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就是回忆中的那首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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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回忆?为什么要回忆?回忆些什么与不想回忆些什么?回忆是悲哀的?快乐的?呆木的?茫然的?凄凉的?趣味的?回忆会令人感到虚无?骄傲?依恋?珍重?烦闷?点头还是摇头?

回忆令人沉静,令人一下子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好像飞到了天空,好像冲淡了焦虑,好像模糊了切近,好像温柔了层层厚茧的心。

好像梦到了自己,梦中的自己正在做梦,梦的仍然是又一个自己,下一个,无数个越来越小越模糊的自己。

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唱歌你爱笑”?是“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风景依然人半逝,小窗飞雪立多时”?“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俱往矣……”?

回忆难免温存,大丈夫所不取。回忆难免模糊,不足为史证。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回忆意义有限,过去的事,泼出去的水。回忆当然悲哀,你的生命就那样地、有点明白、更多是糊涂地,有点成绩、更多是徒然地,有点珍重、更多是不知就里地挥霍了,失落了,抛洒了。

或许,回忆是人生资源的新纪元,再发现,再品尝,再消化,是铺陈与重组,是体贴与哄慰,是掂量与思恋,是爱抚与痛惜,是人生的重新挖掘,再加工与再蒙受,回忆是人生经验的最大化与最优化。

第一次轻吻,不可能超过三秒钟。然而那回忆是永生,是直到悲欣交集地阖上自己的双眼,仍然温暖着与感动着你的不虚此行的证明。

你快乐吗?我不像是因回忆而快乐,世上有几个人回首往事而哈哈大笑,扬扬自得呢?

你不快乐吗?也不那么像因回忆而悲伤。凭什么我还要悲伤?早已无伤可悲无愧可惭无哀痛可呻吟无怒火可中烧。往事已经成为“故”事,成为昨日,成为写作的材料,成为慨叹与趣谈,成为段子与佐茶的徽州豆腐干,成为画片与室内乐小品,成为床头柜上的摆设,成为逗弄、召唤、开掘语言资源,生产文学片段的启动软件。

更成为往事——纪念。例如你儿时的照片。当然没有你此后的成长、智慧、风姿,却更引起了你的感动。

毕竟又有一些似有似无的沉重。人因了无奈而略感沉重,沉重则因了无可讨论争执辩驳而深化为苦笑。世上没有比苦笑更容易变成大笑,变成一笑了之,变成了一笑解千愁,变成了低头不语中的暗笑、解嘲与黯然的了。

曾经认为自己执握着新世界的钥匙,相信你参加的才是最后的斗争,相信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应成为圣贤,如今就说人人都是英雄模范。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因此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为佛。同样地相信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儿子赐给我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但是想到背十字架,又会因羞惭与怯懦而不好意思。相信人应该清洁,应该相信光明与真理,应该毕恭毕敬地做好每天的功课。相信世界的未来属于工人阶级,工人阶级的特点是大公无私,相信你应该接受工人阶级革命的伟大洗礼,因为你还不够工人不够清洁,你当然有瑕疵。全民洗澡搓澡泡碱汤的形势还真闹热繁华红火,所以你愿意接受一切指责,接受一切批评直到惩罚。有谁能像你这样勇敢地断然改变自己?改变生活,改变环境,改变经度与纬度,改变语言与习惯,改变寒暑与节令,改变饮食与起居,改变身份与身段。谁敢冒这样大的险,拼这样的命,赌这样大的本钱,走这样长的路,啊,我的路!

……问题是除了很小一段时间的你自己,高潮一过,几乎没有什么人对于你的更衣沐浴消毒搓泥美容美发清洁清爽再感兴趣。高潮以后再没完没了地腻磨,何况是意在咋呼的人为高潮,腻磨多了是你不识相。

你年轻,但也还老练。你不会过于执着,你不会见着棒槌就当针(真),正如不敢掉以轻心。高潮就是高潮,它过了你还找谁去?高潮中我要掐死你,我要嚼了你,我要咬你打你拧你撞头撕脸白着进红着出活活日死你,这其实也是情义文化情绪文化直观文化的变种。高潮不过是高潮罢了。高潮不是逻辑,不是法律,不是化学与物理公式,不是明细账目,不是行动路线图。高潮是极度的烦闷所引发的极度激动,高潮是荷尔蒙,高潮是休克疗法,高潮牵扯到生物的本能,高潮中的一大部分是情欲。

早在家乡就见识过这种高潮,例如亲属之间骂起战来:你忘恩负义、不是玩意儿、不得好死,你无父无君,恩将仇报、欺宗灭祖、断子绝孙,你臭流氓、滚刀肉、坑害一方、伤天害理,你天地不容、神鬼不依,你纯粹的匪类、满口的胡吣,你出门撞车、天打雷劈、乱箭钻身、大卸八块、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遗臭万年。而骂的对象如果是女人就更加上色彩浓艳的:养汉老婆、卖逼窑姐、贱骨头贱货、又骚又浪、骑木驴游四街……童年时候领略的最大的激情就是骂战。花样翻新,痛快淋漓,天花乱坠,绘声绘色,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脚踹。如果不是亲上加亲情上加情,难道能够骂得这样魂里套着鬼魂,肉里套着鲜肉吗?

