第二十七章
李金堂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看刚坐下的刘清松:“刘书记,常委会本该由你来主持,不过,今天的主要议题涉及到你,我就代劳了。今天的会,一共两个议题。一个是议一下龙泉个体企业的发展方向问题,一个是白剑那篇文章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先谈点意见。我们以前是说了几十年大河有水小河满,这种提法偏颇。不过,小河都有水了,大河不一定就满。我们经济的大动脉、主流,应该是,也必须是国营经济,个体经济只是支流。按我的理解,经济力量强大起来后,必然要影响到政治。二战后,美国只是在政治上控制了日本,经济上却让日本独立自主地发展。结果呢?大家都看到了,日本今天强大的经济已经迫使美国在政治上作出很多重大让步。这里面的经验教训,很值得吸取。我们需要纯粹意义上的资本家,而不需要那种削尖了脑袋朝政界挤的商人。现在虽然不提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但不能说这种可能就消失了。龙泉县个体经济总的情况是好的,但也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前些日子,县税局查处了申玉豹荣昌贸易公司偷税漏税六十万的大案。处理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只用罚款或象征性罚款的手段,不能根治个体经济中靠偷税漏税进行资本积累这个毒瘤。够得着动用法律的,决不能手软,决不能以罚款代替法律的制裁,要双管齐下。对有些人的暴富,群众很有意见,发展下去就是怨声载道。我们掉了乌纱倒是小事,弄不好就成了千古罪人。这种毒素也是导致社会风气一天不如一天的主要原因。从前,我们常常抨击资本主义社会五毒俱全。现在我们再说,就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了。我们还有多少值得骄傲的东西?艾滋病不是也在中国开始流行了吗?所以,我们不能把偷税漏税单纯地看成只是经济问题,它也影响到我们立国的根基。纳税人观念的建立,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西方发达国家,如偷漏税,那是要罚他个倾家荡产的。”
其实,这个议题是李金堂临时增加的。开完几个大会,李金堂再给欧阳洪梅去电话,听到的尽是忙音。不得已打电话问电信局,回答是:受话机子出了问题。李金堂忙于筹划这个常委会,也没细想,误以为欧阳洪梅在使性子,想等把刘清松逼出龙泉后,再去找欧阳洪梅解释。过了两天,李金堂听说了申玉豹花上万元欢迎曲剧团回县的事,深感震惊。这次开会,申玉豹也就在劫难逃了。在座的常委,除了刘清松,都知道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整刘清松,为了赶紧进入主题,附和了几句,就作出了严惩偷税漏税的决定。申玉豹偷漏税数额巨大,罚二十万不足以平民愤,会议决定:由县政府派出工作组进驻税局,查处税局对处理申玉豹偷漏税一案处罚过轻的问题,一旦发现其中有行贿、受贿的行为,严惩不贷;从申玉豹偷漏税一案开始,一旦查明偷漏税金额,除补收税款,再加税款两倍的罚款,如抗拒不执行,可请公安机关强迫执行。这一决定使申玉豹又要出一百万的罚款。
李金堂站起来活动一下,问道:“刘书记,白剑那篇文章是你审读、拿到宣传部盖章的吧?”刘清松冷冷地答道:“是这么回事。”王县长厉声问道:“刘书记,龙泉救灾的时候,请问你在哪座庙里修行?你知道多少当时的情况?”刘清松笑了一下道:“白剑掌握了全县十六个乡的救灾明细账,走访了十二个乡八百多群众,文章在这个基础上写成。作为县委第一书记,对中华通讯社记者的一篇报告文学作品的真实性作个鉴定,这个权力总该有吧?我负责龙泉县全面工作,宣传部工作我总可以过问吧?”组织部长温泉道:“刘书记,这么大的事,搞一言堂,不太合适吧?集体领导还要不要?”刘清松道:“如果真有该我负的责任,我决不推卸。说到底,我不过是给一篇现在毁誉不一、将来也不至是棵大毒草的报告文学签了个审读意见。谁掌握着真理,辩一辩就清楚了。这篇报告文学尚无定论,说话还是客气一点好。我向来反对人身攻击,大洪水时我没出家,我在大学读书,档案里一笔笔都写着呢!”
刘清松这番话把其他几个人给镇住了。李金堂打开文件夹,笑了笑道:“言之有理。清松啊,你来龙泉快两年了吧?记得你来的那天下着大雪,我们几个常委冒着大雪接的你。你从当书记的专车里走出来,我吃了一惊,因为你的长相比你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我心里这个高兴啊。我在想,大家恐怕都在这样想,有这么年轻的县委书记领导大家一起干,龙泉还愁什么?你读过大学,理论水平高,很有思想,很有干劲,给我们这些已有些僵化的老家伙开了不少窍。从个人交情而言,我们和你处得都不错。上次麦饭石矿冒顶,你要求给你党内记大过处分,大家都不同意,觉得这种工作失误不应影响你的政治前程,最后改成了行政处分。我认为这也表达了大家对你的一份关心、一份爱护。秋雁副县长出了事,大家没有一个人对她落井下石。理解万岁!这话也适合我们这些人。我总在想,龙泉应该为你们这些前途远大的年轻人留些美好,而不能成为你们的伤心地。白剑这种做法,能把人的心都伤透。翻历史旧账,不该是这种翻法。你很不负责地为这种言论开了绿灯,我感到很难过。白剑该负什么责,我们依靠上级组织处理。”他把文件夹扔给朱新泉道:“请你读读报告后面咱们的几点请求,然后表决。”
朱新泉暗自叫苦,却不能不读,想着等会儿还得举手,看也没看刘清松,埋头读起来:“第一,当年洪水遍布全省四地三十余县,上级应要求作者及杂志社向全省人民公开道歉。第二,白剑文章中的观点不是孤立的,也不是认识问题,而是当前思想界错误思潮的表现,鉴于此,需要组织文章批驳白剑的错误观点,以正视听。第三,刘清松同志身为县委第一书记,独断专行,为白剑的错误言论大开方便之门,他已经失去了全县人民的信任,因县委其他八位常委都是当年龙泉救灾工作的领导者,也就无法再和刘清松同志共事,为使龙泉各项工作不受损失,请地委组成临时县委主持龙泉工作。”
刘清松站起来道:“你们不要忘了,我这个县委书记是省委组织部任命的!你们更不要忘了,地委第二次就白剑这篇文章的批示是尽快查清事情真相上报。你们口气不小,请个临时县委,要是都这么请,省委和中央的权威怎么办?”
