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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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终于从商报领到了第一份收入,一共七千元整。扣除前期投资,包括第一批计划实施过程中的各类车钱、饭钱大约八百元,以及给那位宣传科长的回扣三千元,我将净赚三千多元。看着这厚厚的一摞钱,内心的快乐早已将那些羞耻的经历从脑海中逼得无影无踪。甚至在回家的整个路程中,我都难以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经历那么多灾难后,还能够以这样的速度挣钱。如果照此下去,那么我的年收入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这是不是所谓的见钱眼开,或者是被钱冲昏了头脑,我已经很难分辨。因为那个时候,我几乎忘记,也许是不愿想起,为了这笔收入,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整个脑子幻想的便是,我可以给父亲买回下个月的药,为儿子改善一下生活,还有为自己买一套好点的化妆品……
车已经驶入市区,从车窗里吹进的风已带有熟悉的气味。我隔着包再一次悄悄摸着多次逼得我走投无路的金钱,感到难以自抑的兴奋。再有几十分钟就到家了,回家我先要把这一摞钱放到父亲的手里,让他数一数我一个月的工资,我要让他高兴高兴,我相信,人的心情好了,病也会好得快。然而,当我刚刚从车上下来,走出出站口时,一眼看见从对面走来的袁一林。他衣冠楚楚,正与一位漂亮女士和一位男子一路说笑着走来。
想转身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他正在扭身向那位女士交待什么,接下来,他在与那位男子握手后,向我走来。
既然无法避开,我只好以一副平静的姿态迎着他走去。他站在我身前,浓重的酒气像一股热辣辣的喷泉,直剌我的鼻腔。他沉默地看了我足有两秒钟,突然问了一句,领工资去了?那份合同的报酬?
他说话的尾音向上挑着,分明透露出不满和嘲讽。我只好沉默着。两分钟后,他不再与我对峙,只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家吧!
我本来要拒绝的,但是当他突然神情激动,伸出手要抓我时,我才感到此时,在大厅广众下,最好顺从这个喝了酒的男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他在保证一定小心后,我跟随他坐在了他的车里。
车在马路上飞跑着,我刚才的好心情因为他的出现全部消失了。当眼前出现一座座高层的住宅楼时,我发现我们正驶入一片青草满地、环境幽雅的花园式小区。我不由得大声喊起来,错了,你走错路了。
他没有理睬我的叫喊,而是像一个熟门熟路的司机,顺着一座座漂亮的高楼,穿过一片片花草满地的庭园,停在一座楼前。
他拉开车门,粗鲁地说,这是我的新家,我有事找你谈谈。
你的新家?我脱口而出,几乎同时,想起了他的太太。这时我的感觉就是迅速离开这里,以免遇到那个女人。就像了解我的心思似的,他抓住我的手说,这是我个人的家,你不用怕她。
虽然如此,我还是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像一个贼一样惶恐、警觉地进了他的屋子。那是一座漂亮的三居室房子。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将整个花园里的景色一览无余,两个窗边摆放的几盆清翠的绿色植物,与窗外的景色溶为一体,使人晃若置身于一片绿色的生命环绕中。我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整个身心全部沉浸在对这套房子的赞羡之中。我一面好奇地再次证实着他刚才所谓的独居的话语,一面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观赏。
几分钟后,我一面由衷赞叹着,一面坐在了客厅宽大的沙发里了。并大声讯问着,这套房子只少得需要四五十万吧?
他没有像我那样欣喜,而是情绪低落地点了点头。这使我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告诉我,你今天领取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死死缠着这个问题不放,我更难以猜透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我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些呢?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他变得暴躁起来,瞪着眼睛说,我就是要知道。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你懂不懂?
我也有点不高兴,我不喜欢他借酒耍横。于是小声嘟囔着,为什么不是我个人的事情。我自己挣自己的钱,自己养活自己的家,跟别的任何人有关系吗?
你说什么?他走过一步,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语。
我声音略微大了一些,底气却更不足了。因为他给我的多次帮助,使我一直觉得欠他很多。我只好委曲地说,我挣自己的钱养自己的家,与别人有关系吗?