……呵,伟大古老义正词严的中华怒文化啊,没有你,哪里能让这样一个至今热捧着《三字经》《弟子规》、常常胆小怕事左顾右盼的人民长命百岁,历经劫难而永葆青春!

骂的高潮以后往往又是情谊的高潮,上次的死敌成了利益共同体成了或原本就是一家一户一伙。君臣、父子、师生、夫妻、兄弟、朋友、同伙,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恩恩爱爱,慈慈孝孝,忠忠恕恕,情情义义,骨骨肉肉,拉拉扯扯,黏黏糊糊,谁不生发肝脑涂地的激情?见了肝脑涂地四个字谁眼前不出现红的肝血白的脑浆满地的视频多媒体画面与音响?还有涓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报答不完老爷的恩情……你伟大古老庄严的情文化礼文化高潮文化忠孝文化啊。

比高潮更重要更丰富更靠谱的是生活。高潮也是生活,两个高潮之间当然更是生活。疯子才一味等待高潮的到来。后的以后是生活。有贴玉米饼子就咸菜。有棒子糁粥与红薯。咸菜腌在老缸里,老缸老汤,咸水前后历史已经百年或者更多,就像名清真餐饮“东来顺”的共和火锅,那锅里的汤还是乾隆年间续上的,此后边吃边续,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咸菜是中华民族的一宝,它代表了半饥饿的祖先和后人的顽强与聪慧,使我们世世代代有的就、有的吃、没有活活饿死。

有核桃和大枣,营养丰富,排泄便当。但我更喜欢的是酸枣,是荆棘里头的那个棘。棘鸡唧叽姬嫉忌肌饥,一个JI已经使生活八面来风。你们有丝毫不亚于左派积极分子所拥有的春夏秋冬、阴晴寒暑,立春了你还会活泼到立夏,蛤蟆叫了你还会看到山洪。有大嗓的合唱齐唱,不论唱什么革命战斗的猛歌或柔软性感的春歌,都有利于消食化气,通便安宫,壮阳滋阴。不论唱什么都面带笑容,瞪眼挥拳,老泪纵横。有整齐的集体宿舍,热心于劳动的原城市人吃着不算特别少的干粮,宿舍里充满了健康的汗臭与屁臭,像当年方志敏烈士描写的那样。有许多公正的蚊虫与苍蝇,它们的活动与骚扰不考虑你的“问题”属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同样持天公地道态度的还有野兔野狼狐狸黄羊与獾,以及百灵鸟乌鸦蜈蚣蝎子蛇即谪仙。仙谪成蛇,人谪则成赤脚大仙,文妙真人贾宝玉,疯疯癫癫的济公原名李修缘。还有食欲性欲,多少次在梦中大餐,那个时候吃饱是全民族的与多少世代的中国梦。梦里曾经吃到炸糕,大黄米面,微微发酵,带有酵母的酸味与香臭结合的吸引力,只是在刚刚嚼动尚未咽下之时就屡屡醒来,口中无味无物无感觉除了失落。也有性欲,梦里腾腾神游神女,与一个胖大的苏联女子铁饼冠军有染,曾经在杂志上看到照片介绍,该女子冠军体重一百七十四公斤,上唇上有一点小胡子。

生活就一定是快乐的?至少,那不是多么不快乐的吧。

强强强!棒棒棒!杀杀杀!挺住!挺住!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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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是在梦里迷了路,你进入了一座公园,你不止一次看到了你非常熟悉的湖水、亭榭、古建筑、石桥、甬路、展室、走廊、草地、花坛与碑铭楹联,但是你穿过了这个花园却没有找到你应该去的地方。你本来进门的时候还清清楚楚,转了一圈良辰美景,走了一次柳暗花明,赞了一次古色古香,玩了一次山清水秀,你迷路了。你想打电话,没有电话。你想找代步车马,没有车马。你想找老乡打问,没有老乡。你觉得燥躁得慌,你想吃牛黄上清丸,哪儿来的牛黄,又上哪儿上清下清左清右清去?

七八十年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你执着于一个梦境,你惦记着一个空境,是一个湖边,是一个花园,是一个树荫,是一间房舍,是一张床,你曾经在那里生活居住徜徉,后来你走了,那里变得空荡荡,而花园树荫湖边房舍床板仍然空守。

仍然沉醉于革命的文章,《共产党宣言》与《卓娅与舒拉的故事》,仍然喜爱贝多芬、苏东坡、马克思、法捷耶夫;你同时也听着与你同罹此祸同结奇缘的“难友”介绍几位京剧名伶的私生活。一位爱收集钟表的名旦,会欣赏着自己的收藏挂钟,突然拿起一根木棍,将挂钟打烂。鲁迅写过,盲诗人爱罗先珂在北京时爱说的一句话是“寂寞啊,寂寞啊……”还有日伪时期的上海影星的生活花絮。仍然舍弃不了那些颂歌颂诗颂词,哪怕已经有人认定是马屁轰轰,哪怕“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的作者后来当了汉奸。

手一挥像挥掉一个蛛网,也罢。

也罢也罢也罢,不罢,又当如何?又能如何?谁能无过?谁能免祸?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曲曲弯弯、稀里糊涂!

