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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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王长河的安全,张保国戴上两个口罩,打电话让王长河到停车场东面花坛处见面。
王长河急火火地赶到停车场,看见张保国戴着口罩向他招手,气就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两步蹿过去,伸出手指指着张保国,大声说,“把你的口罩给我收起来。你是副市长,不是副家长!抓几天防非典工作,吓成这个熊样了!”
万富林在车里一看架势不对,赶紧下车,边戴口罩边喊,“长河同志……”
王长河扭头看看万富林,“乖乖,这市政府叫吓尿裤子的,还不少哇。万富林,我告诉你,你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不是张副市长的专职司机。你们俩戴着口罩、开着车招摇过市,传出去好听吗?还不快把口罩摘了。”
张保国无奈之下,只好取了口罩,把脸扭向一旁,说,“市长,你听我说……”
王长河说,“有什么好说的。上午,我刚宣布一条纪律,凡市政府工作人员,进这个大门,一律不准戴口罩。”
张保国解释,“市长……”
王长河满脸愠色地说,“你扭着脖子干什么?”
万富林说,“长河同志,保国同志扭着脖子跟你说话,是怕说话时产生的飞沫被你呼吸进去。我们俩不敢到你办公室见你,戴着口罩在这见你,主要是考虑到你的安全。保国和我,都和张院士他们有过亲密接触,张院士他们前两天在非典病房呆了几个小时。”
“扯淡!”王长河恼怒地说,“你越说越邪乎了。我不怕。张保国同志,你把头转过来说话。”
张保国只好面对着王长河站好,抬起左手掩着鼻子和嘴说,“市长,你说吧。”
王长河口气舒缓下来,叹口气,“你这个人呀!我告诉你,群众眼里的官儿,大形没有,记住的可全是细节。哪个市长讲话念了白字,说了脏话,哪个书记坐在主席台上没事干打了呼噜,群众一记能记好几年,所以才说官场无小事。等这非典事情一过,群众肯定能记得哪个市长最先戴口罩。你想拿这个第一呀?”
张保国听得很感动,但依旧用手掩住鼻子和嘴巴说,“多谢市长提醒。”
王长河说,“我下午飞广州。后天上午参加完广交会开幕式,当天飞回来。我已经给省委办公厅报告了,我不在家这两天,平阳由你掌管。刚才我已经把这事告诉在家的常委了。办公室正在通知各个局、室。我告诉你,进这个大楼,你可千万别戴口罩。”
张保国说,“我在抓抗非典……”
王长河说,“你抓你的嘛。我就是要让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不在平阳,平阳的当家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张保国。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把‘天地英雄’给封了?”
万富林说,“那里的坐台小姐有两个染上了非典,昨晚又查出两个发高烧的。”
王长河不满,“你查非典就查非典,干吗以卖淫嫖娼的由头封人家的门。你不知道这家夜总会是谁开的?台湾的大老板已经给我打了越峡长途,对我们的做法表示不理解,对我们的投资环境表示不满。弄不好,这件事会影响他继续往平阳投资。”
张保国解释,“目前,封夜总会的门,只能找这个理由。”
王长河又提高了声音,“你以为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吗?你查出什么了?你拿到什么证据了?营业执照是我们给人家发的,人家照章经营,足额纳税,包厢里放的不是世界名曲就是健康歌曲……”
万富林说,“说他们涉嫌组织卖淫嫖娼,也不屈……”
王长河把脸一沉,“万富林,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急着进常委呀?”
