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凤凰乡周有才乡长近来被姨表挑担高四喜日夜不分时辰的造访折磨得心力交瘁。高四喜软磨硬缠的惟一目的只是让周有才答应阻止八里庙白家的八个人入党。
白云飞当上村支书后,立即走访了白家七八位有头脑的长者,询问上台后的施政方针。在他看来,眼下最主要的任务是如何引导全寨人完成八里庙从农业、手工业到小工业的转变,尽快使八里庙经济跨上一个新台阶,争取在两年内跻身于龙泉经济十佳村的行列。八里庙现有农田四千八百亩,东临赵河,一马平川,在凤凰乡有一个寨子一块地之称。这样的条件,很适合机械化种植、收割。白云飞作过计算,如果增添大型农机十台,这四千多亩地,最多需两百人耕种。再从靠近寨子临河的地方划出五百亩地种蔬菜,三百亩地种烟草。这八百亩纯经济田,用两百人也足够。两项一加,八里庙只用四百人务农即可。而现在,全寨近两千劳力,百分之八十都成年累月在自家的小块责任田里摸爬滚打。全寨现有绸机二十余张,玉石车三十余架,拖拉机十八台,铁匠五个,鞋匠三个,搞手工业和运输业的人不足三百。八里庙经济发展的潜力很可观。白云飞把这些宏伟的蓝图在老者面前一勾画,引出一片摇头。七八个老者好像事先商量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十八呀十八,最关紧的不是弄钱,而是发展党员。”这些长者详细给白云飞讲述了近四十年里白家因为党员人数太少所吃过的大亏小亏,最后又总结说:“你是上头安下来的支书,风头一变,兴个举手,就把你举掉了。支书都当不成了,你那些计划都成了画饼。”
白云飞暗自叹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分田到户时,高四喜做了手脚,好地有百分之七十分给了高家。这四千八百亩地,又是好坏混杂,高家不同意集体使用,一切都等于零。实现这些计划,前提是取得高白两家的团结。团结这个结果又必须依靠斗争。白云飞最后采取了一明一暗的施政方略:明抓经济,暗抓组织。上任第一个月,八里庙支部上报两批党员让凤凰乡党委批准。这两批党员共有二十六人,白姓十九人,高姓七人。白云飞正准备发展第三批,乡常富申书记说:“按规定,一般情况,每年只发展两批党员。当然,如有特别突出的,也可以成熟一个发展一个。”第二个月,白云飞又分四次上报四个有特殊成绩的,全是白姓人。等高家从惨败中清醒过来,八里庙三十个新党员已获乡党委批准,高白两家党员人数的差距已缩小到四人。高四喜得知村支部刚过了六月三十号又上报了十二个党员,其中高姓人只占四席的消息,当晚就去了周有才的家。高四喜进门就哭丧个脸说:“妹丈呀妹丈,你救救高家吧。”周有才道:“前些日子见你,你不是说白云飞做事大面子上过得去,知道抓正经事吗?今儿又咋啦?”高四喜就把白云飞突击发展党员这事先说了。周有才扑哧笑将起来:“我以为天要塌了哩。白云飞抓基层组织建设,抓得有声有色,县委组织部温部长准备下一步派人到你们八里庙搞经验材料哩。白云飞脑子好用,这时候发展几个专业户入党,一下子就引起县里注意了,乡里也有了面子,有啥不好。”高四喜忙道:“这发展党员能像割韭菜吗?他又报上来一批,十二个人。”周有才笑骂道:“你算个鸡巴老党员。韭菜?党员发展得多,证明我党的事业蓬勃旺盛。你还嫌韭菜长快了不是?”高四喜一拍大腿道:“你看我急的,一掂就戳到牛屁股上了。不是韭菜该不该割,是他专割白家的韭菜卖。这两三月,白姓的韭菜熟了二十三茬,高家只熟七茬,都在一块地里长,为啥白家的就熟得快些?”周有才挠挠头道:“这个我倒没太注意。你找我干啥?我还没问你呢!”高四喜道:“白云飞又报来一批,又是白家多高家少。”周有才道:“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先问问吧。”
隔两天,高四喜又来了。周有才先说了:“多大的事,跑一趟又一趟的。不是我说你的,人家白家的人,就是比你们高家的素质高。志愿书和申请书我都看了。人家的,写得又长又水灵,一看就是动了感情。你们的,又短又干巴,就这四份申请书还差毬不多。”高四喜嗫嚅着:“他们是早有准备,活儿自然做得光亮些。”周有才有点不耐烦了,“那就等明年吧。明天一大早我要到县里开会哩。”高四喜只好告辞了。周有才从县里开会回来,高四喜已经在家里坐着。“还是那事?”