同时什么是快乐呢?什么事都怕问一个“什么”。什么叫人,你说得清楚吗?什么叫食品,什么叫把馒头蒸熟了,而什么叫作没有熟,你说得清楚吗?什么叫好什么叫孬呢?什么叫爱什么叫憎?快乐也许是一种感觉,是一种愿望需求的满足,是一种矜持与自信,是凑合将就知足常乐,是一种清醒与耐心,一种智慧与坚强,是一种自负更是自得,更是一种勇气哟!

主要的是一种舒展,是解开了一个死扣,去掉了一个疙瘩,是产生了大量泡沫、气体与糖分的发酵,是疏通了一截下水道,“砰”的一声,通喽您哪!

是敢于想象、敢于尝试、写下全新的篇章!

快乐可能是一支唢呐吹歌,快乐可能是一曲长笛演奏,快乐不是二胡也不会是小提琴。快乐也会是木琴的飞速敲打与琵琶的嘈嘈切切。快乐有时候有点神经质。快乐可能引发快乐,再快乐,正像不快会引起不快,忧郁本身常常是忧郁的起因。快乐可能是一种口技,学火车汽车轮船飞机,癞蛤蟆田鸡地牛各种虫鸟,各种呻吟,各个明星高官大人物,如美国总统、中国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口音。快乐也可能是一种疲倦中的自我保护,一种钝感力,一种你祸祸你的我乐乐我的精神预应力弹力。快乐是在能够打哈欠的时候干脆打一个哈欠。快乐是一入睡就睡它一个口眼歪斜。快乐还可能是一种骄傲一种高入云天的对于愚蠢与蛮横、对于以稀里糊涂地给旁人制造痛苦为唯一干得成的事业的人的极度蔑视。快乐就是我不嬲你我比你强一百倍而全然不顾你的牛毕里奇。

许多时候,快乐是一种变化。缺少变化是烦闷的由来,而烦闷是快乐的死敌。你要当好学生,你当上了,你仍然愤愤不平。你要造反,你造了。你要理想,你想得入云天冲九天气冲霄汉。你要悲情,你也当真地悲了。然后你要胜利,天天胜利,夜夜胜利,在淮海战役,在朝鲜战场,在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尤其是镇反与土改中,都是胜利,接着还是胜利,战无不胜,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向前向前向前,正确正确正确。然后你要文学,你他娘的二十出头就又文学起来了,呸,呀呀呀呸,这是中华独有的感叹修辞。然后你烦闷了,你感到了一种重复,重复使人疑惑,你需要醍醐灌顶,你需要振聋发聩,你需要当头棒喝,你需要五雷轰顶,你需要革面洗心,你需要做得成强悍,强悍得成钢铁,你要敢下手,出手辣,练就铁砂掌。你不能对别人出手,你还不敢对自身出手吗?你要敢尝试敢变化敢刀山火海敢就地十八滚降龙十八掌练就十八般武艺扫堂腿横扫千钧,远走高飞千里万里与往事干杯,与青年时代彻底别别已别别与君生别离。

你敢于展翅远飞。你敢于瀚海千里沙漠万顷,风雪千里冰山万仞。你敢于云杉雪莲,高山湖泊。你敢于羊群马队,母骆驼种公牛。你敢于野狼毒蛇,雄鹰秃鹫。鹰有鹰路,蛇有蛇道。你敢于伐木采矿炼金烧窑。你敢于驱骡赶马放羊烹狗。你敢于告别旧事,去你妈的。你敢于熟而始生,从头迈步。你敢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其含义是不要说码头如铁,照样得迈步越过。漫道就是莫道,漫道可不是漫长的道路。亲亲,咱们不能一错再错了,我的伟大兄弟姐妹娘老子们噢!

你敢于挑战自己,哀兵乞胜,背水一战,绝地逢生。你敢于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敢于动真格的,别人只是口头上,你却在行动上天高地阔、风雨世面、铁锤铁砧、雪山雪地、脱胎换骨、破旧立新,同吃同住同劳动,好比种子,走到哪里就与哪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几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潜力还大着呢,空间还大着呢,未知数还大着呢。

世界仍然属于你,人生仍然属于你,路程仍然属于你。

你的生存你做主。

奇异的是多愁善感的你小子,在真正碰到世人认为是奇祸霉头以后,你从来没有认真地悲伤过一次,抱怨过一次。你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觉值当泣。你能为一次高潮的错乱而哭泣吗?

也许你曾经愿意大哭一场?

所有能哭出来的事情都是小事,小事里的小事例,如自己有失误、有马虎、有不妥、有糊涂、有颠倒黑白、有上了小人的当,那算什么呢?这么小的小事当真值得一哭?

所有的大事都不是你个人的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国难国耻,历史局限,历史癫狂,天心难测,吉凶通蹇,革命造反,政治运动,唱红打黑,万寿无疆,地狱天堂,你配为这些大进退而哭泣吗?你级别够吗?你吃地沟油的配操这样的心吗?