会场又出现了长时间的死寂。
刘清松又坐了下来,继续攻击着:“这个报告中的几个请求,上级可能只对这么一句话感兴趣:有八位常委都是当年龙泉救灾工作的领导者。那么,在上级没对白剑的文章作出结论之前,该回避的不应是我,而是在座的各位。我党历来注重对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白剑指出了当年龙泉救灾工作存在的问题,作为龙泉县当时和现在的领导,你们应该本着党性的原则立场,鼓掌欢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不怕翻历史旧账的。面对那段历史,面对我党培养出国家级通讯社记者的文章,如果你们真的感到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应该放宽心让上级派人来查呀!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心里有点发虚?如果白剑和《时代报告》真的错了,在座的各位恐怕都没要求人家向全省人民道歉的资格,大家充其量只能代表龙泉八十四万人,报告这么写,省委领导不是无事可做了吗?当前思想界有错误思潮,这种高屋建瓴式的结论性的话应该是一些县级领导说的吗?我怎么没听见、没看见中央领导和国家宣传媒体讲过、写过类似的文字?我刘清松失没失去龙泉几十万人民的信任,结论要由党来作,由人民来下。刘清松从政十几年,可以面对苍天说:我上没愧党,下没愧民。”
县长王宝林顿了一下茶杯道:“你说完了吧?好一个上没愧党,下没愧民!十二个民工的尸骨未寒,亏得你能说出这种话!抗洪救灾中,李副书记、政协张主席的儿子都因公殉职了。你口口声声只讲党性,可惜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一点人性。你说得对,大家都是党的人,我这个县长还是全县人代会举手选出的,说话比你更能代表龙泉人民吧?你用哪条组织原则,能讲出我们这次常委会的违法违纪性?你不要动不动用上面压人,这个白剑分明是在公报私仇,难道我们该忍气吞声不成?”
县人大石主任一拍桌子道:“宝林,你别跟他扯这个咸淡了!表决吧。”政协张主席扶扶眼镜腿,慢条斯理道:“刘书记是省级领导水平!摆在龙泉小庙屈才了。表决吧。上边要是认为咱们写的报告水平低,一定会把咱们这些窝囊废踢一边,腾开场子让人家唱独角戏。”
刘清松大笑起来,“表决你们表吧,我反对。怪不得龙泉这些年一潭死水,它早该变得更美好了。我相信上级领导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李金堂笑眯眯地看了刘清松一眼,“清松啊,你讲的这些话句句都在理。我一直认为,只要你再成熟一些,一定能当一个非常称职的县委书记,甚至市委书记。我看你还是请求免了你的职为好,免得到时候更不好看。要不然,咱们再把报告后面加上这样一句:如上级党委认为刘清松书记仍有留在龙泉的必要,我们其余八名常委一致请求免去各自的职务。”眼风抡出一个扇形,“你们有没有意见?”王宝林、张主席、石主任、钱副书记、梁副书记、温泉、朱新泉依次回答:“没意见。”
李金堂作了个深呼吸,“朱部长,你把这句话加进去。票数是八比一,当然能代表龙泉县委的意见。我们现行的体制,是党委领导下的领导分工协作。清松,真希望你能尽快成熟起来。”
刘清松孤傲地一扬头,“别说这些风凉话,上面还有地委、省委、中央,谁能笑在最后,还说不定呢。”
李金堂心里道:当书记这一关你恐怕都迈不过,冷笑一声:“只怕你没这种好运气!有些东西虽好,不该你要的你要起了贪心,你这条路怕是要到终点了。”
时隔不久,H省委批准了龙泉地委的决议:暂免去刘清松龙泉县委第一书记职务;龙泉县委副书记李金堂暂代理县委第一书记职务。两个“暂”字都为省委所加。李金堂看见这份红头文件,对着从纸上直往外跳的两个“暂”字发了一阵呆。
地委当书记倒是实现了让刘清松反省的目的,把这个不懂规矩的后辈吊了起来。他认为这两个“暂”字加得巧加得妙,体现出了省级水平,这样事情就留有余地,可以进退自如。对纯粹个人利益而言,加一个“暂”字,也就给刘清松一旦改掉老毛病后复职的便利,使刘清松不致绝望,认为他这个老前辈胸襟太窄。同理,将来一旦查出了龙泉的大问题,这种本来纯因个人冲突的处罚,就完全变成了对龙泉工作的深谋远虑。整人,确实是门高深的艺术呵!
白剑在北京很快领教了龙泉战法的厉害。《洪荒作证》没触及较大的贪污实例,成了龙泉和柳城攻讦的靶子:近千万救灾款不知去向,却没写到一个大贪污犯,这不是虚构又是什么?韩曾副社长令他速回龙泉,“你为啥不写一群苍蝇?如今,你只能再去龙泉抓一两只小老虎了。忒没经验了。要赶快去趁乱抓一只,抓一只,你的文章就基本立住了。”
林苟生没想到白剑这时会只身回来,惊叹一声:“天爷,你咋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露面!”白剑诧异道:“有多凶险?”林苟生就把这两天听到的大概情况讲了一遍,说道:“城里人都知道你是要扳倒李金堂,你应该看看风向再说。有可靠消息说,柳城方面的态度于你很不利。”白剑笑道:“预料之中的事。北京方面评价不错。要是一边倒地叫好,我倒认为不正常了。我自信还没把他们惹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也就不会有生命危险。趁现在来摸点真实反应,等人家都布置好了,听的只能是假话。”停顿了一下,又道,“怪我写作时考虑不周,只注重了宏观把握,没能下大气力挖出几个次重量级的贪污案,局部出现了破绽影响了整体的真实感。韩副社长让我回来赶快趁乱抓一只小老虎。”林苟生面露惊诧的神情,“有道理。我也把这一茬给忘了。只怕你来晚了一步。刘清松暂时被免了职,回柳城当了寓公,这浑水摸鱼的巧宗怕已经错过了。”又觉得这样说会泄白剑的气,这个堂吉诃德要是撒手不管了,名照样能出,李金堂虚惊一场,借机登上一把手的宝座,这半年多不是白忙乎了?赶忙改口道:“嗨!我倒忘了咱是咋查的账。如法炮制,我就不信抓不住一两只小老虎!抓住小老虎,才能把大老虎咬出来。眼下,最重要的怕是你的安全,只要能防他们暗算,就不妨事了。这方面老林恰恰在行。能把不倒翁李金堂闹个鸡飞狗跳的,已经值得喝一杯小酒了。明天我再陪你到茶馆坐坐,让我的兄弟们暗中认认你这张脸,他们想用黑道整你,就没那么便当了。”白剑投去感激的一瞥,说道:“李金堂他们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林苟生认真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上一次为那样一篇小文章,咱不是已经吃过亏了吗?这方面听听我这个老江湖,准没错。这次去扬州,学了句骂人话,辣块妈妈!咱们一鼓作气,赶他们到赵河喂鱼虾去。走,去好问酒吧。”
