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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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保国边接电话,边向金河宾馆三号楼走去,“这是个聪明的建议。房间倒有不少,三号楼虽小,住个三、四十号人没问题。你和小吴摄像跟着我爸他们,目的是能为历史留下一些资料。珍贵不珍贵,现在还说不好。看你急的,我总该给你们台长打个招呼吧?”

万富林掏出手机说,“我给傅传统打电话。你让她过来吧。放在眼皮子底下,你也放心。”

张保国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不起,对不起,我骂万富林呢。他闲着没事尽嚼蛆。你告诉小吴……”

万富林大步追上来,从张保国手里夺过手机,“丁美人儿,万大哥已经帮你摘掂了。坐个火箭过来吧,晚上你的情哥哥还有个外事活动。”把手机递给张保国,“口是心非。张院士想从省台借两个人,只怕难。不过,省疾控中心的名誉主任,管事的副主任,都呆在咱这地界上,别人会不会……”

张保国说,“见面再说吧。”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说,“顾不了太多了。我们为省里的疾控专家提供一处隔离房,不会有人说什么吧?”说话间,两人到了三号楼门口。

两个戴着口罩的服务小姐把口罩递过来了,“请戴上口罩入内。”

张保国说,“你的效率不低嘛。”

万富林笑笑说:“那要看为谁提供服务了。你到里面看看。我是按市抗非典指挥部布置的。”

两人走进一楼小会议室,张春山和胡剑峰正在吃盒饭,三个落地电扇朝着窗子吹着。张春山和胡剑峰忙放下筷子,把口罩戴上了。

万富林笑道,“刚过了清明节,你们就用电扇了?”

张春山一本正经说,“你们没事别老往这里跑。这里到处都有电话,到处都能上网,毕竟我们属于危险人群。”

胡剑峰说,“谢谢你了,秘书长。只好把你们这儿,当成疾控中心的指挥所了。”

万富林说,“自家人,客气什么?除了平阳,省里别的地方有没有病人?”

胡剑峰说,“晚饭前,我们打电话到厅里,他们说还没收到这方面的报告。哥,市属医院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张保国面有忧色,“不容乐观。市属二级以上医院一共有八家,只剩一家没被非典攻占了。今天市属医院又收治了十一例。省属各大医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两眼一抹黑呀。你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胡剑峰摇摇头,“疾控中心照理有权要求全省医院上报疫情,如实上报疫情。可咱们这个中心,情况有些特殊。刚挂牌不说,厅里还没有正式下文明确我们的权属。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出事了。刚才我打电话问厅里,嘿,接电话的人竟不知道疾控中心有我这个副主任。我给黄厅长打电话,他说汪副省长明、后天才能回平阳,一切等汪副省长回来再说。省厅直属医院到底收治了多少SARS病人,省疾控中心竟然不知道,你说焦心不焦心!”

万富林说,“板蓝根冲剂已经脱销了,五十元一包都买不到。传言说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撂倒了几十个医护人员了。你不是有内线吗?”

胡剑峰哀叹一声,“也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我给朱全中打了几次电话,他都支支吾吾不肯说,像是有难言之隐。下午给他打电话,他竟关机了。”

万富林马上说,“肯定是钱东风不让说。老钱这个人呢,能干倒是能干,就是太独,眼珠子只会往上翻。我估计是盯上了十月份才空出来的副厅长的位子。怕非典闪了他的腰。”

张保国瞪了万富林一眼,“没有根据的事,别瞎猜。”

万富林笑笑,“你嫂子在他手下干了六年,我还不知道他?卫生厅大楼,有一半是钱东风拿钱盖的。省厅有职称的领导,都有盖着钱东风大印的聘书,都是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外聘专家。这些领导一年去坐诊一、两回,年底接到大大的红包就心安理得了。同样一种药,他们那里总比别的大医院贵个百分之六、七。近百年的老字号,上面又有人罩着,钱东风当然敢由着性子做事了。”

张春山把遥控器扔到一边,问,“你们收治的病人有没有学生?”

张保国想了想,说,“目前还没有。二医院收治了一个民工。这还是件头疼事。他拿不出押金,医院又不敢拒收,打电话一级一级请示,我只好让他们先治着。这笔钱最后该由谁出?我还不知道。”

张春山忧心如焚地说,“不管控制什么样的传染病,根本上都是靠防不靠治。找到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控制易感人群,缺一不可。现在倒好,非典变成了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发了病,太可怕了。不管谁出钱,只要不公开疫情,要不了三个月,SARS能把这个国家给拖垮了。”

胡剑峰的手机“嘀嘀嘀嘀”连续叫了几声。他低头按了几下,叫了起来,“糟糕!朱全中也染上了。”

张春山惊问,“你说什么?”