你一心想说服自己,要认真感动,热泪盈眶,热泪横流,诚恳接受,闻过则悲,沉痛更沉重,却硬是做不到。你硬是做到了从善如流,虚怀若谷,唯唯诺诺,好好先生。比如拉屎,没有排泄痛快,那就不妨换一个坑儿。比如吃饭,你的三鲜水饺硬是难于下咽,或者不允许再吃了,那就干脆暂别圆桌,蹲到墙角下吃窝头就葱丝臭豆腐。比如踢毽子,你把最好的毽子踢进了粪坑,你身上也沾了屎,好吧,你换一个玩法吧。去玩扇三角(烟盒)与角力摔跤。有些人知道你闯了祸,不跟你玩了,你先一个人玩。你发现很多人被驱逐到圈外,那就更加不寂寞。不寂寞你还烦闷些什么呢?国人同胞,怕的从来不是噩运,是寂寞烦闷与孤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勤有功,嬉无益。谁都不愿意变成向隅而泣的可怜虫。

你小小年纪已经具备了耐怒细胞的功能机制,即不为怒文化所撼动的“定子”。换一个角度,念念有词的口诛笔伐也可能是另一种符号系统的歌颂表扬。你看惯了热热闹闹、咋咋呼呼、深揭猛批、上纲上线、马拉松检讨、真诚惭愧、生猛表态、强烈拥戴。这是生活的一种方式,一个路子。例如喝酒,饭可以十五分钟吃完,酒却要喝个西瓜皮擦屁股,鸡巴毛炒韭菜,没结没完。喝起酒来你要没话找话,你要滔滔不绝,你要东拉西扯,你要哼哼唷唷,一面豪迈一面气喘吁吁。你要抒显慷慨,你要玩弄温情,你要披肝沥胆,你可以掬诚相告,你要涕泪交加,你要捶胸顿足。太好了太对了太刺激了太有好处了!你完全相信良药苦口,治病救人,与人为善,洗脸更衣,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批评是温暖是友谊是帮助是雪里送炭是从深渊边上拉了你一把,是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诤友真君子,吹捧是小人,苦口方能婆心。确实绝对地相信这些美好的说法,更相信自己的相信必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有利焉,大有益焉。你的态度要多好就多好!相信者无悲无怨无恨无苦水可吐。好了好了好了,是呀是呀是呀,马上马上马上,达达达,达是俄语的首肯,如英语的耶斯,那时节还不会说也不兴说欧开。

真是成长啊,真是恶治呀,真是手术台手术刀运作精巧、止痛消炎、妙手回春。多愁善感了半天,常含泪水了半天,自作多情了半天,难舍难分了半天,不安困惑迟疑恐惧了半天,最后小小的一条奇祸,一把挫折,去了病根,治了顽症,你的神经硬是茁壮强悍起来了。

奇祸就是此生的奇缘,更是明日的奇葩,而且是阴虚阳痿内热外寒腹胀目眩的奇药神医!更不要说长了力气,增了饭量,粗了手脚,壮了体魄了。还说什么呢?大了视野,新了见闻,深了体会,健了心气。你还哭什么呢?泪什么呢?酸什么呢?装什么毕里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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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礼拜着体味着学习着玩耍着另一套生活。亲近树木花草畜禽虫鱼。亲近水土庄稼日月雷电。注意衣食住行,德智体群美,阴阳金木水火土,尤其是糊口。吃饱了不想家,神州大地上的各族人民做如是说,真格得发人深省。注意春夏秋冬寒暑晴阴雨雪雷电尤其是下雹子。你更加痛切地明白了挨饿的滋味是多么难受,每顿饭有的吃能吃饱有多么幸福,为糊口而奋斗是多么正当与充实。

你认识到,什么叫劳动人民?就是整天想着怎样才能活得下去的人民。什么叫知识分子?就是活着却硬是不知道干什么好,更痛苦于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的人。一种人不知道怎样才能维持存活下来,一种人不知道为什么硬是要活下来。你还发现,大千世界,五大洲四大洋,问题千奇百怪,麻烦顾此失彼,说有多么复杂就有多么复杂,然而想简单化一下也十分容易,一类问题是吃不饱的问题,无食可饱,食而不饱,这是多么恼火,这是多么悲愤,这是多么激烈,你能不为之撞头拼活吗?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头一个问题就是饥。饥的问题牵到生死存亡,很激烈,但是解决起来简单得很,窝头就行。另一种问题是吃多了撑得难受:就贪婪,就绝望,就空虚,就侵略与霸权,就是社会的与个人的无限痛苦的精神病!

所以换了一首歌,不是伟大之歌、改变之歌、决战之歌、就义之歌、冲锋之歌、哲学之歌、历史之歌、流芳百世之歌,而是生活之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歌、思念之歌、爱情之歌、陶醉之歌、乡间小路之歌、小夜之曲、晨昏朝夕之曲、校园之曲。

跟着马走步的节奏,驴撒欢的节奏,高轮大车吱吱扭扭的节奏,随着杨树的摇摆,雪花的飘飞,渠水的旋涡,白鹅的探头,黄牛的摆尾,大风的忽起,漫天的扬沙,无边的道路,遥远的吆喝,你听到了一声呼唤。

呼什么?唤什么?是叫孩子的名字吗?是在唤自己的心上人?是送葬?是婚庆?是歌舞升平?是春秋佳日?

那是远方的呼唤,生活的可能就在远方。远方比这里阔大得多,实在得多,沉稳得多,真刀真枪得多。远方还有比远方更加远方的地方正在召唤你。走走走。够够够,这边没有够得着,到了远方也许你能一把搂到怀里!

