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赳的情殇
故事讲到这里,我不禁有些踌躇,接下来,终于要翻开我最不愿意触碰的一页。如诸位所知道的,我的少年时代平淡之极,饱食终日,无所作为,既不曾捉过老鼠,也不曾与猛犬搏斗。就连我周围的人类,也都过着极其平常的生活,没有人一夜暴富,也没有人遭遇灾祸。对于年轻的诸位而言,这样的日子也许缺乏紧张,不够惊险。但我并不想为了增加所谓的吸引力,来杜撰离奇的章节。作为一只来日无多的老猫,我所能做的,只是将我的体验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诸位,将我的生命化为一个样本,作为诸位此后漫长生涯的参照。
在方才的踌躇中,我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想略过下面的这段故事。但终于我决定不再逃避,除了对诸位的责任,这更是对那个深埋在我心底多年的美丽身影的忏悔。这些年来,我一直逼着自己忘记那段往事,但在我不安稳的梦境中,我不知有多少次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哀怨地望着我,不知有多少次看到她从我身边掉下高墙。噩梦醒来,只有一钩冷月照着我寂寞的身影,我知道,我无忧无虑的平静岁月一去不复返了。
我和花花相遇在菊花盛开的季节。
那天,我趴在大柳树繁茂的枝叶间,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从未体味过的、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自己。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划过一道亮光,仿佛一颗流星专门为我落下。我猛然抬头,却见一只无比美丽的三花猫正伫立在屋顶上,她的眼睛如同碧沉沉的深潭,只一眼就将我吸入了潭底。
我一纵身跃上了屋顶。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风呼呼地从我耳边掠过,一片片房顶刷刷地在我眼皮下晃过,脚下的路越来越陌生,我紧紧盯着前方那个优美的身影,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她轻盈矫健,飞檐走壁如同平地,好几次我以为就要被她甩下,她却也放慢了脚步,我鼓起力气追上去,她却又飞驰而去。
终于,在一片树林前,花花停住了,转身看着我。她碧沉沉的眼睛直盯着我,带着些得意,又带着些戏谑。
晚霞染红了西天,夕阳的余晖洒在花花身上。她雪白的毛上错落地点缀着金黄和乌黑的花团,比猫族中最绚丽的花豹还要灿烂百倍,令我阵阵眩晕。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腿在打哆嗦,我口干舌燥,张嘴想说什么,鼻端却袭来一股她身上的幽香,我腿一软跪了下去。
上天是如此垂怜它丑陋平凡的子民,美丽的花花竟然接受了我。
花花说,曾经有无数只雄猫跟在她的身后,但还没有一只像我这样,愿意抛弃自己的地盘,一气不歇地跑上大半天,从城里追到山里,尤其我还这么肥胖笨重,更是难能可贵。
和花花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时光。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我无数次叹息,以前的自己完全不明白怎样才是一只真正的猫。我在山间林中奔跑,在淙淙流淌的小溪边喝水,捕捉蚂蚱、田鼠和鸟雀。我欣喜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强健,我深深地爱上了这自由的生活,我要和心爱的花花永远在一起,在属于我们的天地间徜徉。
偶尔,我会想到招弟小姐和大柳树小院,但我看着花花那日益隆起的小腹,想到我们未来可爱的孩子,回去看看招弟小姐的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了。毕竟,我是猫,招弟小姐却是人类,我有我的生活,她也会有她的生活,不是吗?
山里的人家不多,但好几户人家开着小饭店,接待从城里来游玩的客人。夜里,我也会和花花翻过围墙,捡拾客人们的残饭。
一连几天秋雨连绵,我没有捕到什么吃的,也没有游客来剩下肴馔,我叼走了一户人家屋檐下的腊肉。
花花的肚子越来越大,食量也增加了,可食物却越来越不容易获得。终于,一天晚上,我偷走了一只肥鸡。
朦朦胧胧中,我意识到了这样做很危险,但一方面又觉得很刺激。更重要的是,当我叼着肥鸡飞身跃上墙头的时候,我看到了花花碧色的大眼睛中露出了欣赏和感动,那眼神令我不能自拔。
灾难终于降临到我们身上。
如果我能未卜先知,我绝对不会让花花和我同行。是的,花花是我怀孕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应该让她待在安全的小窝,由我来为她寻得食物。这天经地义,连犬族和人类都会这么做。可是,不知是由于我们猫族的劣根性,还是由于我的迟钝无知,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我们悄悄跳下墙头,摸到鸡窝旁,我突然感到气氛有些异样。
我暗道不好,赶紧抽身后退,一根大棒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我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跃上了高墙,花花也奋力上跳,但爪子擦着墙边,直直地坠落下去,大棒狠狠地砸在她膨胀的肚子上,可怜的她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我心胆俱裂。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我并非要含糊其辞——虽然个体的悲哀对于他者也并无特别的意义。但在我记忆的海洋中,的确找不到那段日子一鳞半爪的痕迹。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替我滤掉了最惨痛悲苦的印象,使我不至于疯狂失控。
我只恍惚记得自己在寒夜里游荡,枯叶在我脚下发出细脆的碎裂声,我看到一个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我停下了脚步,灯下的女孩正仰起一张圆盘大脸。
那是招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