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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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几点了。只记得当我最后走完那段漫长的路程时,许多饭馆、甚至酒店、网吧、酒吧等,都已经停止了营业,还记得走过我家幽暗的楼梯时,隐约听见有女人的哭声。我想,一定是与丈夫吵架了,或者发现丈夫有情人了,也许是被情人甩掉了……等打开自己的家门,屋子里竟是死人般的寂静,似乎没有一点活人气息。我从来没有想到,儿子从我名下的消失,会使我家的屋子也产生这样死气沉沉的效果。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轻松地照进没有合上窗帘的屋内。看着明亮、跳跃的光线,我感觉胃里一阵极强的翻滚,我才想起,自从昨天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面后,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二十个小时了,我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从床上坐起,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像往常一样直奔厨房,我知道那里肯定有父亲准备好的早餐。
然而,厨房里一点热气都没有,不但没有早餐,连父亲的影子都没有。怎么回事儿?父亲是在睡觉?还是去买早点没回来?我失望地从冰箱里找到了一块不知什么时间的面包,一面充饥,一面向客厅走去。透过客厅前端的长廊,我突然发现了异样:里门大开着,我昨夜换下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在两个门中间横躺着。自从父亲来后,我经常在深夜回家,顾不上将鞋子收回鞋架。第二天早上,穿鞋时总会发现,父亲早已将我的鞋摆好在鞋架上了。然而,今天父亲什么都没有管。我站在过廊处,望着那双鞋,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兆。接下来,我一面紧张地高声喊着,一面向父亲与儿子共同的卧室跑去:
爸,爸,你在吗?
推开父亲与儿子的卧室,我一眼看见,屋里除了两张整齐的床铺和儿子的写字台和书柜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回事?父亲呢?我一面茫然地四下张望,一面自言自语。自从发生那夜的冲突后,由于儿子的被拘,我几乎将精力全部放在对儿子的关注上了。我不但没有关心过父亲遭遇这场冲突后心理上承受的压力,而且也没有注意过父亲在外表和神情上的变化。我多么粗心!一个传统的农民,在发现心爱的女儿这种不良的行为后,他将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怎么就没有考虑过呢?
我又一次紧张起来,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似乎父亲整个晚上就不曾在家里。这种想法使我顿时想起昨天深夜所感到的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那么,父亲夜里会上哪去呢?我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
父亲不会出事的!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在儿子的屋里开始寻找蛛丝马迹,我希望从中发现父亲的去向。当我掀开父亲的枕头时,看见一大张布满歪歪扭扭字迹的纸出现在面前:
蘋蘋,在爸爸心目中,你一直是一个上进、要强的孩子,也是让爸爸这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你离婚了,爸爸也不相信是你的错。但是,那夜的情景,爸爸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不管怎样,爸爸还是爱你的。爸爸只好把你的错误归结到我的生病上,我想,肯定是为了给我治病,你才走这条道路的。
孩子,你知道不知道,爸爸的老命已经不值钱了。比起你的名声来,爸爸宁可不要这条贫贱的命。今天,我把我这个拖累从你的生活中带走了。爸爸临走嘱咐你一句话,你要记住:
我们贫穷,但是我们的志气不能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啊!
遗书,这是我在看这张纸时脑中得出的第一个结论。不,这不是,当我清醒有可能面临的结局后,我突然怕极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不是遗书,顶多只能算是一个留言条,他怎么能出事呢?可是接下来,我发现皱皱巴巴的纸上是斑斑点点的泪迹。盯着那些泪迹,父亲佝偻着背,一面写留言条,一面流下一串又一串浑浊老泪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不,我僵硬地伸开手,似乎要将这副景象从眼前推开。然后告诉自己说,这就是留言条,不是遗书。当那些泪迹再一次晃在我的眼前时,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说,这种留言与遗书在这个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有区别。我仍然在为自己寻找安慰,我自己辩解着说,遗书是人死时写的,留言条是出门时写的。父亲写的只是后者。他肯定是回家了,他又要以种地来还原农民的本色了。我了解他,作为一个女儿,我深深了解父亲对土地的依恋。我强装着镇静,从父亲的屋里走回我的床头,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老家邻居的电话。我要证明给自己看,父亲回老家种地去了。
电话接通了,邻居说要去看一看父亲是否已经回家,我就那样坐在电话旁等着。电话里嗡嗡响着,我的心脏咚咚跳着。尽管我已经很脆弱,但我坚信,父亲在家里也许正打扫多日不住的屋子呢。
几分钟后,电话那端突然传来尖声的嚎叫,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凉!父亲喝了敌敌畏!
