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48

与袁一林的商谈不了了之,我既没有答应与他结婚,也没有拒绝与他的交往,特别是接受他的帮助。因为当天下午,他便向我要来商报的电话,坚决替我辞了职,理由是我根本不具备那种营销的能力。面对一个曾经被自己伤害过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能够如此一往情深的爱着你,关心着你,你如何拒绝呢?除了对他深深的感激,我想,我能够给他的,便是爱的补偿了。

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高尚还是可耻,在营销领域经过一次重创后,我确实对自己的市场开拓能力失去了信心。当职业和收入再一次面临危机的时候,我不得不听从袁一林的意见,在他的一个软件分店里,担任了一个经理职务,并拿上了一份不菲的薪水。面对陌生的行业和丰厚的薪水,虽然有时感到尴尬,但出于生活的无奈,以及由此而来的对金钱的需要,尤其是对没有收入的恐惧,我还是难以暂时拒绝这份职业。

日子得过且过,我在苟安的生活中,与袁一林保持着秘密的暖昧关系。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们已经约好,要寻找一个万全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搞得鸡飞狗跳。尽管我非常希望迅速嫁给这个既有经济实力,又真心爱我的男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只要提起与他的婚姻,我的心里便会产生极度的不安,就像头顶上一直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一样,随时都可能被一剑刺中。

这或许就是民间所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处在危险境地里的动物,或者抵御能力差的动物,对危险的感应总是特别灵敏。我或许正因为这种婚外情的危险境地,对危险的感觉也变得更加敏感。在一个礼拜一的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儿子与父亲都已经睡了。当我也准备睡觉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婚外恋情露馅了。之后,我脑子紧张地转动着,寻找着应付她的话语。

梁凤葶似乎刚刚受到什么刺激,她在接通我的电话后,第一句话便是,谢雨蘋,我恨你,恨透了你,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去迎战。她一面疯狂哭着,一面大声责骂着,你这个狐狸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也是女人,你也有孩子,你既然知道一个单身女人艰难,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娘俩置于这样的境地?

我脑子已经乱成粥了,不知是她的提示,使我想起自己做为一个单身女人曾经有过的苦难,还是她的提示使我想象到了她们娘俩未来的生活。我清楚地记得最初失去自己心爱的男人后痛彻心肺的感觉,我当然也能想象到这个爱着丈夫的女人,将会面临怎样的痛苦。好在我已经熬过来了,而她却要代替我熬这样的日子。我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是不是太自私了?是的,我也是女人,我也有孩子,我……

到底怎么了?我突然想起与袁一林曾经的约定。我记得我们相约,不在短期内做任何举动的。为什么今夜会成了这个样子。电话里女人还在疯狂地哭泣,不过已经从刚才的怒骂变成了哀求:

求求你,放过我们的家庭吧,我的女儿不能没有爸爸,我也不能没有一林。我真得爱他!面临家庭解体的危险,她显然已经崩溃了,她几乎在语无伦次地哀求我,你已经单独生活那么长时间了,你有能力自己生活,可我没有,我不能没有他,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我拿着电话,已经被电话另一端这个无助的女人的哭声憾动了。虽然她曾无情地伤害过我,伤害过我的儿子,但是,当她如此恐惧地求我放过袁一林,放过他们的家庭时,我还是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为这个女人的委屈所感动了。她爱她的丈夫,尽管这个丈夫一直在伤害她,尽管这个丈夫一直想抛弃她。但是,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她仍然不能停止对他的爱,也不想停止她的爱,她甚至不惜向另一个仇恨的女人求告,这到底是一个女人的伟大?还是一个女人的悲哀?到底是一个母亲的高尚?还是一个妻子的自私?在那一时刻,我真得难以分辨清楚,我只知道在她的哀痛中,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彻底投降了。

我忍着同病相怜的情绪,以一副平静的姿态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梁凤葶听见我平静和善良的问话,一时间暂停了哭泣,她只说了一句,袁一林要跟我离婚,就又哭了起来。

如果平时,我想我会为这个消息而暗自兴奋的,但是,今夜,在另一个如我当年一样正在遭受灭顶之灾的女人面前,我似乎因为自己与她同是女人而站在了一起,并且因为对这同一种灾难的切身体验而变得高尚起来。我说,你放心,我会劝袁一林回到你们家的,另外,我又半是决心,半是自欺欺人地说,我还请你放心,我不会拆散你的家庭的。

她这一次是真的停下了哭泣,以一种掺杂着怀疑的感激语气,颤颤抖抖地问我:你说的是真的?你会劝他回家,是吗?