“咋不是那事。”
“你让我弄啥?”高四喜已经老泪汪汪了,“白十八这是有预谋哇!这一弄,白家的党员就比高家的多俩。以后他一碗水端平,啥毬痕迹也找不到了。干了几十年支书,咱懂。别看只多俩,选支书票数就能过半。白云飞没大错,就再也拉不下来他了。白十八这是反攻倒算呀!你想个法,把姓白的拉下几个,也就救了姓高的几千人。听说他下一步要重新分地。”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白云飞哪里是分地,他是想把土地集中起来使用。他的想法不错,乡里已明确表示支持。人家七里营的刘庄,地没分,如今不也富得流油。咱们乡的马齿树,人口跟你们八里庙差不多,这几年马呼伦暗地里拢到一堆儿过,也富成啥样了?马呼伦当了县人大代表,又当了省劳模,多风光,多给乡里长脸!哪像你们八里庙,事多!”高四喜老泪纵横了,“你不明白八里庙的人都想些啥。你就答应抠下俩吧。”周有才老婆插话了,“有才,姐夫几十几的人了,没有大难处,也不会掉眼泪豆豆。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抠俩就抠俩呗。”周有才说:“好,我想法抠下来俩。”高四喜揩干了眼泪,仍没走的意思。周有才气笑了,“下星期一定下开党委会,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结果吧。”高四喜嘿嘿笑道:“妹夫,你已定了救人,救人就救彻底吧。抠俩打个平手,不如抠下来四个,高白两家都剩四个,也没让你为难。”周有才摇摇头道:“真拿你没有办法。那些年你要是一碗水不歪端,也不至结这多的仇。好了,我答应你。”
星期一早上,周有才一开院门,高四喜已在门外圪蹴着。高四喜嘻嘻笑着:“我怕你大忙人,事多给忘了,赶来给你提个醒儿。”周有才也不好再责备,说道:“吃饭没有?”高四喜说:“吃倒没吃,不过不用吃家里的饭了,来了几个人,等会儿去你们乡政府的馆子里吃点。”
党委会定在十点钟开。九点半,周有才进了常富申的办公室。这件事看来不办不行了,高四喜带几个人在街上茶馆里死等,中午还要请周有才喝几盅。周有才想先和常富申通个气,省得常富申误会了。刚把事情说清楚,王副乡长进来了。几个月前,王副乡长因在八里庙开枪逼人拆房,挨了个党内警告处分,停职反省两个月,这才刚刚官复原职,步子踩出的响动小得连兔子也惊不跑。他朝两个主官点点头说:“县委办公室陈主任刚才打了电话来,说八里庙那个白记者的爷爷今早病故了。”周有才因还没把事情谈妥,心里急,忙接道:“死了七老八十的人,与乡里有啥关系!”王副乡长讪笑道:“我不就是因为白记者才背个处分吗?陈主任说,白记者正好回县办大事,要乡里派人去看看。又说李副书记已定下来明天前去吊唁,县直各单位都要派人去。”常富申站起来问:“没说别的?”王副乡长道:“没说别的。”常富申看着周有才道:“那个事办不成了,全部通过,把消息今天就带过去,你说呢?”周有才道:“还有啥说的。我看得先派个人去瞅瞅,缺啥少啥,赶紧从乡里拿。”常富申说:“那就开会吧,这件事也算个议题,没多的有少的,乡里总该表示表示。小王上次得罪了人,回避一下好,老周,明天你我怕都得露露面了。”周有才说:“有啥说的。”
高四喜看见周有才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忙笑脸追了上去说:“酒菜都备好了,在那边的三鲜酒家,你咋忘了。”周有才停下来,车转身子道:“事没办成,咋能喝你的酒?”高四喜惊道:“常书记不同意?”周有才冷笑道:“哪一个我都举手了,不举不中。”高四喜脸上有了愠怒,“你答应的事,弄得我这老脸往哪儿放嘛!”周有才道:“你差点让我跳了坑,八里庙死了人你咋不早对我说?还埋怨我!”高四喜问:“白明德死了,关这啥事?”周有才哼了一声:“亏你还是个老江湖,好了伤疤忘了疼!白明德是白记者的亲爷!白明德的死把全县都惊动了,你知道不知道?明天,我和常书记还要去吊孝哩。”扔下呆若木鸡的高四喜走了。
白剑和林苟生回到八里庙,免不了在灵前哭了一场。林苟生哭声如钟,震得满寨子嗡嗡响,悲凄之状,如丧考妣。白家族人感念一个外姓人哭得赤诚,不忍久听,遂有两个汉子过去架起林苟生去厢房歇息。白剑收住哭,站起来,揭了爷爷身上的白单子,见老衣还没穿,疑惑地问:“衣服还没穿?”九爷沉着脸说道:“女眷先出去回避。十三,你回来了,净身之事别人就不好代劳。”有人端来一大盆热水,拧了毛巾递给白剑。白剑慢慢揭去白单子,像是睡去的老人赤条条地赫然现了出来。因久病卧床,白明德已瘦得皮包骨头,两条腿只剩一层皮包着腿骨头,粗细已和胳膊相差无几,胸部已无片肌块肉,肋骨毕现,惟那一团阳物依然茁壮,似乎凝固着生命向死亡抗争的全部悲壮。白剑不忍久视,拉了单子盖了爷爷的下体,展了毛巾给老人洗脸。