好问酒吧今晚有点反常,两人走到门口,就有一穿着西装的男人迎过来问道:“二位先生是吃饭呀是跳舞?”林苟生道:“吃饭咋讲?跳舞咋讲?”那男人说道:“吃饭请便,跳舞就请改天来,今晚我们包场了。”林苟生本想出个难题,一想今天高兴,惹了闲气划不来,就说:“我俩只吃饭。”
路过舞厅,林苟生发现座位上的男女个个衣着不俗,咕哝一句:“月二四十没见,酒吧也上了档次。七点钟开跳,乐队已到齐了,还都穿着燕尾服。”两人进了老地方八号包间。四小姐一身蓝制服,歪戴着一顶船形帽紧紧跟进去,拍打了椅子,抹了桌子,脸上的一层怪笑久也不褪。林苟生看了觉着怪异,手指弹打着桌子道:“小四,多日不见大叔,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偷笑个啥?”小四一脸嫣然,扑哧笑出了声音,“我是想这事有些蹊跷,说冷清哪,冰井一样,都是生人冷面的,整日里想找个拉呱的也找不见,憋得不行。这说热闹,竟一个都没缺,还不把天闹塌了?这么一琢磨呀,就直想笑。看大叔一脸喜相,又和这位白大哥一起来,准是又要喝酒了。”林苟生道:“人逢喜事,哪有不痛痛快快喝的,上最好的菜,有真茅台给我们上一瓶。”
四小姐端了六个冷盘上来,却没拿酒。又上了两个热菜,酒还没拿来。林苟生就问道:“咋搞的嘛!没有真茅台,拿瓶真五粮液也中,总不能让大叔和白大哥干吃吧?”四小姐又抿嘴笑道:“小四是心疼大叔,想让你们先吃点菜垫垫胃,这等会儿看戏也罢,喝闷酒也罢,就不伤身体了。酒这就给你们上来。”转身闪了出去。
白剑吃了几筷子菜,说道:“这个小四今天有点神神秘秘的,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四小姐又端来一盆麻辣鱼,把茅台酒打开,笑着又要走。林苟生喊道:“小四!你吃的笑药要是还剩的有,给大叔留一点。你不知道大叔最爱笑!”四小姐道:“小四这笑药,送给你吃就不灵了。我还是给你说点别的吧。你猜猜今天是谁包的舞厅?我知道你也猜不出来。我呢,也只敢偷偷给你们说说。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啥包了舞厅,又不对内对外说是包了。如今我才弄得半明半白。包舞厅的是申大老板申玉豹!这舞厅里的男女,吃了喝了拿了最后还可以领一份工资。”林苟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以为是多大的新闻哩!申玉豹钱多了烧得慌,啥洋相不出来?我听说他死乞白赖追欧阳洪梅,白扔了几万块钱,李金堂小使手段,就折他一百多万。相比之下,今天的事又算啥。”白剑心里道:这事有点意思,申玉豹追李金堂的情妇,保护伞没了,玉芳的案子说不定马上就能翻过来,这个老林,这么大的事,咋就不早点说说。四小姐道:“大叔不出门,遍知龙泉事,好生了得!你肯定又是刚从外面回来。如今又出了新情况。这事就牵扯到白大哥了。前些天,全城都在疯传,白大哥一篇什么文章,整得全县上下都在开会。李副书记这一忙,申玉豹还不趁机朝他后院点火?这种机密事,小四不敢多说了。有句话到了嘴边,咽不回去了,不知大叔听了会喜会忧。还是说了。前些日子,三姐突然回了酒吧,像是遭人打劫了,首饰叫捋个精光,耳垂都撕破了,流着血,鞋也没了。”林苟生腾地站了起来,“三妞在哪里遭的歹人?”四小姐莞尔笑道:“不是小四刚才多留了心,这菜你怕吃不下去了。你别急,三姐没遇到歹人。再问,啥也没说。人倒是显得平心静气,天天晚上登台唱歌。说来也怪,三姐久不登台,登台一唱,大家都觉得比从前唱得不知好了几成,像遇了仙人点化。说她和申玉豹分手了吧,又不大像。所以我才觉着蹊跷,所以我才说大叔你不知该喜该忧。今天申玉豹闹这一出,我猜怕是要引出一台大戏。你们慢慢喝,我今晚还得照应舞厅的客人。”
林苟生果然就无心动筷了。白剑安慰道:“三妞离开了申玉豹,你不是又有一个干女儿了吗?”林苟生苦笑一下:“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不瞒你说,听说申玉豹向欧阳洪梅求婚,我见过三妞。她什么都知道,却很自信申玉豹会碰个头破血流再回去。我看她是迷上这个杂种了。这三妞,外柔内刚,弄不好就会出大事。”白剑眼珠一转,说道:“按说这个欧阳洪梅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不是说她和李金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吗?再说,申玉豹又是李金堂一手扶持的,申玉豹也不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呀!”林苟生仰着睑,幽幽地望着一个壁灯,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人心最难揣摩,特别是欧阳这种女人,做出的事匪夷所思,事后一想,招招式式都在情理。她和李金堂这样维持了十几年,鬼知道是啥前因后果。你说的也是,照理,欧阳这种女人不该在申玉豹面前动心。啥毬货色嘛,早十年,还是养头母狗混日子的主儿。不过,遇到这样十年,人变成狗,狗变成人,都不稀罕了。老江湖遇到新问题,猜不透,实在猜不透。”