我坚定地说,是!

她似乎更不相信了,再一次颤抖着声音说,你刚才说你不会拆散我们的家庭?是吗?

我仍然毫不犹豫地说,是!

那……她突然又带了哭腔,声音也低了下来,似乎害怕把刚才我的许诺吓跑似的,说:那你,告诉他这些话,好不好?就现在。

好!我悲壮地说!

半个小时后,在我打电话实践了对梁凤葶的承诺半个小时后,袁一林愤怒地开着车跑到了我家宿舍楼下。我不得不悄悄地溜出屋门,飞奔着冲下楼梯。宿舍院静悄悄的,偶尔吹来初夏的暖风,掠过院落里一簇簇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扑上面庞。路灯似乎已经睡着,从半闭着的眼睛里闪出昏黄的光线,随着夏风轻轻摇曳着一缕缕夜的气息。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做出这个高尚的决定而自豪。一缕风轻轻吹来,我的一侧衣角突然像一只蝴蝶柔软的翅膀,忽闪了几下,我伸手抚平被风吹起的衣角,向着袁一林正在等候着的车走去。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车驶出宿舍院,刚刚进入静寂而宽阔的马路,袁一林便愤怒地吼起来。

我能说什么,我说梁凤葶的求告,说她对他的爱,或者说我的高尚。我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想告诉他,不要甩掉一个爱你的女人,那太残忍了。

不,你不明白!他斩钉截铁地大声说,你以为我不甩掉她,对她就不残忍了吗?你错了!

夜在无尽无休地伸展着,像一团巨大的黑雾,将我们的车,以及周围几个厌厌欲睡的路灯紧紧围裹起来。我坐在车里,感到外边这团巨大的黑雾就是罩在我们头上的命运,不管我们如何飞跑,如何挣扎,都永远无法逃脱出去。即使有白天,到头来,黑夜仍会交替而来,最终我们都无法摆脱。袁一林已经不再说话,他只是阴沉着脸,飞速开着车狂跑。我想,不管你跑到哪里,我们未来的命运,都不是我们自己做得了主的,你跑吧,等你跑累了,一切还是遵照命运所安排的回到原来的样子。十几分钟后,袁一林终于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又停在了那幢新房前。

想回身已经来不及了,我已被袁一林拖出来,向着幽静的楼道走去。其实,自从初次在这间屋子里发展了我们的关系,到今夜为止,我们这已是第四次来这里了,不过这一次却似乎与第一次来时的状态更为想象。我们既不是来幽会,也不是来居住,但心里装着的是某种难以说清的复杂情绪。我想,既然事已至此,说说明白,做个了断或许对大家更有好处。

几分钟后,我已经被袁一林紧攥着手,拖进了宽大的书房里。他一边走到写字台后边,一边弯腰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一只大大的信封,扔到了我的眼前。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猜不透里边有什么东西关系着今夜我们的谈话。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墙上乳白色的石英钟兀自嘀嗒着。我伸出手,拿起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

原来是一沓已经发黄,破损不堪的黑白照片!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照片都是我们上大学时一起拍摄的。

我抬起头,想从袁一林的脸上寻找这些照片的涵义,但是袁一林沉默的脸上仍然挂着厚厚的阴郁和恼怒,从中什么都看不出。我只好再次低头,看着这些曾经撕裂过,又粘起来的照片,琢磨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故事。

其实,我并不想给你看这些照片。因为这些照片除了证明我们曾经爱过以外,便只能是我没出息的见证了。袁一林终于抬起头说话了,眼睛里的泪水已经积成一潭,这不禁吓了我一跳。在我的心目中,这个男人一向是乐观和刚毅的,他不但很少流过眼泪,甚至连烦愁似乎都很少有。