我一直沉默地听着电话里的号啕,似乎那个女人的号啕与我毫无关系。那是一个差不多三十多岁的女人,我每次回家,她都很热情。我不相信,她为什么大声哭我的父亲,我不相信。我听见自己对着电话大声喊了起来:你骗人!
不!蘋蘋,你的父亲都已僵硬了。
爸——爸——两秒钟后,我终于再也无法自欺下去了,我感到身体里正有一股凶猛的液体从四面八方聚结起来,像高压水柱般直冲胸腔,热辣辣、冒着火焰,顺着喉咙,猛窜上来。我张大嘴巴,在喊出爸爸的同时,一口红得耀眼的液体,像一股飞溅着红星的火焰,从口腔直喷而出,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炮筒里吐着的炮火。
瞬间,床头柜的白色电话,我的床上和前边白墙上,已经染上斑斑点点的血液!还有手里拿着的留言条也成了一张血纸,只留下几个不规则的白角,似乎在有意提示着它曾经是白色的!
我一直以为吐完鲜血,就要死了。但是,当我从那摊恐怖的鲜血中缓过神来,卷起血红的留言条放到衣袋里时,我发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仍然奇迹般、强劲地向上伸展着。
第二天黎明时分,我终于踏上了我曾经生长了十八年的土地。寒冷的风在空旷的原野肆虐着,发出呜呜的声音,有如一声声或尖厉或低沉的口哨,在远处、近处,在头顶上空或者在周围脚下掠过。头顶上还有星斗时隐时现,一弯苍白的月儿就像儿子小时画出来的,高高挂着,却没有光亮。我裹紧大衣,一面吃力地向前走,一面四处张望和回忆着。因为这实在太熟悉了,包括这场面、这情景,以及这痛苦而麻木的心境。但是,到底曾经有过多少回?到底是在梦中有过,还是在过去曾经有过,我实在记不起来了。我想,如果在梦中有过,显然今天的情景就是今生注定的一劫了。
终于走到了村口,熟悉的村子一如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仍然显现着它原有的轮廓,散发着熟悉的气息。我已经清清楚楚看见那颗歪歪扭扭的老槐树了。就是它,在我中学住校的年月,每个礼拜六的傍晚,它陪着老父亲的身影在那里眺望和等待。而今天,我走近它,看着它,却再也不能看见树下那个像它一样佝偻的老人了。当我摸着这颗记载着我生命里最原始亲情的老槐树时,我突然感觉它似乎就是我衰老的父亲。它的沉默,它的无奈,它沧桑而瘦弱的秃枝衰干,还有它苍凉的声音,以及在寒风里迎着我伸出的手臂,原本就是我曾经的父亲,我甚至都能听到,正立在树影里父亲那苍老的灵魂里发出的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但是当我仰首看见树下那簇白花花丧礼用的纸花时,我终于随着它哗啦啦的声音发出了凄厉的尖叫。
爸——
老槐树在呜呜地叫着,纸花在哗哗响着,还有严冬的风在呼啸,我相信每一种声音里都有父亲灵魂里的哭声。他是被我气死的呀,我相信他死不瞑目,我还相信他也在等着我,我相信他能听见我的叫声。于是,搂着那颗黑褐色老槐树粗大的树干,我拼命地叫着,爸——爸——爸——