正说着,乐声起了,一个女中音唱流行的那首《跟着感觉走》,唱到“紧抓住梦的手”,林苟生就把身子坐正了,唱到“轻轻挥洒自己的笑容”,林苟生脸上就浮出了无限温暖的笑意。白剑看了,心中感慨道:“我到他这把年纪,怕再无一丝一缕这样的率真了。能这样爱一个女人,该会是啥滋味呢?李金堂和欧阳洪梅中间,恐怕也有这种让人心驰神往的一缕情愫吧。我呢?”一想到自己,顿时觉得气短了。和冉欣越来越陌生起来。《洪荒作证》刊出后,白剑兴致勃勃拿了一本回去,冉欣胡乱翻了两三分钟,随手把杂志扔到床头,评价道:“理想主义的一首挽歌,出出名过一把瘾也就是了。两千多元稿费,还不如倒二十吨钢材。折腾了半年多,又挨一顿打,值吗?爸爸快到年龄了,不趁机建起自己的网络,等他下来,只能等死。不过呢,出点名也好,没看那些大影星、大歌星,一下海捞的都是干货,这才是明白人。”思绪出外神游了一会,听见歌变了一支,是《走过咖啡屋》。白剑又看了林苟生一眼,“老林,你干脆出去听吧。等她歇了,邀她跳一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就问出来了?”林苟生红着脸道:“不行,不行!听她的声音,心里静着呢!心里静证明人活得滋润。她活得滋润,我还能做啥?喝酒喝酒。”
三妞的平静靠一股气、一股自信撑着。唱完三曲,她到乐队后面,坐在椅子上喝矿泉水。这个时候,欧阳洪梅挽着申玉豹的胳膊,在四个随从的前呼后拥下,进了舞厅。欧阳洪梅看见前排正巧有一张桌子空着,面带微笑走过去面对乐队坐下了。四个随从看见申玉豹一个不经意的手势,都退到黑影处站下。四小姐笑吟吟地走过去,微微倾着身子问道:“欧阳团长,喝点什么?”欧阳洪梅矜持地笑一下,“你认识我?”四小姐微笑道:“全龙泉不认识大姐的人不多。咖啡?还是饮料?”欧阳洪梅淡淡道:“咖啡,不放糖。”四小姐转过身:“申总,你呢?”申玉豹模仿着男影星大老板的派头,朝上甩个指头,“随便。”四小姐刚要走,欧阳洪梅又说话了:“玉豹,随便可不是上等人随便说的,小姐给你上碗大叶茶,你能喝吗?以你全县首富的身份,出入公共场合,要么要最贵重的,要么就要最单纯的,你别误会单纯就是便宜。小姐,有XO吗?”好在四小姐还知道XO是什么东西,迟疑一下答道:“回欧阳团长,酒吧没进洋酒。开张时曾进过两瓶‘拿破仑’,没一个人说好喝,价钱又贵,后来就不卖了。”欧阳洪梅点点头,“那是因为龙泉人不会喝,当成白干牛饮,自然不好喝。洋酒要不断加冰,小口小口品,才能喝出身份,喝出滋味。玉豹,你听着没听?”申玉豹忙堆一脸笑:“听着哩,听着哩。一个字都没落下,保管一辈子忘不了。”欧阳洪梅道:“你这一问,就表明你的身份了。有XO,你就喝XO,没有呢,丢面子的是请客的主人和店家老板。如果谁请客,你要了他没备的东西,你就在气势上压住了他。然后,你不要一档一档往下降。有时候也可以这么降,譬如你成心刁难对方的时候。一般的情况,人家说没最好的,你一下子就要那最单纯的。你就说:那就请来一杯冰水吧。这一说,就说出你的修养了。要么你要了最丰富的,要么你就要了最单纯的,最单纯的也就是最丰富的。你只求最丰富,对方也就能感觉到你的力量。小姐,要有冰水,就请给玉豹来一杯。”四小姐掩不住一脸喜悦,“欧阳大姐随便就倒出一杯随便的学问,小四可算长了见识,咖啡、冰水这就来。”欧阳洪梅不由地赞一句:“四小姐真会说话。”四小姐忙又补了一句:“这都是大姐陶冶的嘛,近朱者红嘛。”
四小姐送了咖啡和冰水回到服务台,听见男歌手第二支歌已经唱到第二段,知道接下来又该三妞唱了,牙齿赶紧咬死了,生怕一颗心跳将出来。像是生怕这戏不够热闹,又去推开了八号包间。四小姐眼扫过一桌子菜,说道:“大叔大哥,用不用把菜热了再吃?”白剑道:“不用了,四小姐,我们再坐一会儿就走。”四小姐蛊惑道:“你们走了恐怕会后悔的。欧阳洪梅和申玉豹已经来了,刚才还当着我的面教导申玉豹如何做个真正的上等人,教导他只能喝XO或者冰水,说这样才显教养和身份。申玉豹脸都喜烂了,像只点头虫一样。看来三姐八成是让申玉豹甩了。大叔说得很对,俏丽的斗不过风骚的,风骚的又斗不过风情万种的。一物降一物呀。林大叔,三姐马上就要唱,你看,过门已经响了,这是三姐新学的日本电影里的《草帽歌》,还是用洋文唱哩,我记得那电影很惨很惨。林大叔,申玉豹可能知道三姐的脾气,带来四个人,你们一走,三姐可就孤单了。申玉豹他妈的还像个男人吗?三姐毕竟跟他不明不白半年多,竟带着新欢来这里臊她的脸皮!这男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张洗脸毛巾,有了新的,旧的还留着擦脚,擦脚擦过了还要当一阵子抹布!女人竟连条毛巾都不如,太可怕了。”林苟生坐着不动,坐着坐着就坐成一头发了怒的雄狮了。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对欧阳洪梅莫名的恨:你是大鱼大肉吃腻了,如今竟来抢苦孩子手里的烂红薯,太霸道了吧!如果李金堂没有你这么个女人,他能斗过年少气盛的刘清松?这么想着想着,突然冷笑起来。白剑道:“你为啥冷笑,申玉豹追上欧阳洪梅,你干女儿从此就解脱了,你该痛痛快快笑才对。”林苟生道:“我是笑我自己。多少年,我都把这个欧阳看得很高,原来也只是个风骚呀。玩男人成了瘾,玩得不重样,吃着碗里瞧锅里,下一回说不定就玩到你头上了。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这话没根没据吗?”白剑摇摇头:“女人到这一步,也算无可救药了。这算什么事!”林苟生一听是这话,心里道:这离要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已经不远了。欧阳这女人本来就对小兄弟有好感,以后的戏就好看了。瞅机会该扇扇这股风。
三妞唱完第一段,已经看见了申玉豹和欧阳洪梅。一边唱着,一边压着心里的怒火。申玉豹,你也太没良心了!你竟敢这样耍我!你明知道我在酒吧唱歌,还故意把个屁股朝着我!我三妞真是瞎了眼了,瞎了眼了呀!还有你,欧阳洪梅,你看看你那眼睛,你傲什么傲,噢,这怕是你的主意吧?别在这里装你的假正经了!你也是个浪货、贱货。把个有权的玩腻了,玩老了,玩得没意思了,又把眼盯上一个有钱的!她差不多快四十了吧?四十岁了,眼睛还这么亮,还这么风骚!你就是再穿红戴绿,也不会有第二个二十几,你还能风光几年,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你眼那么亮,那是欲火烧的,这个瞒不了我,李金堂老了,把你日弄不痛快了,你就扔了他,盯上了申玉豹!就是这么回事!我要不让你当场出出丑,三妞也不是三妞!