万富林急忙表白,“不敢不敢。长河同志,要是把‘天地英雄’的一百多个小姐给放了,以后防非典工作可就麻烦了。长河同志,看来,你还不知道上边对非典的认识,已经有了质的变化……”
张保国心里惦记着黑岭的疫情,一看这儿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对王长河简单说了一下早上书记和省长约见张春山的情况,又汇报了黑岭出现的新疫情,最后说,“详细情况,等你从广州回来,我再专门向你汇报。市长,黑岭出现的疫情与杨全智关系很大。杨全智的事儿,恐怕也等不得了。”
王长河考虑了一下,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先把这家夜总会封起来。你去黑岭,顺便摸摸杨全智的情况。如果他确实已经烂掉了,就把他这块烂肉割了。如果黑岭的领导班子也烂了,那就一个也不要放过。”
回到办公室,王长河忽然想起来应该问问书记和省长为什么头天晚上回到平阳,第二天一大早就召见了张春山。拿起电话要拨张保国的手机,迟疑一下,又放下了。想想市里防非典的工作早已有条不紊地展开,再想想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惨状,王长河释然了。回家吃了午饭,还是有点儿放心不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拨了郭怀东省长秘书小董的手机。小董有点儿不高兴,在那边像是打着哈欠,“对不起,省长一夜没合眼,上午又去了一家医院视察,下午还要去一所大学。他正在午休,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飞机起飞后,闭目养神的王长河才想起自己在电视上有两次说过平阳没有非典,心里“咯噔”了一下。反过来又一想,自己做这事坦坦荡荡,便再一次释然了。眯着眼睛开始想象见到女儿王敏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张保国在去黑岭的路上,也后悔自己给王长河说关于那封信的事情说得太简单了。张春山的那篇文章,实际上就是写给高级领导的信。又一想,这封信只不过因为写的时机对头,才引起了书记和省长的高度重视,本身并没有扭转时局的力量,张保国也释然了。
毕竟,这封信是父亲一个人写的。到黑岭一忙起来,张保国彻底把这件事给忘掉了。晚上,张保国给王长河打了个问候的电话,便只说了对杨全智问题的担忧。
次日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头条新闻,便是对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胡锦涛到广东视察的报道。这条新闻出现了多个胡锦涛总书记和广州医护人员在一起的镜头。
张裕智和郭怀东搞了两、三天调研,深感平阳疫情的严重。两人都深知,把H省抗非典的斗争引导到一个正确的轨道,难度实在太大。首先,还得解决个正名问题。H省特别是平阳的老百姓,目前都只知道平阳有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而不知道有非典。北京漏报或叫隐瞒非典疫情,总还是承认了非典的存在。平阳呢?平阳的市长居然在电视上公开说平阳没有SARS,只有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显然,即将发起的抗击非典战争,不能再用王长河和黄厚民作为一个方面军的主将了。同时,为了尽快改变领导干部、特别是省里地、市、厅级领导干部对非典问题的认识,张裕智和郭怀东决定把张春山的万言书批示给这一级别干部阅读。
张保国得知父亲写的万言书已经加上了书记和省长的批示,下发给全省副厅以上干部阅读的消息后,心里暗自叫苦。万言书中,父亲写下的关于建立领导干部问责制度的话,刺目地跳了出来。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王长河之间的关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时候再打电话解释,已经毫无意义。问到王长河乘坐的航班号,张保国算好时间,敲响了王长河的家门。他必须在第一时间里见到王长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王长河的妻子热情地把张保国迎进了客厅,“保国呀,到家里,就把口罩取了吧。老王不信这SARS病毒有多厉害,我还是去买了消毒液。我按网上说的方法,每天给这房子消毒。只是让他喝防非典中药那个难啊,没法说。他就这脾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喝红茶,还是喝绿茶?哎,你是信不过嫂子还是怎么的?快把口罩取了吧。今天你喝中药没有?你要没喝,我给你热半碗。这卖中药的,这几天可是发了大财了。二十块一斤的银花,昨天已卖到一百八一斤了。喝绿茶吧,绿茶败火。哎,你今天是怎么了?”
张保国艰难地说,“嫂子,我什么都不喝。嫂子,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都不该进你家的门……我……”
王长河的妻子嗔怪道,“说的什么话?没事儿你就不能来了,这十几年,你没来一千次,也来过有八百次了。你怎么会说出这种生分的话。”
张保国解释说,“嫂子,我前天在黑岭接触过非典病人。虽然当时我穿了隔离服,但也有可能……我怕传染你……”
王长河的妻子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连SARS病人都见了,你都不怕,我怕啥?把口罩取了。我给你热中药去。人的命,天注定。”
张保国从包里取出那份万言书,“嫂子,你别热药。我来是送个东西……嫂子,你先看看。我爸他的性格……怎么说呢?他写的这个东西,直截了当批评了王市长。我爸认为王市长眼睛不能只盯着GDP不放,为了争取到海外投资,对市民隐瞒疫情是不对的……”
王长河的妻子一愣,之后幽幽地说,“你爸说得对。那天我也说他了。一般的人,也不能说假话,何况他还是市长。”
张保国说,“嫂子,省委张书记和郭省长,把我爸写的这个东西发给厅以上干部了……我觉得可能会对市长造成不利影响……王市长对我恩重如山……飞机该到了吧?”