那呼唤中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威严粗犷,有一种神圣决绝,它让你破釜沉舟,让你改天换地,让你不成功便成仁,不取胜便取义。挑战一把,应战一连串!

那呼唤中有一种沉重,令人想到这里的天太大太高,头晕目眩。这里的云太疾驰,匆忙不安。这里的地太无边,辛苦遥远。这里的沙石太干枯,原来干枯是一种如此伟大的容颜。

这里的植被太稀少,零零落落,它未能获得天地的娇宠。这里的太阳太毒猛,它有时要烧尽最后一角清凉,它要蒸发掉最后一滴水珠。这里的人烟太稀少,你会感到常常需要你独自行路,黑夜与白天。这儿的距离太漫长,为了空间,需要你两倍、三倍、十倍、百倍的时间。而这里的冰雪冬天,太冷,太长,到了春天又是泥泞得难以自拔。这是一个烦闷的地方,你需要狂吼,你需要高歌,你需要耐心,你也需要疯狂。一旦疯狂,立刻变成了游戏与调笑了。你需要低下头蹲到墙角,你也需要在盛夏穿起绒衣裤,阻挡直射的阳光,而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寒冷中绝对不可以打战。这里有太多的文盲,太少的学校,你用尽吃奶的力气,说不明白什么叫中国,什么叫世界,什么叫美国或者苏联,你也说不明白什么叫历史,什么叫人民公社。

这里的庭园里又有太多的花花草草。由于沙石与天地的大背景,这里的花草尤其鲜艳夺目。初夏季节,连满脸络腮胡须的大男人也手拈一朵玫瑰。这里有太多的点点缀缀,无地不花,无物不色,毡毯、檩椽、箱包、被褥、衣衫、壶碗、杯盅、瓶罐、馕饼、照片、小画、弹拨乐器、打击乐器,连包水果糖的纸也舍不得抛弃。这里有太多的俊男美女,鲜明的轮廓,突显的眉眼,高耸的鼻梁与修长的腿子。这里有太强烈的对比,戈壁滩与绿洲,走廊与小土屋,歌舞升平与错综复杂的明争暗斗,虔诚庄严的宗教功课与流里流气的黄赌毒余风古韵,清洁、清真、纯真得无以复加的理念与价值追求以及显而易见的肮脏与混乱,无涯的幽默游戏,轻松取笑与头头是道的礼数程序清规戒律,驯顺与刁顽,垂手而立、毕恭毕敬与花言巧语、肚子里骂娘……又贫穷又富足,又边远又亲密,又强大又胆怯,又艳丽又寒碜,又俭朴又享受,又自由又管束。

又痛苦又痴情的是你的情歌。像哭,像叫,像深切的思念,像梦里的神游,像陪着小心,像面对神灵,像跳入了火海,像迎击着大浪,像遍体鲜血,像热烈的拥抱,像难分难解的创纪录长吻。永远忠诚,永远挚爱,永远信心十足,爱你爱你永远地爱你。像面对宠爱,像面对死亡,像面对哀乐和遍山遍野的鲜花与芳草。爱这么一次唱这么一次,虽死无憾,虽去犹喜,虽终仍然完满,虽灭虽寂寞仍然留下了耀眼的大火熊熊。像一朵玫瑰结成了骨朵,缓缓地张开,快乐地开放,开始有一点零落或者蔫巴,终于凋谢,它化作了春泥,它留下了永远的玫瑰。

你的歌声里有雪山的光芒,有枞树的长荫,有山石的悬疑,有荒草的怨懑,有枯树的挺拔,有河流的泛滥,有沙渚的无保护无拘束无形状,有水鸟的自由,有龙卷风的决绝,有原野的空旷,有骏马的奔腾,有野鹿的亲昵,有独狼的悲苦,有葡萄架的舒展,有苜蓿地的迷茫泛漫,有野火的热烈蓬勃,有紫罗兰的美妙随和,有波斯菊的童稚滑嫩,有饥饿的呻吟忍受,有干渴的煎熬疯狂。也有温柔,有婉转的满足,有轻快的调侃,有细草般的抚弄与纤软,有水珠般的圆润与晶莹,有瓷器一样的光泽与花饰,有被称作躺在四十层褥子上的舒适与享受,有永远快乐的自励与安慰,有无微不至的服务与讨好,有土炉的热力与芬芳,更有酒水带来的激越多情。

永远难忘的是饮酒中的高歌。过去只知道酒精对喉咙的干扰,却忘记了酒精对于歌兴的提升,对于歌情的渲染,对于歌者的燃烧。带着酒兴唱歌,就像带着爱怜示好,带着仇恨的癫狂拼刺刀,带着自我陶醉写一行一行的诗,带着必死的决心拉响身上的手榴弹。于是唱出了歌里的忧伤,正如这里的大诗人所说,忧伤是歌曲的灵魂,忧郁是歌曲的由来。

