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保姆于小蔓眼里天书一般的世界
门铃响了好几声,于小蔓才从梦中惊醒,她微眯着眼睛,伸了伸懒腰,好一会儿,还以为自己是睡在白云大学的女生宿舍里。昨晚她睡得很晚,倒不是要做什么活计,其实,雇她的中年男人只是带她看了看已躺在床上的那个肥胖的女人,说其他事等明天再谈,他让于小蔓锁好门,也不打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去了。对于躺在床上的这个肥女人和他自己,男人什么也没说。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肥女人叫什么名字?男人是干什么的?于小蔓一概不知。突然呆在这样一座陌生的大房子里,于小蔓觉得既孤独又害怕,临睡前,她大着胆子将楼下每一个锁着的房间巡视了一遍,尔后,又走上楼,胆怯地推开那肥女人的门,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偷看了她几眼,这个怪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硕大无比的肚皮一起一伏,嘴巴大张着,响声如雷地打着呼噜,要不是她还能发出这样的鼾声,于小蔓真以为她是个死人呢。于小蔓定定地站在那里,听着女人的鼾声,忍不住想同她说说话儿,哪怕说上一句话也行。只要她开了口,于小蔓就不会这么恐惧,更不会把她看成怪物。可女人丝毫不理会于小蔓的绪,只顾昏天黑地地睡着。大概她一夜都不会醒了。于小蔓失望地想着,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里。
应该说,主人让于小蔓睡的这个朝阳的房间是华丽而又宽敞的,尽管到处都落满了灰尘,但仍能看出装修过的痕迹。有着蜘蛛网的天花板的四周,雕刻着精致的壁花,吸顶灯的造型非常别致,是三朵白色的小荷花托着一个粉红色的圆球,于小蔓一打开它,就被吸引住了。窗台和地板都是用彩色木块拼起来的,就像电视里那些用积木搭起来的圣诞节小房子一样可爱。还有那张单人床,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此前,于小蔓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床,小床矮矮的,床头像方块一样,由蓝白红三色组成,活泼又明快的色调,再配上有着卡通图案的浅蓝色床罩,真是美不胜收。在墙角的一边,摆着一个乳白色的长方形杂物橱,中间的一个柜子足可以放得下于小蔓的那点家当。其他几个柜子都挺小,当于小蔓依次将它们打开时,发现有几个小柜子里,居然还放着装在塑料盒子里原封未动的儿童玩具和布娃娃。于小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间为孩子准备的房间。只是,这儿却像是从没有人住过呢!
不知为什么,于小蔓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苦味,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曾经是多么有情趣的女人啊,她为她的孩子的到来,做了如此周到的准备,可也许那个孩子始终没有出生,而她也不知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于小蔓在满是污垢的卫生间里洗了一块黑乎乎的毛巾,将这个儿童房间草草地擦了擦,就揭去那个肮脏的床罩,躺到了铺着同样的床单和套着同样的枕套和被罩的小床上。她也想把所有的活儿都留到明天去干,比如洗净已被灰尘弄得面目不清的花窗帘啦,让这漂亮的地板露出本来的模样啦……
于小蔓是在模糊而又杂乱的梦中被门铃惊醒的。她不顾一切地跑下楼,伸手开门时,还以为是男主人回来了。然而,站在门外的却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女人右手拿着一个小巧的皮包,左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塑料袋子,满面春风地看着于小蔓。
“你找谁呀?”于小蔓上下打量着她,好奇地问。
“你是小蔓吧!我就找你。”女人说着就走进门来。不等于小蔓张,女人又接着说道:“我叫刘丽萍,以后你就叫我刘姐好啦!”女人进门后,也像于小蔓昨晚刚来时一样,定定地站在屋中央,不肯挪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在于小蔓的身上转来转去:“哟,表哥可真有眼力,挑了个这么俊俏能干的小姑娘管家啊!还有,小蔓这名字也真好听,是谁给你起的?”
“我爸爸。”于小蔓低声说。
“你爸爸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俗话说,俊爹俊妈养俊孩,瞧你长得多漂亮,简直是个小美人。”
于小蔓被她夸奖得有些难为情了,她低下头,脸也羞红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她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叫刘丽萍的女人。“不过,有件事刘姐还得提醒你,往后有人按门铃,首先要弄清楚是谁,才能开门。城市比不得农村,坏人多得很。”刘丽萍关切地嘱咐道。
于小蔓领悟地点了点头。
“瞧,你是刚起床吧!快上去洗洗脸,下来吃饭,我给你带来了早点。”刘丽萍说着,就把沉重的塑料袋子放到了客厅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桌角上。
于小蔓这才匆匆跑上楼,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又跑了下来。
“你今年多大啦?”刘丽萍从塑料袋中取出油条和牛奶让于小蔓吃着,又问开了。
“十……十七。”于小蔓在刘丽萍那明亮的眸子的注视下,有些不自信地吞吞吐吐地说。
刘丽萍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你这小精灵可真会骗人啊!不过,你骗我表哥那样的傻男人行,骗你刘姐可没那么容易。”
于小蔓自知理亏,嘴里嗫嚅着,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刘丽萍笑罢,也不去追究,却反过来安慰于小蔓道:“没关系的。我是跟你开玩笑呢。人啊,在小的时候,都喜欢把自己往大里说;等到我这个年纪,又都愿为自己减去几岁。”
于小蔓坐在桌角有滋有味地吃着油条喝着牛奶的当儿,刘丽萍又问了她许多事情,比如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念过几年书什么的。这些,于小蔓都一一做了真实的回答,不知为什么,在刘丽萍面前,她无论如何也编不出故事来。但,有一点于小蔓还是隐瞒了,她只讲了母亲因没钱给她缴补课费而自杀,却保留了母亲毒死家里所有家禽的细节。她觉得母亲的做法实在太残忍,残忍得让人无法置信。她不打算把这些告诉任何人,这是一片在她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让她感到了屈辱。
听于小蔓讲自己不幸的过去,刘丽萍的眼圈一次次地变红,当于小蔓讲到自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热爱着的槐树镇中学时,刘丽萍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她边擦拭着眼睛,边对于小蔓说:“小妹,刘姐也有过你这样的经历,父亲为拿不出学费唉声叹气,我考上了高中,却没钱去念。学校开学那天,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兴冲冲地去上学,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整整两天……”回忆起往事,刘丽萍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妹,我一见到你,就像看见了当年自己的影子,聪明、机灵、美丽、纯真。唉,我是没有机会再进学校的大门了,不过,你还有机会。等你把我表嫂送走了,我一定供你念书,供你念大学。”
于小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素昧平生的刘姐竟要在不久的将来供她念书,念大学,她会像王亮和陶珍他们那样,自豪地走在白云大学的校园里,于小蔓没有让自己的畅想走多远,思绪便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不解地问刘丽萍:“刘姐,”这个乖巧的女孩见刘丽萍一口一个地喊自己“小妹”,心里那个感动劲就别提了,也就亲亲热热地喊刘丽萍为“刘姐”了。“你说的表嫂就是躺在楼上的那个阿姨吧。你说把她送走是怎么回事啊?你要我把她送哪儿去啊?”
“哦,你没听懂我的话。也难怪,你还是个孩子。我说的‘送走’,就是去世。表嫂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所以,你一定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好她。”
听刘丽萍说出“去世”两个字,于小蔓不由吃惊地停止了咀嚼,张大了嘴巴看着刘丽萍问:“那个阿姨就是胖了点,她怎么会死呢?”
