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家有我爷爷,我爷爷是个大字不识固执倔犟的老农民。回老家的头一天,我就目睹了我爷爷的威力。押送我的人太不识趣,本来到公社办个交接手续就成了,可是他们非得把我送到家,把我送到家也就成了,他们还非得再给我训一通话。我爷爷刚开始没闹清楚他们是干啥的,还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对他们蛮招待,蛮热情,后来见他们开始训我:“杨伟,你下乡的表现非常不好,如今遣送回乡你要吸取教训,只准你老老实实劳动,不准胡作非为再干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的事情,你听清楚了没有?”
我爷爷在一旁看得瞪圆了眼睛,问我:“他们这是弄啥毬鬼呢?”
我说:“他们是我原来下乡那个地方专政队的,押送我回老家来的。”
我爷爷一听就炸了,抄起顶门杠就朝那两个人砸了过去:“狗日的跑到我家里来耍威风,我砸断你们的狗腿!”
突然的打击让那两个不识时务的伙计发蒙,却让我突然清醒,这里,我是主人,在这里我甚至可以受到全村人的有效保护,因为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的根底所在。那两个千里迢迢押送我回乡的专政队员及时逃到了院门外面,嘴却还在硬:“杨伟,你不管到了哪里,都得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
“接受你个锤子!”爷爷挥舞着顶门杠冲了出去,我怕他吃亏也紧接着跟了出去,那两个家伙却像兔子一样飞快地逃跑了,身后,不知谁家的两条狗汪汪吠着追在他们屁股后面咬。村里的人纷纷出来看我,他们好像都知道我,问我爷爷:“这就是杨伟吗?”我爷爷蛮自豪地回答:“对,是杨伟,我的大孙子,回来扎根顶门立户来了。”
没了叶笙楠,这里的生活简直像患了绝症的病人在等死,枯燥无味到了极点。我常常想念叶笙楠,如果她真的能跟我到我的家乡一起过日子,家乡的生活就会变得丰富多彩。我几乎天天给她写信,写信成了我唯一的消遣,以至于我的文笔也有了大大的进步。可是,靠写信喂不饱肚子,我还得参加农业劳动,在这里我不能像在野狗坡那样四乡流窜偷鸡摸狗,到处都是乡亲,做了那种事人家要掘祖坟的,出了事情我能跑,祖坟却跑不了。
家乡农民种地的水平跟野狗坡的农民相比,是大学本科跟小学三年级的差距。野狗坡的农民种地粗放,把地翻起来,撒上肥料,播下种子,然后就等着收获。陕西关中农民哪里是种地,简直就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创作。他们的地在播种之前必须经过翻、耙、碾等等一系列工序,直到地里面见不到一棵杂草,见不到一块土坷垃,才开始扬粪。扬粪也讲究得很,必须撒得均匀,不是内行撒出去的粪往往会东一坨西一块,那样是要挨骂的。粪撒到地里了还得炒地,就是把撒到地里的粪再和着土壤一起翻动一遍,让粪跟土充分地混合,做法就跟糖炒栗子差不多。等到播种的时候更麻烦,我们在野狗坡播种的时候是把麦粒大把撒到地里就行了,这里却要用犁头在地里开出一条条深度、宽度几乎完全一致的小沟沟,再由专人把麦粒按一定的数量和密度均匀地播撒下去。苗还没出来,就要浇水,浇水又怕土地板结,还得用小铲子一寸一寸地松土,不过这种松土的活儿都是妇道人家干的,妇女们横着排成一行,蹲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朝前挪动,边挪动边小心翼翼地把地面的表皮翻松以便麦苗出土。
如果是种棉花那就更麻烦了,种种程序,一遍又一遍的作业简直能让我这个外行人头昏眼花。不过给棉花打尖的活却是一幅天人合一的美景,碧绿的原野上,穿红戴绿的妇女们整齐地排成一行,腰里围着花花绿绿的兜兜,用来盛装掐下来的棉花枝桠,这种嫩嫩的枝桠用开水汆一下可以拌凉菜吃。她们的手像活泼的鸽子在棉花枝杈上灵巧地翻飞,人像绿色海洋里盛开的花朵,女人们用自己把广阔的原野点缀得格外鲜活靓丽。这个时候我常常被这一幅幅田园美景所感动,所吸引,以至于流连忘返。
到了收获季节我更是只能干些跑龙套的活儿,给脱粒机里送麦子,工分高,可是非常危险,没有把握弄不好麦粒没脱下来手却被脱了下来。扬场更是高难度的活,农民用笨重的木锨把场里的麦子撒出一道道瀑布,那情景挺壮观的,配合着收获的喜悦心情,听着广播站播放的秦腔样板戏,由不得你不跟着激动一番。可惜我只能在一边看着,或者在一旁跟妇女一道扫扫散落在场边的麦粒。