穿好内衣和中衣,九爷招呼一声,白剑姑姑带着女眷从里屋鱼贯走出,每人手里各捧一件老衣,七手八脚、井然有序地穿着。穿羊皮夹袄时,一媳妇手脚忙乱,支老人后背的手伸迟了,老人向后一仰,面部似现一缕惊愕。九爷威严地嗯了一声,“小心!别碰醒了他。”
林苟生进了堂屋,摸出一只绿翡翠烟嘴放进老衣的口袋里,“爷爷,路上走好,到了那边记着配个白金烟锅,白金配绿翠,这就齐了。你走得太急,也没托个梦给苟生,没给你备齐。缺啥少啥,告诉苟生一声,啊。”说得情真意切。九爷听得感动,翕了翕鼻子道:“忒贵重了点。八哥一辈子俭朴,没想到死了能用翡翠这种罕物。”林苟生抹一把眼泪道:“我和小兄弟终日在外奔波,没有好好孝敬爷爷,这次再不表表心意就没机会了。”说着,把一个黑皮夹子交给九爷道:“也不知该咋称呼,喊一个大爷吧,这点钱算是苟生一点心意。天热,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白剑忙道:“老林,你这么干我就不高兴了。”九爷却接了皮夹子,说道:“十三呢,你京城呆久了,也不要忘了乡俗。你这位异姓大哥有这心情,我代表白家近两千口人领下了。人心换人心,日后你这位大哥用得着你,你也要用心不就是了。”白剑一见这阵势,知道这葬礼要大操大办了,想了一下说:“九爷,天热,我的意思是早入土为安,爷爷也不会忍心这么多人为他的事累着了。”九爷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你回了八里庙,就不是北京城里的大记者,只是白家一个有出息的子弟。你有大事要干,送八哥的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省得累倒了你,该你干的事,我会叫你的。来了贵客你出来招呼一下,闲时就陪你这位大哥喝喝茶。我和十八已有过商量,这回送八哥,一定要送得风光。入棺前你先歇着吧。”
白剑不好再争,带着无可奈何走出院子。院门外有个两三百平米的大空地,是八里庙的一个饭场。相传,高白两家经历了李闯王血洗龙泉大劫,心有余悸,吃饭不敢在家里吃,都端着碗到外面,边吃边看通往寨外的官道,一旦发现风吹草动,也好逃命。久了,就养成了在外吃饭的习惯。几个青壮汉子正在空地上栽桩子,白剑一问,才知道准备把这个大空地用帆布篷蒙成一个能防雨的大厅。白剑自言自语说:“要是像滚雪球一样,将来难以收拾。”林苟生道:“因为你,白家翻了身,他们自然要借此机会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情。你要不领,反倒落个便宜怪了。”
正说着,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了,从上面跳下一个白云飞。十几个人围上去,拖车上的几个帆布篷。白云飞看见了白剑,跑了过来,擦着汗说道:“十三哥,早上因要去租借这些帆布篷,就只跟虹妹说了,她中午录了新闻,下午回来。”白剑一脸不高兴,“云飞,九爷他们要这么办,你也不拦一拦!这弄下来,要花多少钱!”白云飞道:“钱不成什么问题。各家已主动提出拿一百,有这两三万块,大项上也就差不多了。”白剑骂道:“这是谁出的主意?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脑子也不长?哪一家能有这一百元闲钱扔在丧事上?”白云飞道:“完全是自发的,没谁号召。有的拿得更多,这一百元的数是九爷定下的。”白剑喝道:“你是支书,就不知道这是浪费?就不知道这是胡折腾?”林苟生拦道:“你们兄弟俩就别争了。这事云飞也做不了主。白支书,我刚才又给九爷一万,实在赤贫的户,钱退给他们吧。”白剑不好再责怪白云飞,伸出拳头砸砸自己脑门问道:“告诉我,九爷他们还准备做些啥?”白云飞嗫嚅道:“也没啥。以你的名义给八爷刻了一块碑,再买四棵雪松,墓地就这两项花钱,老屋早备下了。九爷让请五班响器,说是白、高两家本是五兄弟,后来闹生分了,该每门请一班。这些都不算啥,我从心里也赞成,现在都又兴起来了。各家出了钱是出了钱,从晚上开始都要派人来做事情,也吃饭,加上每人的头巾,也花个差不多了。八爷熬过了八十四的大关口,是喜丧,九爷说这样也是热闹一番。我呢,提出请三场电影演。这都不过分。说起来,一个葬礼花三万,是有点多。可均到两三千人头上,又很俭朴了。惟一拿不准的,是九爷要请菩提寺的和尚来做法事,这事还不太兴。”
