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梦里他乡都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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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根在白云机场接我,看见我出来,他飞奔过来。抱起我转了几个圈,相见并没有给我惊喜,这个城市我来过一次,这一次却是不同了,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我不知道将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幸福还失望在等待着我的到来,一路上,我有些茫然,在自己城市的何家根轻松快乐,很是自如。
一路上何家根跟我说家里的事,说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我有一种感觉像是自己一下子闯进了陌生的生活,这里除了何家根,我甚至没有一个能够说上话的人。
何家根看出了我的茫然,他笑着笑:放心啦,有我哪。
在广州,何家根的语言,即使他想努力说普通话,却在这个处处是粤语的环境里怎么都说不准,和在北方的青岛的流利是显然的不同,我忽然地害怕,他的心思会不会因地点不同而不同了呢?
我忽然地有点后悔,到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开始另一种生活,是不是很幼稚?
何家根的家人都在客厅里等着,一双双眼睛像安上了功率巨大的探照灯,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有一些猜忌,大约是我这个算不上美女的北方妞怎么就能吸引了何家根呢?
何家根带着我,一个又一个地介绍,我的脸上堆积着微笑,努力不让它们坍塌下来,对每一个人小心而谨慎的问好,我感觉此刻的自己像一个虚伪的淑女,套着虚伪的外壳表演给这些陌生的人看,原本我们都是素不相识,因为何家根,从此以后,我要溶入他们,成为这个陌生群体的家人。
何家根是广州土著,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的广东话让我云里雾里一片懵懂,好在有何家根,不然,浓烈的隔绝感会逼迫着我重回北方。
何家根家的母亲身材矮小,却有着无比的热情,她拉着我的手,叽里咕噜的广东问话我不懂,何家根就一句一句地做翻译,尽管她有足够热情,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出她眼神背后的戒备,天下每一个母亲都是爱孩子的,她在想我究竟是爱上何家根的人还是他们的家产,我明白自己不能去解释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尴尬,我不想有,选择了何家根,我只能隐忍着自尊接受他们的戒备,直到有一天他们把我视做一家人。
喧嚣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何家根的母亲让他带我去楼上的一个房间,跟每一个人道了晚安,跟何家根上楼,在门口,我终于吁了口气,何家根把在门上:累吧?
我点头,一天的劳顿,加上整个晚上的矜持周旋,让我疲惫不堪。
我们倒在床上,何家根拥抱着我,我看着窗外的星星,想如果何家根不在家,我该怎么办,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加上语言不通,我简直像来到了另外一个星球。
我偏过头问他:你不在家,我怎么办?
何家根认真说:有我妈妈啊。
我说:何家根,以后我做什么?
何家根翻身压过来,边吻我边说:以后,你在家跟我妈妈看电视聊天,然后学着广东女人煲汤,给我生一堆小孩。
我闭上眼睛,迎合他的吻,渐渐的有些累,有一些拘谨,总感觉每个角落里都有陌生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推开他:你还是回你自己房间吧,我不想在第一天来就被家里人看轻我。
何家根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什么时候学会做淑女了?
我望着他,心咯噔怔了一下,他没看见刹那间僵持在我的眼里的表情,只是起身,小声说:知道了,夜里别关门哦。
我牵强地笑笑,他出去时,开着暗锁,虚掩上。
何家根在楼下跟所有人打招呼他要去睡觉了,然后有一扇楼下的门,重重地关上。
门外的人声,逐渐寂寥了,陌生的环境和对未来生活的没有把握让我睡不着,一直张着眼睛,直到何家根赤着脚,蹑手蹑脚地进来,他钻到床上,手轻柔地抚摩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下移……窗外的月光开始摇晃,轻轻的,我们安宁地做爱,像两个玩捉迷藏的小孩……
凌晨时,我抓着何家根的手指睡着了,第一次,我那么地害怕睁开眼,面前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迷迷糊糊里,何家根在掰我的手指,我张开眼看着他,何家根竖起一根手指在唇上:我该到我自己房间去了。
恋恋的,我扯着他的手,在着陌生的环境里,他是我唯一熟悉并亲近的人,让我产生了浓浓的依恋,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爱情,我只知道,只要他在身边,我便会有安全感,这是我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从未有过的依赖感,像浮在水面枯叶上的一只蚂蚁,他是我所有能够抓到的依附。
何家根瞪着我,笑,然后一跳,钻进床上,我像温顺的猫窝在他怀里。
他捏了我的脸一下:万禧。
我说:何家根,我爱你。
何家根把我揽进怀里,如同许久以来,他等的想要的就是这三个字,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
楼下有人喊阿根,是叫他起来吃早饭的,何家根把我拥在胸前。
我们下楼,何家根的母亲看着我们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眼里的一丝轻视,我读得出来,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轻视女人,我忽略了这点,毕竟他们家还是很传统的。
在餐桌上面,我们的话很少,只有何家根忙碌着他一个人想制造的快乐,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标准的广东话在一桌子人之间穿梭着。
直到举行婚礼,何家根母亲没有消除对我的轻视,或许在她以为,在北方,我还不知道怎样放浪的一个女子,勾搭媚惑了她的儿子。
她疼爱何家根这个唯一的儿子,所以,即使轻视,她亦表现得极其内敛。
何家根不在家时,时,她开始告诉我何家根爱吃的姜撞奶该怎么做,何家根爱喝什么样的粥,他对什么样的面料过敏等等,她不动声色地教我做着这一切,如同我是刚刚请老的家政工人,而不是家大业大的她家儿媳妇,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她的轻视。
我隐忍了所有的屈辱感,因为何家根是我选择要嫁的男人。
婚礼前夕,我的父母从北方赶过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和何家根去机场接他们,在路上,我一直在想把父母安排在哪里,我不想让他们住在何家根家,我不想让他们感受压抑的气氛,我们是北方平原小城的普通小城市民,我知道爸爸和妈妈有敏感而脆弱的自尊。
快到机场时,我跟何家根说:我想让我爸爸妈妈住酒店?