我爷爷叫我好好学庄稼活,他就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庄稼活学好了在队里能挣全工。我却逐渐认识到,让我从现在开始学习关中农民这复杂的种田手艺已经太迟了。邓小平同志说普及电脑要从娃娃抓起,其实学习农活也要从娃娃抓起。农活是多种技能集合起来的综合能力,除了要有强健的体魄,要有丰富的农业常识,更要有长期的实践锻炼过程。比如耕地,看似简单,却要会掌握各种犁耙的性能,懂得牲口的品性,还要会吆喝牲口,能凭眼睛丈量出正在耕作的这块地每道犁沟的宽度等等等等。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绝对不是凭看书上课或者言传身教就能学会的,要靠自己在实际劳作中慢慢体会、掌握。我想,我要是真正学会在农村养活自己的种种农业技能,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也难以有所成就。我的那些父辈、堂兄弟们在学走路的同时就开始学各种农活的技能,我已经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赶得上他们?
排骨从野狗坡给我来信,说那边已经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了,下乡两年以上的就可以招工,叶笙楠跟糊面包、孟文丽、吴梦娜已经被召回工厂当工人了。听说还有第二批、第三批,问我们这里有没有招工的消息,如果我们这边招不了工,我是不是早打主意回去办理招工到厂里当工人。我刚回到家乡的时候,跟叶笙楠信件来往相当频繁,海誓山盟之类的话也没有少说,后来她的信渐渐来得稀了,我给她写了信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我回信。她明明跟我一起写了扎根决心书,我还在农村熬着,她却已经跑回城里当工人了,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个消息开始让我着急,开始不安心在农村继续混了,开始加强跟家里的联系。爷爷一心让我留在农村陪他,娶个身强力壮能生孩子的农村媳妇,再给他生一堆满地乱爬的重孙子,继承他那一大院青砖瓦房和两亩自留地。为此,他开始积极四处给我张罗媳妇。我爷爷信奉“丑妻薄田烂棉袄”为家中三宝的谬论,专门给我找那种膀大腰圆相貌丑陋的姑娘做媳妇。他委托的媒婆曾经给我领回来一个个头跟我相仿,腰身比我粗一圈,脸蛋比一般人的屁股还丰满的大丫头让我过目。还曾经给我介绍过一个“远看烂酸梨,近看橘子皮,下雨不存水,刮风净是泥”的麻皮姑娘。我让我爷爷的热情折磨得疲惫不堪,胆战心惊。我恨不得立刻逃跑,可是我的户口已经回了老家,从理论上和法律上来说,我现在都是家乡的农民,进了城也没饭吃,所以我不断给家里施加压力,写信告诉我妈我爷爷正在给我找媳妇,让我在老家成家立业,继承他那一院房子。我威胁我爸我妈说,如果我爷爷改变了找丑媳妇是福的观念,给我介绍一个漂亮的媳妇,我干脆在农村结婚成家算了。我知道我妈我爸绝对不会同意我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果然,我妈很快就给我回了信,警告我说绝对不准在农村结婚,哪怕女的是天仙也不行。告诉我市里有两个新建工程正在大量招收工人,他们正在给我办理转回去的手续,让我稍安勿躁,他们一定尽快把我鼓捣回城。
有了我妈这个消息,我们老家就变成了一口热锅,我就是锅里的蚂蚁,整天焦躁不安,干啥也没了心思,四乡八镇地乱窜,恨不得马上就能拿到招工手续。我觉得生命几乎都要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中耗尽了,就又给家里写信,杜撰说我爷爷受到优选良种的启发,已经改变了观念,为了优化后代质量,决定还是要给自己的孙子找一个漂亮媳妇,最近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子,父亲是公社的干部,女子有初中文化,长得很漂亮,暗示家里我对那个女子颇有意思……
