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在范正章、蒋德仕、卞成龙和广告公司经理玩到黎明六点钟的时候,牌局终于因为身体的抗议散了,当然卞成龙需要交车也是主要原因。范正章、蒋德仕和广告公司经理在旅店睡了,只有疲惫不堪的卞成龙急着换班交车去了。卞成龙本来是跑白天出租的,当他偶尔一次开夜间出租遇见一笔大生意后,他发现了夜间出租的好处。那是一个深冬的夜里,大约两点钟左右,一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女人上了他的车,然后告诉了他一个地址,那个地址竟是蒋德仕老丈人家所住的宿舍楼。于是,他与蒋德仕经过细心密谋,将那个男人,据说是蒋德仕岳母已经退休单位里的一个处级干部,神不知鬼不觉地狠狠敲了一笔。初尝甜头的卞成龙从此便白班改成夜班,并与蒋德仕合伙开始了新生意。再加上蒋德仕在单位保卫科有一套监视设备,也成了他们赚黑钱的重要工具。在一次次生意成功后,他们还购买了更先进的摄像和摄影设备。卞成龙踩点,蒋德仕出谋划策,共同实施,共同分成,他们成了一对密不可分的事业搭档。
大约几个月前,卞成龙又发现一个秘密。在他家对面的一座楼里,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傍着一个开奥迪轿车的政府官员。从派头、打扮,以及汽车来看,这应该是一个有相当级别的高官。这个官员来得很少,出入也很隐秘。当一个深夜这个女人和一个苍白中带有艺术气质的男人相拥着从他的车里走出后,他知道更大的一笔生意马上就要到手了。但是,不走运的是,经过一个月的跟踪和监视,他几乎再也没有看见女人与这个男人来往,也没有与别的男人来往。他搞不清楚是自己上一次判断错误,还是这个女人太谨慎。不管怎么说,他都无法放弃这笔生意。毕竟,只要成功,这块肥肉便可以够吃好长时间。因此,只要有时间他仍然不厌其烦地将高倍数望远镜对准那个窗户。好在女人那么漂亮,他监视起来还挺过瘾。假如有那么一段时间不观望这个窗户,他有时还真有些挂念。这个早上,当交了车后,他本想回家好好补一补觉的,但当他躺在床上时,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在大约躺了半个多小时后,他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想,还不如看一会儿漂亮女人晨起梳妆呢。
摆上一个舒服的椅子,架起望远镜,卞成龙向那个熟悉的窗口望去。女人显然刚刚起床,正在客厅里做着简单的健身活动。这确是个值得花时间的女人,卞成龙看着女人柔软的腰身,美丽的身姿,禁不住想,这一辈子看来他是没有福气拥有这样的女人了。
一刻钟后,女人进了厨房。他看着空荡荡的镜头,只好四处浏览起来。他向楼下望去,看见一对老人正无聊地坐在沙发上;转向楼上,一幅宽大的白色窗帘低垂着,遮盖住了一切;再往楼上看,几个男女正围在一起,显然是在玩麻将;再往上看,这家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盆绿意盎然的植物在客厅阳台上沐浴着阳光;再往上,他把镜头停了下来,因为他正好看见一男一女正情绪激动地比划和争吵,虽然他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从表情和身体姿势看来,他们好像正在吵架。卞成龙最喜欢热闹,尤其喜欢打架。一见这个场面,他立刻感到兴趣大增,随手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兴奋地大嚼起来。接着将镜头重新调了调,以便看得更清晰。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和一个衣着整齐的女人正在吵架,不错,就是在吵架。他甚至看见那个女的冲过去抢了一沓纸在撕,还看见那个女人冲向电脑要砸,“职业”的敏感使他立刻感到这有可能是一桩生意,而且是一桩大生意。在镜头里的男人大笑时,他迅速将长焦照相机对准那间客厅,将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全部拍了下来。
半小时后,一辆“呜”——“呜”叫着的急救车从那幢楼开出。接下来,一个有着尖细脑袋、细长胳膊和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的男人来到这座楼下的草丛处。从他低头蹒跚的姿势看来,分明是在寻找什么。几分钟后,他欢呼一声,捡起一只白色小瓶子,然后,带着满脸的兴奋,飞奔而去。