没等白剑发作,一阵鞭炮声响了。几个人朝寨门方向一看,一辆北京130小卡车缓缓驶了过来,一个人站在车上,放着鞭炮。车停了,司机房跳下一个精精干干的小伙子,捂着耳朵躲闪过去,等鞭炮声一停,大声问道:“哪位是北京回来的白记者?”白剑迎了过去道:“我就是。请问……”没等白剑问出来,小伙子抢上一步握住白剑的手道:“我是县饮食服务公司的小王。听说你爷爷白老先生病逝,我们公司张总经理叫我送来点东西表表心意。有应急的干冰,还有几箱饮料。明天张总经理要率人亲自来吊唁。”白剑听得一片茫然,挖空心思想了,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张总经理有过什么交情,只好笑着说道:“谢谢了,请到家里喝杯茶吧。”小王道:“茶不用喝了,下午还要用车进货。我们几个进去给老爷子磕个头表表心意就回城里。”
白云飞从车上卸下六大块冰,十二箱汽水,四箱罐装饮料,忙喊上礼单的登记下来,又去找小王问了张总经理的名字,也写在礼单上。送走这批客人,白剑觉得这事有点奇,喃喃说道:“我从不记得认识这么个张道龙。”林苟生说道:“世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是让人记的,有的人是记人的。可能是你什么时候的同学,你忘了人家,人家却把你记死了。这份礼倒也阔气,像是发达了,借这个机会和你叙叙旧的。”白剑将信将疑,也没反驳。
几个人正在搭篷子,又开来一辆三轮摩托。后座上跳下一个人,装束像是一个电工,也直接呼找白剑。一问,才知是县电业局的。电工说道:“我们梁局长听说白老爷子过世,怕电不顺手,派我来检修一下变压器,顺便带些导线什么的。你们想放电影想干啥,尽管安排,梁局长说了,在老爷子入土安息前,八里庙的电一分钟也不会停。”两电工扔下扁兜里带来的两大盘导线、一大盘豌豆粗铁丝、一纸箱一百五十瓦灯泡、二三十个灯头、电闸,马不停蹄去检修变压器。白云飞喜道:“雪里送炭,雪里送炭。这里的电一天两头停,啥事都不好安排。我正想着去借几个小发电机放电影哩。”老江湖林苟生已经嗅到些味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剑一眼,道:“小兄弟,厉害吧,一缸又一缸人情叫你洗来叫你泡,硬的把你泡软了,软的把你泡化了,甜的把你整酸了。不够咸,加把盐;不够甜,弄包糖精倒进去。像一个风月老手侍候你,看你招安不招安。”白剑下意识地摇着头,嘴里说:“没这么严重吧。”林苟生一脸自信,说道:“这件事肯定是李金堂授意,你等着瞧吧,好戏连台,大头在后头呢!他要和你讲和,用人情一瓢瓢泼你,泼得你哑口无言。”
果真是好戏连台。到中午吃饭时间,又来了几批非正式吊唁的客人。县面粉厂送来二十袋共一千斤精制面粉,县粮食局中心粮店送来十袋一千斤黄河大米,县水产公司送来差不多有一千斤的赵河鲤鱼,县养殖场送来宰好的一头牛、两头猪、两只羊、五十只肉鸡,县纺织品公司送来白布八匹。这五个单位,只有养殖场和白剑有点瓜葛,因为白虹曾在那里当了五年工人。
白剑意识到局面已无法控制,也无能力控制了。吃过午饭,他躲进东厢房间坐着喝茶。林苟生抹了油嘴,晃进来道:“小兄弟,到底是古风犹存的八里庙浸泡出来的,满脑子还流淌着那个礼义廉耻呀!如今兴啥?兴那个吃人家的嘴不软,拿人家的手不短。他爱干啥干啥,咱爱干啥还干啥。用句时髦的用语,叫做绝对自由选择。他搞这种苦情计,咱要良心上嘀咕,不正中他的下怀吗?唉,老爷子生前不知做了多少善事,竟积了这么大的哀荣,这一回,就给你落了个孝名。他愿打呢,你就装作不知,挨着就是了。这种温柔的抚摸,求都求不来,难得这回糊涂,就糊涂一回吧。”白剑叫林苟生说笑了,叹口气道:“这是把我放在火炉上烤,疼在我心里,你自然轻松。”林苟生道:“我倒真愿和你换换。情火烤出来,成了人干儿也是浑身是情。按说老爷子新丧,不该这样油腔滑调说话,大不敬。可道理不这么说又说不明白。”
白二十一跑了进来,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十三哥。”白剑很喜欢这个堂弟,问道:“还干你的团支书?”白二十一道:“高村长撂了挑子不干了,我代理着哩。团支书早不干了,我当副支书,给十八哥打打下手。”白剑迟疑一下道:“入党了?”林苟生插道:“这不是废话,不入党能当副支书?!”白二十一问道:“十八哥让我来问你,县电影公司来人了,带了十几部片子让选,你去见不去见。”白剑不假思索地说:“不见。你告诉十八,送东西来的都由他接待,我心里烦得很。”
