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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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姐姐工作繁忙,再加上欧阳旭新亡姐姐心情又不好,范正章没有把这个麻烦告诉姐姐,他思考再三,决定独自摆平刘畅。三天后,他从超市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大中华,在夜晚来到了刘畅家里。这是一种最愚蠢的送礼,范正章明白这一点,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他在敲门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安慰自己说,这起码表明自己的心意:他没有绕过他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刘畅家,第一次是在提副处时,他来送过一次礼。那一次,范正章基本上没有用上刘畅,但他最后还是给刘畅备了一份厚礼。就从那次交道来说,范正章认为刘畅不应该对自己有什么成见。对以副代正出任农场场长这件事,如果刘畅没有其他私下安排,他觉得刘畅不应该故意为难他。假如刘畅还算仗义的话,范正章认为这份礼物起码算是刘畅一个顺驴坡,希望他能顺水推舟,把人情送给他。

那个晚上,范正章与刘畅的谈话还算投机,尽管刘畅的话题一直不涉及农场场长这个职位的事情,但范正章仍然见缝插针、小心翼翼地把话题扯到了这个题目上来,并且以充分的自信谈了自己对农场的建设思想、初步管理设想等等。尽管有些露骨,话题转移的有点牵强,但范正章认为这样直截了当效果也许更好,因为他的目的,俩人本来就心照不宣,没有必要虚伪。

范正章一直自我感觉不错,刘畅给他的感觉基本上还算热情,特别是在他谈论农场管理和建设时,刘畅也一直在点头和赞许。临告别的时候,范正章从刘畅的反应中,几乎认定自己的一场精彩表白伴着糖衣炮弹基本搞定了刘畅。

然而,事情不知错在了哪里,也许这次送礼本来就是错误的,只不过范正章太得意而产生了判断错误。当他放心地等着好消息时,却在第二天晚上一进家,就看见前一天晚上送出去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家客厅的中央。在那堆漂亮的盒子旁边,孙梅正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蹲在旁边一件件详细观看。范正章的一颗心猛然间哆嗦起来,脸上肌肉也不由得跳了几跳。

听见范正章的声音,孙梅迅速扭身过来,热烈地注视着面无表情站在客厅的范正章。一秒钟后,她一跃蹿将过来,摁住范正章的脑袋,“吧嗒”便是一口。范正章的脑门上立即出现一个夸张的唇印。

老公,终于有人给你送礼啦,还是这么贵重的礼品呀!

范正章差点恶心得吐了,他没作任何表白,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便一屁股坐进了沙发。

孙梅重又蹲在那堆东西旁,开始爱不释手地翻弄,嘴里还语无伦次地赞叹着诸如“看来当官就是好啊!”、“一个副处便有人送这么贵重的礼品,顶我一个月的工资了”,“如果你哪天当了厅长,咱们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当个球!范正章看见孙梅那副傻不拉叽的神往样子,几乎要疯了。他大吼一声,你怎么那样没见过世面呀?然后举起手里提着的皮包毫不犹豫地砸过去。接下来他往沙发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孙梅真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对于送上门的礼物,她做梦都想不到这竟然不是别人送的,而是丈夫用自己的钱买的。因此,对于范正章的奇怪行为,她连想都没想,就认定丈夫是“假正经”,在撒娇嗔怪丈夫的同时,心疼万分地扶起被砸倒的一个盒子,并带着幸福的神情将那堆东西藏到了卧室里。

第二天上班,范正章的情绪一落千丈,善察言观色的蒋德仕在中午硬是把范正章拖了出来。对于范正章的前途,蒋德仕几乎与范正章一样关心和担忧,这种关心是有原因的。蒋德仕曾经依靠的一个处长已经调走了,这半年以来,通过他的观察,他发现范正章可以算是他周围处长中最有潜力的绩优股,再加上范正章人品比较好,人缘旺,因此他觉得在他身上投资,回报可能更快更丰厚。特别是在他发现范正章正往农场运作后,他更是梦想着随他到农场任个职位。在他的想象中,在那里捞上几年,脱贫便指日可待。因此,范正章的一举一动,这几天他都非常关心。从一早范正章的脸色,他已经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遇到什么困难了?在一个小饭馆落座后,蒋德仕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范正章低声说了一句没什么,便不再多说,只是沉默地一杯一杯喝着啤酒。蒋德仕尽管人品不强,但极为聪明,也正因为他的钻营特长,才使他从一个郊区的转业兵混到了省农业厅保卫处,然后他又花钱混到一个党校本科文凭,进了农业处。在一些得意忘形的时候,他甚至也偶尔做做处长或者发财的美梦。他并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人,升官和发财,二者必居其一,这也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目标。看见范正章不愿多说,他已经凭自己的聪明猜到了范正章的麻烦不小。他不再多说,只是陪着范正章一边不着边际地海吹神聊,一边痛痛快快地喝起酒来。他知道接下来如何应付白面书生范正章,如何把他现在的封闭套子打开,让他和自己成为知心朋友。