这是卞成龙。
9
卞成龙刚刚离开屋门,范正章、蒋德仕和广告公司经理便像死猪一样倒在了牌桌旁的床上。此时,范正章既不知道孙梅已经回家正在到处寻找他,也不知道姐姐范正纹正遭遇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他已经沉入遥远的梦乡,正在无忧无虑地飘荡。等他一觉醒来,他脑子里想的除了牌桌上赢来的五百元钱外,便是如何消费这笔钱。在洗了把脸,与蒋德仕和广告公司经理坐车离开旅馆的路上,他还在盘算做什么是最佳的选择:写论文?带儿子出去玩?请朋友吃饭?还是……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车外一片熟悉的风景——红砖绿瓦、清新幽静的林子花园小区突然映入眼帘。一分钟后,他不假思索地撇下蒋德仕他们下了车。
已经快十一点了,他看了看表,希望今天能够有好运气碰上阮蓉。毕竟赢来五百元是一个好兆头。不过有句话叫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反过来,也许他赌场得意,情场会不顺呢。不管这些,他想,毕竟他路过这里,顺便碰碰运气,即便碰不上也不损失什么。同时,他也打定主意,若今天仍然无缘相遇,他决定从此忘掉这个女人。
在等了大约半个小时,正心灰意懒,开始琢磨要不要回去时,他却等来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呼唤他的声音。在他突然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几乎吓得一哆嗦,因为他第一意识是阮蓉来了。但当他辨清声音后,他沮丧地感到阮蓉已经远去了。
声音是姐姐范正纹发出的。范正章循着声音看去,范正纹正关上一辆白色小轿车的车门,一路小跑着过来。风吹起范正纹的短发,在头上一跳一跳晃动着,她整齐的套装衬托着良好的修养,使她看起来更像大家闺秀。范正章一向为姐姐骄傲,他认为他们姐弟俩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从社会的底层爬了出来,他们不仅走入了社会的主流阶层,而且脱尽了身上小市民的习气。
等姐姐站在范正章跟前时,他才从姐姐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种罕见的恐惧。那种表情是范正章所不熟悉的。他所熟悉的是姐姐在官场中多年来养成的镇定、理智以及知识女性的宁静和涵养,另外还有女性天然的和善和宽容。至于这种恐惧,范正章的脑子里猛然跳出童年的一件往事,那时姐姐似乎曾经有过这样的表情。不过那太久远了,久远得好像一种幻觉。当时他好像上三年级,姐姐上五年级。有一天他正上自习课,姐姐突然跑来,神秘地把他叫了出来。他记得当时她脸上就是这样一种恐怖的表情。
她说,我要出事了。
范正章一听这话,再看看姐姐的惶恐神态,顿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一时间就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他说,怎——怎么啦?那种虚弱的语气,似乎他已经没有勇气听姐姐说发生的事情。
姐姐说,我把杨玉莲的连衣裙染上了一大片黑墨水。
杨玉莲是姐姐的同班同学,多次拿他们的父亲扫厕所的工作来嘲笑他们,甚至说他们身上有臭味,教室里有臭味。这一天,班里组织看电影,看见杨玉莲新穿的漂亮连衣裙,姐姐终于混在黑暗的人群中将半瓶墨水倒在了她身上。
那件事,着实让姐弟俩恐惧了多天,但最终也没有出什么事。除了老师在班上长篇大论地动员大家揭发外,便是杨玉莲的母亲来学校叫嚷了一顿,杨玉莲大哭了几场。事情过了好多天后,记得姐姐还心有余悸地说,以后再也不这样报复同学了。范正章当时听了姐姐的话后,反倒不以为然。从这件事的结果看来,似乎姐弟俩从中得到了不同的人生启示:姐姐从惴惴不安的日子中走过后,庆幸地发誓不再这样做。弟弟却从这个结局中获得了鼓舞,他认为,人受欺负时的反抗,是合乎天意的。反过来说,欺负人,天理难容。如此看来,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范正纹站在范正章跟前,嘴唇发紫,张了几次嘴没有说出话,范正章已经从刚才的联想中迅速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发问,出什么事了?