白剑正和林苟生闲话,白虹推门进来了,眼泡哭得红肿,喊了一声“哥”,又掏了帕子揩眼泪。白剑心里也难过,伸手拍拍白虹瘦削的肩头,心里一下子想到那个连锦,嘴里说道:“你一个人回来了?”白虹点点头。白剑忍不住又问:“那个连锦呢?”白虹说:“他刚刚给县里拍了个电视片,有十集呢!前天李副书记看了样片,给了很高评价。这两天他忙得很,我就没叫他回来。”这几句话已经把她和连锦的关系讲得明明白白,再劝她慎重、小心,已毫无意义。可一想到那个小白脸,白剑就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生理上的厌恶,换个角度说道:“小虹,不要把眼光只放在龙泉小县,这样就会限制你的发展。你播的新闻我看过几次,再经过专门训练,以后瞅机会就能离开龙泉了。”白虹莞尔一笑,“哥,我是个没多大志向的人,很容易满足的。咱们家有你这根擎天柱,什么都撑起来了,用不着我的。我刚才骑车进寨,见一个人,一个人就在夸你,说你可给咱八里庙长了大脸了。”白剑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是多好的事?我没为他们办过任何事,为什么爷爷过世了他们这么用心?用心良苦呀。你还年轻,不懂得杀人不用刀的道理。”
“我快八十了,也不懂哩。”九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屋里了,“你这些话我不爱听。不管咋说,县里待你白十三不薄,待咱白家也不薄。人家来随点人情,还不是看你白十三是个人物?九爷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的,见你这样出息,我心里那个喜呀。上次你顶着枪口上,保住了咱白家的两个寨门,一下子白家就发旺了,这份功劳,白家男女老少都记下了。我想让八哥风光,为的也是他养了你这么个孙儿。这人,要知个居安思危才能久旺。人家大老远开着车来送点心意,为的不就是见见你,让你记下,你在这儿喝茶不见,我看不好。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人家有什么恶意。你说说你的道道?”白剑早站了起来,感到这事无法对九爷说白了,低下头道:“九爷说得对,十三考虑不周。”
姑父不知啥时候也在屋里站着了,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面孔说道:“小剑呢,听九爷的没错。如今你是尊大神,闻见香火气,要笑,这香火才会越烧越旺。你转个冷屁股过来,香客不都叫吓跑了?人家刘书记,正正经经的县大爷哩,买你那么大个面子,派了小汽车接小青去药厂上班。这事让我在村里一直风光到现在。我喜种烟,不喜种棉花,往年村里强压着头,不是还得乖乖种上棉花。刘书记的车一去,立马都变了,村长还到我烟田里看哩,没见一株棉花苗,屁都没放一个。瞧人家刘书记这事做的,那时你还在北京哩。趁着你爷爷的丧事,龙泉上下方方面面多维持一些人,你走了,我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我正准备卖了家里的房,迁到八里庙当个倒插门的老女婿,小青也不姓我的齐,姓你们的白。白虹、白青喊着也赶趟。白家在八里庙窝了几十年,这口气定要出得畅快才是。”林苟生听得一脸木然,嘴角像是藏个跳动的笑面人儿。白剑的浓眉朝中间动一下又动一下,没表态。九爷咳了一声道:“乡里派人送了几顶帆布篷用,又捎来消息说明天李副书记要亲自来吊孝。你去陪陪人家。乡里书记、乡长待咱白家都不错,这批党员也都批准了,以后就走顺了。高家的人连个脚尖也没来蹦一个,咱们更要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九爷后面说的几句话,白剑根本没听进去,他在想象着李金堂出现后的情形。
八里庙高家派了不少人,一直在注意着丧事的动向。高四喜挨了表妹夫周有才乡长的一顿责骂,哪里还有吃酒吃肉的心情,饿着肚子,带一干人走小路从高家聚居的南寨门回了家。此时,白家的人正在饭场欢笑着卸大米和面粉。高四喜一碗面条吃了一半,就有三批赶来报信的人。第一个说:“四爷,不知啥单位,开个面包车送来六匹上等白布,能扯几千个头巾,怕是客人不少。”第二个说:“四叔,水库管理处送来一车厢的大鲤鱼,我看起码有八百条。看来白家是准备大待客哩。”第三个说:“四爷,又有人送来一车牛羊猪鸡,你看咋办?”