唱完《草帽歌》,三妞扔下话筒,敏捷地几个跳跃,飘落在欧阳洪梅面前,费力地拉挂上一张笑脸,上下打量着欧阳洪梅,颤抖着声音道:“欧阳老师,这件绿毛衣显得太俏了点,你应该穿上那件七千八百美元买的貂皮大衣,那件衣服才符合你的身份。名人嘛,大戏剧家嘛,贵夫人嘛!”欧阳洪梅紧紧地咬着嘴唇,用不锈钢小勺神经质地搅着咖啡,轻轻说道:“三妞,没想到你这样爱玉豹。那件大衣用不着你操心了,天一冷,我自然会穿出来的。玉豹不是说已经和你了结了吗?”申玉豹怯生生地插一句:“断了七八天了。”三妞格格格地笑了起来,“断了?断了他也再不值钱了。他的人,在我的身子里搅了半年多,柴火棍也不如了。我是个啥人,你欧阳老师清楚得很。那件大衣也是我穿过的。玉豹不让我穿,他是说我还不够贱,浪得还不够。你问问他?”申玉豹目光游弋起来,喃喃道:“我没说,我没说,她摸了一次,我还打了她。”
欧阳洪梅一看众人早在看戏了,心里道:李金堂,我就不信你没听到风声,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办!像是突然间进入角色,放肆地大笑起来,“三小姐,我还没有和哪个女人争风吃醋过,也不想尝这个味道。衣服不衣服咱们也不用说它了,你还摸过,我连碰都没碰过它。它和申玉豹送给我的所有的东西,一起放在我的废纸篓旁边。你也不用故意说那些肮脏话恶心我,也恶心你自己。你能有今天,不容易,你不珍惜,我还想替你珍惜呢!你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你看他如心尖宝贝。我呢,并不特别看中他。不过呢,他一再表示,愿意一辈子当我的奴隶,而我呢,正好是一个爱使唤男人的女人。正好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他,要是他口是心非,你或许就能重新得到他了。玉豹——”申玉豹答应了一声。欧阳洪梅道:“你把你身上带的钱都掏出来。”申玉豹顺从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出来放在小桌子上。欧阳洪梅抬头看一眼三妞,“我让他干什么,你表示反对,要是他听我的,你走,不听我的,我走。你不是认为我贪他的钱吗?玉豹,把这几千块钱烧给她看看。”申玉豹迟疑一下,掏出打火机,拿起了一沓钱。三妞喊道:“你别听她的,她是个疯子!”有人喊:“烧啊,申总。”有人喊:“别烧,别烧,能买一两台大彩电哩!”
欧阳洪梅脸上现出了怒容,音调也变了,歇斯底里地喊:“我数到三,二,一——”申玉豹颤着手把几张钱点燃了,引出一片惊呼声。欧阳洪梅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三妞,还用不用再试试?譬如,烧烧他的头发,让他出点血见见红什么的。玉豹说了,我让他杀人他都愿意。你说还试不试?不想试了,你就去唱你的歌,我跳我的舞。唱得好,我让他多给你点小费。”话音刚落,三妞扬起手一巴掌掴在申玉豹脸上,顺势把申玉豹扑倒了。
申玉豹的四个跟班忙过去救主,三妞已被申玉豹推开。几个跟班一见申玉豹脸上多了几道血印,用力一推,三妞就摔倒在地上了。三妞又爬起来,几个男人已经准备对她动手了,一个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三妞哭喊着再扑过去,她又被几个男人推倒了,跌在一个男人怀里。林苟生把三妞塞给四小姐道:“抱紧她!”捋捋袖子骂道:“仗势欺人的兔崽子,识相的都给我滚一边去,要不然你们就会和你们这个臭主子一起当众出彩。我今天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狗杂种!”他的多肉而多疤的脸扭曲着,额角的长疤因为充了过多的血变得紫红,看上去显得特别的狰狞,这股逼人的气势把四条汉子逼退了几步,死死地裹住了申玉豹。林苟生咬着牙道:“申玉豹,老子今天就要剃剃你这颗刺儿头,别草鸡了,站出来呀。一个对五个,咱们啥家伙都能用,只对你一个,咱们只用这双拳头,你看着啥顺手拿啥吧。”申玉豹的脸已叫三妞抓出几条血道,硬着头皮朝前挤着:“闪开!我申玉豹怕你!你算哪把夜壶!”白剑已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欧阳洪梅会用这种方式打败三妞。三妞叫四小姐抱住后,一口气憋住,晕倒在四小姐怀里。白剑掐了一会三妞的人中穴,听见三妞哭出了声,站起来一看,林苟生已经和申玉豹摆开了打斗的架势,刚想喊,只听欧阳洪梅放声大笑起来。众人这才突然间发现,这个女人刚才一直稳稳地坐在原位上。林苟生扭转身子道:“你笑什么!”欧阳洪梅嫣然一笑道:“笑你还不如那个鲁智深!套用一句戏文:来将报上姓名。”林苟生眯着眼睛朗声答道:“双木林,贱名苟生,苟且偷生。做过两年补充右派,当了几十年的现行反革命,蹲过九年半大狱,当了八年流浪汉,现在是珠宝商,将来是林亿万。这个申玉豹算是我一个挂名弟子,跟我学过生意,后来学会了坑蒙拐骗。欧阳团长是不是想替他说情啊。”
欧阳洪梅粲然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林苟生,听说过这么个人物。今天的事与玉豹无关,事情由我引起,你打抱不平,也该讲个冤有头债有主吧。欧阳洪梅今晚有什么不是,说出个一二三呀。申玉豹和我谈恋爱,不犯法吧?你说不出不是,那就是你管得宽了。玉豹,咱们走。”
林苟生上不去,下不来,干住了,横了横心道:“申玉豹得留下。”欧阳洪梅走过去拉住申玉豹道:“这不是土匪窝子,不是黑社会的巢穴,我看谁敢拦!”扯住申玉豹就走。林苟生双臂一展,“慢着!若是从前,我林苟生看在你艺术家的名分上,可以放他一马。现在不行了,你成了我挂名徒弟的女朋友,你的话也就不值钱了。”白剑大叫一声:“老林,你冷静点,别冲动!”