为什么忧郁?因为艰难,因为炙热,因为干枯,因为孤独,因为知道的太少太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当你走在戈壁滩上的时候你常常会感到孤独。当你守在麦场边,你也不免有孤独的苍凉。当你伫立在亲人的坟前,你突然因为孤独而头昏眼花,心慌意乱。孤独还来自对于爱的无望的期待。并不是你的每一首爱情歌曲都能够获得回声,并不是你的每一行热情泪水都能够获得怜惜。并不是所有的回复都出自最恰当的时候。有时候只是晚了一个小时,便造成了永生的遗憾。孤独的忧郁只能靠自问自答来疏解。于是有了应和,有了起伏,有了摇曳,有了重叠,有了呼喊与回响,有了满屋子的齐唱,有了天花乱坠的敲击,有了日月星辰的光影……

于是你知道,喝酒是对于烦闷的驱赶,唱歌是对于孤独的排遣,笑话连篇是对于人间的逗弄,是对于自己的忧郁劳苦的解构,荤荤素素是对于寂寞与孤独的全然颠覆。我们有许多郁闷,但是我们毕竟还可以与一二知己、三五狐朋狗友、几个同样有所烦闷有所寂寞的友人一聚,同样可以体会那快乐的晕眩,那心跳多多少少的加速,那酒水的香甜臭辣刺嗓子。那说话时从心窝子里往外掏往外摔往外倾倒的感觉。我们还有许多得不到回应的情感,但是我们可以倾听自己的呼叫,自己的乞求:行行好!自己的真诚与自己的献身:冲啊!我们还会碰到许多难以理解的霉运,但是我们毕竟还有说话的响动,我们知道一些语词与语法,我们知道即使是一个彻底的倒霉蛋儿也仍然可以说一些真实的、温暖的、光明而且勇敢的言语,唱一些深情的、感天动地的、能够成为人生的证明和永远的纪念的歌曲。

呵,唱歌,歌唱,歌曲是我们的心,我们的魂,我们的苦,我们的爱,我们的愚傻,我们的痴情,我们的豪迈,我们的粗暴,我们的沸腾,除了这里你很难再看到这样的人人唱,独自唱,聚众唱,吃酒唱,深夜唱,微明唱,饭前唱,饭后唱,唱唱唱唱唱,用歌声证明着宣告着自身的存在与痛苦,自身的祝祷与梦境,自身的追求与牺牲,自身的热烈与无奈。

你就是一首歌。所以我就是一首歌。生活就是歌。命运就是歌。爱情就是歌。失去爱情更是一首歌,当然。噩运就是歌。越悲惨就越有好歌。那么失去了歌声的沉默呢?那也是一首远方的歌,无言的歌,无声的歌,无边的歌。歌才是永恒,歌才是生命,歌是我的一切,歌战胜了也获得了一切。

真正民间的(而不是高价歌星所演唱的)歌曲是快乐的渊源。如果说金钱或制造贪婪与肉欲,权力或制造压迫与腐败,才华或制造薄幸与得色(巧言令色),运气或制造平庸与怯懦,那么,我强调的是歌曲,歌唱制造的是痛哭流涕后的快乐。

了不起。在那个政治得热火朝天的年代,在那个忽悠得天旋地转的年代,在那个斗争得三魂出窍、二佛涅槃的年代,你走近了歌,你进入了歌,你洗浴了歌,你成活于歌,你保鲜于歌。你如果曾经死过或者半死过一次,你就是复活于歌,你防护于歌,你变成了,终于成为了一首歌曲。

你是歌曲,歌曲也是你。你歌唱了你心爱的女子。你们倾心于夏夜,倾心于大河之滨,交会于树林,交会于开满马兰花的草原之上,交会于青纱帐中。一个调皮的小问题:蚊子?蚊子咬怎么办?在蚊虫成堆的地方你如何唱歌,如何相爱?呵呵,你们这些智商有缺陷的可怜人呀,难道歌曲里有蚊子的飞动与吸血吗?人间的吸血鬼越多,就越加需要一个歌的世界,那里面有黑夜,有河流,有美丽的眼睛,有焦渴的心灵,有思念也有甜蜜至极的痛心疾首,有骏马,有长靴,有草原也有雷雨,只是,当然,你当然明白,歌中的相会相爱当中没有蚊子的插足。

然而,最终你没有能够得到那美丽的长着黑眼睛的姑娘,因为穷困,因为阶级,你是长工,你是贫农,你是流浪汉,你上无片瓦,下不立锥。因为地主巴依别克色狼们看中了你心上的姑娘,他们垄断了资源也垄断了幸福与美好,他们永远什么也不会留给你。姑娘成了巴依的第四个小老婆,你每天以泪洗面,她每天泣血连连。她试图逃出魔掌,她当真找你来了,你当真与她出逃。你们头顶星星月亮,陪伴沙丘红柳。这是影片《阿娜尔汗》。这是永远的经典。这是情歌的永恒的主题,这是意识形态的主打旋律。这就是歌。这就是男人,这就是革命造反,这就是情歌中反复吟唱的我愿为你献出生命,我的心已经变成了串烤羊肉羊肝。这就是连续的号啕大喊大哭大闹,这就是天塌地陷河水倒流山崩土裂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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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许多的不测。这里是地震多发区域。这里龟裂的干旱一样吓死你。小伙儿在大渠龙口改道堵水的时候失足跌入了激流,乃至是由于姓名带有停止、站住、止下的含义在,而与沙石、柴木、秫秸等一起被推入急流闸水,有过这样的事。小丫头患了瘟疫,这里有过鼠疫也发生过霍乱、天花、麻风和性病。有车祸、牲畜惊了伤人、骑在马上却掉落到山涧里。野猪野狗野狼都咬过人。有争水的群殴械斗,好人和无辜,坏人和有辜都可能死于非命。有各种高高在上的裁判与酷刑。这里并不是安乐温柔小资小康之乡。这里有太多的挑战、风云、艰难险阻。爱情也远远谈不上自由与舒畅,父兄、族长、老爷、百户长,各种自我压抑的习俗与礼法都比青春更强横。人人都可以干涉下一代人的婚配,人人都可以扼杀青年人的渴望。