有人向我走来,有人在劝我,有人安慰我说,父亲比村子里许多老人都幸福,他有骄傲的女儿,他享受过城市的生活,他接受过先进的治疗……
有人说,人人都有这样的一天……
不,我在心里大声叫喊着,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尽管他在城里生活过,尽管他接受过先进的治疗,接受过现代文明,但是他不比你们幸福。你们知道他死时心里有多绝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被善良的村民搀进了那个老屋,那个光线幽暗的老屋,曾经给过我多少童年的欢乐,还有那张破旧的桌子,曾经记载过我多少儿时的梦想,还有那个破旧的床……
那是父亲在静静地躺着,我一头冲到床前,对着那个影子般单薄的尸体,深深跪了下去。
人的生命原来这样易碎,当我看着床头父亲喝空的敌敌畏空瓶,以及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和嘴巴时,我才真正体验了人生如梦的感觉。看来,死亡真的很简单,只要那么一瓶水,然后换上一身新袄新裤,只要双眼一闭,两腿一蹬,便张开双手将尘世的一切都抛下了。我盯着父亲深陷的两眼,腊黄的脸颊,以及苍白的头发,还有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突然悟出了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如果不要欢乐,还谈什么烦恼,如果不要幸福,还谈什么苦难,如果死亡能解决一切,还要什么活着。父亲,你可是找到了解脱的办法,达到了人生最高的境界,可是留给活着的人将是什么呢?
父亲,你想过没有?你想过这样的解脱给女儿留下的是什么吗?我宁愿你拿出笤帚痛打我一顿,甚至拿出菜刀砍我几刀,以泄你胸中的怒气,也不愿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你的女儿。你这种惩罚不但太重,而且太不近人情。
跪在父亲床前的一刻,我突然对父亲的死亡和逃脱产生了极大的怨恨。当初我失去于致,在最痛苦和困难的时候,父亲你突然间从乡下要到城里享福,接下来再以大病一场将我置于极度的困苦之中,为你的病我几乎走投无路,甚至铤而走险。到今天,当我继失去于致,最后失去我人生的唯一寄托,而面临人生的第二次苦难时,你又以这种可怕的方式把我推入难以挽回的苦难深渊……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啊!你为什么不能与我共同度过这一关?你难道没有想一想,没有了儿子,没有了你,我还有什么可活的吗?
我跪在床前,把头靠在父亲的胸前,任突然冒出的怨恨泪水肆意流淌。然而,我是善良的,我怎能痛恨父亲出于为我甩掉包袱的良苦用心呢?当我感觉到胸中升起的对父亲的怨恨时,我体验更深的是因为怨恨父亲而带来的肝肠寸断的心疼。父亲,请原谅我对你的恨!