范正纹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话没说出来,眼眶却红了。范正章本能地想到,姐姐情绪的变化肯定与姐夫有关,他想姐夫准是又与姐姐吵架了,甚至又提出离婚了。于是他采用过去一贯玩笑的口吻说,“什么事啊?总不至于是那家伙死了吧?”出乎范正章意料的是,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被他的轻松和玩笑所感染,反而在他的问话后流出两串醒目的泪水。
范正章大吃一惊,几乎同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姐姐的恐惧与泪水一样都不轻易流露。他不再说话,只是迅速拉起姐姐的手向姐姐的车走过去。
太阳不知何时变得不再扎眼,坐在姐姐的车里后,范正章感觉阳光更加暗淡起来。他早已忘了当初在这里下车的目的,尽管车外三三两两的行人川流不息地从眼前走过,他也无暇顾及他们的面貌了,即使阮蓉正从面前走过,他似乎也不会被吸引注意力了。因为面前的姐姐已经从刚才的默默流泪,变成手捂脸颊呜呜大哭了。
出什么事了?范正章打断姐姐的哭声,抓着姐姐的肩膀,低着嗓音焦急地问道。
范正纹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红着眼睛终于说出了那个令范正章大吃一惊的消息:欧阳旭死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尽管范正章心里有这种猜测,一旦证实,他还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毕竟那个人是姐姐的丈夫,他无法无动于衷。即使他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因为生命的逝去毕竟对人触动太大了,何况又是这样一个与自己的家庭有着难以断开联系的男人。他在发呆了十几秒钟后,本想安慰姐姐几句,却发现姐姐又开始悲痛欲绝地哭泣。在他看来,姐姐与姐夫其实已经走入死胡同,从某种意义上说,姐夫的死亡对姐夫和姐姐未必就是坏事。可是,姐姐却如此悲痛,几乎要崩溃的样子,这让范正章不能理解。在他眼里,范正纹不仅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而且是一个不易流露悲伤情绪的女人。而现在,面对解脱的婚姻,他觉得姐姐即使不庆幸,起码不应该如此悲伤,更不应该像影视里所演绎的某类软弱小女人一样,痛苦得不能自拔。在范正章看来,那种小女人态几乎与姐姐的个性格格不入。那是一种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一种天天用咖啡鲜花制造情调,并在这种情调里不停谈情说爱的女人,她们不需要为事业去拼搏,只需要通过包装自己来迷惑男人,便可有滋有味地生活。她们会恰到好处地利用女人的各种武器,诸如美貌、眼泪等,并且艺术地使用各种女性技巧,比如娇媚、柔情等,来享受男人们用血汗挣来的荣华富贵。范正章像许多聪明的男人一样,虽然一向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但又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样的女人更称男人的心,更符合男人主宰世界的生存方式。但是姐姐不同,他一向觉得姐姐是那种完美的女人。这种完美,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女人,而是作为一个女人之后的一个人。她不仅在男人的世界里为自己争得一份立足之地,而且像许多有作为的男人一样受人尊敬,令人注目。尤其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女人所应有的温婉和娴静。在家庭里、在朋友同学间,她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女性柔情和恬静,仍然使人倾倒。因此在范正章的眼里,或许在许多人的眼里,范正纹永远都是一个理智、愉快、有涵养的淑女和机关干部。
范正章经过这番分析后,觉得整个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似乎某种神秘而恐怖的气息正在车中弥漫,就像童年时姐姐一声“我要出事了”时给他的感觉一样。于是,他再一次扳起姐姐的肩膀,焦急地问着,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姐姐的哭声戛然而止,好像有什么外力强迫她停下似的。接下来,她抬起头,咬了咬嘴唇,挺了挺胸,一伸手将车发动了起来。范正章不说话了,他敏感地意识到,姐姐可能受到了什么刺激,他想让她慢慢平静一下也好。车开得并不快,这让范正章稍稍有些安慰,这说明范正纹没有失去理智,范正章想道。
一刻钟后,范正纹将车停在一条临郊的马路,那里环境幽静,过往行人稀少。范正章正在迷惑这是什么地方时,范正纹却盯着前方,目不斜视地咕哝了一句,我杀了他!
范正章身体剧烈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身体却像被弹了一下,向姐姐相反的方面倾过去,似乎姐姐正拿着刀子逼他。他回忆着姐姐那句类似自言自语的话,只好再次求证道,你说什么?