一瓶啤酒下肚后,蒋德仕看时机成熟,便鼓着腮帮子神侃起来。他说,范兄呀,我知道你遇到了困难,我想肯定是卡在刘畅那里啦。对吧?

范正章不置可否,但蒋德仕还是从范正章的脸上看到了肯定。顿时,他为自己的判断得意起来。他说老兄,你太书生气啦,我跟你说吧,我早知道你会有这一难。

范正章本来一直埋头吃喝,对蒋德仕的胡说八道当耳旁风一般。但听到蒋德仕这句话后,不免大吃一惊,停下了口中的咀嚼。见自己的话终于将这个闷头葫芦惊醒了,蒋德仕兴奋得脸膛发红,连桌子下的腿都开始亢奋地激烈抖动起来:刘畅不同意对吧?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既跟你没仇,又跟你没怨,为什么不同意?

范正章瞪大两眼,已经搞不清楚蒋德仕是在吹牛,还是真有什么秘密,只好半信半疑地问道,为什么?

傻了吧,你真是一根筋。你知道不知道,农场常务副场长张申已经找他两次了?你别以为这个职位只有你一个人感兴趣。

范正章发现自己真让蒋德仕说对了,他的确是一根筋,对于这个职位的竞争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更别提如何击败对手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欠缺的东西太多了,尤其在机关人事关系的算计上,更是粗枝大叶。想到这里,范正章不由得重新看了看一副得意之色的蒋德仕,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实很笨。然后,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说你傻,其实是你不开窍。现在混江湖的,尤其是像咱们这样没有背景和靠山的,哪个没有三两个知心哥们儿相帮能成事的。因此,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哥们儿几个愿意为你鞍前马后跑腿,只要你发达时,别忘拉哥们儿一把就成。

范正章并不愿与蒋德仕这类人成为真正朋友,起初与他应酬交往,不过是不愿得罪这样的小人而已。但是蒋德仕的话的确在理。在这个社会上,你需要各种朋友。像蒋德仕这类人也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呢。想清楚这些,他迅速堆上一副真诚的表情,如知己般地说,我们不是早已经成为铁哥们儿了吗?然后,举起酒杯,豪爽地高声说道,来,为哥们儿干杯!

为哥们儿干杯!得到这样的回答,蒋德仕的情绪再度高涨,举起杯,用力碰了范正章的杯子,一口气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已到中午吃饭高峰,饭店食客一时间猛增,各种饭菜的香味、四处流动的酒精味以及食客们的高谈阔论都使俩人的情绪变得激动和热烈。一脸通红的蒋德仕在把眼睛从一个小姐的屁股上挪开后,张牙舞爪地进行了一番义气的表白:范兄,既然是弟兄,我就不客气了。你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问题。我现在可以给你提供两个摆平刘畅的机会:要么走白道,送礼,要么走黑道,吓唬他一下。

范正章刚放进嘴里一颗翠绿的油菜,一听蒋德仕提起黑道,竟不由自主一口吞了下去,差点哽在嗓子口。他拼命伸长脖子,咕噜了几次高耸的喉结,往天花板上翻了几次眼,才将嗓子清理干净,然后清了清声音,截住蒋德仕的话题说,你疯了,黑道闹不好要出大事呢。

我还没有说完呢?蒋德仕举起手做了一个让范正章暂听他讲的手势,说:黑道只不过是找他家某人一点问题,做做文章而已。如果这条道你不愿意,咱就走白道,那就是送礼请客之类。我可以为你提供送礼机会。