第二天,便是出殡的日子,我也不清楚这是谁定的。当我被人七手八脚套上一身白衣白裤,头上被勒上一条白色的带子,推出屋门后,我才发现,屋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白色。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人也是白色的,所有的白色都在飞舞,雪在飞,人的白色衣衫在飞,头上的白色孝带在飞,空中的白色纸钱在飞,还有一个个白色的纸花在飞。这是一个古老的葬礼仪式,说不清在这里已经流传了多少年。我参加过妈妈的葬礼,只是忘了所有情景,我参加过爷爷的、奶奶的葬礼,记忆里也难找痕迹了。只有今天,这个天、地、人浑然一体的白色葬礼,才是世间真正的葬礼。父亲,我深信这是上天帮我设计的,我深信这是上天为你安排的最隆重的葬礼。
北风在狂呼乱舞,雪花被风吹得飘来荡去,像片片带刺的白色花瓣,不停地在人的脸上刮来刮去。经过最初的刺痛后,我的脸像熟悉了这种削割似的,竟然因此缓解了心中的疼痛。我坐在一辆咚咚作响的农用机动车上,呆呆地看着旁边女人们莫名其妙的嚎哭。头上的白色孝带还在飞扬着,时常飘飞到肩侧甚至脸旁,像海军脑后的带子。透过纷乱的雪花,我看见葬礼队伍前边那群白衣白帽的男人,手举糊满白色纸花的孝棍,在雪中停停走走。我从来没有想到,父亲的葬礼会出现这么多的送行人。
满天的雪片大肆飞舞,那些圆形方孔的白色纸钱也夹杂其中不停地旋转和飘落,其中最大的一颗纸钱突然从几片包围的雪片和纸钱中冲出,飞速飘向高处,然后像一只白色的鸽子,颤抖着翅膀,随着白色的人流,向前忽高忽低地滑行。我突然泪流满面,因为我觉得这肯定是父亲,是父亲的灵魂在穿行。爸爸,爸爸,我在心里大声呼唤着,爸爸,请你捡拾这些钱吧!我们贫穷了一辈子,我们为钱奔波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让你清贫地走了。我对着空中看不见的幽魂,哭泣着说,爸,希望你在那个世界里,有充足的钱过日子。
记得小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去给妈妈上坟,每次爸爸都燃烧大量的纸钱。他说,只有给妈妈烧许多的纸钱,投胎后的妈妈才会富有,才不会像今生一样因为治不起病过早死去。因此,他不止一次嘱咐过我,在他过世后,让我记得给他多烧些纸钱,让他来生也不再过穷日子。
葬礼的队伍终于停在了已挖好的墓前。我被人从车上拉下,站在一个黄色土坑前,茫然地寻找着什么。我不知道那个土坑怎么那么小,怎么能装下父亲虽然枯瘦但仍然汉子般走过一生的躯体呢?有人跳了下去,有人送下去一个红色小盒子。
不——那怎么能是父亲呢?谁让你们把他给烧了呢?
没有人说话,只有掺着白雪的黄土被疯狂地铲进去。我直盯盯地瞪着狭小的盒子,眼看着它一点点消失在白雪黄土中。当最后那点红色即将消失时,我突然觉得冰冷的躯体里,又一次孕育着一股火热的泉水,带着势如破竹的力量,雄不可挡地从胸腔直冲喉咙,然后,我再一次尖叫着,喷出一口火焰般的鲜血。那时,我又想起了炮筒里的炮火。
掩盖父亲骨灰盒的最后一锹黄土有一部分变成了深褐色,而我身前厚厚的白雪也洒上了鲜红的斑点,这种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顿时将葬礼衬托得更加悲壮,而星星点点的红雪,像揉碎在雪地上的一粒粒花瓣,成为父亲葬礼上最美丽、最夸耀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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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后,我终于在乡亲们的关照下恢复了元气。然后在那颗古老的大树下,挥泪告别了质朴的人们和荒凉的土地,以及那颗沉默如父亲般的老树。尽管这片土地孕育了我,养育了我,但是,在经历了城市文明的洗礼后,在浸染了先进文化的熏陶后,我再也无法适应原来的闭塞生活,即使在那种文明已经重重伤害了我的情况下,我仍然无法遏制奔赴城市的欲望。我惭愧自己已经不属于这片土地,我惭愧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片贫脊的土地既载不动我沉重的生活经历,也无法平抚我身心的创伤,更无法熄灭我灵魂中的渴望。一天后,我终于再次踏入这座给我无限伤痛的城市。
我已经找回城市女人所具有的优越感,恢复了一个文化女性多年修练而成的沉静外表。但是,不管我的外表如何改变,气质如何改变,我骨子里乡下女人所具备的自卑和自尊,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可以承认失败,但决不甘于失败。当我站在纷乱的街头,看着这熟悉、又充满陷阱的城市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返回的目的:我要理清纠缠于心头的谜底,那个使我家破人亡的谜底。