胡剑峰看着手机说,“手机信息,我念给你们听。胡主任并转张院士:今天我也中招倒下了。我是我们医院倒下的第十八个医护人员。下午,又有一名医生、两名护士倒下。除了医护人员,到今天晚上六点为止,我院已经收治三十八名能交得起三万块押金的SARS病人。昨天晚上,我开车去汇园小区接两个病人回到医院,亲眼看见一个交不起押金的病人被他的亲属抬走了。后来他是否被别的医院收治,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医院的医护人员都动员起来了,我听说很多人写了请战书和决心书,这是让我感到欣慰的事。刚才,我院内二科的五个医生上了一线,我知道我的建议院里根本没有采纳。在目前的形势下,院里还是如此轻视SARS,让我感到恐惧。我们医院收治了一个‘超级传播者’,从昨天开始,我已经给他上了呼吸机。因为有切口,他的传染性成倍地增加了。再有,我们去上海买专用隔离服,也不知道买没买到。现在,医护人员都是穿着手术用一般隔离服对病人进行治疗和护理,这是很危险的。我真的害怕极了。看来,我们低估了SARS的传染性。在我的坚持下,医院下午才开设了发热门诊。可是,医院急诊科、留观室等许多SARS病人污染过的地方,如今还在诊治其它病人。我很担心。胡主任,我不知道别的医院目前的情况。如果其它医院全部像我们医院一样,再不采取断然措施,要不了多久,全市的医院都会变成可怕的传染源。院里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个人向外透漏医院疫情。我知道沉默下去的严重后果。我请你们无论如何来我们医院看看。照目前疫情的发展速度,如不想方设法切断传染源,控制好易感人群,再开设一百家医院,又有何用?又有新病人来了。我高烧近四十度,呼吸局促,打不成电话,这才想到发短信息告诉你们。我真的感到很恐怖……”

张春山问,“没有了?”

胡剑峰摇摇头,“没有了。”

张春山说:“明天我们过去。”

胡剑峰说,“爸,关系都没理顺,我们去看了,怕也没用。”

张春山紧邹眉头,哀叹一声,“钱东风自己也是个医生,他应该不会故意隐瞒疫情。保国,这种情况下,只有政府才能控制住局面!”

张保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踱了一会儿步,看见《平阳新闻》已经开播,用遥控器把音量调大了。

头条新闻是市长王长河会见即将落户平阳的三家“世界五百强”企业高层官员。当客人问到平阳街上有不少戴口罩的人,是否意味着SARS疫情已经蔓延到平阳时,王长河回答,“中国只有广东省和北京市有非典疫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而且这两个地方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几天前中国最大的通讯社曾向全世界发出过一篇新闻特写,名字叫《中国是安全的》,想必你们已经看到了这篇文章。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中国还有个别省份收治过非典输入型病人,这些病人都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治疗。到现在为止,我们的卫生主管部门,还没有接到平阳哪家医院收治了非典病人的报告。为了防止疫情扩散到平阳,我已经要求我们市属各家医院,密切注视非典疑似病人的出现。五天前,我们市属各医院已经开设了专门的发热门诊。这几天来,我们几家市属医院,收治了十六个可疑发烧病人。目前,我们的医护人员,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着这些病人病情的变化。我也注意到了非典这种传染病传播方式的特殊性,好像它是靠飞沫传播的吧?平阳离北京很近,和广东的人员交流也很频繁,我也不敢保证非典这种病不会传染给平阳人。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平阳市属医院早已武装到了牙齿,完全有能力对付可能存在的非典入侵。差不多半个月以前,我们市里已做出决定:不管非典会不会光临,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这项工作现在由我们的常务副市长张保国同志负责。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们已经拿出三百万元,为我们市属各医院添置了治疗非典病人所必需的设备。有的市民上街戴口罩,可能是为了预防一种叫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的流行病。这种病有的医院已经发现了。听专家解释说,这种病跟重感冒差不多。所以,作为平阳市的市长,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你们在平阳是安全的。晚上,你们走进你们下榻的金河宾馆,可能会嗅到一种药水味儿。你们不要多心,这是为了预防万一,在宾馆喷洒了过氧乙酸消毒液。我知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国外媒体对中国部分地区出现的非典疫情,做了很多不实的、不友好的报道。我还知道有一些国外大企业听信了这种传言,决定不参加即将开幕的广交会。对他们做出这种决定,我个人深表理解。所以,我对三位先生以及你们所服务的公司,能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来中国参加广交会,又能到平阳考察投资环境,表示衷心的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意。平阳人非常希望能多交一些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中国人特别尊敬那些曾经给过他们雪中送炭式帮助的朋友。因此,我要再次代表平阳九百六十万人民,给你们再鞠一躬。”说着,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转身向三位外国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三个外国人感动莫名地、灿烂地笑着,站起来也给王长河鞠了一个躬。