寂寞要求爱情,秩序要求管控直到处决或者暗杀爱情。烦闷要求激越,激越的爱情不能会见,不能通信,不能拥抱,不能云雨,最后的最后,在被压榨殆尽之后,后的以后是歌曲,只有歌曲,歌曲是绝望的哀鸣,是希望的弥留,是梦中的天堂,是最后的求生求爱求友求同情求怜悯,歌曲是最后的活过也爱了的证明,苦的证明,焦的证明,烦闷与激情的证明,歌唱要求拼死拼活搭上性命。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那就是鹿也要唱。鹿唱的是呦呦,人唱的是噢噢,哟哟,呜呼,啊哈,于戏,杭唷赫,衣嘚儿呀嘚儿哟!

拼死拼活地歌唱,唱得汗流浃背,唱得泪流满面,唱得心头淌血,唱得天抖地颤,唱得如醉如痴,唱得进了天堂又下了多灾海,唱得披肝沥胆死去活来——这才是痛苦最大化了的最大的快乐。

除了爱情,歌儿的沉重的忧郁来自死亡。亲人死去,情人死去,好友死去,自己将死,这是多么穿心入肺的歌曲!面对死神,我们能说什么?说什么不是多此一举?说什么不是自讨苦吃?面对死神就是面对造物,你可以膜拜,你可以畏惧,你可以平安,却没有什么要说能说想说。还是轻轻哼出一首歌曲吧,默默地温习一首你最动情的歌曲吧,你哭着来了,你唱着走了,你哭着唱着经过了许多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不来,你嘛也没有。你唱不出,听不到,不知道什么叫歌曲,不知道歌曲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呐喊与抒发的力量,活着的力量。你为你一生唱过的歌儿而骄傲,你为倾听过你的歌儿的姑娘而骄傲而甜蜜忧伤,你为你的歌曲而满足,你的歌儿就是你的墓碑。越忧伤越甜蜜,越甜蜜越忧伤,你平静地微笑着,随着歌曲自身的而不需要你唱出声来的旋律,纪念了你的从襁褓到老去的一生。

什么又是老去了呢?每一天都是对于昨天的告别与追思,每一天都是对于当日的辛苦与焦虑,每一天都是对于明天的期待与祝福,每一天都是对于美丽与幸福的靠近、把握与失之交臂。那对于机会的幻想与捕捉、对于生命的珍惜与作践、对于死亡的预见与视而不见,更是对于生命的短促的百思不得其解,对于生的意义的永远的追问、永远的困惑、永远的遗憾、永远的烦闷、永远的撕心裂肺的纠缠。终于悟到了,这烦闷与痛苦的无奈才正是豁达、高蹈与痛快淋漓的理由,活的理由,爱的理由。

这是一条很漫长的路,又是后来觉得太短的路。这是一条美不胜收的路,又是太不讲道理、太粗心大意、太憨声粗气、太戛然而止的路。路啊,我的路,这是当年的一首歌曲,原题是雾啊,我的雾,路啊雾啊,路上皆雾,雾下条条路,无路之处也可以走出路。雾重的时候,红灯只剩下了惨白光辉,道路无可选择,道路就是没有道路,危险反而变成了笑料,恐惧反而变成了生活的趣味佐料,跟随就是唯一的路,踯躅也变成了一种舞步。

更伟大的行路则是在冰雪中。那个荒芜的年代仍然有音乐,有歌舞,有快板与对口词,有语录歌曲。语录歌曲也可以唱得泪眼蒙眬,至少是自以为感动莫名,诚挚莫名,伟大莫名,高耸莫名。对口词也可以说得铿铿锵锵,叮当五四,移山填海,热闹红火。如说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何况你有你的旧瓶新酒,你的新酒里仍然流露着你的经久不衰的诉说与无法诉说。你的伟大里仍然有你的微小的悲喜,你的雄强中难免不泄露出你的苦恼,你的从众中也会显现出你的各色、格涩、个啬。所有的演奏家都长着不同的面孔,有白发苍苍,有一脸坏笑,有得意扬扬,有小胡子翘翘。而一个女性演奏家的脸像大理石的雕塑,她的长裙古典淑静。歌唱家与舞蹈家更不要说,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俊俏风流,美艳动人,他们的上场像春风拂面,他们的演唱像摘星揽月,他们的起舞像鱼儿游水,麋鹿追逐,落叶飘飘,花开朵朵。