范正章长叹一声,沮丧地吐露了真情,白道已经走不通了。黑道,我也不想走,那太危险了,闹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蒋德仕把酒杯往桌子中间一蹲,红着脸不服气地说,我不相信摆不平一个老家伙。你放心,摆平这老家伙,我包了,我会想出主意来的。在酒瓶里的酒底儿被最后滴进蒋德仕的杯子里,被他喝干后,蒋德仕站起来,抹了抹嘴说,别忘了,他儿子刘存开了一所私立职业学校。

13

尽管蒋德仕信誓旦旦,决心十足,但酒醒后,范正章还是把蒋德仕的吹牛酒话,当胃里灌进去的酒精一样慢慢连排泄带蒸发从身体里彻底驱走了。他在沮丧之余,星期天一大早跑到姐姐的住处,诉说了苦衷。姐姐在详细询问了有关刘畅的所有工作、生活和家庭情况后,寻思了好一会儿,最后才不置可否地说,我想想办法吧,看看能否从上边运作一下。

就在范正章愁眉不展,无以为计的时候,当天下午,蒋德仕以一句“你的机会来了”将范正章叫了出来,然后告诉范正章一个有关刘畅的消息:刘畅的儿子刘存办的私人学校因为纠纷闹了起来,此事已经捅到媒体。蒋德仕满脸喜气,一副胜利在望的神情。你看吧,马上会热闹起来,记者们正像苍蝇般向那所学校拥去。然后,他拍了拍范正章的肩膀,拉长声音缓缓地说,现在就看你的啦,你可把握住喽。

范正章开始还不明白这个消息怎么会与他的机会联系在一起,等蒋德仕说到记者们,说到“看你的啦”,他才突然想起当初蒋德仕所谓的黑道做法,几乎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后脊梁处一股阴冷而尖利的小风,溯游而上,直抵后脑勺,最后掠过头顶,像一盆兜头而落的冷水,使他顿生一身鸡皮疙瘩。看着喜不自禁的蒋德仕,范正章一连张了几次嘴,也没有说出话。几秒钟后,他一咬牙,转身向前边的街道走去。他不想理睬这个素质低下的市井小人,更不想与这样的街头混混做朋友,在心里他除了悔恨当初逢场作戏并且假戏真做外,便是一遍遍咒骂着流氓、混蛋、狗胆包天等等。尽管蒋德仕跟在后边不停地叫嚷着,怎么啦?怎么啦?他还是疯狂地向前走着,直到蒋德仕大声嚷着“你是不是认为我下了黑手”这句话后,他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说出话:蒋德仕,你可真够缺德的,我即使提拔不上去,也绝不会采取这种手段,这太阴了。你知道不知道,尽管我有当官的欲望,但我做人的原则还没有丧失殆尽。

蒋德仕听到范正章这一通严正警告后,站在范正章面前,脸上先是焦急,再是委屈,继而羞恼起来,范兄,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可是为了你,才让弟兄们找茬的,至于说做人的原则,我想你太不了解我蒋德仕了,你有做人的原则,我也有,那就是我不会冒没必要的险,做没有谱的事情。蒋德仕适时将脸上的表情控制到伤感和无奈,看着被自己这番话说得态度缓和下来的范正章,他继续说:这话又说回来了,即使这是一个阴招,我想,范兄你也不应该这样反应强烈,毕竟这是为了你呀!其实,不管是哪个社会,尤其在官场上,没有一点阴谋和权术,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如果不懂点权术,我想肯定成功不了。最起码,他不玩权术,也必定能够识别权术和应付阴谋。因为这是一条没有平坦和光明的大道。因此,在以后的道路上,如果你想继续上进,那么适当的时候,采用一点手段,那并不过分。

范正章再一次张了张嘴,无话可说。他不得不用力伸了伸脖子,似乎脖子转了筋一样,疼痛难受。他第一次发现蒋德仕其实并不是一个文盲,非但如此,这个势利男人应该是一个极有主张和见地的家伙。看来人真不可貌相,否则,凭着一个郊区农民的身份,跻身进入国家正式机关,并与从高等学府出来的人们并肩做事,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凡的成绩,也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做成的。在想清楚这些后,范正章的脸上已经被难以掩饰的尴尬表情所代替,他第一次在一个自己瞧不起的男人面前感到处于下风,只听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责怪你,我是说,我怕出问题……闹不好,不但有可能毁掉我,也会毁掉你的……