三十分钟后,我已经回到了充满死一般气息的家。我坐在床头,手拿结有血斑的白色电话,盯着已经凉干的斑斑血迹,开始了解谜的艰难过程。或许正是这些红色的东西,才使在接连的灾难面前已经麻木和愚钝的大脑,迅速焕发出异常的亢奋,而且思维极其清晰。我首先打通了袁一林的电话。我没有理睬袁一林的关心,只是让他弄清楚他太太如何找到那个地方的。然后,我又打通了于致的电话,我已经顾不上于致的鄙夷和讥讽,只是央求他帮我问清儿子是如何找到那里的。因为我坚信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我相信其中一定有可怕的故事。
到晚上为止,所有的疑惑都开始浮出水面。梁凤葶之所以能找到那个地方,是因为有所谓的“好心人”向她密告地址,她才雇人敲开门的;而父亲与儿子竟是有人假托我的名义,雇车接他们去那座房子见亲戚的。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比起这样的新仇,什么样的旧恨还能够占据心头?什么匿名信,什么照片,在这里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一劫,足够把我推向一个新的舞台。那就是复仇的舞台。
有的门,迈进去容易,往往走出来很难,就像到了迷宫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的我,到如今,早已是不想出来了。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既然连生活的唯一寄托和希望都没有了,还奢谈什么生活,还怕什么失去。就这样,我像吃了迷魂药般,从第二天开始,便恍恍惚惚往来穿梭于一些药剂商店、农药种子商店以及郊区集贸市场。似乎只有这种农药、酸液、鼠药等的采购才能稍稍平息天天疯长着的仇恨。
这是个上午,我又一次揣着刚刚买好的一小瓶敌杀死从一家商店走出来。风虽然很冷,但内心燃烧的复仇念头,使我没有任何感觉。我一面离开这家商店,一面思考着到哪里能够买到硫酸,因为这才是几天来我最渴望买到的东西。我最希望看到的结局是,一阵嗞嗞啦啦的声音,伴着白烟冒过之后,这个骄傲的女人一瞬间变成一个人见人怕的丑八怪。从此,让她再也不敢出门,不敢见人,不敢张扬,不敢夸耀。让她的婚姻,她的仕途,还有她所希望的一切,随着那股烧焦的皮肉味消失吧!
正当我入神地想象着自己的复仇计划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四下张望,竟然发现瞿红和杨菴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正从一个街道走来。
蘋姐,你是不是也来参加婚礼?
我大吃一惊,原来,今天正是常天丽和李子峰结婚的日子,而婚宴就在旁边那座酒店。看来天下有缘人总是容易聚首,冤家更易碰头。这不是上天安排给我的机会,还是什么?我抬头看着斜对过那座气派的酒店,看着站在厅前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以及这个女人优雅的姿态,不禁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说,报仇的机会终于到了。
我随着人流,走向举行婚礼的大厅前,走近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这个与我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尽管老天一直关照她,关照她的容貌,关照她的仕途,关照她的生活,我还是从她浓艳的新娘妆下看见了岁月的足迹。在自然规律面前,虽然天生有美有丑,有高贵有贫贱,有幸运还有不幸,但最终所有的人还得在自然面前低下头。即使她的名字叫常天丽,也不可能永久美丽。因为在这大喜的日子,我清晰地发现她那为之骄傲的面容,也隐隐暴露着衰老的痕迹。
她还在灿烂地笑着,极尽能事地表现着自己的妩媚。当她的眼睛无意中与我的眼睛相对而视时,我突然看见她灿烂的脸上划过一道阴影,就像如银的水面偶然被某个飞虫轻轻碰触而出现的一丝波动一样,接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迅速恢复了以往的面容。
哎呀!她早早伸出戴着红色丝网手套的手,以一副亲热的姿态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没想到你来得还挺早。看来真不枉朋友一场!