高四喜把碗朝桌子上一摔,半碗面条撒成一摊,“咋办?凉办(拌)。眼给我把细点,耳朵给我磨尖点。看看再说。”来报信的人络绎不绝。“四爷,我让小三过去看了,电影公司拿了十部新旧电影,让白家选着放,白十八已经派人去整场子了。”
“四爷,百货公司送来二三十个瓷盆和两匹黑布。黑布白十八已交给几个女人拿回去做黑纱了。毛巾厂派人送来两百条白毛巾。”
“四叔,乡里派人送来了四顶大帆布篷。白家准备把院子都蒙起来,里里外外挂一百只大灯泡。”
“四爷,县糖烟酒公司送来二十箱白酒,十箱杏花山牌黄酒。”有人评价道:“日鬼的,白家这次大待客,竟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了。”高四喜一直不停地在屋里抽烟,半截烟丢了一地,突然,他又掐灭一支烟道:“老十,你去把六成给我叫来。”不一会儿,一个面相实诚的中年人进了高四喜的家,背靠着门一站,谦恭地哈腰说道:“四叔,你有啥嘱咐的?”高四喜笑眯眯地新开一包卧龙烟,抽出一根递给高六成道:“你家小五近来改口没有?”高六成打个哆嗦道:“四叔,看来只能动用老族规,把她沉了河算了。”高四喜嘿嘿笑着:“解放后这条规矩啥时候用过?想住班房呀?你疼小五,我知道。其实咱高家的老辈子,哪个不疼小五?小五在我孙女辈里,长相拔梢,聪明伶俐也拔梢。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窍,非要嫁给白云飞做填房不可,我也不会叫你管教她。”高六成一脸哭相,咕哝着:“四叔,不是我下不了手,老子打小子的法子我都用了,陈刺条子抽过,跪过砖头,跪过瓦片,昏过好几回,可就是不改口呀。”高四喜说:“那就算了。小五要嫁白十八,面子上是不好看。高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去给白家人当填房,这咋能行?不过,她要嫁,怕也拦不住。这样吧,你让小五去找白云飞,问出县里到底有啥大事要叫白剑干,再问出李副书记是不是真的要来吊孝,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白云飞当了村支书,这人还不算丢到家。我等着你过来回话。”
白云飞当了村支书,一肚子打算都因高白两家不和而无法落实,整天都企盼着高白两家能团结起来。小五因为恋他挨打的事他也听说了,心里很灰,也更觉得两家和解的艰难。忙碌了差不多一天,没见一个高姓的成年人前来帮忙,心里又灰了一层。因此,当小五派人叫他去说话,心里很有点忐忑。一听小五的问话,白云飞感到喜出望外。如果这个葬礼能成为两家和好的契机,前途不是立马光明了吗?高四喜出这一招,怕是想偷看底牌的。于是白云飞就把白剑和县委主要领导的关系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
高六成让小五把话重复讲了三遍,这才去高四喜家汇报。高六成道:“白剑正准备为李书记写本书,这才引出这么大的动静。白十八已经派人在白八叔的院子里设置灵堂,准备学着电视的样子,来什么遗体告别仪式。听小五说,明天县直各单位都要派人来吊孝,都是国家干部,不好让人家磕头,说弄啥默哀三分钟。白剑会来事,连刘书记也拉挂着。白剑的表妹,刘书记上个月亲自带车接送到县药厂上班了。白剑口很紧,他媳妇和地区当书记的三女大学是同学,当书记三女去北京,就把白剑赶到别的屋,自己和白十三的媳妇睡一起。你让问的,小五都问了。”高四喜就让高六成回去了。
高六成一走,高四喜一屁股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口里喃喃道:“看来有才乡长不是日弄吓唬我的。老十,看来你这个村长也不该辞。唉——自古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天命难违,也怪不得你我没尽心。日他妈,日后花血本也要为高家养出像白十三这样的人五人六的出来。这么大的事,我也不好一人做主,你去把三哥、六弟、八弟、九叔、十二叔、十五叔请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不一会,高家主事的八个人都聚在高四喜家了。高四喜一看人到齐了,站起来对三个长辈点点头,含着热泪说道:“眼下这个事是咋回事,我也不细说了。我已经把白家和县上的关系都打探清楚了。县里甭管哪帮哪派,都和白十三讲朋友,明天来吊孝的车,恐怕寨子里的几条街都盛不下。咱高家在上风头呆了四十年,怕是要下来了。李副书记明天要来吊孝,刘书记怕也会有表示,白十八是个心里做事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党组织拿捏完了。这几十年,咱高家在上他白家在下,也是因为咱拿捏了党组织。为这事,我把腿都跑细了,有才妹夫本来答应抠下来四个的,谁知白老八死了,没抠成。白老八是个福星,是他白家的福星,用死为白家换来了印把子。如今靠选举,是选不掉他白十八了。靠上边,咱只有个有才,有才的小命还在上头手里拿捏着,能指望吗?所以,咱只能认。我日他妈,咱高家出去的人咋都只能混个肚子圆呢?”高四喜说得慷慨悲壮,听得七个人也都是一脸悲凉肃穆,没有人插话。高四喜呷口冷茶,吐出几片茶叶子又说:“从土改到现在,平心而论,咱做的事有些过火。土改镇压人,白家杀仨咱杀一个。五八年吃食堂,白家饿死的人也比我们多。评工分这些小事就不用提了。分田到户那年,为争好地,差点出了人命,上边为咱撑腰,才摆平的。这些年,同是一张绸机,白家提留二百,咱提一百三;同是一张玉石车,白家交五十,咱交二十。这仇结得不算浅。若是强撑着硬顶,肯定顶不住,弄不好就是连本带息一起还。三五年下来,高家的元气就伤尽了。我琢磨一个主意,中不中用,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一个中心意思:和,向白家低个头,保证高家元气不伤。两个基本步骤:第一,利用这个和,要来一个副支书,一个村长,支持白十八的改革,等待机会;第二,吸取经验教训,重提那个啥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修整出几个好苗子。眼下正是个机会,利用白老八的死,把和的文章开个头。”