接到这封信我妈吓坏了,生怕我真的在老家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她的身边,情急之下,也不知道采取什么办法,逼迫已经官复原职的老爸动用权力谋取了一次私利,给我办理了病退手续,那样我就可以告别老家,告别处心积虑要通过娶亲把我留在老家当那一院房子接班人的爷爷。不久,家里终于寄来了招工通知表和户口迁移证。我妈还写了一封信,让我抓紧办,怕夜长梦多说不上什么时候政策一变,恢复了上山下乡,我的事情就办不成了。我妈还说,这事先不要告诉我爷爷,怕他到公社和生产队拦阻,如果他出面阻拦,这事情八成就办不成。
我妈在信里写道:“你爷爷就想叫你留在农村给他顶门立户,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去世之后那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我跟你爸都不愿意把你一个人孤单单扔到农村……”
第二天我就买了一堆廉价香烟和廉价白酒,对爷爷说是去走亲戚看朋友,实则开始到生产队、大队、公社办理户籍手续。办迁户手续并不困难,农村户口往外转容易得很,只要有地方要,巴不得走一个少一个。那时候的干部胃口不大,两包几毛钱一盒的烟、一瓶一两块钱的白酒,就能让生产队、大队到公社的各级干部对我的事不但尽力帮忙还讳莫如深封锁消息。那时候流行的行贿手段就是“排子枪,手榴弹,一甩倒下一大片”。“排子枪”就是烟,“手榴弹”就是酒,实践证明这段顺口溜绝对正确。很快,我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告别了满脸惆怅的爷爷,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我爸跟我妈坐了北京吉普到火车站接我,这让我受宠若惊,串联的时候毛主席就乘坐这种车检阅我们,没想到我也有机会乘坐这种高级车了。我爸老多了,鬓边的白发已经成了气候,脸上的皱纹也已经连成网络,一路上得意地给我指指点点介绍市区里新盖的楼房、新建的生产车间和新栽的树木,好像他在陪同上面来视察的首长,又好像在给参观者炫耀自己的作品。
我妈坐在我的身边,用我很少见到的慈祥打量着我,不断地评价我的个头、肥瘦、脸色,不像我妈,倒像相女婿的丈母娘。
“你再不回来招工时间就过了,这一拨就没你的份儿了。跟你一块下乡的娃们差不多都回来了。”我妈告诉我。我想问问叶笙楠现在干什么,想起她对我跟叶笙楠的事情持坚决反对的态度,就没敢吭声。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见到了叶笙楠,她就等在我们家的楼梯道里,她待在那儿并不引人注意,因为她家也在这个楼上。我下楼的时候楼道黑没有注意到她,她踢了我一脚,扭头就走,我立刻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跟在她的身后,我为自己没出息而懊恼,可是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腿,我诓骗自己,替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我跟她去就是为了问她为什么跟我断了音讯,为什么不遵守诺言在农村扎根一辈子,问清楚了我转身就走,从此不再理她,并且要在工厂干出个样子来让她为跟我断绝关系而后悔一辈子。
我跟着她来到了路边的防风林,在这里并不能隐蔽我们的身影,白杨树疏疏落落,透过白杨树的枝干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车辆。
“你昨天回来的?”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她变化很大,脸白了,皮肤更细了,头发梳成了齐肩的波浪,穿着当时流行的的确良布衫,比在农村的时候更加苗条了。“你看着比过去壮实了,没有过去那么黑了。”她评价着我。
我本能地低头看看自己,我今天穿上了二出息送给我的新工作服。我们家弟兄的小名是这样排下来的:我是老大就叫大蛋,老二叫二蛋,现如今被称为二出息,老三是女孩,最小的,就叫小妹。我们家男孩的大名本来就够难听了,比如像我叫“杨伟”,谐音就是那种让男人最没面子的病症。我们的小名更加难受,我爸似乎对蛋字情有独钟,欺负我们刚生下来的时候不会说话,不会反抗,把我们大蛋、二蛋地这么叫,我们懂事后想拒绝这个称号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叫习惯了我们也答应习惯了。说我爸对蛋字情有独钟在我儿子身上也得到了验证,当我有了儿子后,我爸给他起的小名就是在我那个蛋字后面再加上一个蛋,昵称蛋蛋。