蒋德仕脸上如桃花般鲜艳起来,他伸出细瘦如鸡爪般的手掌,拍了拍范正章的肩膀,说,老兄,你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傻的。现在事情成不成,就看你的了。

两天后,在范正章姐弟俩的策划下,一场摆平刘畅的新计划新鲜出炉。这时媒体与教育部门都已经接到学生的投诉。据学生和家长们说,最初学生入学时,交了一大笔学费,学校许诺,毕业时发国家承认的大专文凭,为学生安排工作,可现在一样也没有兑现。所发文凭只是一纸结业证,根本没有教委的章,所谓为学生安排工作,更是扯淡。大部分学生或被推荐到工厂当工人,或被介绍到一些饭店和商场当服务员,工资低得连饭都不够吃。而学校方则辩解说,因为这批学生没有通过国家的综合考试,因此拿不到自考文凭,工作当然也就难找了。事情已经很清楚:这所学校其实属于自考教育之类,在招生之时,估计采取了类似隐瞒的手段,致使一些对现代教育不太了解的家长和孩子上了当。据蒋德仕说,这所学校从去年第一届毕业生开始,便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只不过都是在学校内部解决了。而今年蒋德仕一个亲戚的孩子正好毕业,也遭遇这样的情况。蒋德仕不过是在亲戚家里帮着出了点主意,进行了一点煽动而已。

不怕退回一点钱,其实,这也是刘存学校去年最后的方法,怕的就是媒体的介入。刘存与刘畅现在已经慌神,一面让工作人员做学生和家长工作,一面马不停蹄地四处托人和打听。教育部门本来有人帮着说情,现在就是媒体记者难缠了。其中影响最大的一家报纸——《华阳晚报》记者正在学生群里神出鬼没地做深入调查,看来正在准备一篇大型报道。这尤其让刘畅和刘存父子担心。通过拐弯抹角的联系,刘畅父子总算找到了《华阳晚报》的新闻部张主任,并决定星期五中午十二点在圆正酒店宴请。刘存托朋友让张主任最好能够再带上一位领导。

蒋德仕不愧是蒋德仕,刘畅父子的重要活动,蒋德仕总能迅速而及时地探听到。特别是这一宴请的消息被蒋德仕得到后,他立刻通知了范正章。范正章迅速通知了范正纹。就这样,一场精彩的好戏便不露声色地上演了。

星期五中午,刘存早早来到圆正酒店,并站在大门口等着他的客人。大约十二点差二三分钟时,他的朋友与那位张主任已经从出租车里钻出,迎着刘存走来。一切都那么巧。几乎同时,一辆漂亮的奥迪轿车也正无声驶向停车场。然后范正纹与一位年轻女人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说笑着也从车里走了出来。

刘存与张主任等正在寒暄,范正纹他们已经走来。阳光很好,身体被照得暖洋洋的,范正纹的心情也非常好。尽管她觉得这件事做得有点荒诞,但事关弟弟的前途,况且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此也只好就此表演下去。好在昨天文化局有位副局长请几个朋友相聚,她推托有个重要会议,故意推到今天中午,这样她便有时间叫上了华阳报社的副社长郝振纲。距离一点点拉近,刘存和张主任他们的握手和相互介绍的声音已经字字清晰地传了过来。范正纹想她与郝振纲说笑的声音想必也正在传向对方。果不其然,正当他们一行三人轻松自如地走过刘存等人的身旁时,张主任闻声迅速转身,对着他们礼貌地招呼道,郝社长,范部长。

事情很顺利,刘存经介绍知道范正纹是谁后很高兴,看来这是天意。正如范正纹所希望的那样,在酒喝到兴味正浓时,刘存让张主任带着来到郝、范的雅间向郝、范敬酒,没想到,一进来,刘存还看见了爸爸的老同事——孙占山副厅长,双方距离自然而然拉近了。范正纹在孙占山介绍了刘存是老同事刘畅厅长的公子后,范正纹也与刘存热情地喝了一杯酒。

疏通媒体看来有望,当天晚上,兴奋的刘存就把宴请经过告诉了刘畅。然而,出乎刘存意料的是,刘畅竟然怒火冲天,他愤怒地低吼着说,他妈的,这可能是一场阴谋。

刘存听说范部长是刘畅部下范正章的姐姐,最初也吓了一跳。但是,沉默了几分钟后,年轻的刘存还是摇了摇头,不相信爸爸的猜测:这不可能,怎么能这么巧呢?况且,这件事咱们本身就是有点问题。即使真如你的猜测那样,我们也得走一走范正纹的路,或者说给范正章放行。冤家宜解不宜结。

不行,不可能,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刘存有些生气,爸爸,如果说范正章有能力,品质也不算坏的话,你就不应该为难他,除非他与你有深仇大恨。可是,你与他似乎也没有过什么仇恨吧。我记得范正章对你不是也挺尊敬的吗,去年不是还给你买过一些礼物吗?