当然,要不怎么能称得上多年的老朋友呢?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我又在心里说,今天不报家破人亡之仇,我还真枉做你的朋友!多么可笑和可耻,我们都用了“朋友”这个词,我甚至像常天丽一样,也能一脸灿烂、轻松地对仇人说出“朋友”这个词,我发现自己终于在风雨的磨练中修成了“正果”。
我一分礼钱都没交,当门口旁边那两位收份子的人面向我时,我说,我会在酒席上直接交给新人的。
我在人们异样的眼光中走进了婚宴。
婚礼在隆重的气氛中开始了,我终于看见了喜气洋洋地站在高高的新娘旁边的瘦弱矮小的新郎官。司仪在说着什么,我丝毫不感兴趣,我从座位上故意高高地站起身,绕过三个人走向对面的瞿红,将嘴抵到她的耳边说,你看这个婚姻像不像小马拉大车的架式。
瞿红忍俊不禁,捂着嘴与我一起吃吃笑了起来。几乎同时,我扭身看见李子峰像被人压缩了一下,身体变得更瘦小了。
酒宴正式开始,浓郁的酒香顿时飘满整个大厅。我怀揣着敌杀死,也随着人们的高涨情绪在疯狂喝酒。有人说“酒壮菘人胆”,看来一点不错。尽管我不菘,但酒喝下去,我自感内心的悲壮气概,随着血液里酒精的增多不断膨胀。
新人一桌桌在敬酒,酒桌的热闹气氛不断升温。李子峰举着酒杯走在常天丽的前面,但他瘦小的身影丝毫掩盖不住常天丽的任何光彩。特别是常天丽那身大红的旗袍,把周围的空气都染得发红了,这使得在她红色光彩笼罩下穿着黑色西服的李子峰,越发显得瘦小枯干,萎缩难看。我急速地转动着的脑筋,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他们来到了我所在的桌子边。当满桌子人都站起来祝酒时,我再一次离开座位,走到新人面前,以压倒众人的声音说,我今天说一个笑话,给大家祝祝酒兴,怎么样?
大家还真停下了刚才的说闹,支着耳朵等我下边的话。
我猛地喝了一口酒,冲着新娘说,今天是大喜日子,不管我说什么笑话,你们可不能恼啊!
李子峰的脸变得发阴了,常天丽却在一脸的灿烂笑容中,稍微露出一丝胆怯,只是笑着说,我看免了吧,我倒希望你多喝几杯喜酒。
喝酒那不用说,笑话也要说,对不对,要不怎么能热闹呢?我兴奋地掀动着大家的情绪。
对对对,不明真相的人们纷纷符合。
李子峰在轻拉常天丽的衣角,他一定是想避开我。我想,既然今天来了,就不会轻易地让他们避开。于是,我一步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常天丽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是她仍然忍着最后的恼怒,高兴地说,如果你要说笑话,先喝一大杯开口酒。随即把一个盛饮料用的玻璃杯放到我面前,想以此吓退我。
为了让大家高兴,我豁出去了。我毫不犹豫,麻利地举起酒瓶将杯子注满。接着,在大家吃惊的眼神里,我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眼前已经变得缭乱一片,那对不相称的新人——大洋马一样的常天丽和秃尾巴猴子般的李子峰,正像马戏场上一对儿小丑,在眼前跳跃。于是,趁着头脑清醒,我说,我现在可以说了,对不对?
听到大家兴奋的附和声,我手舞足蹈地跨到新人身边,把他们并排紧靠一起,然后面向大家,大声说:
你们说,他们像什么?不等大家反应,我接着说,我觉得不像夫妻,像小马拉大车,你们说是不是?然后,转向瘦小的李子峰说,小心你拉不动,累吐血。
人们都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笑话”,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我没有停留,再一次出乎人们的意料,大声说:
说得再贴切些,甚至更像马戏场上的秃猴骑洋马。然后,我再转向瘦小的黑影说,小心被大洋马掀下来。
除了几声吃吃的笑,全桌一片沉默。不管多么沉默,多么尴尬,我也不管别人如何嘲笑我,我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也为自己的彻底堕落而骄傲。我想起似乎王朔说过的一句话“我是流氓,我怕谁”。是啊,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怕谁?