在你绝情地决定跟于致时,我一气之下将这些照片全部撕碎了。但是第二天,我便从拉圾筐里将它们又翻了出来。因为,失去你让我心痛至极,而扔掉你的照片使我似乎又再次经历着失去你的痛苦。就这样,我又将它们翻了回来,我觉得那怕看一看你的影子,都会感到有一丝安慰。

你看我多没有出息,我没有像一个正常男人一样去恨你,反而更加思恋你。我甚至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翻看这些破损的照片。就因为这些照片,我的妻子曾经跟我吵了多少次,可我始终没有办法扔掉它……

但凡对你的爱有一点点儿减少,我都会扔掉他……

我终于随着他眼睛里掉落的一大滴泪水而感动得眼圈湿了。那些照片看来不只是撕过一次,而是至少有两次或者三次,因为破裂的纹路除了撕开的痕迹,还有剪过的痕迹,我能猜想这个男人是在怎样的情态下与他的妻子争夺这些照片的,我也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如何在独自一人时,伤痛地粘贴这些照片的。我低着头,羞惭而难过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张张黑白照片上的男女,似乎看见了青少年时期一幕幕欢乐的场景。在逝去的时光里,那些场面就像窗外遥远的星辰,模糊而忧伤地在远处伸展和招手,我甚至感到已经消逝的年少时的情爱也正像窗外铺天盖地的春天气息汹涌而来……然而,就像席慕容那首诗说的,我曾经答应过你,要一起走上那面山坡……

可是,如今在灯下,当我面对过去那个少年沧桑的脸时,我如何解释,如何补偿这些岁月里的等候。我为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情命运而伤感不已,更为他对我的这份情思伤痛满怀。在惨白的灯下,面对眼前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难解的初恋情结,我终于再次冲破内心深处道德的束缚,毫不犹豫地撕去刚刚唤醒的理智,张开胳臂,一把将面前这个痴情的男人搂在了怀里。

让一切见鬼去吧,我少年时的爱人,除了爱你,我已经一无所长,除了爱你,我没有选择。让所有的一切惩罚都落在我的肩上吧:道德的诅咒,良心的遣责,社会的舆论,还有一切灾难!我不怕。

我愿做你的情人,我愿给你我的一切。我不要名份,不要婚姻,什么都不要,只要你需要我的爱,我会随时给你,毫不保留地给你!

49

本来要与袁一林彻底断绝关系的,当我面对他以往岁月里的情感沧桑时,我再一次被感动了。像我这样一个岁数的女人,除了一副衰老的面孔和经济的负担,我还能给人什么呢?在经历生活的磨励和婚姻的破灭后,这个男人还能如此一往情深地爱我。我想,如果这不是伟大的爱情,那么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爱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再次残忍地辜负这个男人,还有什么理由再次绝情地放弃他!即使我答应过还他妻子一个完整的家,但是,那对他,对我都将是怎样的不公平啊!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最后,我只好痛苦地给自己定了位:除了袁一林本人,我再也不要袁一林给我许下的婚姻了。

我只做作他的情人!

一个中年女人,一个正在长大的儿子的母亲,竟然在这样岁数决定做一个情人,这不但荒唐,而且让人觉得无耻。但是,在那种情景下,我被这迟来的激情搞得晕头转向,心智迷乱,我根本不想顾忌社会和道德的约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被深爱着的女人,我已经别无选择。与其再一次伤害和辜负这个男人,不如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就这样,那晚上,我以性命和尊严起誓,只作袁一林的秘密情人,别无他求。我既然不能实践对梁凤葶许下的诺言,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起码能给她一个表面完整的家庭。而袁一林在最初的痛定思痛后,也无可奈何地同意了,为了我们家庭的安稳,为了我们各自的孩子,也为了我们最后那点可怜的面子,袁一林还答应了与妻子的暂时和好。