欧阳洪梅怔住了,下意识地放开了申玉豹。白剑挤过来推开了林苟生,像是很厌烦地摆摆手道:“你们走吧!”欧阳洪梅的嘴角抽动几下,冷冷地笑道:“白记者,大功还没告成,先学会了贵人多忘事!一般个熟人,见了面总该打个招呼吧?我们总算……”咬咬嘴唇道,“在一起吃过饭,洪梅还替过你十六杯酒。”嘴唇抖着:“你爷爷病故,洪梅总还亲手剪了白花表示过心意吧?人说你是千古第一个冷面杀手,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呀!现在看,真是这么回事。”白剑的脸色青青白白,双手绞着,吞吞吐吐嗫嚅着:“我,我没想到……你,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好像是在一场噩梦里。你,你像……好了,改日我一定登门道歉。这是申总经理,我都记着呢。”欧阳洪梅又吃吃笑了起来,“白剑,我有这个资格直呼这个名字吗?你不要当真,有时候我喜欢开玩笑,把玩笑开成跟真的一样,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楚。我有点神经质,请你原谅。今天,今天的事太刺激人了。天呢,看我说这么多干吗?谢谢你今晚阻止了一场流血事件,使,使这个丑闻长成了一个侏儒。你看看,这个词用得太不恰当了,一个侏儒一样的丑闻,哈哈哈哈,真逗,实在太恰当不过了。不是吗?你说,你意料中的我是个啥样子?别把我想得太糟,自然,也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样子。好了,我一见你,话就多得不得了。你看,你看,把这么多人都干着了,多不好。别的人倒好,玉豹可是我要当未婚夫培养的人,和你说多了,他怕是要吃你的醋的。已经有人吃过你的醋了,可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总共只见过三面,能有什么?哎呀,真好,你说要到我那里登门道歉,还记得我告诉你的地址吗?”
白剑脱口答道:“城隍庙街88号,我记着呢!”
欧阳洪梅眨眨长长的睫毛,咬着指甲,狡黠地一笑:“我现在有两个电话,来历都不平凡。我只说一遍号码,你要能记住,日后……算了,我说一遍,记不记得住都在你,睡一觉忘了都中。”很快说了两个号码,转身走出好问酒吧。
白剑站在舞厅里,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林苟生走过来把他走失了的魂唤了回来,“小兄弟,她刚才说的一番话不像胡言乱语。你要当心,这个欧阳洪梅似乎……似乎对你格外……格外什么呢?你的幸和不幸怕是要结伴降临了。”白剑心里一沉:这个女人一系列的表现确实很反常,我只见过她三回,细节却记了不少,奇怪。笑了一下,问道:“三妞呢?”林苟生道:“小四在劝哩,估计不碍事,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撒撒气也就算了。”
钱全中一路小跑从好问酒吧赶到李金堂家,春英打开院门,他七八个跨越就进了堂屋,压低了嗓音说:“李叔,是这么回事,今晚她和申玉豹公开露面了,在好问酒吧喝了一杯咖啡。”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嬉笑着看随后进屋的春英。李金堂面部肌肉扭曲不堪,把手中的紫砂壶朝紫檀木方茶桌上砸了一下说:“讲!”春英知趣地撩门帘进了里屋。钱全中俯在李金堂耳边低语着:“她还和三妞闹起来了,三妞又打了玉豹,玉豹的几个保镖要打三妞,一个叫林苟生的壮汉子要和玉豹打架,北京的那个白记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劝住了林苟生。”李金堂猛地把身子坐直了:“你可看清楚了?真是白剑?”钱全中声音高了许多:“没错,确实是他。欧阳团长还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李金堂站了起来,“白剑又回来做什么?他确实又和那个林苟生呆在一起吗?”钱全中答道:“是的,看样子是在哪个包间里喝酒。”李金堂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森,两腿一软跌坐在沙发里。钱全中狠巴巴地说:“李叔,越罚他越上竿子,不如用点别的办法。”李金堂厉声喝道:“胡闹!不是你去年失手,也不至这么被动,正在风头上,藏你都藏不及,你又要干什么?!你还是这么不长进,我算白疼你了。好了,你回去吧,这段时间你更要夹住尾巴做人。”钱全中哭丧着脸说:“李叔,您别考虑我,我愿意蹲十年八年,也不愿看他申玉豹这样猖狂。”李金堂淡淡一笑,“又说傻话了。刘备有句话,叫作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为了玉豹那点事,我不能把你搭进去。几十年了,金堂就靠一个信字、一个义字治龙泉。后来他们去了哪儿?”钱全中答道:“她好像身体很不好,脸色煞白,玉豹扶她坐个三轮走了。我急着来这里,没跟过去。”李金堂挥挥手道:“你回吧。”
钱全中出了门,李金堂便在心里骂道:这笔害死人的钱呀,你真要把老子的一切都挤个净光吗?!难道是我真的老了吗?小梅梅,你这是在气我对吗?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你要真的觉得我老了,要离开我,你说句话呀!你这么冷不丁地跟了申玉豹,这不是存心丢我的人吗?是啊,我真的老了,眼睁睁看着申玉豹臊我的脸皮,我却没有办法了。钱又能通神了,玉豹如今又学会了用钱,我实在没办法了。是的,我可以抓了申玉豹和钱全中,也可以否认有这笔钱,可是,眼下我不能这么办呀!白剑又回来了,这笔钱要是让他知道了,我就要输光了。也怪我一辈子太争强斗狠了,树了太多的强敌。可是,你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唱这一出呀!李金堂借助茶桌黑漆的油亮,瞥了一眼自己,两颗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如今怎么尽出些斩尽杀绝的狠角儿!刘清松也没有服输,一旦再给他机会,他还会这么温和,还会像个知识分子吗?他决不会再是个秀才,肯定也会变成个杀手。白剑这次来龙泉,存的是打落水狗之心呀!玉豹是只猫,这些年竟也从猫变成虎了。还有那个林苟生,也是冲我来的。变了,变了,人都变了。这种狠和革命时的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如今八成都是为了自己。那种东西,那种遥远的美丽究竟是什么时候破碎的呢?难道在我和林苟生争斗时就要碎了吗?是的,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的。我可以苦苦等待慧娟九年,那时候我多有自信啊!后来呢,过了那场大革命,我就变成了啥样?对付十八岁的小梅梅,我就开始动了脑筋。自从开始拿那笔钱,我就彻底变了。为什么没娶了她?不就是心里怕失去既得的权力?
可是,难道就这么认了?