我杀了他!姐姐这次声音又大又清晰,范正章一瞬间变得一脸苍白和病容,他倾斜着身子呆住了。
10
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欧阳旭的葬礼没有遇到任何障碍,便在一片惋惜和悲伤的气氛中举行了。只是在举行葬礼的前一天深夜,当范正纹刚刚睡下时,女儿严严穿着宽大的睡衣半睡半醒地跑了过来。她说,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她说爸爸应该有救命药,因为一周前,她刚给爸爸买过药,其中一瓶就是速效救心丸。最后,严严带着严肃的表情对范正纹说,爸爸也许是被人害了,那个人肯定是把他的药给藏了,或者给倒掉了。
范正纹差点吓晕了,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严严已经识破了她的阴谋,并且在试探她。这太可怕了,绝不能露出任何马脚,范正纹一边思索着,一面以悲伤的口气来阻挡女儿的疑问。她说:
药肯定没有,我找遍了所有的抽屉和药盒都没有发现,或许是你爸爸弄丢了。至于别人害你爸爸更不可能,为什么要害他呢?你爸爸既没有仇人,又没有财富。
范正纹担心地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尤其害怕这样的解释不能让女儿信服。当女儿最后不作深究地流着泪水把头靠在范正纹的胸前时,范正纹才感到杀死欧阳这件事做得太不理智了。好在范正纹久经风雨,对各种突发事件能够应付自如。在严严的疑虑似乎打消后,她以惯常的理智和机敏趁机叮嘱女儿说,这样的话可不许到处乱说,闹不好会引起乱子来。
女儿尽管相信了范正纹所谓的“爸爸或许把药弄丢了”,也被范正纹所谓有可能引起乱子的吓唬唬住了,但最后临走时还是带着深深的疑惑不甘心地看了妈妈几眼。就这几眼,让范正纹一直睁眼想到黎明,再也没有睡着。
葬礼办得庄重而肃穆,范正纹在这整个过程中一切做得恰到好处,不露一丝痕迹。范正章基本替姐姐全权操办了葬礼的一切。出于对欧阳旭非正常死亡的顾虑,范正章与姐姐达成了速办速葬、一切从简的协议,因此除通知一些至亲和好友外,几乎没有张扬。尽管如此,葬礼还是被姐姐的一些朋友和同事打听到,甚至姐姐的同学,范正章所在厅的副厅长,当年对姐姐一片痴情的孙占山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人的命运是捉摸不透的,这也是范正章在这个葬礼中体验最深的一句话。命运之所以捉摸不透是因为人的命运常常是由各种偶然的机遇组成的。在这个葬礼上,当孙占山满带痛惜之情,用一句老生常谈“人生无常”来安慰范正纹时,突然说起了下属农场场长前天夜里突遇车祸,抢救无效死亡的事情。就像老天有意的安排,恰在这时,范正章正端着沏好的龙井茶送到孙占山手上。范正纹眯着红肿的眼睛,便顺理成章地接出下话:
哎,欧阳已经走了,现在也只有这个弟弟可以依靠了,以后正章就全靠老同学提携和帮助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并以此来安慰这个当年自己痴迷的女人,孙占山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正章本来就聪明伶俐,口碑也好,因此前途还是很广阔的。
就像急于表白自己的心意,孙占山不自觉地又显露出当年追求范正纹的习惯。他把头转向范正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范正章说,愿意下去锻炼吗,这可是个好机会。我可以运作你以副代正出任灵牛山农场场长一职,只要你干出成绩,不用几年,便可以转成正处。
范正章与姐姐同时被孙占山的提议吸引了。在这个充满悲痛气氛的葬礼上,他们已经将心头萦绕的恐惧和悲痛暂时搁置在大脑的某个角落,全副身心地投入到这个提议上。半小时后,三个人已经通过详细讨论,做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然后孙占山带着满意的神情,在姐姐范正纹提议一周后再聚后,满意离开了。
没想到一个葬礼,会在意想不到的时机里,给范正章一个仕途迈进的机会。这多多少少冲淡了范正章姐弟的恐惧。但是,既然是机会,往往便有好有坏。在这个葬礼上,作为上天的一种平衡,他们姐弟遇到了另一件让他们头痛的事情。
由于婆婆坚持将丈夫的骨灰葬在老家,与其已经过世的父亲一样回归家族,叶落归根。因此,范正章姐弟决定在火葬的当天,即礼拜日下午离开城市,开车赶回一百公里之外的农村老家。这正好也符合范正纹早点离开这里,避开越来越多来参加葬礼的人们的想法。