刘畅虽然气恼,但不再说话。因为对范正章,他的确没有什么成见,对范正章的人品和能力,他也算认可。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同意范正章担任这个职务。在刘畅心里他是有自己的算盘的,就像蒋德仕说的,他已经许诺给了农场副场长张申。如果他不能把这个副场长推上去,一方面觉得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另一方面担心农场一把手不是他的心腹,会在以后的工作中产生很多难以预料的问题。回过头来说,刘存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媒体那里抓住不放,几篇连续报道就有可能将儿子的学校毁掉。经过一夜的思索,刘畅还是从儿子的利益考虑,默许了儿子的做法,他只是强调自己坚决不参与儿子的活动。

第二天,刘存趁热打铁找到孙占山,并把自己遇到的困难和盘托出,让他出面帮着请一请范正纹和郝振纲。孙占山正求之不得,当场便给足刘存面子,代表刘畅打电话邀请范正纹,定下了饭局。第三天中午,这顿饭便在和谐的气氛中开始了,出于儿子的央求和对范正纹不宜怠慢的考虑,刘畅最后还是强颜欢笑地参加了宴请。

在这场酒局中,孙占山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个润滑油的角色,而且演得相当出色和称职。在气氛热烈的时候,他巧妙将话题引向刘存艰难的办校,从而引起大家的同情。郝振纲,包括范正纹都一面点头一面表示,社会力量办校尤其是私人办校是教育体制改革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一个重要补充,应该得到社会的支持,媒体也应该给予足够的重视。刘存也顺坡下驴,说了学校当前面临的困境。最后,孙占山豪爽地说,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朋友,大家今天坐在这里,就是朋友。因此,我不妨坦率地说,这顿饭没有别的意思,一是希望大家永远成为朋友,相互关照,二是希望范部长和郝社长多多支持刘存的个人办校,在许多方面能够网开一面,如果可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予正面的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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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存学校的师生纠纷很快平息下来,因为范正纹的态度,晚报也低调将此事处理了过去。刘畅起初还窝了一肚子火,当他看到儿子又恢复一身轻松的样子,出来进去不停吹着口哨兴高采烈时,他终于也气消了。几天后,农业厅党委会讨论农场场长一职人选问题,范正章也顺利通过。接着,人事部门开始例行公事地进行评议、征求意见等,不久,一纸任命书便送达范正章手上。

范正章的激动自不必说,就连蒋德仕都乐得四脚朝天,非得拉着范正章去开一次洋荤以示庆贺。对这个提议,说句实在话,范正章心里可真是蠢蠢欲动,甚至迫不及待。但多年来养成的稳健作风最后还是将范正章拉回到了现实。他不得不压抑住内心对蒋德仕这个提议的渴望,从蒋德仕的身边逃开。当他赶回家将这个消息告诉孙梅时,孙梅竟是一副不信任的神态。在她经过详细询问和反复证实,终于确认这不是玩笑后,她一下子把眼前的饭菜推到了一边。然后,迫不及待地冲进卫生间,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过后,重新出来的孙梅已经是面貌一新。

饭店吃去!这是孙梅第二次痛痛快快地主动提出饭店消费。第一次自然是范正章升任副处的命令下来时。范正章拉着孙梅的手,无限感慨。当年的孙梅本是个时尚浪漫的女孩,自从结婚后,范正章都搞不清她是如何蜕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家庭主妇的。也许从攒钱买来第一件电器起,这个曾经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就完完全全改变了。除了脚踏实地、全心全意地进行家庭建设外,她所做的唯一的梦就是对夫贵妻荣的渴望。所以,她任劳任怨,勤俭持家,她孝顺公婆,包揽家务,她在等着丈夫升官发达,盼着夫贵妻荣。因此当在范正章提为副处长时,她第一次摘下围裙进了饭店,她需要庆祝,不但为范正章的进步庆祝,也为自己的梦想初步实现庆祝。尽管这个副处离真正的发达还很远,离实实在在的夫贵妻荣差很多,但这一步的迈出意味着,范正章终于开始起飞了,也意味着孙梅的梦想不再是空想了。