李金堂断定身后再无退路后,中止了这种反思。他从紫砂壶里倒出残茶叶子,放进嘴里嚼着,果断地拨通了王宝林家的电话。“宝林,”李金堂很干脆地说,“这个关口只有你我扶在一起过。刘清松不服,已经把咱们往省里告了。白剑又在龙泉露面了。我们不能不作些准备。我看应该再开一个村一级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再给有的人打打预防针。这两天你又想出啥新招了?说说看。”王宝林那边道:“可惜大洪水十三周年已经过了。我想是不是借助庆祝龙泉建县两千年,做点文章,修个大洪水殉难者纪念碑?”李金堂神情为之一振,“是个好主意。抽个时间我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放下电话,李金堂又拨通了公安局长关五德的电话:“关局长,明后天,你们派出全部人员,全副武装,分头去白剑文章涉及的十六个乡,协助财政局清查账目保管情况。发现有丢失的,抓几个人,审两天再放掉。”
天空中飘下来细细的冷雨。一路上,欧阳洪梅心里只是重复三个字:我完了。我在他眼里已经无可救药!往事如烟。往事若真能如烟就好了。不管它们多么惨烈凄苦,只用一缕和煦的春风吹过,都会化入那晴朗的蔚蓝里。往事不是烟!再也不能回到十八岁了。欧阳洪梅想起梨花刚谢桃花正盛时和李玲的谈话,身子兀自一抖。难道玲儿那句大白话恰恰说透了我的心事吗?难道真有那另一个深藏在心里的我等这个白剑一起圆那个十八岁就破了的残梦吗?玲儿说:要是她她就会不顾一切强奸了他!我还有玲儿这种胆量吗?我还有力量来追寻这早已是绝唱的余韵吗?苍天呢,苍天,为什么就不能留给我一件完美呢?为什么就不能成就我一段完美,让我在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好有个玫瑰色的咀嚼呢?是洪梅前生前世作了什么弥天大恶了吗?如果不是,你为什么总让我孔雀的羞处暴露给他呢?你就不能用你的大手把我转一转,让他看看我那些依旧美丽的羽毛开屏的瞬间?难道你把他送到我的生活里,接通我的记忆,目的只是再一次折磨我吗?我的磨难难道还不够多?我只要这么一点点,你就这么吝啬地不给呀!
申玉豹大大方方地揽住了她的腰,关切地问:“你身子在发抖,是不是冷?”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却也再不敢诘问苍天了。是的,我只配有这样一处破烂的居所。上天很公正,用这破烂的居所盛一颗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很门当户对!上天安排他来,就是让他亲自揉碎我心中幻化出的风景的。像我这样一个人,不配拥有这种美丽,甚至不配想象这种美丽了。所以才要惩罚我。所以就安排一个做过妓女的小姑娘和我竞争一个有杀妻嫌疑的男人让他看,让他看出我其实一点也不比三妞高贵、干净。我是一个十九岁起就甘愿做有妇之夫情人的贱女人。我是一个被人强暴过而不敢抗争的懦弱的女人!我是一个为着满足可怜巴巴的情欲和登台演出那点虚荣心而心安理得被一个很可能是气死父亲逼死母亲的权贵养起的醉生梦死的坏女人。事实不正是这样吗?
欧阳洪梅思想了一路,突然对申玉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情愫。这个时候,她完全被申玉豹长达半年之久的狂热的追逐感动了。我还配再希冀更美好的吗?或许上帝把他送到我这里已经是破例的恩赐。申玉豹扶她进了屋,她才发现申玉豹的西服不见了,两只胳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衣,嘴唇冻得青紫,低头一看,灰西服正在自己身上披着。这一细节顷刻间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变得泪光点点。她低头去穿申玉豹弯腰递给她的棉拖鞋的时候,看见了那堆申玉豹送来的礼物,把揭掉的灰西服重新披上,说道:“玉豹,我现在想穿穿那件貂皮大衣了。”
申玉豹大喜过望,又不敢喜形于色,连一声答应都不敢,像是生怕某个不恰当的字词蹦出后让这个女人又改变主意,麻利地搬开空调,搬开唱片和微波炉,小心拣起那二十朵早干透了的红玫瑰,打开纸盒,从塑料袋里取出那件黑色的貂皮大衣,走过去帮欧阳洪梅穿上了。欧阳洪梅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模特,在地毯上来回走两趟,一个扭腰、甩臂、挺胸的姿势固定了,仰脸嫣然笑道:“漂亮吗?”申玉豹早看得两眼变成了探照灯,结结巴巴说着:“你,你比得上一个总统太太。”欧阳洪梅走近申玉豹笑着纠正道:“太太和夫人虽然都是老婆,但不能乱用,总统是一国之主,他的老婆只能称夫人,第一夫人,一般不能用太太。”申玉豹壮着胆子说:“那以后我只称你夫人。”欧阳洪梅一脸桃红,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申玉豹脸上的血印,柔声细语地问道:“疼吗?”申玉豹如同吃了仙桃仙丹人参果,颤着声答道:“不疼,不疼。”欧阳洪梅感到周身疲惫,这一番自虐仿佛耗尽了精神,只感到心里很累,她轻拉一下申玉豹,小声说道:“我累了,你扶我进去。”
申玉豹扶欧阳洪梅进了卧室,侍奉欧阳洪梅躺下。跪在床头的地毯上,申玉豹心里尚在怀疑:这是真的吗?可是,眼见一伸手就可触摸到的、丝毫没有设防的女人,呼吸急促起来,又怕前功尽弃,压迫住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整个身子憋得就要炸裂了。欧阳洪梅眨眨眼睛,为了我,他又丢了一百万了,可是他竟不知道怕!难道,难道你只是想看看李金堂一步步把他逼成个穷光蛋吗?玉豹不怕,就不值……她看着申玉豹,幽幽地轻吐一句:“你,你想亲我就亲吧。”申玉豹像是在确认是否听错了这句话,怔了片刻,然后伸出抖动不止的双手,捧住那张狂放的脸,胆怯地用嘴唇挨挨欧阳洪梅的额头。欧阳洪梅轻轻地吟唤一声,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申玉豹的肩上。申玉豹这才确信这不是梦,就是梦也是个结结实实不易碰碎的梦,头熟练地朝下一缩,轻轻地咬住了女人的粉红而透明的嘴唇。又不敢发起进一步的攻击,只是轻轻地把那嘴唇吸呀吮的。突然间,他感到本来紧咬着的牙缝洞开了,像一条小花蛇张开了嘴,蛇信一样的舌尖伸了一下,又伸一下。他捕捉到了这个信息,毫不犹豫地咬住了这个信使,像抓住一个价值连城的人质一样,紧紧地看住它,同时又开始扩大战果。剥女人的衣服对他早是轻车熟路,几乎没费气力,他就把一个火炭样的女人拥在怀里了。这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和三妞一起那些极度默契的销魂时分,迅速地筛选着可以在这个难驯的女人身上复制的手法。不能太显得猴急,这是一个一口一个教养、风度的女人。不能显出占有和强暴,这是一个随时都想占上风的强女人。她是要情趣,日他妈情趣这个字摸不透,对,她是要舒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心。我要让她永生永世都不后悔选了我申玉豹。申玉豹定下这个方针,手段、技法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用起来得心应手。他从欧阳洪梅按捺不住的呻吟中,获得了极大的自信,有条不紊地、步步为营地进攻着。他要把这个想了多年的女人摸化了、揉成粉、搓成条,然后做成馍馍擀成面条,仔仔细细去品。他感到只有这样才能弥合喷薄了多年的激情留下的巨大的心灵的空缺。