刘丽萍摇摇头说:“可没那么简单。她得的是一种肥胖病啊!”
“肥胖也叫病?”
“肥胖是大病啊!表嫂就因为得了这种病,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五年了。”
“这病没法治吗?”
“没法治。”
“少给她吃点东西,让她饿着点,她不就瘦了吗?”
刘丽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为表嫂这病,表哥真是伤透了脑筋。本来,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表嫂得了这病后,一切都变了。表哥一见到她那样子,心里就难过得不行,就为这,我们几个亲戚劝他住到了外面,表嫂躺倒了,我们不能让表哥再倒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嘛!”
于小蔓这才明白,把自己带到这个家的男人就是肥女人的丈夫。她默默地听着,一门心思吃着早点,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尽管,她与床上躺着的那个女人毫不相干,但她仍然害怕听到“去世”这个词。小小的年纪,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人的死亡,先是奶奶,再是父亲,接着是母亲。难道这会儿她又要不远数千里地来把一个陌生女人“送走”?于小蔓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不自在。她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后,便呆呆地坐着发愣。
“你怎么啦?”刘丽萍见状,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关切地问。
“人一肥胖就会死吗?”于小蔓这才抬起头,忧心忡忡地说。“是的。因为肥胖会导致心力衰竭。像你一样,一开始我也不相信肥胖能致人死亡。为此,我多次向名医咨询,他们告诉我,即使中等程度的体重超重或肥胖,也会增加导致心力衰竭的危险,一是因为肥胖的人容易发生心脏壁增厚,即医学上说的心脏肥大;二是容易发生代谢异常,比如胰岛素和某些脂肪里含有的血糖过高,这样会伤害血管壁;再就是肥胖本身对心肌细胞有害。总之,肥胖的结果就是导致心力衰竭,这是一种严重的疾病,这种病人的心脏不能泵出足够的血液输送到人体各部分,以满足人体的需要,最终,病人必死无疑。我表嫂的病情已很严重,前几天,我们请医生来给她看过,医生说,她已支撑不了多久了。”刘丽萍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
于小蔓似懂非懂地听着她说的那些医学术语,心头的恐惧越来越重了。从今天起,她将要同一个垂死的人在一起生活了,这让她顾虑重重。她真想辞掉这份工作,可找工作的艰辛又让她进退两难。
“不过,你不用担心,表嫂的情况还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真的不行了,我会找人来陪你的。还有,我跟表哥商量了一下,每月多给你200块钱。其实呀,我这个表嫂很好伺候,你只需每天买些现成的食物,尽量让她吃饱就成了。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只要她一喊饿,你就赶紧把吃的送给她。反正她也活不多久了,她想吃点什么就让她吃个够吧,我们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刘丽萍这样说着的时候,又不无感激地看着于小蔓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善良懂事的小妹妹,我们就把表嫂交给你了。在你之前,我们也给表嫂找过保姆,可都让人信不过,她们不是偷家里的东西,就是让表嫂挨饿。”刘丽萍的眼圈又红了。
于小蔓深深地被刘丽萍的信赖所感动,便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刘丽萍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五张百元钞票,交给于小蔓,说是预付她的工钱;尔后,又把沉甸甸的信封放到桌边说:“这是你和表嫂的饭钱,一个月的,表嫂每天要用一百元。不要怕贵,要让表嫂吃饱吃好,钱花完了,就告诉我。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的电话号码就写在信封背面。”于小蔓连连应着。
刘丽萍又说:“我对你还有个要求。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表哥是个大官,是咱白云市人民银行的行长,所以,你在他家当保姆,嘴要严一点,别乱说乱道的。这院里住的人有好些没工作的,成天就想打听别人家的事,你呀,无论她们问什么,都来个一问三不知,免得给表哥惹麻烦,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谁都不认识,跟谁说去啊!”于小蔓抢着说。
“你在白云市没什么亲戚吧?”
于小蔓想了想才说:“白云大学的那个学生,是我老家的邻居。”
刘丽萍对此很满意:“就是在老家认识的邻居什么的,在街上碰了面,也要装做不认识,更不能往家里领。前两年,咱白云市就有个小保姆跟一个在工地上出苦力的同乡勾搭,背着主人把同乡带回家。结果有一天,那同乡见财起祸心,把小保姆和她的主人全家都杀了。”
于小蔓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你在这个院里进进出出的,很快就会认识好多人的。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你记住就成了。”
临走前,刘丽萍指着放在桌角的塑料袋说:“今天你就不用出去给表嫂买食物了。我带来的这些够她吃的了。一会儿我让我家保姆阿慧来帮助收拾房间,带你到周围认认那几个食物店的门。”
“我怎么吃饭呢?”于小蔓见刘丽萍要走,这才问道。
“你可以自己做。”
“我……我不会做饭。”于小蔓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其实,她连煤气灶也从没用过。在家乡那个贫穷的地方,她和母亲是靠一把一把的柴禾烧饭的。
“没关系的。我让阿慧来教你。做饭并不难,一学就会。”刘丽萍的脸上复又现出友善温和的笑容,这笑容让于小蔓犹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一样,心情变得明朗起来。
刘丽萍走后,于小蔓将属于自己的500元工资数了又数,她总是不敢相信这钱是给她的。长这么大,她手里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这让她既感激又慌乱。她把钱放进父亲送给她的红色塑料钱夹里,又藏到自己带来的衣服包的最底层。对刘丽萍留下给她和肥女人做饭费的那个信封里的钱,她也拿出来数了数,不多不少三千五百块。肥女人一个月竟要吃掉三千块钱,这让她又惊讶,又心疼。在老家,她们全家一年也挣不到三千块啊,更别说用一个月全吃掉了。因为这钱不属于她,她就很随便地将信封塞在了客厅的抽屉里,这样用起来方便。
在做完这一切后,于小蔓就挽起衣袖,动手打扫客厅。她先是从厨房的门后边找到一个大拖把,认认真真地将地板擦了三遍。然后又从堆在沙发上的破烂中捡出一条脏毛巾,在现代化的却是积满了污垢的洗碗池里洗净,开始仔细地擦拭着客厅里的每一件家具。刘丽萍的信任让她找到了一种归属感。从离开家乡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一个“家”。既然主人把家交给了她,那么,她就要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收拾得像个家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主人的信任,对得起那500元的工资。
不等于小蔓把客厅收拾好,阿慧就提着刚买的米和菜来了。这是个与于小蔓绝然不同的瘦小的南方女孩,皮肤微黄,留着齐耳的短发,发梢染成了棕红色。瘦长脸,尖尖的下巴,亮闪闪的眼睛,嘴巴小小的,嘴唇薄薄的,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能说会道精明有加的女孩。
“我在刘姐家都干了三年了。”阿慧边手脚麻利地将沙发上堆的破烂塞进洗衣机,边操着一口流利的南方普通话告诉于小蔓,“刘姐怀上小孩的那年我就来了。”
“你给刘姐带孩子?”于小蔓不无羡慕地问。
“我不管带孩子。刘姐的孩子寄养在她乡下的姐姐家。我在刘姐家负责烧菜做饭,我烧的菜钱哥可爱吃啦!”
“钱哥?钱哥是谁呀?”
“刘姐的丈夫啊!一个大窝囊废,靠吃老婆饭过活。不过,钱哥这人还真不错,脾气好着呐!”
“你说钱哥靠着刘姐过活,那他没有工作吗?”
“当然有工作。钱哥在市文联上班,据说他会写诗。可他在家里,跟个吃闲饭的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大男人,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没个地位,让人瞧不起。”
“你是说刘姐对他丈夫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钱哥太没本事。”
“那刘姐干吗要嫁这么个男人?”