张春山愤怒地从儿子手中夺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太不负责任了!堂堂一个市长,怎么能说出这种谎话?而且还面不改色,说得如此真诚动人!我们四个专家会诊后作出的结论,还不如放个屁吗?”一掌拍到桌子上,“连起码的诚信都做不到,谁敢来这里投资?”

丁美玲和吴东戴着口罩进来了。

张春山余怒未消,伸手指着儿子,“保国,你听着:这可不是一条一般新闻,王长河代表的不是王长河个人,他代表的是一级政府!老百姓听了这段话会怎么想?他们会相信平阳根本没有SARS!一个不敢告诉百姓真相的政府,日子能长吗?医院多收几个病人不可怕,一两个医院污染了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政府主要官员公开说谎。”

张保国抓起桌上的黑皮包,忧心忡忡快步走了出去。

走进王长河家的客厅,看见王长河正在打电话。王长河招呼张保国坐下,继续说着,“把平阳国营、民营方面的精英人物都请来。与世界五百强里一个副总裁、一个市场部总裁、一个亚洲区总裁面对面对话的机会不多,让他们都来洗洗脑子,长长见识。没有,没有,出席这个活动,他们一分钱都没要。相反,他们还要给明天参加活动的中方代表赠送礼物呢!礼物当然是他们的产品了。你说人家这些超级大公司,多会抓机会,一有机会就宣传自己。对了,让咱们参加对话的企业家们,也给客人准备点礼物。告诉殷德庆,别忘了给客人送几盒他们即将上市的伟力雄。这种药我吃了三个月,效果真不错。说句不该说的,你嫂子都害怕了,怕我红杏出了墙,晚节不保。”

王长河的妻子手一抖,把茶水倒到茶几上了,红着脸轻声骂道,“二两马尿一喝,原形毕露,粗得不得了。”

王长河继续说,“嗯,嗯。细节问题,你们商量着办。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开始。就这样吧。”放下电话又拨了一个号码,对着话筒说,“童部长,我又想起了几个细节。广交会结果怎么样,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有二十八个企业昂首走进了广交会。明天的活动,宣传规格再往上提提。比尔·盖茨这种级别的凤凰,目前还看不上咱平阳这片小梧桐树林。总有一天,平阳会把这种凤凰也吸引过来。所以,明天这个头要开好。明天,把咱们宣传口的招牌人物都派上去。重点让电视台的丁美玲准备准备,看看她能不能给这几个人都作个专访。这样影响就更大了。你从平阳大学找两个经济系的教授,让他们明天上午给小丁补补这三大公司的课。让这些教授给小丁讲讲这三大公司的历史和现实,这样小丁采访起来也就容易出彩了。开幕式我去。王敏跟她们一个副总裁明天下午到广州。我两年多没见女儿了。老太婆也吵着闹着要去看女儿。不行不行,哪有我这个级别的中国官员携夫人出席这种公务活动的?没这个规矩。反正王敏会回来看她,早几天见,晚几天见,没啥区别。对了,你让周东信派人把会场好好消消毒。另外,你告诉常书田和傅传统,派往会场的记者,一个头疼脑热的都不能要,进入会场,谁也不准戴口罩。好吧。你辛苦了。保国在我这儿,有事打电话吧。”

张保国有些生冷地说,“丁美玲给这三个总裁、副总裁做完专访,很可能会送给客人一些SARS病毒,把这几个项目彻底砸掉。你可能忘了,几天前她去病房见过一个非典病人。”

王河长看看张保国,“你考虑得很周到。你好像很不高兴啊?”

张保国把头抬起来,迎着王长河的目光,一字一顿说,“市长,你不应该向这几个外国人隐瞒平阳的非典疫情。这条新闻更不应该以现在这种样子和平阳的观众见面。你的这番话讲得太轻率了。”

王长河怔怔地看着张保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在两个人二十来年的交往史里,张保国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和这种责问的口气对王长河说话。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王长河先开口了,“你说说,我说了哪些谎,怎么轻率了?”