有!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大声向我这样宣布。
太奇怪了!面对他毫无理由的愤怒,我终于气恼起来。袁一林今天怎么了,酒后怎么变得这样不讲道理,没有逻辑。既然如此,我跟他这样糊里糊涂地纠缠有什么结果呢?于是,我不再想理睬他,站起身,准备告辞回家。
我刚说出走的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子挡在了我面前,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他说,告诉我你从那个混蛋那里挣了多少钱。
我气得不再说话,只是提着装有七千块钱的包迅速从他身旁挤过去。在我挤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皮包带子,并开始用力抻。出于害怕把包抢坏,我只好松开了带子。因为那是我唯一可以出门用的包。
看来他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在拿过我的包后,竟然出乎我的意料,一下子拉开拉莲,将那七千块钱拿了出来。
他举着那摞钱,脸几乎涨成了紫色。然后开始大声责骂我,为了这一点点的钱,你竟然出卖自己。你今天还有脸去花这肮脏的钱。
我感到极为难堪,为他不留情面的揭露,也为我可怜的自尊和羞耻心。他没有因为我的羞耻而停下指责,而是继续疯狂地喊着,你如果卖,为什么不卖给我,我会给你最高的价钱,为了买你,我会付出我所有的财富,所有的,你明白吗?
我被他的奚落和羞辱气得羞愤交加,无地自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为自己的名誉奋争,还是应该离开这个已经丧失理智的家伙。在我还没有做出决定时,他竟然一手举着那摞钱,用另一手揪住我的前襟,然后拉着我横过长长的客厅,向卫生间走去。
我被揪到了卫生间门口,只好无奈地站在豪华的卫生器具前,悲伤地看着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他松开我的衣服,站在便池跟前,扭身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谢雨蘋,我让你看看那个混蛋的钱是什么!说完,他竟然啪哒一声将那摞钱扔到了便池里。
啊——我惊呼一声,像被烫着了一样,一步跳了过来,然后在他拧开水箱之前,不加思索地一弯腰将手伸进便池。几乎同时,我听见哗的一声,水箱开了。
那摞钱在我的手里不停地往下淌着水滴,我低头看着便池里正在急速旋转的水流,流了一脸泪水。我哭我的爱钱如命,我哭我的没有廉耻,我还哭我最后的可怜自尊,我哭的最痛心的是,把我逼迫成这副丢人德性的命运。在那一刻,我真得说不清可怜的自尊重要,还是这笔钱重要,我更不知道在这二者只能选其一的情况下,我应该选哪一个。或许我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了,在那笔钱眼看着将化为无有时,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已经难以挡住我对钱的渴望了。因为它将是我今后一段生活的全部依托,是父亲进行药物化疗的仅有支撑。没有它,父亲或许死亡,没有它,我与儿子就无法生活下去。比起父亲的生命,比起儿子的生活,我可怜的尊严算什么呢?
或许是我这种没有廉耻的爱钱如命行为激怒了他,他瞪着我手中那摞湿淋淋的钱,突然发疯地向我冲来。随着他巴掌的举落,我的手被他重重地砸了下去,那摞钱便像一块湿湿的泥巴块“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我盯钱的眼睛几乎变绿了,我再一次迅速弯腰想把它抢过来。但是,当我的手刚刚伸过去的时候,他穿着皮托鞋的脚已经踩了上去。
面临那笔钱的毁灭,我最后的一点羞耻心再次被对金钱的欲望潮水所淹灭。我低着头,拚命瞪着那双棕色的大鞋,在热血沸腾的一腔仇恨里,开始用手搬动那只大脚。然而,努力的结果不但没有推动,反而看见那笔钱在他的大脚的又踩又拧下,已经有越来越多湿泥样的纸屑从下边挤出,粘在地上。我终于忍无可忍,愤怒起来,为那笔钱的命运,为我自己即将面临的绝境,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疯狂地将身子抬起来,狠狠撞向他的腰。
他还在狠命地踩着那点儿钱,正因为这样,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落在了另一只脚上。为了挽救那笔钱,我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聚在了肩上,然后,我嚎叫一声,一下子将他掀翻了。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上,在倒下的同时,他舞动的胳膊碰坏了一只漂亮的牙杯架,一只玻璃杯突然摔碎在池边,然后,我看见头靠身后墙壁的袁一林脖子里一缕鲜血悄无声息流下来。
我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袁一林,不知是因那缕鲜血而害怕,还是因为挽救了那笔钱而激动,竟然大声哭了起来。袁一林在用手摸脖子后边的伤口,我却扭身在看已经被严重磨损的钱。然后,我一面哭着一面快速走到那笔钱跟前,伸手拿起,不顾它正滴落的水滴和磨损的纸屑,一把装进了衣袋。在袁一林吃惊的眼神中,我一脚迈过他的腿,从卫生间冲了出来。
我要迅速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疯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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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步迈过宽大的客厅,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向终点冲刺一样,奔向门口,并一把拉开里门。然而,接下来那道深灰色的防盗门却难住了我。我扭动一个扭,打不开,再扭另一个,仍然打不开。正在我急得满头大汗时,我的手突然被袁一林伸过来的一只手抓住了。
他用力扭转我的胳膊,我感到疼痛难忍,只好随着他的扭动转过身来,面向他。那是一张惨白的脸,脸上深嵌的眼睛正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脖子后边除了因为他的涂抹而留下一片模糊的血印外,仍有血穿过血印向下缓缓流着,染红了肩膀处的衬衣。我惶恐地注视着那滩血,不知道伤口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我被他扭着胳膊,随着他的走动,一步一趋地跟着他。
我们来到了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里,正映着天空一团团白色的云朵。他突然低头,用眼睛逼视着我,问道,那笔钱对你那么重要?