王长河的妻子脸色变得煞白,心慌意乱地拿起万言书胡乱翻翻,喃喃地说,“怪不得省委不让他直接回家……”
张保国惊叫起来,“不让他回家?”
王长河的妻子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张保国,呓语般说,“他在白云机场上飞机前,来电话说,省委通知他下飞机后直接去省委,书记和省长要找他谈话。”
心情沉重、充满了歉疚之情的张保国无言地告辞。
回到金河宾馆三号楼,张保国忧心忡忡地把情况讲了一下,大家都很吃惊。
丁美玲知道张保国十分尊重王长河,说,“你应该在王市长家等他回去。张书记和郭省长也真是的,爸爸给他们写的信,他们怎么能擅自做主当文件下发呢?”
张春山走过去,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对不起,让你为难了。”走到窗前脸朝窗外站了一阵,转过身子说,“我写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私人信件。书记、省长能这么做,说明他们真的已经下了决心。王长河一直对你很器重,你能在仕途上顺利走到今天,确实与他有很大关系。这十多年,平阳发展这么快,发展这么好,王长河居功甚伟。但是,在如何对待SARS疫情上,他确实做错了。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平阳的疫情失控,王长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必要的话,我登门向他解释。”
张保国心情复杂地说,“爸,你没有做错。能跟你一起上书,我感到很荣幸。我对王市长一直存感恩之心。但一位哲学家说过:吾爱我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正是我此刻的感受。真的。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王市长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也由他吧。”
胡剑峰、丁美玲和吴东你一句、我一句地宽慰着张保国。吃过晚饭,张春山催促儿子再去找找王长河。张春山认为以王长河多年来表现出来的人品,应该能坦然接受这种激烈的批评。
省委秘书长魏东亭的一个电话,让他们知道他们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魏东亭在电话里告诉张保国,让他晚上八点钟之前准时赶到张裕智书记的办公室,张书记和郭省长要找他谈话。
丁美玲和吴东正在挖空心思地揣摩这次谈话的主题,万富林风风火火跑进来了。万富林把每个人都仔细看一遍,笑了起来,“你们怎么还愁眉苦脸呀?你们应该扬眉吐气才对。真理已经紧紧地掌握在你们手中了。告诉你们一个大新闻:卫生厅厅长黄厚民,已经停职反省了。”
31
……
“长河同志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郭怀东问道。
王长河轻叹一声,“没有了。想不到我的政治生命会以这种方式画个句号。”
张裕智严肃地说,“看来,你真该好好反省反省。至少到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你所犯错误的严重性。”
王长河实话实说道,“我确实想不通。”
郭怀东站了起来,大声说,“长河同志,你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领导全市九百六十万人民抗击非典?王长河市长突然在电视上说:截止昨天,我市各医院已收治非典患者一百八十七名。老百姓会怎么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由于你工作失误造成的恶劣影响,你已经不能继续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了。”
王长河站了起来,“我已经想到了。在广州时,我就意识到我可能要完了。”抬头望着天花板,拼命眨着眼睛忍着泪水,“嘿嘿嘿”笑了几声,“我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裕智同志,怀东同志,念我两次谎报疫情都是为公,不是为私,请组织上保留我的党籍。我十三岁入团、十七岁零三个月入党……我爱这个党,我爱这个国家,我也爱我们的人民……我希望我在死的时候,还有一个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的身份。我希望组织上能考虑一下我这个小小的,不,很郑重的请求。”
“王长河呀王长河!”张裕智冷笑起来,“我真的瞧不上你这种没出息的样子!你哪里像一个有近四十年党龄的老党员?我看你对我们党并不了解多少嘛。你连你自己应该负的责任都不愿心甘情愿去负,你能算一个合格的党员吗?噢,你觉得你是替罪羊,你觉得组织上对你是卸磨杀驴,你委屈得很是不是?”