张保国把心一横,索性说开了,“平阳已经出现了非典病人,而且数量不少。省第一人民医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院内交叉感染。那里已经有二十来个医护人员感染了这种病,收治的其他非典病人,数量已经接近四十个。另外,还有交不起押金的病人,不知去向。你怎么能说……”

王长河打断他,“你让我怎么说?北京的非典病人都是输入型的,咱们医院里那些非典病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省卫生主管部门对这个病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北京对疫情是个什么态度你不知道?你让我对他们说:我们市属医院目前已经收治了近二十个SARS患者?我有说这个话的权力吗?我上午讲的那番话,哪一句说错了?除了没正面回答平阳有没有非典病人外,我哪一句话说得不得体?他们不是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他们只是准备到我们这里投资的世界五百强的决策层的人物。他们问这里有没有非典,只不过是朋友间的很平常的询问,我有必要把咱们家里的箱子底都倒给他们看吗?其它的,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没有考虑这些客人的安全吗?省第一人民医院发生院内交叉感染,平阳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有医护人员发生感染,该我平阳市市长说吗?当时,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我们平阳的医院很多,有省属的、有市属的、有教育部学校直属的、有军队的、武警的、有公立的、还有民营的,目前,平阳还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这个城市到底有多少人染上了那该死的SARS!你跑来对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长河的妻子忙插话道,“行了行了。保国管治病那一摊子事儿,心里急,又没说坏你什么。”

王长河认真地说,“别人说我说谎,倒也罢了。他这么说我,我当然生气了。他娘的,我喝酒喝得胃出血,一天吃四片安眠药,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平阳能早一天富裕起来?我对外国人鞠躬,不就是想让他们早一天把几千万元美元投到咱平阳?我错了吗?”

张保国也提高了嗓音,“人命关天!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珍贵?没有。市长,目前,平阳正在变成一座危城!如果我们不马上采取断然有力的措施,控制住疫情,后果不堪设想。市长,你想想,市民听了你的那番话,还能想到危险存在吗?”

王长河把语气缓和下来,说,“最后这句话,有点儿道理。是不该把那番话原原本本播放出来。可是,已经播出去了,怎么办?这样吧,让周东信找几个专家,在电视上按防非典的办法,讲讲如何防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吧。我听说卖板蓝根的都发财了。下午,工商局已经查了三批劣质口罩。老百姓都很爱护自己的生命。”

张保国提出直接向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反映平阳疫情的发展情况。王长河不同意,喝口茶水润润嗓子,说,“书记和省长,一个在北京述职,一个带团到浙江温州参观考察,咱们去向谁汇报?我已经要求周东信每天都向省卫生厅如实报告咱们那几家医院的疫情情况。另外,我还让他以口头通知的方式,告诉属于咱们管的个体诊所,尽量不要收治发热咳嗽的病人,遇到这种病人,一定劝他们到大医院就诊。这算不算事必亲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尽心了。三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在这种形势下派高级管理人员来平阳考察投资环境,作为这个城市的市长,我不能让他们带着惊吓回家。”

张保国徒步走出市政府大院。街上人迹稀少,天上月明星稀,张保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穿过市中心广场,张保国站在路灯下看了丁美玲刚刚发来的一条短信息,“月色浓浓如酒,春风轻轻吹柳,桃花开了许久,不知见到没有?病毒世间少有,切莫四处游走,没事消毒洗手,非典不会长久。”丁美玲说希望这条短信息能缓解缓解张保国的心理压力。

张保国看看平时非常热闹的人民广场变得冷冷清清,心里头还是发紧。市民们肯定有些恐慌了。政府这时候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小外甥胡君打来电话说,“舅舅,美国兵进入巴格达,把市中心广场上萨达姆的铜像给拉倒了。萨达姆本人生死不明。有人猜测他可能在前天已经被炸死了。舅舅,我再告诉你个消息:萨达姆还是个诗人、作家,会写很漂亮的抒情诗和长篇小说。有个外国人建议不要杀萨达姆,应该让他写一部回忆录。今天没看见萨哈夫出席记者会,怪不对劲儿的。只剩下弗兰克斯一个人说话了,这仗打得不好玩了。”