“呔,我听院里的人说,刘姐当年是冲着钱哥的老爸才嫁给钱哥的,当时,钱哥的老爸还是白云市的市长。可嫁过来没几天,钱哥的老爸就得癌症死了,刘姐也没沾什么光。其实呀,刘姐有刘姐的能耐,根本用不着拿钱家当靠山。”
于小蔓停下手里的活计,惊讶地抬起头,看着阿慧,她觉得阿慧知道和懂得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阿慧不仅教她怎样用煤气灶烧饭,还教给她怎样用洗衣机洗衣服。
“做保姆这活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这就要看你会不会干。”两个女孩坐到焕然一新的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时,阿慧对于小蔓说。
“我一点儿也不会干家务活。我原本以为是让我来看小孩的。我真的挺喜欢小孩。”于小蔓说。
“你又理解错了。你长得挺机灵的样子,可怎么老听不懂我说的话呀。我说会不会干,是让你悠着点干,做点脸面活,要不呀,累死也不讨好。就说这幢大房子吧,你要想收拾干净,得累死累活地干半个月,可做脸面活,只把客厅收拾出来,有半天也就足够了。”于小蔓仍不明白“脸面活”是什么意思,但她也没再问。
两人正聊着,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呐喊:“我——饿,我——饿——”这苍老而又沙哑的喊声在整幢房子里回荡着,让于小蔓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肥美人在喊!快把那个塑料袋提上去。”阿慧很有经验地说。
于小蔓受不了这喊叫,赶紧拎起袋子就往楼上跑,跑到楼梯时,她才想起回过头问阿慧:“我该叫她什么?”
“叫什么都行,反正她有了吃的,什么也顾不上。”阿慧用嘲弄的口气说。
“可她总得有个名字吧!”
“她好像姓姚,叫什么花。你就叫她姚花花吧!”
于小蔓有些生气了,阿慧怎么敢拿她的女主人开玩笑!于是,她不再理会阿慧,转身上楼了。
于小蔓来到姚秀花的房间门口时,饿急了的姚秀花已赤裸着身子爬在了地板上:“我饿!我——饿——”她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乌龟一样趴在只拼命地抻长粗短的脖子,叫喊着。
“阿姨,求你别喊了,好不好?给你吃,我这就给你吃。”蔓飞快地把袋子口敞开,放到姚秀花面前。
姚秀花立刻伸出双手,把袋子揽到了胸前,将头探了进去……于小蔓被这可怕的吃相给吓呆了。
“等一等,等一等!你应该到床上去吃,慢慢地吃,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没人会抢走!”于小蔓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的门口说。但姚秀花却真的像阿慧说的那样,已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是把头埋在袋子里大嚼着,嘴里发出的那有滋有味的吧嗒声,真的跟猪吃食差不多。
这时,阿慧也走了过来,她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吃吃地笑,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只怪物。
于小蔓扭过头小声说:“她怎么会这样呢?”
“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第一回来给她送吃的时候,差点没让这吃相给吓死,日子长了,也就见怪不怪了。”阿慧大声笑着说,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
“喂,小声点,别让她听见。”于小蔓朝她示了个眼色。
阿慧却越发张扬了:“没事的,你骂她,她也听不见。”
于小蔓不相信地看着地上那个在袋子里一起一伏地动着的脑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她原本是个很有情趣的人呀!如果她不得这怪病,肯定是个最称职的妈妈,她布置的孩子的房间多漂亮啊,雕花的小床,卡通床单,就连那些普普通通的小柜子,也费了一番心思……”
于小蔓只顾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却引得阿慧大声哂笑起来:“你在说谁呀?是说梦话吧!你太高看姚花花了,她哪里会布置什么房间,这房子一搬进来就是现在的样子,是人家房产商和装饰公司的功劳。怎么,他让你住那间儿童室?”
于小蔓点点头。
“这个规格可不低。以前的保姆全住楼下厨房边的偏屋。嗯,我猜他们是真的看中你了,实心实意地要把你留住。”
于小蔓心存感激地笑了。但她紧接着又问:“这个阿姨怎么连脸也不洗就吃东西?”
“天哪,她有多长时间没洗脸了?我想想,上次我来给她洗脸到现在,至少也有半个月了。”
“她自己连脸也不能洗吗?”
“她这会儿除了吃,再就是拉和撒,别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天哪!”于小蔓不由惊叹了一声,“我在乡下从来没听说谁得过这种病。”
“我刚来时她就躺在床上了,不过人比现在要瘦一些,要是她愿意的时候,也还能洗洗脸。不过,她现在这样子,还算可以,等到拉撒在床上,就有你好看了。”
“你常来照看她?”
“在找不到保姆的时候,你家男主人出差,刘姐就把我派过来。她好伺候,你每天买上十个汉堡包喂她就成了。”
“汉堡包是什么呀?”
“呔,你连这也没吃过?”阿慧炫耀地说,“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吃汉堡包,顺便让你认认快餐店的门。”
“汉堡包很贵吧?”
“十元钞票一个。”
于小蔓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的。用刘姐给你的饭钱买就成了。刘姐家有的是钞票,她不会在乎你花的那一点的。”
“可……”
“你呀,真是死脑筋!我也不想跟你多说,只一句话,在这里做保姆,想吃点什么就买着吃,吃了也白吃,没人跟你计较这些。只要你能安安稳稳地留在这儿,他们就算是烧高香了。”阿慧说到这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个秘密,听说肥美人活不多久了,她的丈夫王景方正准备对她‘尽忠尽孝’呐,要让她死得心满意足、风风光光地去见上帝。”
于小蔓仍是一副糊糊涂涂的样子。
两个女孩说着话的当儿,姚秀花已吃饱了。她把头从袋子里钻出来,吃力地梗着脖子,用细眯而又无光的眼睛盯着于小蔓,嘴里喃喃道:“我渴,我渴!”
阿慧禁不住又笑了起来:“你瞧,她活得还真仔细,吃完了,又要喝的。你快下去给她拿水吧,厨房门后边的箱子里有瓶装水,给她拎两瓶上来。”
于小蔓看着姚秀花一口气把两瓶水喝光后,又问阿慧要不要给她洗洗脸。
“先让她脏着吧,等你有空了再说。你只要按时喂饱她,别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她又不出门,要那么干净干吗!”
“刘姐和这家的大叔要是不愿意呢?”
“他们都忙着呐,哪有闲工夫管这么细。”
“可她的脸真是太脏了,一道一道的灰,还油脂麻花的。看着让人恶心。”
“你嫌恶心就给她洗。要不等明天吧。过会儿,咱俩一块儿上街。”阿慧不耐烦地说。
这会儿,吃饱了喝足了的姚秀花,正慢慢地扭过身子,伸出肮脏的手,抓住床边,开始吃力地往床上爬。
于小蔓赶紧上前,抬起她的腿,往床上送了她一把。
姚秀花呼呼喘息着,复又躺到了床上。不过,在她昏昏欲睡的意识里,还是感到了什么异样,于是,她很勉强地睁开细眯的眼睛,瞟了于小蔓一眼。
“我们走吧!”阿慧说。
“要把袋子提走吗?”于小蔓看着地上的袋子问。
“就放这儿。免得她饿了再嚷嚷。”
“她一天到晚全吃这个?”
“没错。”
“冬天也这么个吃法?”
“没错。”
“那不是太凉了吗?”