王长河说,“我没有这么想。”
张裕智的口气严厉起来,“王长河!你认为我们现在面临的局面还不够严峻吗?你以为非典仅仅只是一种传染病吗?再不采取断然措施,中国就变成孤家寡人了。非典这道坎,我们必须团结一心尽早迈过去。同时,也不能动摇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抓经济,你王长河还是一把好手。这是省委常委对你的一致评价。你以为组织上真要把你一棍子打死呀?你还要继续担任平阳市委副书记职务,继续抓平阳的经济建设。为了便于你今后开展工作,你的市长职务还是你自己辞去吧。”
王长河没想到事情还会峰回路转,看看张裕智,又看看郭怀东,说,“感谢组织的信任。我的过失不小,还是把我免了吧。我写辞呈,也要说我当众说谎,隐瞒了疫情。不如以这个理由把我免了,罢免掉,这样更有力度。”
郭怀东说,“罢免了你,你还当什么市委副书记?”
张裕智看着王长河,说,“平阳的疫情严重到这种程度,也不是你王长河一人造成的。主要责任,应该由我和怀东同志来负。作为省委书记、省人大主任,我要负主要责任中的主要责任。所以,我们跟你一样,都是需要立功弥补过失的领导干部。造成目前的局面,原因十分复杂。应对目前的局面,必须小心谨慎。是不是猛然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需要认真考虑。一夜间从零变成一百八十七,老百姓能不能承受得了?你回去写辞呈吧。就写成因为身体原因辞职吧。最近一段,你就不要露面了,在家里好好考虑考虑如何在抗非典时期抓经济的事情吧。”
王长河走到门口,转过身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谁来当平阳市市长?”
郭怀东说,“暂由张保国同志代理。”
王长河的脸色又变了。
张裕智催促说,“你快回去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们还要跟保国同志谈呢。这几天调研,我们发现保国同志做了很多工作。如果不是他在这半个多月里所做的行之有效的工作,平阳真的就成为一座危城了。保国同志能有如此优异的表现,与你的发现、培养、帮助,密不可分。好好休息休息,别真弄病了。”
张保国提前一刻钟到了。他从车上下来,刚好看见王长河下了省委办公楼前的台阶,走向自己的车。他喊道:“市长,市长——”朝王长河的车跑过去。王长河没有答应,也没有停留,坐着奥迪走了。张保国像根木柱一样,在大楼前停车场上站了很久,转身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进了办公大楼。上台阶的时候,他把口罩戴上了。
郭怀东省长单刀直入,说,“长话短说,我和裕智同志还没吃晚饭呢。目前,平阳的疫情确实相当严重,用危城来形容平阳,一点儿都不过分。下午,已有两个地、市报告发现了非典病人,这两个病人都是在平阳染的病。因此,全省防疫战役能不能打赢,平阳是决定胜败的主战场。恩诚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无法回来做这个主战场的主将。王长河同志此前公开发表过不负责任的讲话,他已不再适合担任平阳市市长的职务。省委决定,将由你代理平阳市市长职务……”
张保国忙站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能当这个市长……”
郭怀东说,“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张保国抢着说,“张书记,郭省长,咱们省人才济济……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当不了市长。再说,我这几次进入非典病房,随时都可能会病倒……”
“你别说了!”张裕智火了,“你病倒了,天塌不下来。你有什么自知之明?什么时候了,你还把个人之间的亲疏恩怨看得如此重要!你以为你父亲不写那份万言书,我们就看不到王长河的错误?你不就是怕别人议论你用非常手段取王长河而代之吗?狭隘得很!”