八个人议了一会儿,都觉得眼下只有这一条阳光大道可走。接着,就议和解的方式。本着隆重、实诚的原则,定下这么几件事:一、请五班响器,不多于白家,也不少于白家;二、白家请和尚做法事,高家就请四龙白云观的道士做道场;三、高家男女,凡够得着向白明德叫啥的,一律披麻戴孝,白布由高家自购;四、做一大挽帐,再写一联,把和解的意思表达出来;五、所需费用,按高家可养家人丁均摊。八个人推敲几个小时,确定挽帐上写四字:功高盖世,确定上联为:三百载纷争狼烟盖因兄弟阋于墙;确定下联为:一万年和平岁月皆由白公跨河去。
高十五早过古稀之年,年少时读过私塾,练就一笔好行草。饶是功力深厚,毕竟年岁不饶人,写完这三十个字已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跌坐在圈椅上断断续续说道:“等墨干后,找俩仔细小媳妇剪了,帐子做好后钉上去描出轮廓,然后再用墨涂上。今天怪,咋没停电哩。”高老十说:“十五叔,电业局专门派人来查了变压器,说这几天一分钟电也不停。”高十五叹口气道:“白老八算是老年丧子,中年丧妻,少年丧父,历尽人生三大不幸,没想临了得了孙子的济,如此风光啊。咱沾沾白老八的福,看看电视。”
高老十打开黑白电视机,龙泉电视台正好播到《点歌台》节目。几行大字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中华通讯社我县籍记者白剑、我台记者兼编辑白虹的祖父、凤凰乡八里庙村白明德先生不幸于今晨五时三十分仙逝,享年八十六岁。我台全体同仁为表示对白公之敬意,特在今晚点歌台节目播放我省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欧阳洪梅领衔主演的经典哭戏《陈三两》。”一屋老者看了两遍都怔住了。过了一会,高老十说:“换不换台?”高十五道:“别讲究了。听说这个欧阳是绿翠玉的女儿,我看看有没有她妈唱得好。”
眼前是一片浩淼的大水,忽而浑黄,忽而蔚蓝,忽而平静,忽而湍急。白剑看见水面的远处有个黑点在漂。黑点变大变圆,竟像是一颗人的头颅。果真是一颗人头,渐渐漂到了白剑的面前。那颗头竟是父亲的头,还活着,睁着眼睛看白剑,脸上似挂着一丝怨怒。大惊之下,白剑不能动,也忘了叫喊,只是看着父亲。父亲的身体渐渐浮出了水面,他的两手托着一具女尸,女尸垂下的右手里死死地抓着一把稻穗。白剑大喊一声:“妈妈——”人就醒了。
他坐了起来,想着这个梦的意义。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鼓励我吗?你是在责怪我?你为什么不表达你明确的意志?你和妈妈随着一只天鹅飞翔,就要到天国去了,这是为了和我见最后一面吗?他们一直相信我,白剑想着。蓦地,外面骤然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凄婉的唢呐声引出一片大哭。谁都能听出来这不是一个人在哭,不是十几个人在哭,而是成百上千人在哭。林苟生和几个男客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林苟生叹道:“恐怕这是我平生仅见的最悲伤的一次葬礼了。小兄弟,你们白家这些孝子贤孙看来是真伤心呀。我真羡慕爷爷,我死时,要是能听到三五个人真哭,也就死而无憾了。”白剑已叫这悲怆的哭声浸染得不能自已,鼻尖一股接一股地酸着,没有搭话。
白二十一慌慌张张撞进门来,喊着:“十三哥,十二哥,高四喜、高老十率高家上千人前来吊孝,怎么办?”白剑木木地望着堂弟,脑子里一片空白。林苟生反应敏捷,爬起来喊:“快叫九爷,快叫九爷,高白两家就要和好了。”白二十一退了出去。林苟生又惊叹道:“小兄弟,我真服了你们八里庙。还不快穿了孝衣?把白头巾缠上。”正说着,白九爷和白云飞走了进来。九爷掩饰不住发自肺腑的喜悦,含笑说道:“这可是值得族史大书特书的盛事。十八,快喊众孝子,跪出帐篷迎接。十三,你要去跪接那幅功高盖世的挽帐,取来三叩九拜送到八哥灵前。”
林苟生走出院门,吓得脚步定住了。眼前是一片耀眼的惨白,轻轻摇动着流满了一条街巷,像是要流向无尽的遥远。白剑扛着挽帐先走进院子,接着,白云飞和白二十一各扛一联进来了。一看那幅挽联,再看远处高家子孙,林苟生心中一凛:“是什么力量促使上千人都弯下了高贵的双膝?这决不是跪给老爷子的!那又是为什么?”只见白九爷和高四喜手挽着手,穿过白家孝子留下的过道,跨进院子,慢慢走向灵堂。林苟生看见高四喜在灵前迟疑了一下,右膝跪在一只蒲团上,又是一个迟疑,左腿才慢慢屈服在蒲团上。“八哥呀——”高四喜的声音刚一放出,旋即被白家孝子雄壮的哭喊淹没了。林苟生心道:“这个高家的头人心里在想些啥?”扭身看看门外阵营分明的孝子群,他感到了一股驱散不走的寒意浸透了整个身体,不禁打个寒噤。高白两家长达三百年的仇恨,林苟生并不陌生,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起来:这是在演戏!小兄弟该怎么办?我老林又该怎么办?林苟生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另外的声音。