“凉的热的对她反正都一样。”阿慧不无讥讽地说,“你顿顿让她吃热的,她也不会感激你的。”
于小蔓只是很不理解地摇摇头,没有再问下去。
人在顺利的时候,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工夫,于小蔓来王景方家已两个月了。这中间,刘丽萍来过一次,给她送来一些吃的和两套女孩穿的新衣服。刘丽萍告诉于小蔓王景方去国外学习考察了,要到月末才能回来,家里有什么事,就给她打电话。临走,又再三嘱咐于小蔓一定要照顾好表嫂。到了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王景方果然回来了。他是在这天的下午回来的,走进门时,掖下夹着个公文包,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他对妻子的确很关心,只在门厅里跟于小蔓打了个照面,没说一句话,就跑上楼去探视妻子。但探视完他走下楼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主人的脸色难看,于小蔓便感到忐忑不安。她小心翼翼地给颓然倒在沙发上的王景方倒了一杯开水,讨好地问:“大叔,你看阿姨她好些了吧?”
“嗯。”王景方皱着眉头,连看也不看于小蔓一眼,只是心烦意乱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于小蔓见状,便躲进了厨房里。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边擦拭着灶台,边偷偷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王景方的不满意让于小蔓心里很不平静。本来,她以为男主人见过妻子之后,会表扬她的。因为,这两个月,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顾病人。的确,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肥女人,但为了那五百块钱的工资,也为了刘丽萍的那一片心意,她却倾其所能,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姚秀花。她每天早晨都给姚秀花洗脸、梳头,还给姚秀花换了干净的床单和被罩,把姚秀花那间充满臭气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最让于小蔓得意的是,她不再让姚秀花吃剩饭、冷饭,而是买来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再配上刚出锅的热汉堡和热馒头给她吃。她让姚秀花坐在床上,用一块塑料布铺在被子上,然后把食物放在上面。在姚秀花狼吞虎咽般地大吃大嚼时,她就在一旁轻声劝道:“你少吃一点吧,少吃一点就能瘦一点。每顿少吃一口,慢慢地,你的病就好了。电视上说,人得了肥胖病,是很危险的,会缩短寿命的。”每每于小蔓这样说着的时候,姚秀花像是听懂了似的,会突然停止咀嚼,抬起头,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于小蔓便迎着她的目光,继续说下去:“别老是喊饿,你是大人,应该有克制力的。饿了就忍一忍,这样对你治病有好处。你不想早点把病治好吗?听说你有好几年没到外面去了,这多可怕啊!一个人怎么能老是躺在床上呢?等你病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玩,还和你一块大街上逛……”于小蔓不停地说着一些具有诱惑力的话,就像在哄骗一个三岁的孩子。但她发现姚秀花的确听懂了她的话,尽管她仍是除了“饿”和“渴”什么也不说,却不再那么穷凶极恶地吃了。于是,趁着姚秀花的目光移开食物的当儿,于小蔓就赶紧把剩下的饭菜收拾走。一开始,姚秀花还会喊饿,但渐渐地,她便不喊了,也许是她真的不饿,也许是不好意思。总之,在于小蔓的面前,她的歇斯底里收敛了许多,吃相也文明了许多,而精神也一天天地好起来,那张苍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血色。
“他还想让我怎么样呢?”于小蔓的眼里霍地涌出了委屈的泪水。她把脸冲着窗外,看着大院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眼泪流得更快了。是的,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人有穷富之分,却不知道还有高低之分。来到这个富翁云集的大院后,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地位是多么地低下。在这里,男人们上班不仅要车接车送,而且还有人为他们挟公文包,为他们开车门和家门;这个大院的女人们个个珠光宝气,不少人驾着私家车进进出出,她们几乎全不上班,都在自家开的公司里挂着董事长之类的头衔。这个院里的于小蔓的同龄人们更是一些另类,尽管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个个身穿名牌,头发染成红色或是白色,留着怪怪的发型,男男女女们怀里抱着哈巴狗,鬼混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于小蔓猜他们大概从没正儿八经念过一天书。在这个大院里,也有不少保姆,但保姆和保姆的身价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保姆由于和主人家沾了一点亲什么的,地位就提高了一些,说起话来颇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像于小蔓这样的外来保姆是最惨的,更何况,她的男主人很少光顾这个大院,女主人又从未走出过四号别墅的房门,这使她就像花坛里的一棵野草,备受歧视。在这个大院里,惟一地位和她相当的人,便是田姐。田姐和丈夫原本都是纺织厂的工人,七年前,厂子倒闭了,她和丈夫便成了没娘的孩子,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没有多少文化,谁能接收他们啊!田姐好歹总算在物业公司找到了这么个在大院打扫卫生的活儿,每天早晨七点上班,干到晚上七点收摊,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块钱。田姐得知于小蔓一个月的工资是五百块钱,羡慕得要死。“你那活儿多清闲啊!”田姐倚在楼道的墙上,用手捶着酸痛的腰说,“又不用看人的白眼。哪像我,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动不动还遭人骂。那天,我打扫楼道时,把一桶水放在了楼梯口,不料想,刘经理家的公子和女朋友不知为什么事闹翻了,两人一个往外跑,一个跟在后面追,前面跑的人就把水桶踢倒了,两人把我骂的呀……”田姐这样说着的时候,眼圈就红了。她叹了口气,又说:“我当工人几十年,谁敢说我一个不字,可如今,在这大院里,我真是连条狗都不如。那些官儿款儿成天人模狗样地进进出出,从来没正眼瞧过我这个打扫卫生的。要不是为了供儿子念书,我就是要饭,也不在这儿干。”田姐还告诉于小蔓,大院里有人想雇她遛狗,每月的工资是六百块钱,可她说什么也不能干这么下贱的营生。田姐一再给于小蔓说,要珍惜这份好营生,再怎么说,这家的主人还是信任她的,开的工资也高。等上了点年纪,要想找份做保姆的活儿,可就难了……
在这个大院里,于小蔓能谈得来的人也只有田姐了。而田姐似乎也把于小蔓当成了忘年的知心朋友,因为同是两个被人遗忘的人,所以,她们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一起。不过,一般情况下,田姐不问,于小蔓很少讲自家主人的事,大多时间,都是田姐讲给她听。每每院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田姐总会趁于小蔓出门买东西时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这为于小蔓寂寞的日子增添了一点趣味。关心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最起码让她感到自己也成了这个大院里的一员。田姐一天到晚要从大院里的十几座小楼的楼道里走好几遍,因此,谁家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于小蔓所有的“新闻”来源,都是田姐传播给她的。就在今天早晨,当她出门去买汉堡包时,正在擦楼道窗子的田姐叫住了她。告诉她昨晚10号别墅有人吵架了,吵得挺厉害。那个成天驾着豪华轿车在大院里进进出出的江梅朵,和一个男人吵得差点动了手。江梅朵把男人的提包扔在了楼梯上,男人大骂江梅朵是婊子。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呀!”于小蔓好奇地问。
“对呀!”