何家根扭过头看我,我看着车窗外。
为什么?
他们听不懂广东话,时时呆在一起会别扭的。我知道这是借口,何家根也知道这是借口。
何家根不再说话,一直到看见爸爸妈妈从机场出口出来,何家根脸上的笑容是一种礼貌的敷衍。
我拥抱了爸爸和妈妈,扑在妈妈怀里,我哭了,第一次我感觉到亲情是如此的让我迷恋,他们对我的纵容是宁肯让自己受委屈。
何家根在前里面拎着行李,我和爸爸妈妈们跟在后面,突兀的那种感觉,我不像是要在这里结婚,而是来遥远的广州做一次客人,只事已如此,我不能说什么让爸爸妈妈操心。
车子快开到家门口时,我才发现,何家根压根就没打算让爸爸妈妈住酒店,我只能用眼神一次次地暗示,他却视而不见。
爸爸妈妈跟何家根的父母交流有一些困难,大家常常只是笑而不说话,他们陌生着彼此的方言。
晚上,我在爸爸妈妈的客房里呆着,我们很少说话,妈妈只是总在担忧着南方的习俗我会不习惯,担心着我远离家人,他们会不会给我委屈?
我用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语言安慰他们。
深夜时,何家根敲敲门,探进头来说:万禧,早点睡吧,明天你是新娘子呢,睡少了会脸色不好的。
妈妈忙推着我回房间休息。
2
婚礼是盛大的,何家根的亲戚朋友以及生意伙伴,在人声鼎沸里,下午,我们去东南亚度蜜月,虽然何家根的父母一再挽留,但爸爸妈妈坚持要走,强调说来的时候回去的机票早就订好了。
正好,这是也是我的愿望,我不在家,他们和何家根的父母基本是语言沟通有困难是其一,其二,有很多事情,是知道的越少担心越少。我不想让这个家留给他们太多的细节想起来就会为我忐忑。
在机场,爸爸扯着何家根的手,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为了让这个不久前还是陌生的男子善待他们的女儿,他们逢迎着笑脸,我隐忍着内心的酸楚,直到看见他们苍老的身影进了登机入口,眼泪才肯刷拉落下来。
何家根攥了攥我的手。
度完蜜月回来,粟米的祝福迟迟地到了,她给我设计制作了各种各样的晚礼服。
我抱着它们钻进房间,一件一件地换,每一件都是如此地合体,曼妙地勾勒出身体的婀娜。何家根躺在床上,笑着看,末了,他跳起来一把抱住我,按在床上,盯着我看:万禧,粟米是谁?你的情人我都见过了,怎么就没见过你这个女朋友?
我的心,寒了一下:何家根…………
何家根翻身,倒在床上,他伸展着四肢,像一只巨大的猴子。
他眨着眼睛看天花板:万禧,我知道有很多男人喜欢你,我说过我要的是你的将来而不是过去。
我说:何家根……
蔓延无边的无力袭击而来,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他爱的女人的过去。在何家,我努力做安好良静的女子,不再抽烟,抛弃了所有希奇古怪的想法,但我不能把握,别人的眼中的我,会不会是自己极力想表现的样子?