张保国小声说,“我确实能力有限。”
张裕智说话的口气变得异常严厉,“局势如此艰难,省委敢让一个窝囊废当平阳市市长吗?笑话!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你害怕担负如此重大的责任,你先写个退党申请交到省委。你张保国不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你就是犯迷糊,关键时候分不清大义和私情的轻重。省委马上要成立抗非典领导小组,我当组长,怀东同志当副组长。你呢,当平阳组组长。你回去马上着手准备。组织起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最为重要。这次抗非典,难度会很大,再不能有任何轻慢、侥幸之心了。非典疫情,与水灾、火灾大不一样。病情看不见、摸不着。这场斗争,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于外。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注定是一场人民战争,需要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你回去吧。”
郭怀东补充说,“你马上就是代市长了。身份不同了,责任也不一样了。不要动不动就到第一线冲锋陷阵。你是一个指挥员,不是一个战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多保重。”
张保国离开省委大院,心情无法平静。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决定马上去见王长河。
在回市政府大院的路上,王长河用电话弄清了事情的原由。当他知道张保国夜里十二点多,亲自开车跟着张春山一起去省委、省政府上书这件事后,他感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这时候,悔恨没有用,伤心没有用,愤怒也没有用。事实已经如此,无法更改。保留市委副书记的职务,对王长河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十年前,他就是平阳市委副书记、平阳市常务副市长了。窝囊,真是窝囊啊!回到家里,老伴让他看张春山写的万言书,他翻都没翻。
在这种心态下,王长河看见张保国,气当然出不顺了。
没等张保国说话,王长河先来了一句,“是不是来拿我的辞职报告的?张代市长,你也太性急了吧?”
张保国诚恳地说,“市长,你听我说……”
王长河自顾自地说,“等你登基了,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张保国央求道:“市长,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用不着!”王长河冷笑一声,“有这个必要吗?你没听说过?成功者是不受谴责的。你现在是个成功者,用不着做这些。都这个时候了,一天三趟往我这里跑,何必多此一举嘛。”
张保国喊道,“市长……”
王长河盯着张保国,说,“保国呀,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真为你高兴。以前,我总觉得你的心不够狠,不大重视阴谋、阳谋的运用,可能会因为这方面的缺陷,你在这条道上走不了太远。看来,我错看你了。嗨!人心隔肚皮,怪我幼稚。你走吧,回去想想组阁的事吧。”
王长河的妻子觉得过意下去,说,“老王,你这是干什么?这信是张院士写的……”
“你这个老娘们儿,你懂什么?”王长河说,“张保国,前几天整这封信时,连个人影儿也瞅不见你,见了我,还捂个口罩,说自己身上有SARS,怕传染了我。今天你就不怕把我给传染了?我的文凭不高,可智商不低呀。”
张保国丢下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几天前你引用过的一句古话。我希望你是个知我者。”转身拉门出去了。坐在车上,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32
第三天晚上,平阳电视台《平阳新闻》节目播出了两条简短新闻。第一条是:我市市长王长河同志因身体原因,请求辞去平阳市市长职务,今天上午,市七届人大会议六次常委会接受了王长河同志的辞职请求。七届人大第六次会议决定,任命原平阳市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同志为平阳市代市长。王长河同志继续担任平阳市市委副书记职务。第二条是:据悉,我市已出现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疫情。据不完全统计,我市已有确诊非典型肺炎病例九例,疑似病例四十七例,死亡三例。本台从明天开始,将在《平阳新闻》节目,开设疫情信息栏目,报告本市当日非典型肺炎疫情的最新信息,请各位观众注意收看。
播音员话音刚落,丁美玲和吴东就开始品头论足了。
丁美玲说,“为什么不叫引咎辞职?因身体原因辞去市长职务,含糊不清嘛。”
吴东附和着,“就是,就是。省第一人民医院今天转到市传染病医院的非典病人,就有二十五人,怎么说只有九例呢?这么重要的新闻,只打字幕,不出画面,也太不严肃了。哎,信息公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丁美玲说,“算了。毕竟有进步嘛。咱们的保国代市长,也有难言之隐,理解万岁吧。”
张春山说话了,“这话比较实在。省市领导用心良苦啊。你们想想,一个人冻僵了,怎样做才是最佳救护呢?用大火烤?会留下残疾。应该先用雪搓揉他的全身,让他自身造热系统完全恢复正常功能。然后,再给他穿上棉衣棉裤保暖。”
吴东说,“WHO的官员,恐怕不会满意吧?别的国家恐怕也不会满意。平阳的老百姓呢?我看也不会十分满意。”
张春山说,“平阳只是中国的一个省会城市。北京的非典疫情全世界都在关注议论,那里也只有三十来例。当然,这个数字肯定不真实。你们想想,平阳要是突然报出一百多个非典,会出现什么情况?”