二出息的工作服是大号的,我穿着太大,我问他为什么不领一身中号的,二出息说工人领工作服没有领中号的,更没有人领小号的,大家都领大号的,工作服缩水,缩水后如果仍然大穿着不合适再往小改,剩下的布还可以留着等衣服破了打补丁用,要是领来的衣服小了,就没办法改了。进了城,我不能再穿在老家装农民的大裆裤跟粗布衫,我留在家里的衣服早让二出息和小妹趁我不在家消费光了,我妈又忽略了我归来要换装的需求,于是我只好穿上了这身大号工作服。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奇特,头发是农村流行的锅盖式,我特讨厌这种发式,村里唯一会剃头的只有三叔家的黑子,不管你要分头还是平头,他剃出来的脑袋都顶着一个锅盖,如果你有异议,他就会跟你争论不休,一口咬定这就是你要的平头或者分头。我的衣服上衣肩缝溜到了胳膊上,下摆耷拉到了大腿上,裤子更是在脚面上拥成了一堆。还好,叶笙楠故意忽略了我的衣服,没有对我的打扮说三道四,也许在下乡时我们只重实用不管外表的习惯磨损了她的审美意识。
叶笙楠嘻嘻哈哈地说:“你比我们晚回来一年多,要是我们在一个车间,我就是你师傅了。”
我总算找到了话头,就抓住这个话头开始质问她:“你不是说你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吗?怎么早早就跑回来了?”
她脸红了一红,低头观察着自己的脚,我顺着她的眼光看下去,她的脚在地上画着莫名其妙的图案,以前她从来没有这种用脚在地上画图案的毛病,不过我不能不承认,她这种新姿态挺好看的,显示了女孩子娇滴滴、羞涩涩的特征。后来我才发现,这种样子在当时的电影里常用,每当女性正面角色表示羞赧、羞涩、羞怯等这类感情时就都用这种姿势。
叶笙楠呢喃着说:“你走了我就没心扎根了,你要是不走我就不会回来。”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解除了我的武装,我对她的所有芥蒂都融化了,甚至忘了追问她后来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她接着舒了一口长气说:“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们都是工人阶级了。”
可能在农村待的时间长,我变得笨嘴拙舌起来,可能我跟她分别的时间长生疏了许多,面对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却轻松自然,这时候才笑眯眯地看着我的衣服说:“你看你,衣服也不改一改,太大了,走,我给你改改去。”
我问:“到哪改去?”
她让我大吃一惊:“到你家呀,你家有缝纫机。”
我急忙谢绝:“不了,不了,还没缩水呢,等缩了水要是再大我再改。”
她明白我是怕我妈碰到她,就又说:“那就到我家,我家没人管。”
她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妈自从偷食堂白菜萝卜的事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上班,老老实实在家当家属。叶笙楠告诉我她妈得了心脏病,我估计这是为她妈不上班而找的借口。根据他们家的人口构成,我估计那种环境肯定非常嘈杂,还是少去为妙,就说:“不去了,就在这待一会儿吧。”
她伸出手来拽了我说:“走吧,我们都是大人了,你回来了就得精神百倍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别让人看着你好像多落魄似的。”
那个时代的男人往往比女人还“封建”,比如叶笙楠可以随便拉我、踢我,或者做一些其他亲热的动作,我却不敢轻易碰她,鼓足勇气碰她一下就像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这里尽管是小树林,可仍然是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如果好事朝树林里面看上一眼,我们的举动就会原形毕露,她拉了我的手,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你去不去?”