我,……我不知用什么样的措词回答更好,只是忍着羞惭的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我得生活,得给父亲治病,还有……我突然想起宣传科长的那笔提成,顿时感到理直气壮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说道,那里还有别人的三千块。
把它全部扔了,我给你双倍的钱?他的眼睛里不仅有愤怒也掺入了痛楚,我想,他当时一定在可怜我,可怜我从便池里捞钱,也许还有别的企图。但是,他让我扔掉这笔钱,似乎在嘲笑我的嗜钱如命,严重刺痛着我因为贫穷而自卑的心,以及我可怜的尊严。我心里的羞耻终于被刺激得碎落开来,变成一腔滴血的愤怒: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扔掉这笔钱?为什么接受你的钱?只是因为你认为这笔钱肮脏吗?不,我告诉你,你错了。在我来看,这笔钱就是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它和你们富人手中的任何一笔钱都没有区别,我可以用它维持我的温饱生活,我可以用它救我父亲的命,我可以用它供养我儿子上学。我甚至可以为我自己正在衰老的脸买点可怜的化妆品,好维持我在人前那点可怜的面子,……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为自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还存有的一点点可怜虚荣,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刻还记着的可怜面子。他的脖子里还在渗血,眼睛也像充了血一样,红丝满布。窗外湛蓝的天空里洁白的云彩还在飘,像赶潮的浪花,不停地游动和变幻。我收回眼光,看着这个自大的男人,感到极度的痛恨,我恨他逼我说出自己艰难的生活,恨他逼我说出最后的一点虚荣秘密,恨他要我毁掉那笔钱的财大气粗的样子,恨他嫌弃那笔钱的肮脏。我流着泪水,直视着他的眼睛,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可笑,特丢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为那点可怜的小钱,竟然出卖自己,还特别无耻?不!我大声地宣布着,我既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肮脏,我凭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智慧,甚至自己的血汗,自己的尊严得来的。因此,我有权力捍卫我的收入,我也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收入。
他的脸已经从刚才的愤怒扭曲变成了极深的痛楚,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我的手。但是,我的痛苦情绪已经像失控的机器,冲破束缚,在没有轨道的空间里,不计后果地疯狂旋转:
你凭什么让我扔掉这笔钱?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难道只是因为你有钱,你就可以无视我的自尊?难道只是因为你有钱,你就可以随意蔑视别人辛辛苦苦的劳动?你可以视钱为粪土,视钱为废纸,因为你不缺钱,但你没有权力要求我也像你那样。
我越说越气,几年来艰难的日子里所遭受的痛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一切的愤恨,全部聚集心头。我想起自己为了与于致赌气,所遭受的相思之苦;为了职称,出书,甚至为了与常天丽的争斗,迎合那个秃顶男人所遭受的耻辱和折磨;为了书店生意,起早贪黑所付出的艰辛;为了这笔收入,所付出的身心磨难……我几乎难以自制,为过去的苦难岁月,以及正在面临的艰难生活,不禁将一腔腔愤恨变作尖锐的词句,刺向这个瞧不起我的男人。如果说我是在指责袁一林,不如说,我在控诉自己的命运。
我只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将一文钱掰成一百瓣儿都不够花的女人,一个下岗的女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女人,我需要钱。我没有福份有一个养我的丈夫,一个替我养家的丈夫。我是谁,像我这样的女人,凭什么去清高,凭什么去骄傲,凭什么去扔掉那笔钱。你知道我的日子如何过吗?你知道吗?