那是一个阴霾的春日下午,空气里飘浮着灰蒙蒙的尘沙颗粒,远处的天空就像被灰色的刷子刷上了涂料一样,就连周围的绿树也都显得沉重而郁闷,使人无端生出更多的压抑。临行前,范正章与姐姐按照婆婆的提议,到欧阳旭的住处去整理他的被褥和衣服,并把这些东西带走。据婆婆说,老家的传统是,把这些东西烧掉,连同骨灰一块埋葬,才不至于使死去的人在阴间没有衣被。在婆婆的提议下,为了赎良心的债,为了忏悔,也为了最后看一看丈夫的生前遗物,范正纹当即提出跟随范正章一起去欧阳旭处取东西。
这是一栋白色高层建筑。欧阳旭住在九层东门。范正章在前,范正纹紧随其后一路沉默着从电梯里走出。电梯间包括接下来进入的走廊都显得极度幽静、昏暗,走在这种环境中,就连范正章都突然生出一种恐惧。也许是因为这座房子刚刚死过人的缘故,范正章想道,毕竟他马上要进的房间是一个灵魂还未曾安息的房屋。这种突然生起的恐惧,使他庆幸自己答应了让姐姐一道过来,否则的话,他还真有点头皮发麻。姐姐的感觉想必与他一样,因为当他们离欧阳旭的房门只剩三四米的时候,范正纹竟疾走两步,一下子紧紧抓住了范正章的胳膊,甚至连呼吸声都增大了。到底是女人,范正章想,遇事就是胆小。几乎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便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好像在用身体语言安慰姐姐似的。
站在欧阳旭的房门口,范正章竭力以一副从容的样子开锁。他将钥匙转了两圈后,发现屋门竟然没有上保险。昨天,是他锁的门,在他的印象中,他是上了保险的。可是,现在这种情形却使他觉得在开锁之前,屋门显然没有上保险。他顾不得多想,毕竟昨天太匆忙了,也许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于是他开始往回转动钥匙。就在这时,姐姐范正纹突然在他耳旁低低惊呼了一声:
有人!
范正章的手哆嗦了一下,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并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满脸惊惧的姐姐。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姐姐的头顶,向两旁走廊里看去。可是,他什么都不曾看见。就在他困惑不堪地收回目光时,姐姐紧接着又惊恐地指着屋门说,里边有动静!
循着姐姐的声音,范正章也突然感觉到,或许是听到在紧紧闭着的房门里边,隐隐约约有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范正章顿时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两腿发软。姐姐这时声音全变了,她一边拉着范正章慢慢向走廊后退,一边颤抖着声音说,正章,你姐夫还没走呢,他在等我,他在等我……就像房门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姐夫欧阳旭正在走过来,随时都可能打开门面对他们似的,范正章被姐姐恐怖的念头吓得频频倒退,他甚至感到姐夫房门后的锁钮正在悄悄转动,那一刻,他与姐姐一样处于几乎要崩溃的境地,简直要拉起姐姐的手跑开。
正在这时,电梯间有了动静,在电梯“咣当”一声关上的同时,有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正肆无忌惮传来。女人说,忘了买彩迪卷了,怎么对孩子说呀?男人说,不是买了萨其玛和德芙巧克力了吗?吃多少零食呀?……眼看声音越来越近,到望见他们的身影时,范正章才突然清醒过来,并找回了勇气和胆量。他拉着姐姐迅速走向欧阳旭的房间,并掏出钥匙开始重新开锁,同时笑着说,真是自己吓唬自己,大白天,哪来的鬼呀?
姐姐似乎也恢复了理智和镇静,在那一对男女路过他们的身边时,他们正好一步踏进欧阳旭的房间。宽大客厅里,那面落地窗处浅绿色窗帘厚重地低垂着,使得厅内光线昏暗。由于房门突开,正对着门的窗帘竟然摇摆起来,好像刚刚有人拉动似的。这不免让姐弟俩又产生一丝不舒服的感觉。或许是刚才在门口处遭遇的恐惧还没有彻底消失,范正纹再一次抓紧了范正章的胳膊。在他们刚刚走过门廊和门廊处卫生间的时候,姐姐再次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正章,这屋里有种怪味,不,是香味。
范正章不愿意再受姐姐恐惧心理的影响,但也禁不住像姐姐一样吸了吸鼻子。这一吸不要紧,范正章感到周围确实有某种优雅而神秘的香气正在隐约飘浮。为了壮胆,也为了压抑自己的恐惧,范正章大声说,也许是姐夫买的香水吧!