我只好跟着她走,就像她豢养的宠物。
这是我头一次到她家里来,她的家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爸跟你妈呢?”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现在几点?我爸当然得上班去了,我妈可能出去买菜了。”
我想问你哥你弟弟呢,却没好意思问,怕她误会我不怀好意。她听出了我没有问出口的话,解释说:“我哥早就上班了,住宿舍,我弟弟他们上学去了。”
他们家比我们家干净、舒适,也比我们家豪华。他们家有一个长沙发,坐上去颤悠悠的,我家就没有,至今我家睡的是木板床,坐的是木板凳。他们家的花花草草养了许多,我也叫不上名字,看上去挺兴旺,叶子都绿油油的,开的花有红有白还有不红也不白粉扑扑的。我家倒也养了几盆花,有一盆夹竹桃,长得很高,快顶到房顶了,却从来不开花,据说是公的,所以不开花,我爸要扔,我妈说不开花看个绿色也好,就没有扔。另外还有两盆仙人掌,更是光长刺不开花,不小心还得让它扎一下,我妈要扔,我爸说这玩艺净化空气,一旦开花比寻常的花更加艳丽,我妈想看仙人掌开花是什么样子,就没有扔,可是仙人掌从来没有开过花。
“来,到我屋里来。”叶笙楠拉着我进了她的屋子。物以稀为贵,叶笙楠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孩,所以有独自占据一间屋子的特权。她的房间确实大不一样,窗纱是勾花的,床铺、桌子、椅子上面都蒙着淡蓝色碎花布罩子,窗台上摆了一个花瓶,插着一枝沙枣花,整个房间都有了甜腻腻的浓香。这种情调跟气味让我有异样的感觉,进到屋里我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你把衣服跟裤子脱下来,坐一会儿。”
我怎么好意思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呢?她就要伸手往下扒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忘了下乡的时候夏天整天光个膀子穿个裤头满世界逛了?”
提起下乡时节,我们在一起共患难的日子活生生出现在我的面前,长时间不在一起产生的生疏感顷刻消失,感情上我们立刻贴近了。转念想到反正我里面还有包装,不至于裸体,就依她的吩咐脱下了工作服,她扔给我一本书就拿着衣服出去了。她扔给我的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我以前就看过,此时反正也无事可干,就随意翻看起来。我翻到了保尔跟冬妮娅交往的情节,联系到我跟叶笙楠眼下的情景,不由怦然心动,脑子里面晃悠悠晕乎乎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竭力按捺着磅礴的心潮,逼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中的情节里,可是我的心神像是草原上的野马,无论如何也难以收束起来。我听到外面哗啦哗啦的水声,想到她可能在给我的衣服缩水,不由大惊,衣服干不了,我就走不了,她爸她妈回来怎么办?我爱叶笙楠,却不爱她爸她妈。我估计她爸她妈也不会爱我们家的人。
过了一阵,我又听到电吹风嗡嗡嗡地响,看来我想到的叶笙楠也想到了,衣服下完水后她在用电吹风给吹干。这时候我听到她妈回来了,她妈是个瘦弱的女人,脸色黄黄的,让人觉得她老是无精打采的,很难想象她会偷食堂的白菜萝卜。有时候在院里碰见了我就跟她打个招呼:“叶婶出去呀?”“叶婶吃过了?”她总是笑笑,点点头,却不太说话。
“你这是干啥呢?衣服下过水晾在外面就得了,那么着急穿呀?”
“我还得往小里改改。”
“你们又发工作服了?我记得才发过嘛。”
“不是我的。”
“谁的?”
“楼下杨伟的。”
“哦,听说他回来了,这么快工作服都发了?”
“唔……”叶笙楠含糊其辞地应答着。
我在屋里非常狼狈,外衣脱了,我内里穿着挎篮背心,据我所知,背心的后面还开了一个大口子,下身则是一条红色的衬裤,这副打扮坐在人家大姑娘的闺房里,我不敢想象叶笙楠她妈见了我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迎出去跟叶笙楠她妈打个招呼,听到叶笙楠她妈经过门口到厨房去了,我立刻从屋里出来,想夺门而逃,事后再找叶笙楠要衣服。至于我这副德行回到家里怎么给家里人交待,此时已经顾不上想了。
就在我鬼鬼祟祟从叶笙楠屋里出来的同时,叶笙楠她妈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我们在过道里不期而遇,她妈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手里的水壶“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下。我也吓了一跳,本能地弯腰伸手拾掉在地上的水壶,叶笙楠她妈也本能地弯腰低头拾掉在地上的水壶,我的脑袋跟她妈的脑袋实实在在“砰”的一声撞到了一起。瘦人脑袋硬,她妈很瘦,所以脑袋很硬,我觉得自己的脑袋撞上了一个硬杂木菜墩子,疼得我眼冒金星。她妈也捂着脑袋直“哎哟”,估计她也觉得我的脑袋太硬。
叶笙楠冲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叶笙楠她妈愣愣地看了我一阵,终于认出了我。“这不是杨伟吗,你这孩子干吗毛手毛脚的,把我撞死了。”她妈揉着脑门子说。我家跟她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这是她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见叶笙楠还在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妈有些气恼:“你个死丫头还笑,看看我脑袋,一个包。”
叶笙楠过来给她妈揉着脑袋,见我也捂了脑袋揉个不停,就问:“你的脑袋起包了没有?”