其实,在那种环境里,作为他的情人,除了内心深处的自卑外,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耻。因为从那以后,我开始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就像自己的付出获得的报酬一样,我慢慢习惯了袁一林对我各种名目的赠与。有时,我也怀疑自己这样的行为是否真得全部出于对袁一林的感激和爱惜,是否除此之外,下意识里还有对袁一林经济方面的需求。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不愿意追究这样的问题的。我情愿稀里糊涂地、快快乐乐地做着袁一林的女友,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的工作和生活渐趋稳定下来。自从被常天丽逐出研究所后,一直伴随着的不安感觉,慢慢随经济情况的好转而消失了。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父亲的病经过坚持不歇的口服药物化疗,越来越趋稳定,儿子在经过医院的那次冲突后,虽然一度与我的关系紧张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逐渐和睦起来。我与袁一林始终在极秘密的状态下,维持着亲密关系。除了偶尔产生的羞耻外,我与袁一林似乎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我们简直像一对热恋的青年男女,每天渴望和思念着对方。我有时真的奇怪,于致曾经那么深地打动过我,而且失去他时,也曾经为他那么深地痛苦过。而现在,在袁一林温暖的抚慰和灼热的爱情燃烧下,于致在我的心目中不但变得遥远,甚至开始看不清楚。我一直认为于致在自己心灵上刻下的痕迹太深了,深到永远无法抹去,无法接受别的男人。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炽热的爱情可以熔化一切,就像当初于致霸道的爱夺去我对袁一林的爱一样,它也可以熔化于致烙在我心灵上的印迹。

我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女人,除了本性的善良外,我有时甚至比许多女人更具备好强、好胜的心理。一旦从困境里挣扎出来,我便开始在温饱之余想起以往的经历,尤其是几乎置我于死地的销售非法出版物的败露。因为那件事情对我生活的影响和打击,几乎摧毁了我对生活的最后信心,如果没有对父亲和儿子的责任,我真说不清,当时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因此,尽管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对此事我仍然无法释怀,甚至在更多的闲暇时间里,我开始寻找各种线索和机会,查寻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供货商的判断和提供的线索得知,这件事是由人举报而败露,这正好说明公安部门为什么对书店的贩黄事实,甚至对我们的藏书地点了如指掌。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的举报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调查了当初小服务员的经营情况后,我开始怀疑,这个举报人不但是我们的顾客,甚至有可能做过我们的推销员。事情就这样搁浅在这里了,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杨菴,这个结才有了一缕解开的曙光。

那一天,我正在店里低头盘货,服务员正在接待偶尔进来的三两个顾客。由于街对面便是一座商业办公大楼,我们店几乎将楼里一大部分商业公司的应用软件和硬件以及电脑维护全部承包了下来,生意很兴隆。我不用做很多的市场开拓,只要维持原来的经营项目和规模,便有很可观的利润了。

店里正在放着一首音乐,声音不大,非常优美,就像门口吹来的秋风,轻柔而惬意。有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子从门外进来,我没有抬头,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瞧了一个轮廓,然而这一瞧不要紧,我感到心里一震,这个人是谁?我抬起头,一眼看见杨菴正西装革履地走进来。

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并惊讶地打着招呼。原来,工业局正在对面商业楼旁边的大厦举行一次会议,他来为会议买一些办公用品,还有李子峰吩咐的一盒磁盘。据他说,会议再有三天就结束了……对工业局——我过去单位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此时我没有任何兴趣,我所有的精神全部集中在我的书店被封事件上了。两分钟后,我将杨菴拉进了旁边的小办公室。作为当时书店里的一个临时推销员,我想也许他能为我提供一点线索。

提起当时的事情,杨菴表示出一副痛惜的样子,但有些作做的惋惜,却让我捕捉到了倏忽而过一丝尴尬痕迹。我突然预料到,杨菴肯定有一点线索,或者知道什么。于是,我开始回忆当时的境况,当时的挣扎,当时的恐惧……就这样,眼泪轻而易举地流了出来。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起到了作用,还是杨菴的良心发现了,他终于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一反常态,开始激动地向我诉说:

蘋姐,我对不起你,我一直想找你,但又怕你不原谅。

我抬起眼睛,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为什么?