不可能!范正纹迅疾回答了范正章的猜测,这绝不可能,你姐夫是个极其懒惰的男人,他绝不会用这种奢侈品的。况且这种香味也不像男人用的。
那可没准儿!范正章大声说道。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客厅中间。或许是范正章的勇气感染了范正纹。范正纹开始把手从范正章的胳膊下拿开,向着客厅一角的电脑桌走去。范正章也在绕过客厅宽大的沙发,一边准备往卧室去拿欧阳旭的被褥,一边四处张望寻找蛛丝马迹,希望证明他们的恐惧没有来由。然而,在范正章刚刚走到卧室门口处时,他突然听见姐姐恐怖地尖叫起来:
电脑——正章——电脑——电脑——
范正章扭过身去,正好看见姐姐像被电脑烫着了一样,正把手从电脑机身上拿开,同时身体也向后跃起。她一手指着电脑,一手紧捂嘴巴,满脸惊惧地大叫不已。范正章冲过去用手扶在电脑身上,几秒钟后,他突然感到心脏像被人揪住了,一时间疼痛而窒息:
电脑的机身是热的!
范正章像被粘到了电脑上,身体有一分钟或者两分钟竟动弹不得。一阵冷风从身后悄然袭来,在范正章还没有切身感到这种气息的时候,他再次听见姐姐恐惧地尖叫:
鬼——鬼——
范正章扭过身来,看见姐姐正睁着惊恐的眼睛倒在地上,而苍白的手指还高高地伸着,指向屋门。范正章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看见黑胡桃色的房门正在无声地合上,而在最后的一点缝隙中,他恍惚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披着长长的黑发,在那个门缝里消失了。
呆愣了约十几秒钟后,范正章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像被注入了新的能量,他一跃而起,冲过客厅,拉开房门,蹿进昏暗的走廊。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说,我不相信鬼神。
走廊呈弯形迂回状,在经过一家门口后,他终于看见前边一个影子般的女人正飘到走廊尽头,并开始扭身向电梯间拐去。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一副长发长风衣的侧影,还有飞舞起的长发和风衣下摆,都像一个刻骨铭心的画面深深刻入了范正章的脑子。范正章再次跳起脚,奔跑起来。当他冲过走廊拐弯处,一步迈进电梯间时,正好看见离他最近的电梯“咣当”一声打开。然而,在洞开的电梯间里,站着的唯一一个人是一个又胖又矮、又老又丑的男人,手里正摆弄着一架黑色小收音机。在他发愣的当儿,他突然发现,旁边另一部电梯正在关门,就像突然清醒过来一样,他一步冲过去,在电梯即将合上的刹那,他一手拉住了电梯门。
然而,太晚了,他的手虽然将关门的速度稍微控制了一下,最终电梯还是强硬地关上了。只不过在那短暂瞬间留下的缝隙里,他看见除了正对着电梯站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外,后边似乎还站着一个单薄如影子般的长发女人。女人的长发几乎挡住了半个脸,而留下来的那一半脸颊,却是苍白和不清晰的。在那一时刻,他感觉女人流水般的黑发似乎与修长而飘逸的黑色大衣融在了一体,整个人更像一片薄薄的纸影或者影像,像传说中深夜游荡的鬼魂一样轻灵无声。就这一眼,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身上刹那间长出一层鸡皮疙瘩。
11
葬礼结束已经是星期一的下午了。在打发了所有宾客后,婆婆坚持留在老家多住几天,希望能多陪陪儿子。范正纹姐弟与市里的近亲坐车一起返回了华阳市。范正章在自己家附近的路口下了车,在安慰了姐姐几句后,便向自己的住宅楼走去,并顺路买了一斤包子。他知道今天是老婆孙梅出差回家的日子。他看了看表,已经七点半,根据孙梅的火车到站时间八点十五分,判断孙梅到家大概就到了九点钟左右。因此,他简单买了晚饭,准备回家做个汤,也好迎接太太的回来。
然而,当他开门,一脚迈进熟悉的家时,事情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太太没有等他迎接便提前回来了,而且已在家里准备好迎接他的东西了。只不过迎接他的不是美食和拥抱,却是一只硬邦邦的脚墩。那时,他刚走进客厅,还没有搞清楚为什么家里亮着灯时,却发现一只红白相间的东西正迎面向他的头顶直冲而来。
匆忙中,他弯腰躲过,手里的包子却“叭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等那个红白相间的皮墩碰到门上,再掉落地上,恰好砸在那堆白白的包子上时,范正章正手捂着脑袋,吃惊地瞪着从包子身上轧过并咕噜噜向前滚动的皮墩。皮墩停了下来,他发现那袋包子也变成了一堆皮馅不分的烂饼。几秒钟后,他直起腰来,终于看清客厅沙发处正暴突双眼,怒目而视的孙梅。
他当然搞不清楚孙梅为什么不在火车上,更弄不清楚孙梅为什么如此气愤。面对孙梅失去理智的行为,他似乎已经没有解释的机会了。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等着孙梅这阵暴风骤雨般的愤怒发泄过去。
一刻钟后,从孙梅气愤的言词中,他了解了孙梅恼怒的原因:原来孙梅星期五就已经回来,却到现在才看到他,因此她怀疑他干什么坏事去了?为什么手机都不开?