江梅朵也会吵架,还会遭男人骂?于小蔓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头上盘着高高的发髻,身材窈窕,化着淡妆,穿着随便却全身都透着高贵高雅的女人,难道也被金玉花园的世俗所浸淫?虽然她从没有机会跟江梅朵讲话,但这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女人却深深地吸引着她,让她心驰神往。只要从窗前看到江梅朵走出10号别墅,于小蔓的目光便会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她看着手提丝袋的江梅朵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地走到宝马车前;看着江梅朵打开丝袋,用纤纤细指从丝带里取出拴着小白兔的车钥匙;看着江梅朵用车钥匙遥控打开车门,然后弯下腰,双腿敏捷地跨进车门;看着江梅朵开着宝马车消失在大院外面的人行道拐角……这时,她又开始想像江梅朵开着车来到一座高大的办公楼前,她的办公室在大楼的最顶层,从那里可以鸟瞰整个白云市。像电视上的那些女老板一样,当江梅朵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时,女秘书会及时地把咖啡端到她面前,还有,那些大男人们会一个挨一个地敲门进来请她审阅文件,对她的指示点头称是。电话铃也会响个不停,这些来电中肯定有一个人是江梅朵的男友或是情人,他是来约请江梅朵共进午餐或是晚餐的……
“和她吵架的男人是她丈夫吗?”于小蔓又问。
田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她有什么丈夫啊!我看哪,她不是那男人包的二奶,男人就是她包的二爷。”
于小蔓根本听不懂“二爷”是什么意思,但隐约间她知道这不是个好词儿。她不想再问了,她不希望田姐所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她更愿意这是个误会。无论如何她不想往自己梦中的天使脸上抹黑。
田姐却欲罢不能,继续说道:“我打扫楼梯时,常见那男人来,不过,他不像是住在江梅朵家。有好几次,男人刚进门,屋里就传出争吵声。”
“他们吵什么呢?他们住那么阔气的房子,手里有花不完的钱……”于小蔓百思不解地说。在她的心目中,只有穷人才吵架,像她父母那样的穷人,成天为钱争吵是自然而然的事。有钱人要什么有什么,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田姐笑了:“你错了。有钱人吵得才凶呢!没听人说吗,大有大的烦恼,钱多了也有钱多了的坏处。这有钱人出洋相的事多着呐!你见过你们家东边3号楼住的那个姓吴的干瘪老头了吧?”
“见过。他上下班时,我常趴在窗口看。他架子可真大,天天早晨,有一个秘书模样的人随车来接他上班,为他开车门关车门,连皮包都要给他拿。下雨天,那人为他打着伞,一直把他送进门里,自己却冒雨跑上车。”
“这老家伙在一家大企业当个什么总裁,年薪据说是四十万块。是有名的企业家呢!”
“名人就这德性啊!”于小蔓打心眼里瞧不起这老头儿。
“他的洋相还在后面呢!这么有钱的人居然不养活他娘。今年冬天,他七十多岁的老娘从千里之外的乡下赶来跟他要生活费,却被他关在了门外。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楼道里哭了半天。我看着心里难过得不行,可咱一个打扫卫生的,能说什么呢?”
“天哪,他一年就挣四十万,农村人干一辈子,也拿不到这个数。他娘在乡下能花几个钱,他是不是黑了心肝啊?”
“可他老婆花钱大方着呢,买一只哈巴狗就好几万块,小狗脖子上系的金项圈,也是几千块钱买的。”
“他娘还不如他家里的一条狗。”于小蔓气愤地说。
“可不是嘛!他老婆太虚荣。成天抱着个狗,同院里的女人们斗富,恨不能把人民币全贴在那狗身上。听说从前她还是个人民教师呐!你认识她吗?”
“在院里见过几回。前几天她还喊住我,让我代她到物业交卫生费。”
“你替她交了?”
“嗯!”
“你干吗要听她使唤!”
“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小忙。”
“哎,咱们俩一个样,就是热心肠。不管人家对咱们孬好,只要张口就不会拒绝。”
于小蔓见田姐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就又笑了:“没想到这干巴老头还怕老婆?”
“其实,这老家伙千方百计地讨好老婆,也有他的用心。他在外面大饭店里养着小蜜,那小蜜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完午饭陪他在饭店的游泳池游泳,这事人人知道,他老婆自然也不是傻子。他怕老婆端老底,所以才拿钱堵老婆的嘴。他那老婆也是见钱眼开的主儿,只要他把钱拿回来,也就不去管他在外面做肮脏事了。”
“他把钱都拿回家,用什么钱养小蜜啊?”
“公款呗!”
于小蔓吐了吐舌头。忍不住气忿忿地说:“真看不出来他那熊样儿,还是个老色鬼。”
“我说嘛,钱多了,真不是好事。”田姐拍拍于小蔓的背,“还是咱们好,别看挣钱少,可是自己的血汗钱,花着干净!”于小蔓跟着田姐一起笑了起来……
于小蔓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时,客厅那边传来王景方的喊声:“小蔓,你过来。”
于小蔓慌忙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走到王景方跟前。
“你每天都给阿姨吃些什么?”王景方盯着于小蔓的眼睛问。
“热汉堡,还有新鲜蔬菜和水果什么的。”于小蔓实话实说。
“你没让她吃饱是不是?”王景方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是,我想让她饿一点,这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你懂什么!她还能活几天,你还让她挨饿。”王景方板着面孔,很恼怒地说。
“可电视上说……”于小蔓还想反驳,但在王景方威严的目光下,慌忙打住了话头。
看着眼前这个善良的毫无过错的女孩,王景方真是百感交集。自从姚秀花躺倒在那张大床上以后,他的心里就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能早一天摆脱她;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成为杀死妻子的凶手,不愿让自己今后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因此,他只能这样一天天地苦熬下去,直到妻子的生命自然地终结。在这五年中,他的日子一点都不快活,尽管刘丽萍给了他很多帮助和安慰,但躺在床上的这个活死人,仍是他的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无论他在国外还是缠绵在刘丽萍的怀里,那个肥胖的女人都占据着他的半个大脑。为了让人们将他的妻子彻底遗忘,他在人前从不提起姚秀花三个字,而只要涉及到姚秀花的桩桩件件小事,他都必须亲自出马,除了刘丽萍外,他不想让任何熟悉姚秀花的人,再见到她。因此,就连请保姆这样的麻烦事,他也只能亲临“现场”。的确,在漫长的五年中,大多数人都已把姚秀花忘记了。城市生活本来就是一场忙碌的游戏,谁还有心思去惦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偶尔有人想起王行长的妻子,也不会提起,只是在暗地里猜测着那个疯女人如今住在一个什么样的疯人院里?