3
何家根重新开始了他在各个城市之间的漫游,而我待在家里安静地等他似乎成了生活的全部,在婆婆的指导下,我学做广州菜系,她总是不动声色地告诉我,家是女人的世界,外面是男人的天下。
越来越多没有人说话的夜里,我突兀地发现,我掉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里,我一相情愿地以为,何家根会给我一种心灵安宁的生活,其实却是另一种漫无边际的琐碎寂寞。
每当寂寞,心灵是最不容易安宁的。
婚姻最终让何家根的热情渐次退却,寂寞里我怀着希冀等到他回来,夜里,当我醒过来,常常看见何家根的眼睛明亮,盯着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笑笑,捅他一下,他木然一笑,拥抱我,却是没有力量没有温度。
他的眼神常常惊醒我,即使他不在的夜,梦见他的眼神,我伶仃一下醒来,冰寒的冷蔓延而来。
我知道了自己,这样封闭生活如果继续下去,我只能毁了自己。
一个男人的爱情可以是我心灵的全部,但当一个男人的爱情成为生活的全部时,对于一个身在异乡的女子,是恐怖的,那段琐碎的日子让我彻底懂了自己,命里注定的,我是那种喜欢闲散却不能无所事事的人,除了墙上的婚纱照和一纸婚书外看不见活着的痕迹让我焦虑,喝喝茶聊聊天,在等待丈夫回家的琐碎中度过,是我笃定适应不了的生活。
那次,何家根从外地回来,夜里,我说:阿根,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何家根平静地看着我:我养活得了你。
我想看见自己活着的价值。
那你随便吧。何家根这样说时,表情像在跟邻家女子说说与自己无关的未来。
我捏着曾经的工作简历满世界寻找工作,何家根的母亲是有些不情愿的,在饭桌上她用叮当敲盘碗的声音表示不满,他们何家的媳妇要绕着广州城找工作,让他们面上无光,我找工作的热情像一块不大不小的抹布,蹭掉了何家的一份虚荣。
在时尚期刊林立的广州,我找到了一分编辑工作,虽然不是大刊,对我急于打发掉寂寞,已经足够了,我满世界组稿,甚至夜里爬在电脑上写稿子。
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的那天,我给何家每一个人买了一份小小的礼物,给何家根买了一条领带,我兴高采烈地在晚餐桌上分礼物,每一个人都很礼貌地看了一下,然后用我不甚明了的广东话赞美了一番,早晨起来,我却发现,所有的礼物都扔在餐桌上。
我拿着它们看了一会,默默地放下,回卧室,把给何家根的领带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我想知道,何家根回来后看见的表情,所有的人都可以不尊重我的劳动不尊重我们的心意,而何家根不可以。
事实却是,那条领带何家根很是礼貌地戴过了一次,然后它就被挂成笃定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样子,一次次,我固执地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历经了生活的弥转,我已经逐渐了解自己,明知道有南墙在,却一定一定要撞个头破血流才肯让心痛疼着罢休。
工作给生活的充实和热情和家里的郁闷两相抵消,而正是在这样尴尬的气氛里,我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即将做妈妈并没有带给我惊喜,当医生说恭喜恭喜时,闯进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个意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为了了一种别人看来安好的生活形式而把这份意外坚持到底?
犹疑着,我迟迟地没有告诉何家根,更没有告诉何家任何一个人,他们知道了,只有有个结果,为了何家的子孙,他们会要求我停止工作,在家好好的孕育何家的子孙。
渐渐的,我已是明了何家根,他知道我和阮石的过去,亦说过不在乎,其实,那只是男人的好胜欲望在没有到达胜利时的豪情,当我稳稳地做了他的妻,当豪情在生活的平淡中被消磨,何家根不可能不在乎,作为信守诺言,他不说与我知就是了。
即使何家根不说,从他与我对望时黯淡的眼神,以及深夜醒来时的凝视,我已洞悉了那些隐藏他心里的让我倍觉悲哀的心思。
所以,当某个晚上,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何家根怀里拥着一个长发如丝的女子进了酒楼时,我没有一点意外,只是预想的忐忑终于被证实而已,我望着他们的扭缠在一起的身体,在酒楼门口一闪成为影子,我听见了一种碎落,我向往的那中安逸静好的生活,稀哩哗啦碎成了沙子,细细碎碎地,扬满了广州闷热的街头。
慢慢地走在这个正在逐渐被我熟悉的城市的街头,我听见了自己内心响起的一阵阵冷嘲热讽,现实终于用这种方式惩罚了我的幼稚。
夜里,我在灯下等何家根,等着等着我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可笑,我等他做什么?是声厉色严地追问今夜的行踪还是问他跟那个女孩子的关系?央求他悔过还是保证以后不再?
我想,这些都是我不习惯去做的,在曾经的万禧,是最不屑于的。
我关闭了灯,在黑暗中,我没有流泪,只是在不停地为自己心疼。如果何家根明了的我的过去,正在成为横梗在他内心的鸿沟,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平衡,面对他,我只能这样——无话可说。
凌晨时,何家根回来,我静静地朝另一个方向躺着,听见他心平气定地脱衣,上床,在很快响起的鼾声里,我的泪终于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