我被拉到了桌子旁的拐角,等我站定身子,才发现对面除了大红马以外,没有别人了。我瞪着这张鲜艳的脸,嘴巴不利索地说,要做什么?我们可是朋友。
常天丽突然揪住我的衣领,将鼻子几乎抵到了我的脸前,我想,我只要一张口便能咬掉那个肉乎乎的东西,让她后半生变成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里的哈米赤。
姓谢的,我警告你别太过分。你帮我成全了这样的婚姻,我帮你卸掉负担,我们是两不相欠。我希望你自重。
我自重,我要什么自重。我感到脚下有点站立不稳,于是一面调整着身体的平衡,一面思索着下手的机会。当常天丽准备扭身走开时,我一伸手,从衣袋里抽出敌杀死,对准对面常天丽的脸,用力喷去。
一秒种后,除了常天丽从鲜红的嘴唇里发出的一声尖叫外,我发现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敌杀死的封口还没有打开呢!接下来,在纷乱的人群中,我糊里糊涂地被簇拥着推搡出了大厅,推到了大街上。然后,对着严寒的冷风,将刚才吃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在了旁边的树坑里。
就是她,那个没随喜酒份子的女人!
真丢人,喝喜酒不随礼,还喝个烂醉。德行!
这个时候,在我的复仇计划一下子落空的时候,在我的怒气无处可泄的时候,竟然有人在身后骂我,这可真对了我的胃口。我带着一口酸臭酒气,猛地扭过身来,冲着那两个西装革履的小子,将嘴中剩余的东西一口喷出:呸!
那两个家伙的黑色西服上和脸上立刻挂起了星星点点的食物剩渣,分布不均地散落着。然后,迎着高空飞射而下的寒阳,以及酒店前方一群看热闹的人群,我定定地站在那里,准备接下来的一场恶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出现一阵噪动外,仍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那两个小子悻悻走开后,我也迈着趔趄的脚步,神情恍惚地离开了这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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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总还会来的,今天没来,明天或许就会来。白天没来,晚上也许就会来。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东西,谁也不能逃过。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根本无法停止对这对狗男女洞房情景的想象。这不但折磨得我无法入眠,而且在一点点重燃我仇恨的怒火。在我众叛亲离、家破人亡的时候,他们竟然在洞房花烛下,纵情欢乐,男欢女爱。这不是天大的讽剌,便是天大的炫耀。
我要让你们的欢乐付出血的代价。我突然坐起来,对着墙上那滩凝结的血斑发下重重的誓言。
夜已经很深了,我提着从家里找出的一个空油桶,顶着寒风,走出宿舍院,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一切都失去了理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已经发动的机车,由于失去刹闸功能,已经无法停止接下来的行动。黑夜在车窗外飞奔,却没有尽头,风在车窗外吹,却没有声音,唯有在宿命齿轮上轮回的我,已被上帝安排好最后的结果。
出租车带我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加油站,我在司机疑惑而恐惧的眼神里,买了一桶油回到了车上。然后,我将李子峰家的住址告诉了司机。
家属院的值班门卫早已经睡了,我顺利地从半掩着的门走了进去。我怕什么,什么都不怕。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挡住我的道路,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我的行动。几分钟后,我在李子峰家的楼下,顺利地乘上电梯,到达了他家门口。
一切都是这么顺利,似乎这是老天给我安排的行动。是啊!这本来就是上天为我安排的命运。或许在我认识常天丽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今天的下场,或许在我嫁给于致的时候,就已经排定了今天的生存内容。更早的话,或许我考上大学,成为一个城市人的时候,便已经被安排了今天的结果。如果再往前追溯的话,或许我出生的时候,便已经定下了今天的结局。当然,或许前世我做下的什么罪孽,已经注定了我今生的命运……