五年来,王景方一直在这无边无尽的煎熬中挣扎着,刘丽萍有一点没有说错,他不能回家,他一走进这个家门,看到这个肥胖的女人,就灰心丧气。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保姆,更是把他折磨得痛苦不堪。
让王景方看到“曙光”的那一天,发生在于小蔓来到这个家的前半个月。这天晚上,在玫瑰花园充满温馨的卧室里,刘丽萍无比兴奋地告诉他一个大喜讯。刘丽萍说:“她活不了几天了。今天我去医院为她作了咨询,我把她的情况讲给那个年轻的医学博士听。医学博士叹了口气才告诉我,这个人已活不了多久了,她将死于心力衰竭……”
那天晚上,看到了“曙光”的王景方还和刘丽萍商定,在姚秀花即将走向坟墓的最后日子里,要有一个圆满的结局。首先,要让她从暗处走到明处,在一定的范围内,来点透明度,让人们看看他王景方是怎样深爱着妻子的;其次,是为她请一个能“送走”她的可靠的保姆……
王景方在那个云集着找工作的民工的小广场转悠了多日,当他看到于小蔓时,眼前不由一亮。于小蔓的稚嫩、单纯和朴实一下子打动了他。他坚信这是一个可以言听计从、易于轻信且能严守秘密的女孩,于是,二话没说,就把她领了回来。为了将事情进行得圆满,在于小蔓到来的第二天,他还请善于表演的刘丽萍大驾光临,亲自对于小蔓进行调教。此后,他便一身轻松地加入了市里组织的干部培训班,到新加坡学习了两个月。回到白云市,他最想见的人便是姚秀花,他满以为如今这个肥女人的生命肯定已走到了尽头,正在奄奄一息地垂死挣扎……可是,王景方大概也觉得自己不太冷静,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尔后,口气缓和了许多:“医生说过,你阿姨的日子已不多了,她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尽量满足她。我是倾其所有,想让她吃饱吃好的,你知道吗?对一个垂死的人,还苛刻这苛刻那,是不人道的。”
听王景方这样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于小蔓垂着脑袋,只有点头的份儿。
王景方离开不一会儿,刘丽萍就来了。
一见到刘丽萍,于小蔓就委屈地哭了起来。
“表哥都跟我说了。其实,他对你还是挺满意的,只是他心里急呀!你想想,家里有个病人躺着,他能有好脾气吗?”刘丽萍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安慰着于小蔓。
“可我也是为病人好呀!”于小蔓边抽泣着边说。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过,咱们还是听医生的,好吗?”在刘丽萍和颜悦色地劝慰下,于小蔓终于破涕为笑了。
这一回,刘丽萍没有为于小蔓带吃的和穿的,却为她带来了全套的高中一年级的课本:“你要抓紧时间学习,等送走表嫂,你就去上学。我说话是算数的。”
刘丽萍的话又一次将于小蔓带入欣喜之中。
第二天,于小蔓便遵照“医嘱”来伺候姚秀花了。她早早地买来一大袋食物,拿到姚秀花的房间里。
奇怪的是,当她把姚秀花扶起来,让她面对着食物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似从前那样狼吞虎咽地吃了。她慢慢吞吞地拿起一个汉堡包,不是先往嘴里塞,而是抬起头,用一种热切的目光看着于小蔓,似在等待着什么。
“你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于小蔓说。
姚秀花仍不往嘴里塞,依然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你怎么啦?你不饿吗?”于小蔓也被姚秀花搞糊涂了。
姚秀花像是真的没有胃口呢!不,那样子简直就是对食物没有一点兴趣。她就像一个得了厌食症的孩子,面对山珍海味,要在母亲的哄劝下,才肯吃一点。
于小蔓有点急了,姚秀花要真是不肯吃东西,那她的饭碗可就不保了。她几乎是带着哭音恳求道:“你快点吃吧,就像从前一样,放开肚皮,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要不然,你家大叔会骂我的。你要真是一点东西都不吃,大叔他会赶我走的!我原先以为让你少吃东西是对你好,因为电视上说减肥能增加人的寿命。可大叔说我这是虐待你,大叔说对一个垂死的人,是不能限制食量的。”于小蔓委委屈屈地说个不停。
这时,姚秀花的眼里突然涌出两滴泪来。蓦地,她像是疯了似的,张开大嘴,两只手抓住汉堡包一个劲地往里塞。
看着姚秀花那鼓胀的嘴巴和鼓胀的眼睛,于小蔓吓呆了:“慢点吃!慢点吃!”她尖声叫着。
但姚秀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疯狂地往嘴里塞着。于小蔓吓慌了,情急之中,一把将放着食物的塑料布拉到了地上。姚秀花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用灰蒙蒙的跟死羊眼一般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于小蔓,与此同时,她的喉咙里咯咯响着,嘴巴就像牛反刍似的嚅动着,两只手却抖抖地举了起来,像是急于要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姚秀花的样子让于小蔓感到了恐怖,眼前的姚秀花再也不是那个等着她喂食的软弱可欺的羊羔了,她俨然就是一头猛兽,随时都会朝于小蔓扑过来,将于小蔓撕碎,然后,活吞下去。
于小蔓边偷看着姚秀花那双要吃人般的眼睛,边一步步往后退着,生怕姚秀花会从背后追上来,一把揪住她。当她确信自己已离开了姚秀花的视线时,便逃也似地跑出了家门。
“小蔓,你像是在说天书。真有这样的事吗?”
在陶珍她们的宿舍里,姑娘们围着于小蔓,听她讲述完这两个月的经历后,一个个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在大街上游荡了大半天,有点失魂落魄的于小蔓,见姑娘们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当成了笑话,自己又无法让她们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便急得哭了起来。
“人家都快急死了,你们还笑!”她抹着眼泪,委屈地说。
“奇闻,真的是奇闻!这么有趣的事,让我们小蔓给摊上了。难怪你一去就是这么多天,原来是做了现代童话中的主人公了。想想看,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肥胖的老巫婆在一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陶珍并不理会于小蔓的眼泪,依然按自己的思路,编着故事。于是,姑娘们又是一阵大笑。
直到她们笑够了,才有人开始正视于小蔓棘手的问题。
“瞧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好吧,就当你说的全是真的。可那老巫婆又能把你怎么样呢?她不是连站起来都困难吗?”胖胖的小丁姑娘满不在乎地说。
于小蔓嘟着嘴巴,皱着眉头:“以前她是这样的,可今天早晨,她全变了。她……她就像……真的像一个老巫婆,她发怒的样子可怕极了,她会一 口把我吃掉的,真的……”于小蔓心有余悸地说。
“那你干脆别回去了!”陶珍见于小蔓吓成这样子,就直截了当地说,“现在这年头,老是出些怪事,那些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家,养个把妖怪什么的,也不足为奇。小蔓,你另找个别的活吧,让他们自己折腾去,愿谁谁!”
其他姑娘们也附和着陶珍的意见,认为于小蔓还是离开那个老巫婆为好。可于小蔓却连连摇头:“那怎么行啊。我好容易找到这么个营生。再说,他们给我开的工资很高,我们院里那个打扫卫生的田大姐,起早带晚,一天不拉地干上一个月,才能拿到三百块。还有,刘姐还答应我,老巫婆一死,就供我上学。”
“你真的相信那个刘姐的话?”
“刘姐是好人,她不会骗我的。供我上学的事,是她自己说的,我连想也不敢想会有这样的好事。”
“那你应该把老巫婆的事跟刘姐谈谈,说不定她会给你出个好主意。”
“不行。刘姐知道这事,肯定要讲给我家男主人听,那我的饭碗可就不保了。”
“是呀,现在找个好活也真是不容易。城里下岗工人这么多……”陶珍沉吟良久后,问于小蔓,“你的意思是还要继续在她家干下去?”
于小蔓点点头。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今天下午刚好没课,咱们去找王亮,让他陪你回去,顺便探探老巫婆的虚实,镇压她一下。我想那老巫婆也没多少能耐,她在床上躺了那么久,能有多大力气,你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听陶珍这么一说,于小蔓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但她还是希望能有个比自己强大的人,去镇镇老巫婆。
于小蔓和王亮是在傍晚时分走进金玉花园的。但这个男青年的出现,还是招来一片异样的目光。院里那些抱着小狗在花坛边漫步的女人和推着童车的小保姆及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女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王亮,仿佛他是个天外来客。的确,王亮属于那种出类拔萃的青年,他那健壮挺拔的身材,英气勃勃的神态,宽阔的前额、虎虎有生气的眼睛和文雅的举止,让大院里的女人们为之眼前一亮。于小蔓这才记起刘丽萍的警告:不许把任何人带进家。但现在想起这些,却是为时已晚。这一刻,她三步并作两步走,真恨不得一步跨进门去,把那些可怕的目光全关在门外。王亮却一点也不懂于小蔓的心思,他一走进院里,眼睛就有点不够用了,假山、花坛及一座座粉红嫩黄的欧式小楼,真有点让他目不暇接。这里与大学周围的环境是那么地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嗨,小蔓,难怪你不舍得丢这个饭碗,原来你是住在了仙境里啦!”王亮兴冲冲地说。
于小蔓只是快步走着,装作没有听清王亮的话。这个院子突然间仿佛大得没有尽头,她带着王亮紧走慢走,还是没有逃出院里那些人的视线。女人们的目光如芒刺在背,让于小蔓疼痛难耐。好歹总算走过了花坛,把那些人的目光抛到脑后了,可偏偏这时有人喊起了她的名字:“喂,于小蔓,过来!”