张保国想对小外甥说,“你以为打仗是玩游戏呀?打仗是要死人的,所有死人的事都不好玩。”但他没说。他说的是,“舅舅知道了。早点儿睡觉吧。爷爷、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你要听英子姐姐的话。上学、放学坐公共汽车,要记着戴口罩。你要是在学校发现有人发烧、咳嗽,你先要远离他,然后在第一时间用磁卡给我打电话报告这件事儿。对,现在对舅舅来说,学校有没有人发烧、咳嗽,比抓没抓到萨达姆重要得多。”

23

丁老太太出了家门,在江阴街北边的第二个公共厕所解了一次大手。拢共也就十来分钟时间,就有三个人问她和家里人喝了板蓝根冲剂没有,两个人问她喝没喝金银花茶,一个人问她家里准备了多少只十二层以上的正品口罩。丁老太太回答说全家人都喝了,一天喝两次,口罩准备了一百只,因为家里人口多。实际上呢?家里人一包板蓝根也没喝,一杯金银花茶也没喝。老大媳妇图便宜,三十块钱买了十只口罩,戴到嘴上,闻到的却是腥臭味。撕开一看,把老太太的鼻子都气歪了。厚厚的口罩,两边只有四层完整的纱布,中间塞的全是一些纱布条,纱布条上还沾着血迹。一大早,丁老太太就逼着大儿媳妇退货去了。

从公共厕所里出来,丁老太太没回带着一肚子火气去找三儿子三儿媳妇算账。挣钱固然重要,可老娘的命、哥嫂、侄女、姐、妹、姐夫、外甥的命就不重要了?电话催了一两回,娘那个脚,硬是不肯把板蓝根送回来几包!钱这东西,有时候真他娘的不是个玩艺儿。

丁老太太拐出江阴街的时候,刘彩云躲在东阳街泰昌药店已经把这两天收到的钱点清楚了,一共有二十万三千七百五十元。刘彩云把这些钱用报纸包好,塞到了一只破编织袋里,抱住亲几口,扔到柜台里,禁不住地大笑几声。荷花池那边的存货,还能卖个十几万,这不是真发大财了?

刚从里面把铝合金卷帘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少妇从不同方向蹿过来,异口同声问道,“有板蓝根吗?价钱好商量。”

刘彩云看看两个戴着口罩的男女,没有马上回答。板蓝根冲剂倒是留了六大包,准备家里人自己喝的。这两天生意太好,竟没找出空把药送回家。

中年男子急了,“到底有没有?你说没有,我好到别处找呀。”

刘彩云心里想:荷花池还留了不少,准备涨价时抛出去,如果他们出的价钱合适,这几包也不是不能卖,家里人想喝,可以从荷花池拿。何况,卖药的人都知道板蓝根冲剂实在没有什么防非典功能。

少妇也急了,“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人了。”

刘彩云决心已定,说,“有是有几包,可我是给亲戚朋友留的。这救命的东西……你们可能也知道,昨天下午,咱平阳……”

少妇央求说,“大姐,求你匀给我几包吧,三、五包你总是能匀出来吧?一百块钱一包,你看怎么样?”

中年男子说,“我出一百二。我知道昨天下午一包都卖到一百了。”

少妇白了中年男子一眼,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朝柜台上一拍,“我出一百五。”

中年男子掏出一叠百元大钞,“我出一百八。”

少妇说,“两百。”

中年男子咬着牙瞪着眼说,“两百五。”

刘彩云惊得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忙说,“你们别争了。我也不敢卖出天价。这样吧,一大包我收一百八,我只能匀出来六包,你们一个人三包怎么样?我们也是人,也得喝,是吧?”

两个人交了钱拿了药走了。

刘彩云站在门口卖着闲眼想着:乖乖,荷花池的几十箱货,要是都能卖出这个价钱,那才叫发了大财。正想着,看见丁国昌手里抓个破编织袋,旋风一样从一辆出租车里卷了出来。

刘彩云问,“你咋回来了?”

丁国昌说,“十万块钱,卖了。”

刘彩云惊叫一声,“十万块你都敢卖呀?你知道我刚才一包卖了多少?一百八!你算算你少卖了多少钱?这才刚刚……你呀!”

丁国昌说,“你懂什么?昨晚王市长一讲话,荷花池的板蓝根价钱,今天掉下来一大块。你这个买主昨晚肯定没有看电视。”

刘彩云疑惑地问,“昨晚你不是说王市长在说谎吗?”