不知何时,我已经转守为攻了,我一边疯狂地哭诉着多少天来积压在心里的苦楚,一边疯狂地推搡着面前这个让我丢尽脸面的男人:你知道我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你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以便你以后随时来嘲笑我。
我已经孤注一掷了,我一手揪住他的衣领,看见那条血线已经停下了流淌,而身侧那摊鲜血却随着我所抓的衣领,转到了眼前。我扭曲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个月才四百元生活费,而且这笔生活费也即将被停发,你明白吗?可我父亲每个月就需要几百元的药费维持,我儿子每年的学费就得好几千元,还有,我告诉你……
我停了一停,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说,你还想知道吗?那么,你看看我这张衰老的脸,在你们的太太享受那些高级美容院的服务时,我却连瓶起码的擦脸油都买不起。你过来闻一闻,你闻到过这种味道吗?这是花七元钱买来的面霜。你嘲笑我吧,也许你的太太连擦脚都不屑于用它!
我泪流不止,这种穷富的对比使我更加痛恨眼前这个男人: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彻底些,如果你想更清楚地看看我的落魄,那么,让我成全你!那就是,我现在恨不得自己马上到了更年期,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省下每月买卫生用品的钱,好给家里买两斤鸡蛋贴补一下。
我哭得淋漓尽致,我觉得这是我离婚以来,特别是下岗以来,所有艰难和痛苦的最痛快发泄。让一切见鬼去吧!我想,我本来过得很苦很苦,为什么还要强装笑脸呢?为什么还要假装坚强呢?既然面前这个男人如此瞧不起我,那么就让他彻底瞧不起吧!
你现在高兴了?痛快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痛苦,知道了我所有丢人和羞耻的地方,你尽可以嘲笑我去吧!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你尽可以离我远些,如果你觉得我肮脏和丢人的话。免得我弄脏了你!……
噢,他突然低吼一声,不知何时低下的头突然间抬了起来,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伴着低声的哭嚎,他一把抱住了我的头,然后传来了低沉、厚重的男人哭声和含糊的话语: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我可怜的蘋蘋,我怎么会嘲笑你呢?怎么会呢?你知道我如何爱你,如何爱惜你吗?从年轻到现在,几十年间,我对你的爱从没有停止过,也没有减少过一分一毫,即使当初你甩掉我的时候,我的爱都没有停歇过一天。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允许,我随时都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知道吗?像当年一样!我怎么能嘲笑你呢?怎么能呢?
我的哭声加剧了,也许是一口气释放积怨后的痛快让我激动不已,也许是被他的怜惜和他对我的一腔感情所打动,我竟然热泪流了一串又一串,将他的衬衣前襟湿了一大片。我的头陷在他宽大温暖的胸前和胳膊环绕中间,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他雄健的心跳。这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使疲惫的我一时间感到神智迷乱,我真想有这样一个宽厚的胸膛让我靠一靠,休息一下,我也真希望有这样一个爱惜我的男人,给我一个幸福和安全的家,让我流浪的心和疲惫的灵魂安栖在平静的港湾里。但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命!首先是于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抛弃了我,再是李子峰在最初的诺言后,也放弃了践诺,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够给我什么?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想给我,我们又能怎样呢?
他仍然在断断续续地泣诉着,但是已经将我的头捧了起来。我的脸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感觉着他体温传递过来的温暖气息。仰头看着那双装满伤痛和怜惜的眼睛,仿佛已经回到了十几年前的时光。那时,也是这样的一双充满爱情的眼睛,但却是一张少年的脸和一副年轻的神情。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命运再给我一次重生,我是否会不失时机地珍惜他,拥有他?
他的头低了下来,半闭的眼睛里,有两滴丰满的眼泪正如两颗熟透而落的果实,从睫毛的阴影下闪耀而过,落在我脸颊上,然后混着我的眼泪浸入我的嘴角。我听见他喃喃的低泣声,像窗外正在飘着的云朵,柔软而模糊:别拒绝我,别远离我,让我给你幸福,让我给你一切。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像从胸膛的某个角落穿过厚厚的身体传来,让我给你婚姻,给你爱,你知道我等了十几年,渴望了十几年……他的嘴轻轻地触到我干燥的唇上,像轻轻的抚摸,将我久渴的唇慢慢启开,也将我久渴的感情世界打开。我已经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此人何人,只知道在苦难的日子里,这几句真诚的充满感情的话语是如何打动着我强撑起来的心。我是多么期盼一双有力的手在我的头顶撑起一片蓝天,期盼一双有力的肩膀帮我挑起沉重的生活负担,还有一张柔软的唇给我心灵的抚慰!