那件事,我一直怀疑是我惹的祸……

我更加疑惑地看着对面杨菴的脸,急切地寻找着真实答案。

杨菴低下头,黯淡的眼神瞄向脚下光亮的地板,似乎在向我忏悔。有一次,我在下班时间看那套书,被常天丽看见了。她当时就问我是不是从你那里买的,尽管我没有承认,但我觉得她已猜着了。后来我发现,一个跟我一块推销书的朋友,竟然与常天丽鬼鬼祟祟地约会,我当时没有多想什么,后来你的书店出事,我才联系到这件事上。事情发生后,我曾经为这事特意找过这个朋友,从他的表情猜测,我想他很可能与这事有关。

………

我已经明白了,这个天大的灾祸原来仍是这个心狠手毒的女人一手策划的。当我再一次意识到我与常天丽的仇恨又添一层时,我沉静的表面下已经开始燃起熊熊怒火,那种疯狂的烈焰简直蕴含着烧尽整个躯体,整个世界的能量。如果常天丽就在眼前,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口吃掉她……一刀杀死她,太便宜她!

在遭受了这样的陷害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决定,再次举起复仇之剑,向常天丽寻回一个平衡。

不久,机会就来了,我气愤难平的心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四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刚刚准备闭店,突然看见李子峰与常天丽一左一右从一个出租车里出来,快步走向对面的宾馆大厦。

尽管天已很黑了,但街道两旁闪烁的路灯,还是柔和地照清了常天丽的白脸、红唇和李子峰微亮的秃顶和脑后稀少的头发。我吩咐了一下店员,不加犹豫地尾随而去。按那天杨菴所说,会议已经结束了,而这个李子峰竟然与常天丽在夜晚双双进来,看来一定是不正当的勾当。

街道上的人络绎不绝,我穿过人群,穿过如流的车辆,一溜小跑冲进这座豪华的宾馆,正好看见他们两人随着电梯的打开,齐肩迈进电梯间。我返回街上,用手机将电话打入宾馆前台,讯问工业局的会议是否结束,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再以李子峰朋友的身份,讯问以李子峰的名义登记的房间号码。我说,我是李子峰的朋友,忘了他的房间号。

一分钟后,我将1235房间号码记在了脑海,然后兴奋地回到了店里。我坐在办公桌前,兴奋地思考着即将到来的好戏:今夜我也要像常天丽一样策划一台漂亮的舞台剧,我也要让她身败名裂!

三分钟后,我打通了我的原先供货商张志有的手机,告诉了举报我们的仇人,以及今夜我的打算。我请求他采用他的关系,动用警方,替我们报仇。十分钟后,他将电话打了回来,同意了我的计划,并说已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警方朋友。

晚上,时间过得慢如蜗牛,我连饭都没有舍得吃,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宾馆的出口,生怕漏掉他们的影子。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在半夜,来个突然袭击,将他们双双抓获。到夜里十二点以后,事态发展果真按照我所希望的在进行,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从宾馆出来。我感觉心脏正随着走向公用电话亭而猛烈撞击着胸腔。

实施计划的时刻到了。

风大了,有几片纸屑夹着塑料袋在前面不远处随风飞起,伴着哗啦的声响,其中一片纸竟然翻卷着飞向旁边昏黄的路灯,在撞到电杆后,又翻飞着向地面飘落。我收回眼光,低头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似乎刚刚经过了蒸烤,浑身燥热。IC电话亭已经到了眼前,我心怀鬼胎地站在它巨大的阴影中,心慌意乱地拨着110的电话,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似的。在听到对方的接应后,我压抑着满腔的激情,清晰地告诉对方:

在某某大厦1235房间有人在卖淫嫖娼。

在得到110干警准备查证的许诺后,我感到自己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然后,我又拨通了工业局保卫科值班室的电话,告诉值班员通报保卫科长,在某某大厦1235房间,工业局工作人员由于违法乱纪,已被公安部门抓住,请单位派人来处理。

回到小店,我在黑暗中通过窗玻璃,瞪大眼睛注视着宾馆门口的动静和来往行人,兴奋地等着事态的进展。多亏我的小店采用的不是全封闭卷帘门,而是网格状的保安门,这种安排似乎正是为我今天的行动准备的。看来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事事如意,我要详细品尝这一道美味大餐,亲眼看见这两个狗男女如何耷拉着脑袋被警察带走的场面。