丁国昌得意地说,“这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有几个人知道王市长昨晚没对外国人说实话?我早就对你说了,在中国,只有早知道内部消息才能赚大钱。”

刘彩云狐疑地看着丈夫,“你别蒙我了。贱卖了就是贱卖了,你还不承认?你说市长没说实话,那就是说平阳已经有很多非典病人了。病人有这么多,那板蓝根还不涨成天价了?”

丁国昌发出一声冷笑,“看我这个老婆有多精能!你以为这板蓝根真的能防非典?”

刘彩云固执地说,“能不能防我不管,我只管能赚钱!你就是一个常有理。沉不住气的毛病你又犯了。快点儿,把钱拿给我,我去存银行。”

丁国昌坐下来,说,“你急什么!我告诉你,新的防非典的药方已经开出来了。开这药方的,是北京一个中医教授,学部委员,现在叫院士了。这老教授在北京有神医华佗的外号,经常出入中南海给中央领导把脉看病。”

刘彩云撇撇嘴,“你吹吧,你吹吧!进出中南海的神医开出药方,你咋知道的?他昨晚呀还是今早打电话给你汇报了?”

丁国昌笑笑,“我说你这个鸟女人总是自以为是。告诉你吧,这药方是美玲早上告诉我的。美玲的同学在北京有多少个能通天的人物?美玲还说这两天这个方子可能要公开见报。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又能赚大钱了。”

“赚了大钱也不能忘了你们的老娘吧?!”丁老太太黑丧着脸进了药店,把手伸出去,“你们只顾赚大钱,顾不上老娘的死活,也顾不上老娘的面子,我只好来拿你们给家里人留的板蓝根。”

丁国昌嘿嘿笑着,“妈,你看,我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顿顿泡方便面吃,胡子都没顾得上刮,真的没时间回家……”

丁老太太用手掌拍了一下柜台,“你甭给我东扯葫芦西扯瓢!左邻右舍,哪一家没喝过板蓝根,哪一家没喝过金银花了?对门老崔家,闺女在美国,一个儿子在北京,一个儿子在上海,老两口昨天都吃上了板蓝根,今早又喝上了金银花。告诉你们,人家吃喝这根呀花的,还是从北京和上海寄来的。说起来,我的能干的小儿子还开着药房!真丢人呢!我七十岁的人了,着老脸给人说谎,说咱家一天要喝两回!真丢死人了!”

丁国昌忙陪着笑脸说,“妈,你别生气。这板蓝根真的留着呢。彩云,快把药给妈呀。妈,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看见儿媳妇一脸愧色,站在一旁不动,老太太神色大变,鹰一样的眼睛朝儿子、儿媳一抡,“我养了一个好儿子!我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你们变个把戏给我变一包!是不是要哄我说你们的板蓝根呀金银花才种到地里?还得等个仨月半年才能喝到呀?真是白眼狼啊!”

刘彩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妈,都怪我,刚才有人死缠烂磨,说拿这药回去救命,国昌说他已经得到了神医开的好方子,又说这板蓝根其实不防非典……我就把板蓝根卖了,想去照方抓药给家里送回去……”

丁老太太伤心地说,“你们就编吧。好在我还有别的儿,别的女……”转身要走。

丁国昌赶紧给老太太跪下,“妈,我手里真有神医开的方子,你要不信,你问问美玲,这方子还是美玲早上告诉我的。她让我们不要吃板蓝根,要喝这种中药。”

“总算还有个孝顺的。”丁老太太斜了一眼儿子,“你们俩听着。今儿晚上之前,你们要是让老娘喝上了这神医开的药,不,还要让街坊邻居也喝上神医开的药,你们算是替老娘找回了一张脸,这以后呢,你们叫个妈,我兴许还能应一声。要是捱到明早,我还没闻到这神药放的屁味儿,这今后我就只有一个儿子了。”抬脚头也不回出了泰昌药店。

丁国昌从地上爬起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擦着汗,“你也是的,两、三站地,你也不记着跑一趟,把药送回去。不送也罢,可你也不该为那点小钱,把留给家里用的药给卖了。这回可把妈的心给伤透了。”

“说这些顶屁用。”刘彩云长出一口气,“把你的方子拿出来吧。要是没这个方子,咱花一千元买一包,也要买几包板蓝根冲剂给妈拿回去。”

“你拿出纸和笔,记下来。”丁国昌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子,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刘彩云说,“你给我不就得了。”

“叫你记,你就记。”丁国昌沉着脸,“我带着它才能赚下一笔。你记吧。苍术xg,白术xg,黄芪xg,防风xg,藿香xg,沙参xg,银花xg,贯众xg。水煎服,一日两次,连续服用三至五天。没有药引子。这药目前都不很贵,每样买个两三斤,拿回去让妈送人。不给妈找回个大面子,以后有我们好受的。记着,别在一个地方买。如今,这方子可是钱呀!”