仇恨真的能消解吗?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九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地看着高四喜说:“四弟,送八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呀。”高四喜朗声道:“分内的事,应该的。九哥肯定早有安排,该四喜做的,吩咐就是。”九爷道:“今日贵客很多,四弟在官场行走多年,多半熟人熟脸,你选几个得力人,专把贵客盯好了。”高四喜道:“九哥你说就是了。”九爷又道:“客人很可能从五个门进寨,北门直通官道,理应隆重些,这里到北门差不多一里地,高白两家各选青壮孝子五百,分两班跪迎客人可好?”高四喜道:“九哥不用客气。”九爷就挽着高四喜的手出了院门高声喊道:“高白两家孝子听着,各派五百男孝子,分两班通北门,两米一个,客人来时跪迎;其它四门,两家各派百人迎客;十班响器,北门留四班,其它四门各一班,余下两班守灵。”
九点多钟,县城的客人一批又一批地来了,带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据礼单统计,上午共来客人二十八批计一百三十三人,收花圈十二个,挽帐十六个。最尊贵的花圈为县委书记刘清松以个人名义派人送来,已安放在灵前最注目的地方。一个上午,白剑只是想哭。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哭得林苟生害怕,把他拖到屋里卧床休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李金堂还没有出现。白剑出去给那些局长科长乡长书记敬了一圈酒,自己真想歇歇了。进了东厢房,林苟生跟了进来,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发现,神秘兮兮地说:“你发现没有,都吃得心不在焉的,像是丢了魂。李金堂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要是只有刘清松一人送了花圈,他们恐怕都后悔走了这步棋。刘清松在龙泉差不多成了寓公,无事可做,在这些中层官僚眼里,已经不是他呆不呆在龙泉的问题,而是离开的原因体不体面了,这时候跟了刘清松一步,前景有些不妙。事情明摆着,李金堂若不露面,他说没说过要来吊孝查无实据,而刘清松的花圈已到,到底是跟李金堂呀还是跟刘清松,已经解释不清了。不像热锅上的蚂蚁才怪哩。你怎么听了无动于衷,起码要表示一点同情心嘛。”白剑冷笑道:“又不是我加给他们的这种折磨。丧事出这种插曲,我感到很难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能说明龙泉政治生活的畸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可怜他们没有用,让他们醒来,认清自己面对的现实才重要。这已经不是暴露一段历史真相的问题,不仅仅是李金堂的问题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做。”林苟生思路也从具体的丧事里跳了出来,现出一贯的面孔道:“我差点忘了咱们的大事。前几年有句歌词唱得好: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道呀在一道。”
下午,来自县城的客人锐减。上午来的贵客等到三点多钟,一个个都垂头丧气钻进车里走了。这种垂头丧气的表情放在丧事的大背景下,显得十分和谐,并没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只是高四喜也变得有点心灰意懒了,心里不住地在嘀咕:这么多的人都是捕个风儿捉个影儿吗?
“娄阿鼠”和李玲骑着摩托驶进北门,立即引起一路的骚乱。两人都常在电视里露面,有些知名度。
李玲和“娄阿鼠”各在灵前磕了九个头。白虹去拉了李玲起来,躲在一边说了一会儿话,像是很熟悉的朋友多日不见似的。李玲看见白剑一人走进东厢房,放了白虹的手道:“我要找你哥谈判谈判,过会儿再和你说。”
李玲进来就把门掩上了,冷笑一声:“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京城人物,眼大,我们这种小人物,进去一骨碌,就淹死沉底了。”白剑仔细辨认,又仔细回想,才记起原是见过的,还把一封信装进胸罩测试过他的定力,很诚恳地说道:“真不好意思,我把你认作白虹的同事了,欧阳团长可好?”李玲莞尔一笑,“念起你还能记着我师傅的名字,我也不计较你把我给忘了。没想到你们家还有这么大的排场,孝子跪了几里地,把我这个从来不哭的,也染得知道什么叫悲伤了。早知这么大的场面,应该让洪梅姐也来见识见识。我说你架子大,可不是为我自己的委屈。”白剑说道:“适当的机会,我一定去拜访拜访欧阳团长。”李玲道:“这还算有点良心。你知道我为啥磕九个头吗?你猜不出的,我自己三个,洪梅姐三个,剩下的三个是让你爷爷保佑我实现一个心愿。这个心愿与你有关,现在你穿着孝服,我先不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到处都要留点情啊?”白剑很不自在,也没反驳。李玲拉开门道:“你好好回忆回忆,你什么时候搅乱过一个女孩十八岁的芳心。”丢下这句让白剑莫名其妙的话,闪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