欧阳洪梅自从离开白剑,思维就偏斜到了一个不能倒车掉头的狭窄的单行道里。在这个迷宫一样难得走出的羊肠小巷里,在罪恶的层面上获取了和申玉豹烧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的共鸣。情欲完全变成了油料,忠实地为这个单行而去的失控的车提供燃料。如果申玉豹强暴她,不把她当人看,进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那种占有,这辆车就要永动下去。她只是想用一个事实作为一个例证,论证出她确实是个罪孽深重、毫无羞耻之心、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女人。她要说服另外一个自己:你不要为我羞愧难当,我实际上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团欲望,只是为金钱、权力、虚荣进行的一次燃烧。我只是一个做了十几年的五彩的梦。我和堕落了的三妞没什么区别。你看呀,我就这样和申玉豹滚在一张床上了。申玉豹的既定方针,却引导着另一个她苏醒了。这种手法娴熟、充满着尊重和爱怜的抚摸,像一颗子弹,一下击穿了在单行道上那辆快车的油箱。你两次放弃了自杀,难道只是为了做一个跳来跳去的风流女人?这才是堕落!难道你真的认为你该下地狱?你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你红口白牙责骂申玉豹的那些话了吗?你就是再这么生活十年,完全可以在上帝的审判厅上傲然说:你们谁能比我干净!我总得给自己留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即便金堂对母亲产生过爱情,难道他就错了吗?这十几年的美好难道都是假的?申玉豹像当年李金堂一样,把她寸寸吻遍后,也要到那片遮天蔽日的林子里乘凉了。那一段生活已经变成欧阳洪梅绝无仅有的、没被污染破坏的风景了。她只有全身心回到那个春光明媚的春天,才能体味到纯而又纯的幸福。欧阳洪梅清醒了。自己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并不是为李金堂守节,而是对自己不幸的最后抗争。可是,肉体却在继续进行着它的背叛,两个来月积累的情欲仍在燃烧着,眼看着就要把她拖入一眼望不见底的枯井里。情急之下,她扬起手,猛抽了申玉豹一个耳光,一脚把这个男人踹到床下边,一个翻滚坐起来,用力撕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喊着:“不!不——不能这样,不,不——”她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大腿,下意识地想让尖锐的疼痛覆盖住已在全身运动着的情欲的洪流,直到把两条大腿掐得片片青紫,人才安定了一些,睁开泪眼看见申玉豹,又伸出指头骂道:“你有什么资格碰我?是谁给你的这种权利?你,你……”一头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申玉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傻了,颓唐地坐在地毯上一动也不动。他像一截正在炉膛里燃烧的木头,突然间被密封起了,窒息了。那像是断电后漫无边际的黑暗过后,申玉豹觉得心里的一扇窗子被打开了,借助这片崭新的明亮,他从欧阳洪梅身上看到了让他心疼、让他感到纯净的东西……正在这时放在床头柜的墨绿色的电话传出了铃声。欧阳洪梅正在抽泣。申玉豹伴着这一声声铃响,渐渐地变成了一截木炭,重新燃烧起来。是谁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来?不是李金堂又会是哪个?申玉豹跃起来,伸手拿起了听筒,却不说话,耐着性子倾听。
果真是李金堂的声音。李金堂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便在心里又开始诅咒这个多事的秋天!斗斗斗!这难道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把这个游戏玩得走火入魔吗?她身上难以把握的东西实在太多。她能把握住不会弄假成真吗?我得劝劝她,劝劝她,必要的话,我今晚就过去。他看了一眼像是熟睡了的老伴,看了看床头柜上的电话机,披了衣服静悄悄地走出了卧室,掩上门用另一分机电话拨了欧阳洪梅的号码。春英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她想听听,想听听,哪怕听了流上半夜的老泪,也要听!这也是她多年的习惯,像吃鸦片一样上了瘾。她喜欢欧阳洪梅脆亮脆亮的声音刺穿她的那种尖锐的疼,她已经成功地把这种疼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了一种快感。多年前她就知道,如果不把这种疼痛变成一种愉快、一种享受,她就得离开。她不想离开。所以她就学会了这种魔术。她熟练地拿起话筒,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玉豹,我是申玉豹。洪梅睡了。你要想让她接,我叫她把衣服穿了起来。”春英轻轻地放下电话,再睡成原来的姿势,一个微笑从她已经松弛的嘴角绽开了,绽开了,把她绽开出一身遭了雷击一般不堪消受的颤栗。
申玉豹继续说:“花一百万弄明白啥叫女人,值了。你别挂,你别挂……”
欧阳洪梅从床上扑过来,抢过申玉豹手中的电话,听到里面只剩下忙音了。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间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手脚并用踢打着申玉豹,嘴里骂着:“卑鄙!卑鄙!你毁了我,你把我毁了!滚,滚,你给我滚!”说着,一扭身子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把剪刀,抓住那件貂皮大衣剪着,“什么臭婊子穿过的东西,你也敢拿来恶心我……”
申玉豹夺下欧阳洪梅手中的剪刀,就势跪了下来,仰着一张泪脸道:“玉豹是真喜欢你呀,你该明白玉豹的心。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让你过好,让你过好。我追着看你演十几场戏是为了啥?我不怕他,我真的不怕。他又仗势欺人罚了我一百万,我多说了吗?”
欧阳洪梅怔了一下,冷笑了好一会,把心一横喃喃说道:“一百万,我该记住的。如今好了,他什么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命里该我欠你们,这就还了你们。一百万,我的身价不算低。你不就是要我的身子吗?要了你就平衡了。反正已经是这么回事了。给你,给你。你长进了,也该给你。你想咋看我就咋看,圣女、婊子都在你……你,你上来吧……”
申玉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摇摇头,穿着衣服:“你太小瞧俺申玉豹了。今晚俺才知道你受的苦叫啥苦。你还恋着他李金堂,俺看得出。他要立马娶了你,我服。可要还是这样不明不白,俺还要和他斗。你咋硬是不明白俺的心呢!你歇着吧,我走了。”说罢,扭头冲了出去。
欧阳洪梅双手掩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