范正章松了口气,他相信只要一句话便可以让孙梅彻底安静下来,并且产生懊悔。于是,范正章向孙梅的身边走了几步,在离她大约一米处停下来,并在脸上轻而易举地堆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他说:
我的手机没电了,顾不得充电,因为欧阳旭死了!
结果可想而知,孙梅的脸一下子变了,就连刚才因气愤而挺得高高的胸脯也一下子瘪了,似乎胸膛里的怒气突然间被抽走一样。她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沙发上,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死的?
范正章大致提了一下死亡和葬礼的情形,当然不可能说出欧阳旭的真正死亡原因。孙梅听后已经不只是为自己的鲁莽而懊悔了,她甚至为自己对丈夫的无端猜疑而内疚。那个晚上,虽然欧阳旭死亡的气息短时间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但在共同吃过晚餐后,他们已经完全进入恩爱夫妻的角色。
两个星期过去了,孙占山副厅长真如自己许诺的一样,开始在厅里为范正章运作到农场锻炼一事。在这期间,范正章以感谢孙占山为由,特意做东请孙占山吃了一顿饭。这顿饭说是范正章所请,其实是运达广告公司出钱,并由运达广告公司作陪。那顿饭后,范正章从广告公司获得了两千元谢礼,而那笔承揽广告牌的生意也开始有所进展。
大约在欧阳旭去世二十多天后,范正纹又在一个大型酒店宴请了所有在欧阳旭葬礼上祭悼过的人员。这其中也包括孙占山。在这个宴会上,姐姐答应孙占山,帮他把在老家县委宣传部工作的弟弟调到华阳。
等价交换,在商品社会里是最公平,也是最常见的交易,这用在官场上也并不过分。范正章觉得有点可笑。其实,在市场经济决定一切的时代,这种迫不及待的交易也许是最合乎常理的。尽管让人恶心,却非常实用。这就是成人之间的游戏规则,说露骨点,也可以叫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你得到的同时,也是你付出的时候。好在他有个姐姐能够在适当的时机,以适当的方式回馈对方。这或许也是他走向成功的重要砝码。
自从这个交易在暗中悄然运作起来后,范正章觉得与孙副厅长的关系迅速走近了。在孙副厅长逐渐把他当成心腹,嘱托一些私人的或者与原则不太相符的事情后,他也越来越愿意把孙副厅长视作自己的依靠。一个星期后,孙副厅长告诉他,他代理场长的事情按预先计划正常进展,厅长对这件事的赞成态度大致有百分之六十。看来事情成功性还是很大的,范正章不无兴奋地想到。其实,对于这个场长职务,范正章当初是没有进一步细想的,除了以副代正能够迅速提正外,他还没有看到这个职务的其他好处。倒是他的手下蒋德仕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可能到农场任场长后,提着两瓶啤酒和几盒盒饭在一个中午跑到了他的办公室。蒋德仕在酒喝到兴头时,以知心朋友的身份告诉了他这个职务的好处,以及想跟去的念头。
谁告诉你,我要去农场?范正章大吃一惊,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在机关里,一个人的调动升迁,往往是非常敏感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可能一个位置的变动牵连好几个人的命运。因此,这种消息被人们高度关注也是在所难免的。只是范正章担心这个消息被过早地泄露,有可能给他的计划带来不利影响,甚至有可能被竞争者在暗中毁掉。发生在机关里的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蒋德仕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唯一关心的是范正章能否真正成行。他以为自己平时对范正章的巴结非常到位,特别是自从与范正章共同谋过广告展牌,并一块唱歌后,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成了范正章的铁哥们儿。从这点上考虑,他与范正章的利益是一致的。因此,当范正章突然噎了一下,瞪大眼睛警惕地追问他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轻松地笑了起来:
你紧张什么?这种事还能保密多久呀?