低头走路的蔓猛一惊,抬头朝不远处望去,却见手提丝袋的江梅朵正站在自家别墅前的人行道上冲她招手。
这真让于小蔓有点受宠若惊了。那个让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使竟然向她招手了。
“你叫我?”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问江梅朵。
江梅朵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朝她招了招手。于小蔓这才对跟在自己身后的王亮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一路小跑着来到江梅朵的跟前。
“江——姐。”蔓很窘迫地叫了声。
这称呼一下子把江梅朵逗笑了:“千万别喊我江姐,这可是一个女英雄的名字啊!往后你就叫我江梅朵或是梅朵就行了,我喜欢这样随意的称呼。”江梅朵的声音是那样纯正甜美,在于小蔓听来,就跟电视上的播音员的音质一样,让人沉醉。
于小蔓赶紧点了点头。在江梅朵的面前,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讲话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半生不熟的,这让她实在羞于开口。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是谁?”江梅朵的目光越过于小蔓的头顶,朝着站在花坛边的王亮的背影望去。
“我——我哥哥!”于小蔓迟疑了一下,才说。
“噢,你还有个哥哥。他长得好帅!”江梅朵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紧接着,她又笑着对于小蔓说,“你也很漂亮,真的,你有一种纯真的美。”
听到天使赞美自己,于小蔓激动无比,又有点难为情。她那粉嫩的苹果脸,一下子羞成了大红颜色。她很想抬起头,看看心目中的天使是用一种什么样的 目光在欣赏自己。可就是没有勇气。站在天使的面前,她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压迫感。
“你哥哥在哪儿工作?”江梅朵看着于小蔓,“喂,你怎么老是低着头啊?”
于小蔓这才不得不抬起头来,但她的眼下仍不敢直视着江梅朵:“他在白云大学读书。”
“他还是个大学生。他读什么系的?”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法律系。”
“噢,我上大学时,读的是外文系。”江梅朵的目光突然变得飘忽不定。
“你念的也是白云大学?”
“南方的一所大学。”江梅朵像是突然厌倦了这种谈话的方式,把目光从于小蔓的脸上移开,复又远远地看着王亮的背影,这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王亮也扭过头,向着她们这边眺望。江梅朵礼貌地朝王亮挥了挥手,王亮也大方地冲她招了招手。
于小蔓看看江梅朵,又回头望望王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还没吃晚饭吧!瞧我,光顾着聊了,耽误你们吃饭了。真对不起!”江梅朵把目光收回来,急急地说着。江梅朵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这场看起来仅仅才是个开头的谈话,道了声“再见!”就朝着自己的车子那边去了。
于小蔓快步回到王亮面前时,王亮的目光仍追逐着江梅朵,有点意犹未尽,他看着江梅朵的背影说:“她漂亮得有点特别!”
“就像一个天使。”于小蔓发自内心地说。
“她还有车子啊!”王亮走上台阶,回头再去看江梅朵时,见她已驾着汽车出了门,就有些惊奇地问。
“这个院里的男人女人,哪个没有豪华轿车!”
“你也有吗?”王亮调侃道。
于小蔓却深深地受了刺激:“我算什么呀,连这个院里的一棵野草都不如。”
王亮见她认起真来,便赶紧闭上了嘴。
于小蔓硬着头皮给王亮打开防盗门时,心里已是懊悔不迭,全没有了刚才在校园里的那份热情。当时,她还惟恐王亮不肯来呢!可这会儿,王亮无疑是在全院的女人们面前亮了相,好在男主人和刘丽萍平日跟这些人不打交道,否则,让她们把舌头嚼到这两个人耳朵里,她于小蔓的饭碗可真的要砸了。
与于小蔓相反,王亮则是兴冲冲的,一副降妖魔驱鬼神的派头,一进门,二话不说,就问于小蔓那老巫婆在哪儿。
于小蔓心烦意乱地朝楼上指了指,王亮就箭也似的冲上了楼。
此时,姚秀花正在混混恶恶的梦境中挣扎着,沉浮着。她梦见自己被扔在一个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往上看,看不到尽头,往下看,是一片深渊。然而,出于生存的本能,她还是伸出双手,把手指抠进石缝里,拼命地往上爬。她觉得累极了,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肚子里空空的,五脏六腑一齐叫唤,七嘴八舌地吵着跟她要吃的。她觉得自己饿坏了,仿佛快有一年没吃什么东西了。于是,她充满绝望地抬起头,朝着悬崖上面费力地喊了一声:“我——饿!”她知道没人能听见她的喊叫,她之所以这样喊了,完全是生理的需要。然而,就在她无力地垂下头,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却听见了悬崖上的回音:该死的老巫婆,你就知道吃!吃!看你把小蔓吓成了什么样子!你要是再喊,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姚秀花一下子被这气势汹汹的训斥声惊醒了。但她仍无法弄清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让她感到痛苦不堪的依然是饥饿,她都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了。饥饿让她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不过,她不敢喊饿了,耳边的那个恶狠狠的声音让她害怕,让她惊恐万状。这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吗?是那个青面獠牙的琉璃鬼在喊叫吗?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听继母说地狱里的这个琉璃鬼专门负责惩罚作恶多端的人。可她作了什么恶呢?她不过是喜欢躺在床上,喜欢吃东西,难道这也是“恶”吗?也许这就是“恶”,好吃懒做的人不就是“恶”吗?她好吃懒做了这么多年,琉璃鬼终于要来惩罚她了——也就是说,她要死了,她要下地狱了……姚秀花的眼里蓦地涌出泪来。但她不敢哭出声,不敢动一下,就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琉璃鬼的惩罚……
王亮站在房间门口,挥动着双手,像讲演般地说完上面的台词后,自己却禁不住有点想笑了。这老巫婆,明明是个活死人,哪里还有劲头吃人呢!小蔓可真能自己吓唬自己。
王亮见老巫婆全没有于小蔓说得那么可怕,便笑着走下楼来。
“那个老巫婆跟死人差不多,你到底怕她什么呀?”王亮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不解地问于小蔓。
“是呀,都怨我!”于小蔓耷拉着脑袋,站在桌前,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哭丧着脸说。
“你怎么啦?”王亮这才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头。
“我……我也许不该让你来。他们说过,不许往家里带人。”
“连你的亲戚也不能来看你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
王亮一下子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老是他们他们的,你是到这儿工作的,不是他们的奴隶,干吗要听他们的!你应该有你的自由!”
“可他们要是为这解雇我怎么办啊?”
“怎么办?要是他们敢这么做,就跟他打官司!”
“人家都是有钱有势的人。”
“咱们有理!有理谁也不怕!”
“真的!”
“当然!我可是学法律的,要真打起官司来,瞧好吧!”