汽油开始以细细的水柱灌向门缝,同时也以浓烈的挥发程度,在周围弥漫。我相信那个夜晚,在这个墨黑的楼道门前,我更像一只凶猛的黑狗,静静地蹲在门前伺机等着猎物的出现。油桶里的油在迅速下降,手里的重量也在逐渐变轻,当油桶最后被我倒过来也流不出液体时,我最后退到了楼下台阶,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团点着,向上扔去……
四十分钟后,我已经站在了于致的新家楼下。仰首看着曾经见过一面的窗口,看见的竟是一方黑色幕布,然后我伸出左手的中指,疯狂地摁响了那个号码。
终于有人回应了,却是一个愤怒的叫骂。在那样的夜晚,以那样的方式叫门,换来怎样的叫骂,我都不会在意。但是,当我准备答话的时候,却发现叫骂的人即不是于致,也不是儿子,而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声音。
我突然感到晕头转向起来,是冷风再一次吹醒了我。不,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管面对什么,我都要坚持到最后。于是,我央求他告诉我,这里住的是不是于致一家子。
不,不是。
你是谁?
管不着!
我再一次被激怒了,一伸手拼命摁住了门铃,门铃长时间的叫响了。门里又在大声叫骂,我便以这种摁门铃的方式与他对峙。终于有女人的声音在男声后边,柔和地响起:
原来那一家刚刚将房子买给我们。听说他们搬走了,也许是别的城市。
……
搬走了,也许是别的城市……我停下了摁门铃的手,思索着这个结果对我眼下的意义。这么说,我今夜,在入牢之前无法见我的儿子了……
如果说,之前我所有的力量来源于我的仇恨的话,那么,对儿子的思念便是我力量尽处最后的结。当我明白今夜最后的失败后,我感到身体突然像耗尽了最后一滴精力,瘫在了紧闭着的门前。看着这道冰凉的铁门,觉得这才是我最害怕的下场:儿子,对我关闭了最后的门。
有一只蚊子似的黑色昆虫向我飞来,翅膀不停地嗡嗡着。它轻轻地碰触我的额头,似乎在唤醒我的神智。我不想动。有两只黑色小昆虫飞来,在碰我,有三只,四只,五只,瞬间,铺天盖地,一下子涌出了无数只蚊子。纷乱的嗡嗡声混杂一起,几乎将我淹没掉。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附满了蚊子,它们都在疯狂地吸吮着我的血液,就像被扔进了非洲某部落的食人蚁坑一样,我觉得不久将要被他们啃成一堆白骨。
我开始挣扎,我告诉自己说,我要见到儿子,我要寻找儿子,我要逃跑!
我终于摇摇晃晃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恍恍惚惚看见门上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在向下缓缓流着。
那是鲜血。
我抹干嘴角,抹干门上的血迹,然后在恍恍然离开了我生命里寄于深厚希望的最后一站。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个乌七八糟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诊所里的病床上。遗憾的是,我身边坐着的是两个警察。然后我知道了我的罪行:蓄意纵火。只可惜那两个狗男女没有受伤。
我终于承认,我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看来这场漫长的争斗最终结束了,而我破亡的家,空无一人的房子已经变做一只大大的句号,将这场争斗截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在这条曲曲折折的斗争道路上,我像一个不善长跑的运动员,歪歪扭扭,磕磕绊绊,虽倾尽了全力,最终还是栽倒在路沟。就像每一次与常天丽的较量,最终失败的都是我一样,看来在常天丽面前,我注定就是一个失败者。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争下去呢?我想我真得该休息了,我太累了。回忆自己从农村到城市,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学生到一个研究人员,又沦落成一个阶下囚,我经历得太多太多,得到的东西虽然不少,失去的却更多更多。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呢?如果当初不要这些,今天哪里还会为失去而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