如果说我是出于对他所谓婚姻和爱情的许诺而感动,不如说是因为他所表达的十几年来对我不懈的感情在深深打动着我。十几年前,当我见异思迁地绝情抛弃他后,他不但没有彻底与我绝交,反而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我,关心着我,甚至在十几年后的今天,当我人老珠黄陷于困境时,他竟然还能像十几年前初恋时一样,试图给我婚姻和爱情。人们总在感叹真爱难觅,感叹世间没有持久的爱情,难道这还不足于让人们感动吗?难道这还不足于令我誓死相报吗?依在他的温暖怀里,我只觉得除了对他满腔的愧疚外,便是深深的感激,和由此而来的发自内心的爱的响应。是的,我为什么不能爱他,在我欠了他十几年后,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在我辜负了他对我深深的爱恋之后。
我们就这样疯狂地走入了一个情爱的世界,一切都在燃烧,都在幻觉之中。虽然在理智的最后一刻,我在心内深处大声问着,老天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以这种方式还我欠他的感情债?是否可以这种方式表示我对他深深的感激?是否可以以这种方式回报他对我的爱?还有,我是否可以从此将我们当初的爱接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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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疯狂的激情中,吮吸着彼此的眼泪,完成了年轻时都没有做过的一件事,做爱!看来男女之间总是以这种方式表达他们情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我们也不能免俗。在与他的剧烈交合中,我已经忘了于致在内心深处所留下的伤疤,也忘了与李子峰曾经有过的失败,我只是全心全意地在品尝他咸涩的眼泪时,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痛苦的快乐,一种近似希冀着被穿透,被揉碎的痛楚和快乐。我从来没有想到,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在这种疯狂的争吵后,我们会发生这样的激情,而且是一件令我们从此难以释怀的事情。这是不是上帝给我们安排的再一次机会,我想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又寻回了原来的一切感觉。
他已经睡了,或许是因为猛烈的争吵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或许是暂时的满足使他一时放松了下来。他在我许诺的好好相爱后,终于睡了。
窗帘在两侧静静地垂着,窗外的云朵仍然在轻轻飘移,远处那条绿色的小径也如一条浅绿色的丝带向我昭示着遥远的过去。我轻轻起身下床,坐在窗根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正在衰老的女人,再次回忆起一些久远的往事。我仿佛又看见大学里那么多的午后,那个在窗下仰脸喊我的青年,仿佛看见初春郊游时,走在山间小径上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身影。在绿色的山风里,仿佛正有一只轻灵的彩蝶,飞越时光的长河,循着生命的轨迹,悄然扣响我的心扉。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忆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这是我在年轻时读过的席慕容的一首诗。我记得当时读完这首诗后,曾经陷在这首诗的意境里,伤感了好一段时间。而今天,当我坐在镜前,看着正在衰老的容颜,梳理我“初白”的头发时,我突然想起了这首曾经深深打动过我的《山路》,并发现自己已用漫长的半生重复了这首诗的故事。那个痴情的少年,从十八岁恋到三十八岁,痴心不改,而少女却在一个春日的午后许下诺言后,不负责任地嫁人离去,留下少年的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等着那个约会,等着那个已经老去的女子……看来世间持久的爱情真的存在,而我却在嫁人的关键时刻,放走了它。记得席慕容在谈到这首诗时说,“少年的事也许是很淡的,但年轻时伤了一个人的心,却是不可弥补的。”可是,现在,当这个曾经的少年不计前嫌,重给我机会,让我弥补时,我是否还能够弥补得上呢?
袁一林睡得很不安稳,我想他是不是一如席慕容那首诗中所说的,正在少年时的路上,焦急的向来路张望着,傻等着那个已经嫁人的女子……我忧伤地慢慢踱回床上,坐在他的身边,仔细观察这个令我感动不已的男人。我不得不承认,岁月已经将当初那个少年的稚嫩带走了,只有嘴角的坚毅和黑浓的睫毛,以及少年时的痴心,再次翻江倒海般掀起我十几年来沉睡的情感。我轻轻抚着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缓缓抚摸着他脖子里已经凝血的伤口,再次泪湿眼眶。我暗暗发誓,如果他愿意要我,我会给他一切,如果我能给他的生活添一些色彩,我将不惜付出。
临分别的时候,当我与袁一林重新梳理干净,衣貌整齐地面面相立时,他突然激动地拉着我,并肩站在红木衣柜镶嵌的大镜子前,满怀深情地说,蘋蘋,你知道这间房子是怎么回事吗?