我说:“也有个包。”
叶笙楠说:“让我看看,你的包大还是我妈的包大。”
她妈气得一把推开了她:“死丫头崽子,说的什么话,什么包大包小的难听不?”
这时候我才倒出空来给叶笙楠她妈道歉:“叶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妈想了想刚才的情景居然也笑了:“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别的没干先把你叶婶的脑袋撞了个包,你这孩子脑袋咋那么硬。”
我暗想你老人家的脑袋也不软,嘴上当然不敢这么说,就一个劲说对不起。
叶婶问:“笙楠那丫头是给你改衣服呀?”
我红了脸点点头。叶婶啧啧有声地说:“你也真舍得把新新的衣服让她糟踏,她也真有胆子,你这衣服算是交待了。”
我私自跟叶笙楠到她家里来,她没有流露出丝毫对我不悦的意思,我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忽然感到这个叶婶人其实挺好的。
“杨伟,你别听我妈贬低我,我的手艺比不过她是真的,可是改件工作服还不至于把裤腿接到肩膀上去。”
叶笙楠说这个我倒相信,在农村时她就给我缝补过衣裳,补丁针脚比我妈的技艺还略胜一筹。
“没关系,改啥样算啥样,就是个工作服嘛。”我鼓励叶笙楠。她妈摇摇头:“你们闹腾吧,我去烧水。”
我见机急忙拿过水壶说:“我去吧。”
叶婶也没推辞,任我拿了水壶到水龙头上接了一壶水放到了炉子上,她自己则回到她的房间摸摸索索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叶笙楠继续用电吹风吹着衣服,用脚拨拨我,轻声道:“你还挺会来事嘛。”
我说:“一见面就把你妈的脑袋撞个包,还说我会来事,等你爸回来我再把你爸的脑袋撞个包就更会来事了。”
叶笙楠腾出一只手在我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你胡说八道。”
她拧得很疼,她妈就在屋里,我不敢出声,默默忍受她的折磨,心里却甜蜜蜜的。
叶笙楠果然水平有限,她在我身上比量来比量去,一会儿说左胳膊长,一会儿说右腿长,把我那件宝贵的工作服左一剪子右一剪子,上一剪子下一剪子改来改去,又踩着缝纫机“咯噔咯噔”地忙活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我穿上觉得确实比过去合身多了,她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问她:“怎么了?改一件衣服也不至于得意成这个样子呀。”
她笑喘着说:“算了算了,先凑合着穿吧,我还有工作服,明天再给你改一件。”
我又坐了一会儿,跟她聊了聊排骨、糊面包、红烧肉、习小娟、吴梦娜、孟文丽他们的近况,知道他们都已经抽了回来在不同的单位当工人,排骨跟孟文丽的关系已经断了,主要还是孟文丽看不上他,上班以后就跟自己的师傅好上了。倒是糊面包跟吴梦娜恋爱成功,听说两家人已经喝了订婚酒。我又给叶笙楠讲起了我在老家的情况,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街上的高音喇叭奏响了《东方红》,我们才醒悟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我赶紧起身告辞。叶笙楠也不留我,我要给被我碰了脑袋的叶婶道别,叶笙楠说:“别给我妈打招呼了,她的心脏一直不好,可能休息了,你直接走吧,她不会挑理的。”
我下楼回家,小妹正在帮我妈择菜,抬头见到我先是愣了一愣,突然扔下手中的菜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妹边笑边问我:“大哥,你的衣服让谁破坏了?”
我妈也注意到了我的衣服,哭笑不得地说:“你出去这一下午,衣裳咋就成这烂样子了?谁弄的?”
我随口说:“是我同学她妈给改的。”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小妹跟我妈异口同声地问。
我岔开话题反问她们:“我这衣服到底咋了?我觉得挺合适的嘛。”
我妈说:“你自己照镜子去。”
我家没有能照到全身的镜子,我到洗脸池上头的镜子前面照了一番,只看到自己的脸跟脖子,我又举起胳膊、跷起腿,企图通过局部来观察全局,局部都挺正常,也没有发现问题,因而也判断不出全局发生了什么问题。
我爸跟二出息先后回来了,他们都惊诧地看着我的衣服,然后就哈哈大笑,我让他们惹恼了,脱下衣服扔到二出息面前:“你们都犯毛病了?不就改了个衣服吗,有那么可笑吗?”