丁美玲不假思索地说,“那肯定是震惊世界的大新闻?”
张春山点点头,“我们是想出个名儿呀,还是想把非典治住?”
吴东说,“当然是治住非典啦。”
张春山说,“所以,就要讲究个方式方法。现在就看北京以什么样的方式改变了。告诉你们吧,省里决定每天在市电视台公布疫情,已经冒了一定的风险。你们先不要管电视台报出的具体数字准不准。重要的是,我们平阳今天正式公开承认了自己的非典疫情。这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从急性春季呼吸传染病到非典,说明我们对疫情的认识,已经有了一个质的飞跃。你们两个应该搞一个系列采访方案,准备一些能给大家鼓劲的好节目。”
丁美玲眼睛一亮,“对呀!爸爸,我们先给你做一期专访吧。不管你怎么谦虚,事实上是你的一份万言书,融化了第一块坚冰。”
张春山连忙说,“不行不行。不是我谦虚,是现在公开宣传我做那点事儿,不合时宜。你们应该先考虑宣传朱全中为代表的医护人员。因为他们处在抗非典的最前线。对老百姓来说,不管他是否得病,他最先想的,肯定是我们的医生和护士有没有战斗力,能不能在医院里战胜非典。如果他们信任了医生和护士,他们的恐惧心理就能消解一大部分。其次,你们应该考虑宣传政府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还会采取哪些措施抗击非典。我们的群众,对政府还是非常信任的。我记得前年,有一家公司在全国十个省会城市搞了这么一项民意调查,调查这十个城市市民对现任市长的支持率。那个调查结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个城市的市长,获得的最高支持率是百分之九十一,最低的支持率是百分之七十六。你们大概记得,‘九·一一’之后,美国总统布什的支持率创了新高时,也不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三……”
吴东举手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萨达姆的支持率号称百分之百,最低也有百分之九十九,你看看这伊拉克战争打的……”
丁美玲说,“小吴,你不能这样类比。在伊拉克,公民不支持萨达姆,小命儿都保不住。在咱们平阳,你不支持王长河或者保国当市长,他们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要是气量小一点,顶多让傅台给你穿双小鞋。我认为爸爸说的有道理。哎,爸爸,咱们的王长河市长,支持率是多少?”
张春山说,“公布的那个调查报告,没说哪个市长的支持率是多少。我想,王长河获得的支持率,肯定能排在前几位。前年,雁岭河综合治理工程完工了,失业率也降了下来,城市最低生活保障金也从前几年的每月一人一百五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八十元,人均居住面积也增加了零点五个平方米,全市税收也增加了二十五亿八千万。王长河的市长当得不错,他的支持率肯定不低。”
吴东挠着头笑着,“张伯伯,你长的那不叫人脑,也不叫电脑,脑袋里长的是一台超高速计算机。你怎么能记住那么多数字呢?”
张春山解释说,“你看问题变得全面了,就能记住很多数字了。从上面我讲的数字,可以充分说明,我们的政府是绝大多数群众很信赖的政府。你们能及时把政府抗非典的政策、方法宣传出去,老百姓的心里就有底了。美玲,你应该做点准备,做一期专访保国的节目。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的有些节目,做得不错。凤凰台的《鲁豫有约》、阳光台的《杨澜访谈》也可以借鉴。你一定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向保国提问题,问题可以提得尖锐一些。”
吴东说,“美玲,你还不快点拿笔记下来!”