“用不着你提醒!”刘彩云白了丁国昌一眼,“先得到消息能赚大钱,我懂了!你是不是准备带着这些钱,去一趟河南西峡买这方子上的药?”

丁国昌搂住妻子亲一口,“真聪明。车我都雇好了,四辆五十铃,下午出发。你不会反对吧?这种机会,百年不遇。”

刘彩云看看表,“谁不想当百万富翁?你现在有没有心做那事儿?我过几天就倒霉了,你回来也是干着急。我也有点想……死样!完事了,你带车去河南西峡买中药,我去给妈买药。看啥看?我凉点开水擦擦,你快把门关上……”

丁国昌一蹦三尺高,硬生生把铝合金门拉了下来……

24

尚万全带着一保温杯熬好的中药,找了大半个平阳城,问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的保安,才知道丁美玲正跟着三个专家在医院里巡视。

尚万全点上一支烟,问高个儿保安,“老弟,听说你们这儿很危险,你怕不怕染上?”

保安说,“把烟掐了,快把口罩戴上。在这儿,你可别逞能。”

尚万全一哆嗦,把烟扔了,戴好口罩,问,“真的这么厉害?”

保安凑过来小声说,“今天又撂倒了十几个,还不让说。说不怕,那是假的。昨天食堂往病房送餐的一个护工,还有洗衣房的一个小姑娘,都染上了。今天,临时工走了一大半。吓的。这个病,咱打工族可得不起。我们这儿,交不出三万块,不给你办住院手续。”

尚万全问,“那你为啥不走?多危险。”

保安长叹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种护工是这医院的一条腿,要是护工都跑了,医院只能一条腿蹦了。院里慌了,答应给里面一线的护工每月一人加两千块工资,我们这些外围人员,每月每人加一千块。回去,回去怎么办?挣那点小钱,盖房能垒个墙,媳妇儿能娶来一条腿。只有押一宝了。”

尚万全忽然意识到丁美玲处境危险,忙问,“美玲是不是真进去了?她戴的什么口罩?”

保安说,“肯定是她,错不了。我们都爱看她主持的节目。虽然她穿得像个宇航员,可那双眼睛总是露在外面吧?他们进去几个小时了。我还帮他们搬过东西呢!哎,大哥,她是你什么人?你们长得不像嘛。”

尚万全自豪地说,“她是我小姨妹。丈母娘让我给她送中药喝。”

保安笑道,“嫂子肯定也很漂亮。大哥真是好福气。”

尚万全面露自得神色,说,“将就吧,不算丑,你也会有个好媳妇儿的。宇航员?不对吧?应该是防化兵吧?”

正说着,几个尚万全从来没有见过的装束怪异的白衣人从门诊大楼里走了出来。早等在院子里柏树下面的钱东风和两个院领导,看见张春山他们竟穿着防护服直接从大楼里走出,都面露诧异,硬着头皮迎了过去。

张春山取下防护镜,喊道,“站住!钱院长,你们早该在你脚下设一条警戒线。你们是不是感到意外了?几个专家竟不顾操作规程,穿着防护隔离服跑到这里?告诉你们吧,你们医院已经被全面污染了。”

钱东风说,“不会吧?这两天,我们每天消毒消上两三遍。”

几个人不再回答,站在台阶上面的平台上,开始按程序脱隔离服,相互之间用过氧乙酸消毒水进行全面消毒。远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张春山对楼内楼外的医护人员喊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对付SARS病毒,必须这样认真仔细。看到了吧,要一层一层消毒。你们再看看,每层衣服不太紧凑、不合身的地方,都应该用不干胶粘紧了。衣服的型号只有几种,而医护人员的体型则千差万别。”说着,把粘在丁美玲里层隔离衣衣领、衣袖、裤角上的不干胶撕下来。

胡剑峰用装着消毒液的手持喷枪,又把丁美玲上上下下喷了一遍。

张春山大声说,“钱院长,我这个恶人就做到底吧。目前,你们这个医院……”