你可别瞎说呀!范正章知道这个势利的家伙跑来打的是什么主意,既然没有恶意,范正章也愿意多一个朋友。毕竟在这个社会里混,没有朋友寸步难行,不仅如此,他需要各种各样的朋友,包括君子般的朋友、知心朋友、酒肉朋友,甚至像蒋德仕一样的互为利用的朋友。
嗐,我跟你说,这可是一个肥缺。首先有了专车,再就是土皇帝一个,看不见的实惠多得数不清。蒋德仕端起啤酒碰了碰范正章的杯子,“咕咚”、“咕咚”将杯子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手抹着嘴角的啤酒泡沫,兴高采烈地说,事成了,可别忘了小弟,我愿意追随你。
八字没一撇,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范正章想转移话题,但蒋德仕几杯酒下肚后,更不顾忌范正章的顾虑了。他显然被范正章头上悬着的这个馅饼馋得涎水欲滴了:
老兄,如果遇到什么障碍,需要哥们儿给你扫清,你只要吩咐一声。白道上咱没有门儿,但黑道和旁门左道上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哥们儿。不管怎样,你都要争取这个难得的机会。
蒋德仕所谓的障碍还真被说中了。两天后,当范正章正沉浸在蒋德仕对这个职位所描绘的大好蓝图中,喜滋滋地做着升官发财梦时,事情突然出现了变化。那天晚上,孙占山副厅长突然打电话让他来家里一趟。从电话里的说话语气,范正章已经揣测到了情况的不妙。果不其然,在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孙占山副厅长家里后,从孙副厅长的脸上,他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遇到了麻烦,孙占山副厅长在给他倒了杯水后,开门见山点明了主题。范正章的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杯子也差点洒出水来,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将杯子放在面前茶几上,他将目光平静地停在副厅长的脸上,问了一句,在哪儿卡了?
刘畅不同意,他觉得你没有基层经验,直接去管理农场,担心你给农场造成损失。
刘畅是厅里主管农场的副厅长,范正章明白他的态度在这件事上起着重要作用。面对突如其来的障碍,范正章只是沮丧了几分钟,之后迅速又恢复了自信。毕竟范正章是经历过风雨的男人,在提拔副处时所经受的一波三折早已经磨炼了他的意志。即使在这些天的运作过程中,尽管表面上还看不到什么障碍,其实直觉上他已经有了预感。这使他在听到刘畅的态度后,很快就从情绪的谷底翻滚上来,然后思路清晰地答复了刘畅的担心:
我承认没有基层管理经验,但是我在农场管理和农场出路问题上,做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有两篇论文在全国农业发展学术研讨会上获奖,其中所提出的一些有价值的对策,还被一些农场采纳呢。我不敢说理论等于实践,但理论毕竟可以指导实践。况且,我曾经多次到农场参观、采访和调查,并且掌握大量的一手材料。就凭这些,我相信自己有能力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基层管理,我也相信有能力让农场在我的手里更上一层楼。
孙占山很欣赏范正章不服输的勇气和胆量,但范正章这一番清晰的表白,在孙占山这里显然不合时宜。因为卡壳的地方不是孙占山,而是刘畅。孙占山并没有截住范正章的话头,只是默默听着他激动的表白。范正章看见孙占山长时间的沉默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糊涂。然后停下说词,等着孙占山发话。
孙占山等范正章平静和清醒过来后,才慢腾腾地再次开口。他说: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你有没有能力和信心,而是能否让领导相信你这种能力和信心。其实,对于你的能力,就像你刚才说的那番成绩,我早已经在相关领导跟前都说过了。你明白吗?你现在需要做的工作恐怕是用你的能力和信心去打动那些不相信你的领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