时间像轻盈的水汽一点点蒸发在黑夜里,店前路上的安静更像一片宁静的天空,偶尔驶过的车辆有如一只闪着寒光的刀,轻松地便将黑夜划了一道口子,只不过黑夜的愈合能力太强了,几乎不到几秒钟便不留任何痕迹地将裂口缝合了。我眼巴巴地盯着前面平静的广场,期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当眼睛变得酸疼时,终于有一辆警车停在了宾馆门前。但是让我失望的是,里边走出的两个刑警,并不像电影中见到的抓歹徒那样,表现得火急火燎,紧张利索,而是像两个游闲的客人,散漫地走进大厅。我真得很想跟进去,看看接下来这两个男女面对警察如何解释他们的行为。碍于还有本单位的人即将到来,我只好耐住性子。

大约十分钟后,工业局保卫科长和一个干事的身影,也进入了视线。他们是骑着一辆摩托车来的。我甚至还能看见保卫科长被风吹起的头发正竖立在脑门前,剧烈摇动的样子。

该进去的都进去了,我无法看见里边正在发生的情景,是怎样的令人激动。只好凭着猜测想象李子峰与常天丽这对狗男女,被当场抓奸在床时的尴尬场面……店里的音响正在悄悄播放着我刚放进去的小夜曲,我带着耳机,在轻柔的乐声中,体验着幸福的感觉。斗争是残酷的,胜利却是醉人的,尤其是经历过激烈的斗争而取得的胜利更是如醉如仙。

十分钟过去了,斜对面的大厅前仍然悄无动静,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异常。我猜测,时间越长,说明场面越复杂,一想到那两个狗男女面对保卫科长时的样子,更让我兴奋难耐。或许,过不了几天,研究所女所长与副局长夜半被捉的消息将会传遍全局,这多剌激!在乏味生活里泡久了的人们,是多么渴望这样的调料啊!

大约半个小时后,大厅前终于有人影走了出来。是那两个警察!只是没有押着那对狗男女,这让我既遗憾,又愤慨。我恨不得冲过去,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两分钟后,保卫科长与科员也像两条黑乎乎的影子,爬上黑色摩托车,继那辆风驰电掣般消失的警车后,也呼啸一声狂窜而去。

我目瞪口呆,不停地思索着这件事情所遇到的各种情况:是不是他们没住一个房间?是不是其中一个走了,我没有看见?是不是警察不管?……一个又一个问号在脑海中纷飞着,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乱飞乱撞,让我难以理清思绪。在又等了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怀着满腹的狐疑和失望,睡着了。

50

第二天上午,我便从张志有那里得到了准确消息:他们的确是同居一室,但至多算是通奸或者是谈恋爱的行为,不属于法律范畴。而且单位很快去了人,不但证明二人都是单身,还证明二人所说的正在谈恋爱确属实情。对于此类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警察一般不便插手,因为搞不好会遭起诉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此兴奋了好长时间。我没有打听单位里的反应,但仅凭想象,我能猜测到这两个人在单位里将很难堪。如果比较当初常天丽贴我小字报,给我造谣时的情况,那么,他们的处境其实还不如我当时的情景。毕竟,我是被蒙在鼓里,不但自己没做过,不用心虚,而且也没有人敢告诉我,也不必面对丢人的局面。现在却不同,他们被人当场抓奸,心虚和羞耻想必会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心理影响。

我继续顺利地经营着生意,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策划的这场不出面的战争而骄傲。我没有细想自己为这场胜利所播下的种子,是否会继续发芽、成长,甚至结果。其实,我与常天丽从开始便不停地为对方种下各种仇恨的种子,然后不停地收获各种苦涩的果实。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便是恰如其分的描绘。在这种连环伤害中,我们像两个行走在悬空的铁链上的人,身不由己地从一环走向另一环,只要一方放弃迈向下一环,便有可能从这个悬空的铁链上掉下去。

一天,我刚刚从送货小车里搬完货物,站在店门口与送货司机招呼再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问候:

哟!这么长时间不见,原来发大财了!