钱东风恨恨地皱了皱眉头,赶紧抢过话头,“张老师,我知道我们医院很多地方存在着不足。有些意见,你能不能到办公室再说?我院医护人员在这次非典遭遇战中,表现得非常杰出。今天一天,党委又收到了三十三份请战书,有四十六人请求到一线,有十六个青年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另外,我院今天还有十三位离退休的专家请求参战。张老师,你就给他们留点面子吧。再说,你们来搞调研,这么快地做出结论,又当着这么多人……”

张春山愤怒地扯下口罩,又慢慢把口罩戴上,大声说,“钱院长,我对你个人,对省第一人民医院,没有任何成见。我只是就现在的形势论事。我不愿意看到我们的意见必须经过七、八个关口才被你们采纳这样的局面。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很可能会有人死去。所以现在我不愿意选择沉默。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生命都是至高无上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践踏生命的尊严。SARS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你们医院和SARS的这场遭遇战打得如此糟糕、如此窝囊、如此惨烈,到今天为止,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从今天起,如果你们仍以这种方法打这样一场战争,你离当罪人已经不远了。”

钱东风叫了一声,“张老师……”

张春山不顾情面地说着,“我讲的这些,即便对你的将来,也没有坏处。我一个早已退休的老头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仅靠你们医护人员高尚的职业道德、忘我的工作热情、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你们无法打赢这场战争。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藐视科学。我可以负法律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些医护人员,还有你们这些偶然到了这里的人,这家医院不但不能继续收治SARS病人,而且不能再继续开诊了。”

“什么?!”钱东风大叫一声,“张院士,我实在不想顶撞你。可是,你说话也太不注意分寸了。这座医院已经八十五岁了,在战乱频繁的年代,她每一天都在开门收治病人。闭诊?主管部门恐怕都不敢轻易做出这个决定吧?”

张春山笑了,“这座医院的历史,我并不陌生。七十三年前,我就出生在这座医院里。那些天,这座医院每天都要死很多青年人,因为蒋、冯、阎正在开战。所以,看到她今天变成平阳最大的SARS传染源,我感到特别的痛心。我们会按组织程序,向上级如实汇报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一切真相。我刚才表达的意见,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在这里公开讲这座医院已经不具备给病人看病的资格,目的只是想让这些碰巧在这里围观的群众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近期有病,千万不要再来这里就诊。各位,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春山,以前当过医生,当过学部委员和两院院士,现在是咱们省疾控中心的名誉主任。你们几位领导,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耐着性子听一听。朱全中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希望你们能倾尽全力救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救了这座医院,也救了你钱院长!我们走吧。”

吴东早把摄像机对准了张春山。

胡剑峰把隔离服和防护用品分袋装好,说,“隔离服和防护镜,深圳和广东、上海都能买到。这几袋东西,请你们帮助处理一下。”

钱东风大声说,“慢!我还有几句话要说。第一,很感谢你们提的宝贵意见。第二,朱全中是我院的大功臣,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他,我们同样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助所有的病人。第三,在没接到主管部门最新指示前,我们医院会继续做我们应该做的工作。第四,我院有近千名医护人员,他们会前仆后继履行医务工作者所担负的救死扶伤的责任。第五,你们在我们医院所拍摄的一切画面,如没经主管部门批准、没经我院同意,公开播放了,我们会依靠法律讨回公道。”

丁美玲说,“我们只是在尽新闻工作者应尽的责任。平阳没有一家私人电视台。你们院方的担心是多余的。这几盘带子里,记录的只是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这非常时期的真实生活。”

上车前,张春山又道,“钱院长,你应该请厅里的领导来这里看看。”

钱东风冷冷地说,“谢谢张老师的提醒。”

尚万全看见丁美玲要上车了,拎着保温杯跑过去,“美玲,等等,妈让我给你带的中药……”

“站住!”丁美玲连喊带比划,“不要靠近我们,这很危险!我们已经采取了防护措施,用不着喝这些药了。”

尚万全急了,“这是妈守着大锅、用文火熬个把小时熬的,我带着它跑了大半个城,总不能让我再带回去吧?喝了没坏处。”

丁美玲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把这药送到文化路英才小区二号院士楼三号张院士家。以后妈再熬药,多熬两个人的,你每天给他们送一回。他家的小保姆叫王英子。”

胡剑峰感激地说,“到底是女孩子,心细。谢谢你了,师傅。小家伙叫胡君,调皮捣蛋得很。你要见他,再叮嘱他一句,上学放学坐公共汽车,一定要戴口罩。”

尚万全答应了一声,撒腿朝院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