我妈追问:“这衣裳是谁给你改的?”
我继续撒谎:“是我们同学她妈给改的。”
我妈说:“你们这个同学的妈真是个二百五,你那个同学平常穿的衣服就是这个样子?”
那年月我们没有到商店买衣服的习惯,都是买来布料家里做,就像我家,一般的衣服都是我妈做,比较讲究或者好料子才会送到裁缝铺去做。所以那时候缝纫机热销,要发缝纫机票才能买到,一般人居家过日子都得备一台缝纫机。那个年代家里讲究“三转一咔嚓”,三转指的是自行车、缝纫机、钟表,一咔嚓是手表,由此足以说明缝纫机在那个年代的家里的普及性和重要性达到了什么程度。我说我的衣服是我们同学她妈改的,如果改的确实有问题,则说明这个同学的妈确实有些二百五,衣服由大改小都改不了,更别说做衣服了。那时候还有一句话,叫做男人外面走,带着女人一双手,因为男人穿的衣服合不合身,干净不干净,都能看出她家女主人的手巧不巧,水平层次高不高。
见我抱怨二出息,我妈说:“你别急,这又不怪老二。二出息,你把衣服穿上叫你哥看看。”
二出息这种时候最会装乖,立刻按照我妈的吩咐把衣服穿到了身上,还左转右转地让我欣赏。二出息的长短宽窄跟我基本上一样,我们的衣裳已经可以通用了。我一看也不能不倒抽一口凉气,叶笙楠这个家伙真敢动手,经过她的改动,我有史以来得到的头一件工作服确实变小了,可是两条胳膊的粗细不一样,衣服下摆前面看着挺合适,后面却只能到后腰上,还翘翘着,穿上去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只超级大蚂蚱。裤子问题小一些,却也是左腿裤脚盖在脚面上,右腿裤脚下面却露出了袜子。
小妹说:“哥,你这衣裳改得真够水平,让我改也不至于这样。”
我想起叶笙楠那一本正经信心十足替我改衣裳的样子,又想起了她妈事先的警告,只好苦笑,心里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她太可爱了,有点像小时候过家家的味道。
我妈追问我:“到底是谁给你改的?要是裁缝铺改的就得让他赔。”
我爸这时候插嘴说:“外国人讲究燕尾服,把裤子拆了接到上衣的后腰上就当燕尾服穿嘛。”
我妈痛惜地说:“唉,好好一套衣服出去半天就弄成这副样子,明天出去看你穿什么。”
我怕她继续追查破坏我衣裳的罪魁祸首,赶紧说:“没事,我穿就是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我妈说:“放屁!你穿不穿是小事,别人还以为是你老妈给你弄成这样子了,笑话的不仅仅是你,还有你妈我呢。”
小妹说:“哥,我有个好办法,一会儿我做个牌子,上面写上‘这套衣服不是我妈做的’,你出去的时候挂在脖子上,就不会影响咱妈的声誉了。”
我爸马上赞同:“对,这个意见好。”
我妈对小妹说:“你再加上一句:‘也不是我爸做的。’”
第二天我要去落户口、领招工表、体检,办许多必须办的事情,出得门来,叶笙楠又在楼道里等我,见我这身打扮捂了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说:“你也真行,把我好好一身工作服给毁了。”
叶笙楠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坏的不去好的不来。走,今天我陪你跑事去。”
我问:“你不上班了?”
她说:“我调休了。”
于是我们俩就骑了自行车东跑西颠了一天。过了两天她又给我送了一套夹克服,是呢子的,藏蓝色。我不敢要,这太高级了。她说这是她用她的工作服改的,我难以置信工作服怎么会是呢子的,她说她的工作岗位接触酸性液体,夏天发绸子工作服,冬天发呢子工作服,绸子工作服每年一套,呢子工作服两年一套。正式上班了以后我才知道,搞湿法冶炼、产品检验等等工作的人穿的果真都是呢子跟绸子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