丁美玲坐着不动,得意地说,“本人一向信任自己的记忆力。何况,这么好的老师就住在我隔壁,随时都可以过去讨教。”突然站起来说,“应该早点给老师加点水。爸爸,你可别关了话匣子。”过去给张春山的杯子里加开水。
张春山笑道,“就给这么点小恩小惠呀?不过,我这话匣子真关不住了。第三,要重视宣传科研上的最新进展。WHO已经确认冠状病毒是SARS的元凶,老百姓肯定会关注这方面的情况。平阳医科大学病毒研究所已经得到了三个死者的肺部切片,研究工作也可以开展了。你们可以找他们的所长做一个访谈。毕竟,他们是咱们平阳的科学家,他们在研究上的任何突破,对平阳人民都是一种激励。我呢,也应该在电视上露露脸。这样吧,我们先做六十分钟预防非典的节目,分六期播出,一期十分钟。我毕竟是两院院士,算个权威,说话老百姓的信任度也会高一些。”
吴东说,“老百姓肯定会把你的话当圣旨的。今天公开承认平阳有了非典,明天荷花池药材批发市场的药价肯定又要创新高了。美玲,你三哥这一回可要发大财了。”
丁美玲说,“我三哥的发财梦做得多了,一个一个都破碎了。我挺佩服他对财富追求的执著劲儿。他聪明倒是真聪明,就是心有点贪。他卖板蓝根赚了二十万,也不还借我的五万块,全拿到河南西峡换成中药了。我前几天真担心他血本无归。那样的话,今年我拿什么结婚!”
吴东惊讶道:“你要当市长夫人了,小姐!嫁给市长,难道还用动用你的私房钱?”
丁美玲说,“你见到他,你自己问问他有多少积蓄。告诉你吧,他还没我有钱。张代市长结婚,恐怕还得嫁到我那里去。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一间归他所有的房子。”
张春山说,“市长他爹不是有半幢小楼嘛。到时候,你们就在这楼里结婚吧。费用嘛,我包了。市长因为穷,做了倒插门女婿,是不是有损平阳的形象?”
丁美玲笑道,“太好了。不过,君君会欢迎我吗?”
张春山说,“当然。卫红他们自己有房。想热闹了,就住在一起,想清静了,就分开住。总之,不能让你受委屈。”
吴东笑说,“想不到院士也重男轻女。”
张春山认真地说,“这顶帽子太大了。我从来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美玲,告诉你三哥,这种时候,想着赚大钱不好。落个发国难财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三个人正说着,胡剑峰拿着几页纸进来了,说,“爸,我们几个议了一下,觉得需要在这些方面制定出全省通行的操作规程,你看还需要增添什么。”
张春山说,“你说吧。”
胡剑峰看着写好的东西说,“对流动人员的检查,是下一阶段防非典的重要一环,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交通检疫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留验站工作细则》、一个《非典时期流动人员健康卡管理细则》。治疗还是重中之重,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部设置统行标准》、一个《非典时期发热门诊接诊发热病人工作流程》、一个《非典病人进入专治医院病区标准流程》、一个《医护人员进入、离开非典病区工作流程》。城市的小区,农村的自然村,在防疫这一环节的地位重要,准备搞一个《非典时期城市街道或小区防治非典暂行办法》、一个《非典时期农村或自然村防治非典暂行办法》。”
张春山拿着几张纸看看,说,“还不够全面,不够细。我们是省疾控中心,应该拿出一个处理非典疫情的通行标准,发到各地、市,要求他们遵照执行。这个东西是个总纲,应该按照传染病防治法的要求,写这个总纲。另外,防非典专用物资的配送,收治非典病人医院的污水、垃圾处理、死亡非典病人尸体的处理等方面,也应该搞个细则。农村防非典的工作难度很大,我们应该把能想到的方面,都搞出一个详细的处理方法,要求他们强制执行。县里也许还有学呼吸专业的医生,乡镇一级的医生多是万金油型,村里现在只有一些游医了。在这些地方,必须借助行政部门,强制执行通用的各种标准。另外,还要搞一个隔离区防疫细节。省第一人民医院、平大的学生公寓、汇园小区D座,肯定需要隔离。香港淘大花园的惨剧,可不能在平阳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