范正章能够出任农场场长,孙梅更是喜不自胜了:这是一个处级岗位呀!范正章以副代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很快就能提处长了呀!在这种美好的想象中,孙梅破例为这顿庆祝晚餐花出去了三百八十八元钱。像孙梅得知范正章就任场长的消息大吃一惊一样,这让范正章也吓了一跳。多年来,随着家庭现代化脚步的迈进,孙梅勤俭的步伐也在一步步迈大,用她的话说,她要在百分之三十的人开上私家车的时候,也要开上自己的车,而且至少是德国品牌。因此,对于一家三口消费四百元钱的奢侈,范正章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在范正章与孙梅对未来进行着无限憧憬的时候,范正纹却陷入了两个极大的麻烦之中。

那时范正章刚刚接到到农场报到的通知,正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范正纹的电话,并让他迅速去一趟。从姐姐的口气,范正章已经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果不其然,当他刚刚来到范正纹身边,姐姐便递过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打开信封,是一张照片:姐姐站在窗口往外扔一个白色东西,身后沙发上是一副痛苦扭曲神情中的绝望的欧阳旭。没有一个字,只不过在照片的背后,有拍摄的时间,那正是欧阳旭死亡的时间。而那张照片的背景,一眼便可看出是欧阳旭的客厅。

那是我扔药时被拍下来的,范正纹声音中明显带着难以止住的颤抖。

范正章也一下子吓蒙了,这是谁拍的呢?他寄这张照片是想干什么呢?是想讹钱?还是想毁掉姐姐?这太可怕了!随着他的思索,他拿着照片的手开始越来越快地抖动。而脑子里除了恐惧外,他发现竟然没有任何答案。这是怎么回事?

屋内一阵令人战栗的沉默,似乎欧阳正从照片上走出。范正章浑身一颤,一个相似的场景——欧阳旭出葬前欧阳屋内的“闹鬼”场景像一股冰水突然袭入范正章的身体:肯定是那个神秘的黑衣女人!

到此时,他不得不相信,那个女人肯定进入了欧阳旭的房间,而且还打开过电脑。她不但知道欧阳旭在电脑中存着的东西,并且要寻找的东西肯定就是欧阳旭记录下来的范正纹在官场上往来的证据。

可是,她是谁?范正纹无助而恐慌地问。

是啊,她是谁?她到底跟欧阳旭是什么关系呢?她怎么恰好发现了他们的争吵,然后就及时拍了照片?她怎么会有欧阳旭家的钥匙?她为什么敢冒险溜进欧阳旭的房间寻找东西?她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寄给她,又不表明自己的目的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范正纹与范正章姐弟搞得心惊胆战。看来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并且正在对范正纹做着危险的事情。只是她躲在暗处,他们看不见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尤其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出手,以及她做这件事情的目的。电影电视中出现的情节,他们姐弟俩遇到了。这简直是一件让人不知所措的事情。面对看不见的敌人,无论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范正章,还是在机关里多年应付尔虞我诈的范正纹,他们都陷入了极端的无助和惶恐中。但是,有一样事情,他们都非常清楚,他们绝不能听任事态如此发展下去,他们需要采取措施,来应付有可能发生的也许更为糟糕的情况。

商谈不了了之,既没有找到有效的应付办法,也没有分析出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最后,姐姐带着无所依从的口气说,正章,把房子卖了或者出租了,我不愿再看那所房子。也许里边住了人会好些。