是的,不论发生了什么兴奋炽热与不管不顾,发生了什么头晕眼花与上气不接下气,歌声仍然曼妙,舞姿仍然华美,乐器纷纷扬扬,鼓点急急缓缓,没有谁能摧毁生活的迷人,没有谁能摧毁青春的欢愉,没有谁能摧毁文艺的感动,没有谁能摧毁男女的相引,没有谁能摧毁舞台的光辉。哪怕只唱一个字最最最最最,只唱另一个字好好好好好,也仍然有生活的千姿百态,艺术的出神入化,歌曲的低低昂昂,舞蹈的楚楚亭亭,我们大家都活着,都哭着笑着爱着恨着,除了假情感还有真情感,除了仪态还有天然,除了被还有自身,除了太极还有少林,除了冰雪还有冰雪中的热气腾腾的大踏步行走。

那伟大的冰雪,那一层层的城市冰雪夹层地毯,那看完美妙的歌舞的兴奋与快乐,那共同步行五十五分钟的情感与力量。严寒中,二人吐着白气,行路中吸满了纯净的冰冷,步履匆匆中显示了踏遍边城人未老的豪情,传达了执子之手、与子偕游的快乐。暴走驱赶了严寒,强健了筋骨,兵荒马乱中被倒霉的一对充满了金刚不坏、人莫予毒的信心,深信零下四十三摄氏度才使太君炉火有熊熊之温。我们就这样走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走过了刺骨的严寒,那严寒的风格不像冷冻却像火焰,像辣椒,像芥末,像剑锋与针尖,像击打,像中箭,像炸伤。寒风吹在脸上与其说是冰冷,不如说是热辣辣的刺痛与瞬间转成的麻木,我爱你,伟大纯正坚定的磐石般的边疆冬夜!

心里装着的仍然是华丽的歌舞,是盛装的演员,是强健得迷人的男男女女,是无法扼杀的生活,是无法歪曲的艺术的丰饶与流动,是永远新鲜的经验的又一页篇章,也许是神秘离奇无解的碰撞遭遇。是休假也不是休假,却又是天假时日,浮生偏得千日闲。是工作也不是工作,做与不做两可。是敌人也不是敌人,是革命者也根本不是革命者。是混日子者也绝对不是混日子,是作家也绝对不能写作,是知识分子也绝对与知识绝缘,是机关工作人员也绝对被机关除名,是农业劳动者也绝对不是农民,是市民又绝对不是这里的市民,是公民又不是完整的公民,但绝对不是被剥夺了公民权利。是A也绝对不是A更不是从B到Z。是倒霉蛋也绝对不倒霉。恰恰是乐乐呵呵嘿嘿嘻嘻,大步流星,趣味盎然,活力四射,非驴非马,不尴不尬,逍逍遥遥,逛逛荡荡。走过黑暗,走过灯光,走过沙沙沙的积雪,走过滑与不滑的路面,走过永不磨灭的希望,走过永不灰心的等待,走过永不停歇的学习学习再学习,生活生活再生活。走过焦急了又闲适了、煎熬了又从容了的心绪,走过永无止境的好奇、打问、尝试、接受新事物的其乐无穷。走过安宁、风暴中的闲适,闲适中的危机感,危机感中的随遇而安,寒冷中的温馨,重压下的互信,沧桑中的单纯与洁净,走过茫然的漫无目的,无任务无日程无成败无得失无进退,你仍然心中有不熄的火种,有一个广阔的世界,有一种信任信心信念。

遍观古往今来,遍观东西南北,不可能长此以往,不是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吗?沧了个不亦乐乎啦,沧了个不亦悦乎啦,您老,还能不桑一下两下的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无事需寻欢,有生莫断肠,遣怀书共酒,何问寿与殇?”这是十二世纪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的“柔巴依”(鲁拜),你以冰雪一样的聪明将它从手抄本翻译成了中国的五言绝句。你们知道在冰雪中疾走的快乐了吗?

你可以活五十岁哪怕是十五岁。你可以活五百岁或二百五十岁。你可以走遍天下,看遍高山平原,江湖海洋。你可以历尽富贵尊荣,风清月淡,天外横祸,千古奇冤,江南锦绣,塞北风雪,东土情景,西洋风物,声色犬马,成败利钝,摸爬滚打,荣宠耻辱,知音误解,头破血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仍然觉得有趣,觉得无解,清楚的地方都并不完全清楚,迷糊的地方也不见得就真迷糊,有趣的地方也许不过尔尔,无奈的地方其实完全精彩,坚决的地方也许可以做得更好,犹豫的地方也许因了犹豫而给自己留下了空间。每次都可以有更多的不同,每回都可以有更好的化境。生疏提供了机缘,冒险激发着勇气。智慧永远改善处置,信念恰恰走向佳胜。危险创造了全新的可能。忍耐告别了窝囊的悖运。骄傲在于历经险阻,满足在于我用了十倍于他人的力气与时间。我的生活从来都不廉价,我的快乐从来都不轻飘,我的危难从来都没有把我吓住,我的绊脚石从来都没有将我摔趴下。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新年,我在深夜,喝多了特曲的自行车撞向了一个垃圾冰山,我从车上摔了出去,冲向污水冻成的冰块,我飞出去了,我撞得满口是血,我估计我将要至少缝上七针,我哈哈大笑几近于哭泣……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