我疑惑地看着镜里子这个成熟的男人,不知道这个问题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看见车站那个男人吗?这是他的房子,他刚买上房子准备结婚,女朋友就跟人跑了。他一气之下也就出国了。然后我就买下了。
他拉着我的手,继续对着镜子里满脸疑惑的女人说,这是我们的房子,我与你的。
我要跟你结婚,圆我们年轻时的梦!
我吓了一跳,仔细地看着镜中的男人和女人,想搞清楚是我听错了?或者是这个男人糊涂了?男人正向女人扭过身去,笔直的西服,轻轻蹭着女人的风衣。他理智而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但是我早已在等着求婚的日子了。自从在医院的那个下午冲突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如何解决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我爱你,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办法停止对你的爱,正是这个原因,我无法让我的家庭生活变得幸福,我知道这对梁凤葶很不公平。也是这个原因,在你离婚的时候,我没有进行有效的阻止,因为我内心深处一直自私地希望和等待着你们分手。如果你怨我,我希望你看在我爱你的份上,原谅我。事到如今,我想,已到了彻底解脱的时候。如果你还能接受我,让我照顾你吧。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折磨,不让你受欺负……
美梦成真!我有点喜极而泣。因为期盼婚姻改变艰难的生活,期盼一个男人帮我挑起生活重担,已是我等了许久的事情了。自从于致有了太太,我对于致的幻想便彻底幻灭了。以后,有多少个日子里,我做梦都希望有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够给我这样的一个许诺和结果。但是,唯一遇到的李子峰不但没有践诺,反而重重地伤害了我。从此,寄托在男人身上的希望几乎已经越来越渺茫了。我更没有想到,袁一林,这个最初的恋人,还能够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甘愿挑起我这个沉重的生活负担。那一刻,我说不清是因为感动于袁一林真诚而流泪,还是为自己苦难的日子即将有个结束而激动,抑或是当初梁凤葶当着于晨让我丢尽脸面时发下的雪耻誓言将要实现而兴奋。
真没有想到,当初一时气愤发下的誓言,竟然像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间就轻易落在了嘴里。我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个女人知道我与袁一林打算结婚的消息后,会出现的绝望神情。我知道她是如何害怕离婚,害怕失去这个男人。因为在医院里,我清晰地看见了袁一林要挟与她离婚时,她表现出来的恐惧。
我已经不哭了,为自己即将可以实现的一个报复而高兴,还为自己即将结束的苦难生活而兴奋。我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依托了。
站在袁一林身旁,我无法遏止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也无法阻挡内心因为实现报复梁凤葶而来的快感。当我想起梁凤葶或许从此跌入可怕的深渊时,我突然为自己内心这种不高尚的念头而羞耻起来。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不是在抢梁凤葶的丈夫吗?我这不是在抢刘心眉的爸爸吗?人们会怎样看我?儿子怎么看我?还有,当儿子发现他的妈妈夺去了他同学的父亲后,他会不会遭受同学们的耻笑呢?
不行!想起儿子和他的家庭,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清水一样惊醒过来。回忆这半天的整个过程,就像做了两场美梦。当我寻回理智,审视着自己的行为,以及即将带来的恶果后,我一下子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意识到一个夺人所爱的第三者面对得将是怎样的环境。这种情感最后不管成功与否,我都无法面对儿子,无法面对袁一林的家庭。其实说来,对袁一林个人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公平的结局。
想清楚未来可能面临的结局,我扭过身子,将后背朝向袁一林,闭上眼睛,诀绝地说,我不能这么做!我没有资格,我不配!
别这么贬低自己,袁一林转到我面前,瞅着我的眼睛说,我会难过的。
我觉得内心深处的善良像一眼泉水正在汨汨涌出,我一脸高尚地说,我不能夺人所爱!我不能拆散你的家庭!
袁一林沉默了,一分钟后他将手抚在了我的肩膀上。他说,你放心吧,你没有拆散什么。这么多年,我们的家庭生活一直是在争吵中度过的,尤其是近几年,自从你离了婚,梁凤葶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防备你我的身上。女儿已经厌烦了我们的争吵和冷战,她已经表示过,宁可忍受我们离婚,也不愿忍受这样无休无止的家庭战争。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儿子对我与袁一林交往的强烈反抗。尽管如此,我仍然怀疑,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是否能够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我更怀疑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的家庭是否会真得幸福。还有,我们如何向我们的孩子解释,如何在孩子们面前树立我们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