中国有句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放在现在的范正纹身上尤其如此。照片的问题在脑中像一把高悬头顶的剑让范正纹恐惧不安的时候,又一件糟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是个深夜的两点,范正纹因照片的事又一次陷入失眠的状态。虽然脑中不停地驱赶那些照片,但事实上眼前却一刻不停地浮现着那个场景:疯狂的争吵,扭曲的面容,欧阳旭的苍白,范正纹的绝望都像一个个清晰的幻灯片在脑中、在眼前徜徉。周围的静寂、黑暗,以及无边无际伸展的夜恰成了一个恐怖幻灯片的背景,而自己与欧阳旭却是片中主角,确切地说一个是凶手,一个是受害者。自从丈夫死后,这样一个结论是范正纹既不敢面对,也不敢想的。但越不敢想,往往一到夜深人静时,便会不停地想。她看见欧阳旭满脸的嘲笑,看见欧阳旭全身劣质的服装,还看见欧阳旭无所顾忌地辱骂。当欧阳旭最后一刻露出恐惧的眼神在范正纹的眼前闪现时,一声凄厉的尖叫突然从某个角落穿过眼前的画面,进入范正纹的耳中。范正纹一瞬间突然从床上坐起。在她判断这声尖叫是来自自己的幻想,还是来自房内某个角落时,一声接一声的哭叫又陆续传来。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一切不是幻觉,而是女儿严严房中传来的声音。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欧阳旭死后,严严突然变得沉默下来。范正纹一直认为那是失去亲人所带来的暂时悲伤。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严严仍然沉默着。似乎是为了弥补白天的沉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晚上做噩梦,并且常常在噩梦中惊吓至醒。但是,今天的尖叫声却分明与往日不同。范正纹打开女儿房间的灯,冲到女儿的床前,试图抱住正在抽泣的严严的头,但却被严严猛地推开了。严严在哭叫的同时,嘴里却在含混不清地说着,你是凶手,你杀死了我爸爸。

范正纹一开始没有听清女儿哭叫的话,但当女儿泪流满面地喃喃重复这句话时,她一下子吓得毛骨悚然起来。她再一次冲过去,捂着女儿的嘴,半是央求半是恐吓地说:严严,严严,清醒一下,你在做梦。千万不许乱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严严,你看看妈妈,你看看呀!

我不看,我不看。严严闭着眼睛,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同时一边用手推着妈妈的身体,一边继续哭喊着说,我看见爸爸了,爸爸说你藏了他的药,你害了他,我恨你,我恨你。

范正纹害怕极了,她突然想起在欧阳旭去世后的第二天去他的房间取衣物时,所遇到的怪事。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欧阳旭被她丢药后也许真的难以瞑目,也许严严梦见的真如人们所说的是欧阳旭的冤灵在托梦。这世界本来有许多东西就是难以解释的,灵魂也许就像磁场一样在某种条件下,或者在某种空间里存在着。她不知道是向女儿坦白,还是向女儿忏悔,以使自己受谴责的灵魂变得心安理得一点。然而,女儿还在哭着,也许女儿比她还难过,而且肯定比她痛苦,如果她的爸爸被妈妈杀了,这样的事实怎么能够承受呀?两个亲人,女儿到底应该同情哪个,应该痛恨哪个。这样的两难境地,对一个成人都几乎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更何况要一个孩子进行选择了。看着女儿痛苦的表情,范正纹意识到,有些真相或许应该永远被埋藏起来,有些谎言或许应该让它永远成为事实。为了女儿,为了家,她应该单独承受起这一切痛苦,哪怕这后半生的每个深夜都无法安睡,哪怕这后半生的每一步都走在薄冰上,她都应该承受。那是她应得的惩罚!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声,用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说:严严,你在做梦,对不对?那只是你的梦?你怎么能把梦里的东西当成事实呢?范正纹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你不觉得这样对妈妈很不公平吗?

严严的哭泣声慢慢停下了,她睁开眼睛,似乎刚刚发现自己是在做梦一样,看着妈妈的脸以一副困惑而悲伤的神态说:可是,我分明看见爸爸了,他就站在我床前,他的脸很苍白,眼睛里流了好多好多的泪水,我相信那是爸爸的灵魂,妈妈,我相信的。说完这句话,严严又放声大哭起来,并不停地叫着“爸爸”。

范正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严严毕竟是一个孩子,在许多时候她更愿相信善良,相信妈妈,否则,这样的一个事实,一个幼小的心灵是无论如何承受不起的!范正纹最后抚着女儿的头,以坚定的姿态,再次回答了严严关于“爸爸死亡之谜”的问题。她说:严严,请你相信妈妈,爸爸的死亡绝对是一个意外,妈妈没有任何对不起爸爸的行为。我以人格向你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