我还没有回头,身上便随着这个声音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后梗处甚至能感到一股袭人的凉气正从声音发出的地方直吹而来。我一咬牙,扭身回头一眼盯在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身上。

这可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常天丽穿着一件湖蓝色的休闲风衣,脖子里松松地系着一条柔软的纯白色丝巾,这两种颜色鲜明的对比效果,就像一片蔚蓝的天空里飘着一团洁白的云,其风情和风度仍然像当年一样尽情炫耀着一个女性的优越和高贵。看着太阳下正眯着妖媚的眼睛,一如当年正在盛开的花朵一样的常天丽,我感到骨子里极度的仇恨再一次排山倒海般奔腾而至。我恨她的虚伪,恨她的狠毒,恨她在仇恨的心情下还能保持的做作神态!太阳从身后照过来,将我的影子照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我低头无意中发现我的头影正在她脚前二十厘米处,像一只圆形的球。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常天丽突然随着我的视线抬起腿,一脚踩到了我影子的头上。

我心中一紧,头好像被真得踩着似的,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瞬间在脑中跳了几跳,接下来我便意识到举报嫖娼的事情被这个精明的女人掌握了。想到这里,我感到立即紧张起来,像一只已经上好子弹的枪,随时准备着出击。

哎呀!前一阵子,听说你的书店出事了,凭我对你的了解,以为你会垮掉呢。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你竟能东山再起,经营了这么大规模的一家公司,还挺现代。

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打她两个耳光。这就是我与这个女人的区别。在我恨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时,无论如何不会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我甚至连说话都不愿跟他说。而她,不管她多么恨,多么讨厌,她都能将自己的表情伪装得一丝不露。这就是表演的艺术,而且精湛至极。我有时真纳闷,她有这么好的表演素质为什么不去当演员?

我强压怒火,仍然掩饰不住脸上的厌恶,只好阴阳怪气地讽剌说:对于我没有垮掉,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对于我今天的成绩,当然了,如果你认为我今天这个样子叫做成绩的话,是不是也有些意外呢?不过,不管如何,我还是应该感谢你老的成全。不是你将我下岗,我哪能去卖书?不是你成全,我哪能开店。我几乎说出了我开店全依赖她伙同别人举报的事情。

她的脸丝毫没有因为我的讽剌而恼怒,仍然伪装出笑眯眯的样子说,怎么可能失望呢?对你今天的成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看来下岗对于有些人并不一定是坏事,是不是?

我一秒钟都不愿再看见这副虚伪的嘴脸,只想迅速结束这场谈话,结束这场不期而然的相遇。我一面绕过她的身体,在她那种讨厌的香水味里向店门口走去,一面表示着再见的意思: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要工作了……

看来她还有其他的目的,因为她不但没有走开,反而跟着我向店里走来。我只好扭身站在店门口中央,表示我不想请她进来的意思,一面说,你有事吗?

她只好停在我面前,我们面面相觑。在这种对峙中,从彼此的眼神里,我们无声释放着对对方的仇恨。

一分钟后,常天丽打破了这种难堪的沉默,她重新浮出一脸的微笑说,是这样,我要与李子峰结婚了。今天我正在购买结婚的东西,没想到遇见你,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我大吃一惊,真没想到,这件事的结果,反而成全了这对狗男女,使这对狗男女最后下定了结婚的决心。对于她所说的“遇见”,我想事情未必这么巧吧!既然我们旧仇又添新恨,那么,接下来,她将会施展什么手段?我们还将以怎样的方式较量?我已经难以预料。有一点值得肯定的是,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一张请柬,希望作为老同事,老朋友,你也能来捧场。

呸!老朋友?亏你说的出口!我在心里疯狂地怒骂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这样的深仇大恨后,她竟然还能用上“朋友”这样的词!可真是修练到家了。我接过大红请柬,看着两个仇恨的名字,以及醒目的日子,十二月十八日,直觉得牙齿咯崩作响。

我相信,李子峰也会希望看到你的。他也很想你!

说完这句话,她自我感觉良好地扭着丰满的屁股,迎着太阳走了。我不知道她是借李子峰暗示她知道我曾经与李子峰的关系,还是借李子峰来羞辱我当年的婚姻之梦,或者是否暗示她与李子峰两人共同等着与我的较量呢。

我将视线从她扭动的屁股上收回,一伸手将大红请柬扔到了地上,然后一脚踏了上去,我真希望这张请柬就是这对狗男女,那样的话我便能一脚踩死他们,“像碾死臭虫”一样,那多舒服。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呢?竟然还能在这种丢人的事件后,大肆宣扬结婚的消息。真是无耻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