于小蔓听王亮这么一说,胆子立刻大了起来,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见于小蔓不再为这些事苦恼了,王亮就说自己该回学校了。于小蔓却不肯让他饿着肚子离开,拉着他进了厨房,说要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饭。
于小蔓系上围裙,打开冰箱,王亮却一把关上了冰箱门,指着放在柜子上的一袋汉堡包说:“你别忙了,今晚咱们就吃这个吧!”于小蔓摇摇头说:“不行!这是为老巫婆准备的。”
“这又是谁规定的?”
“男主人和刘姐啊!”
“呔,凭什么啊!凭什么那老巫婆该吃这个!她大概都吃腻了,我们就不能尝尝鲜吗?”王亮说着,就抓起一个汉堡包,咬了一口,“嘿,这玩艺儿还真香啊!我常从麦当劳门口过,光闻过它的香味儿,可从没吃过。”
于小蔓怔怔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自打进了这个家门,她对主人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阿慧曾带她去吃过汉堡包,那真是一种可口的美味,但在家里,主人没让她吃,她决不去动一下。现在,眼看这个戒规要被打破了,她感到既兴奋又紧张。一方面她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在谴责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有了一种当家作主的自豪感。这个家也是她于小蔓的,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不是谁的奴隶,她就是她自己。
当王亮大口大口地吃着汉堡包时,于小蔓被深深地感染了,她索性也拿起一个汉堡包,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边吃边禁不住地笑出了声。真的,生活本该如此,她干吗要怕这怕哪呢!
于小蔓这样想着的时候,就越发兴奋得不能自制了,她把袋子里的汉堡包放进盘子里,全部端到餐桌上,还从碗柜里找到了一瓶不知什么时候丢在那里的葡萄酒,又从冰箱里取出水果,她说今天要举行宴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她请王亮坐在长方形大餐桌的一头,自己坐在另一头,两人脸对着脸。她为王亮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给自己倒了半杯,王亮嚷着不公平,她就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了。仍是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两人隔着餐桌,站起来频频碰杯,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祝词。一杯饮尽,王亮的脸上微微泛红,从未喝过酒的于小蔓已是醉眼朦胧。但紧接着,王亮又为各自倒满了第二杯,于是,又是碰杯祝贺,与第一杯不同的是,于小蔓说起话来已有些含混不清。
王亮跑进厨房,想为于小蔓泡杯茶,寻了半天,却没找到茶叶。于小蔓抱歉地说家里没茶叶,接着就下保证似的说:“等你下次来,我一定买最好的茶叶招待你。”
王亮听说还有“下一次”,乐得又拿着空杯跟于小蔓碰了一下。
“这地方真不错!”王亮环视着偌大的客厅,“守着一个活死人,这家就跟自己的一样。其实,你想干什么都行,你甚至可以在这里开舞会。真的,小蔓,要不要我把陶珍她们带来,一起度周末?”
“不,那可不行!要是让人告发了,主人肯定要辞退我的。”这会儿,半醒半醉的于小蔓,又一次记起了刘丽萍的告诫,心里开始隐隐地感到后怕。
“瞧,你又来了!刚才还说要做自己的主人,转眼又怕东怕西了。”王亮大声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么说往后我也不能来看你了?”
于小蔓也笑了:“才不是呢!我只是怕目标太大了,惹麻烦。你一个人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你答应给我做好吃的,我才来。”王亮逗笑地说。
“我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做最好吃的东西。反正他们把钱交给了我,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于小蔓自信地歪着脖子,闪亮着黑黑的眼睛,红扑扑的脸蛋像花儿一样可爱。
王亮眯眼看着她,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爱怜之情。他想起妹妹王波,这个于小蔓的同龄人此时也许正在槐树中学的教室里上晚自习,可于小蔓却已经担当起伺候一个病人的责任……
“小……小蔓,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咱们要彼此关照!”王亮动情地说。
于小蔓感动得红了眼圈:“王亮哥,不,哥哥,今天晚上过得真好!这是我来白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晚上。我有了一个亲哥哥,我再也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了。”
于是,他们又各自往杯里倒了一点葡萄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两个年轻人快快活活地吃饱喝足后,窗外已是灯火一片。这时,王亮站起身说自己该回学校了。
于小蔓一听说王亮要走,脸色即刻变得黯淡下来,她嘟着小嘴说:“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一到周末就来看你!”王亮的脸上仍然一片春光灿烂。
于小蔓恋恋不舍地把王亮送到楼下,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一种孤独难耐的感觉霍地袭上了心头。她忧郁地想,要是每天晚上都有他陪伴就好了。的确,王亮的到来,使这座空荡荡的死气沉沉的房子里的一切都活了起来,他的笑声,他的话语,不仅为于小蔓驱散了孤独和寂寞,还让于小蔓感到了异性的魅力,感到有了主心骨和靠山。她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许久,心同时被惆怅和快乐包围着。
这天晚上,她早早地躺到了床上,眼前老是闪着王亮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她把姚秀花彻底忘在了脑后,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而这天晚上,受了惊吓的姚秀花也变得老实无比。她在“琉璃鬼”的恐吓下,饿着肚子,又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小蔓,我给你带来的高中课本你学会啦?”刘丽萍一走进门,就急切地问。
刘丽萍好长时间没有登这个家门了。上次来时,她一下子就交给于小蔓一个季度的生活费。这段时间,她每隔半个月,会打一次电话,问于小蔓有什么事,却始终见不到她的影子。她说她很忙,正在谈一笔大生意。王景方更是不知人在何处,他甚至连打电话问问情况的时间都没有。这个男人早就把自己的家和家里的女人给忘了。因此,姚秀花的命运的的确确完全掌握在了她于小蔓手里。他们把老巫婆扔给了她,就像扔掉一堆废物。就这样,在这个炎热而又漫长的夏天,姚秀花被人遗忘了,于小蔓也跟着被人遗忘了。除阿慧来过几次外,再没有一个与姚秀花有关的人登过门。就连阿慧也不是受人委派而来,她是利用出门买东西的机会,来和于小蔓聊天的。阿慧告诉于小蔓,她的主人家近来一点也不太平,刘丽萍和丈夫钱春阳天天吵架,一开始,钱春阳总是很凶的样子,像是抓住了刘丽萍什么把柄似的,可吵着吵着,钱春阳就软了下来,末了,甚至变得低声下气地,又是给刘丽萍下跪,又是求饶。阿慧还神神秘秘地说:“刘丽萍不在家时,常有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老女人来找钱春阳,她自称是市文联的,是钱春阳的同事,但来后却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大大方方地坐在楼下客厅里,总是小偷似的一溜烟跑到楼上钱春阳的书房,一呆就是大半天。这老女人与钱春阳的关系有点不正常,不过,她也不可能是钱春阳的情人,看样子老女人至少比钱春阳要大二十岁呢!谁知道呢?可也难说,这会儿就时髦小男人找大女人。电视上常常有小男人躺在大女人怀里的镜头,不知你看过这样的片子没有?”阿慧想了想又说,有一次,她从天赐园酒店门口经过,看见钱春阳同那个老女人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正在那里醉眼朦胧地碰杯……于小蔓认为刘丽萍的丈夫同另一个女人来往,是对爱情和家庭的不忠。但阿慧却说出了另一番道理:“反正刘丽萍不喜欢钱春阳这样的没有阳刚之气的男人,别的正儿八经的女人也不会看上钱春阳,也许,钱春阳只能从那个老女人身上找点温暖了。”于小蔓听阿慧讲着这些新奇而又古怪的事情,就像听一个故事,她很难把故事中的人物同眼前实实在在的人联系在一起。因此,阿慧走后,她很快就把这些“故事”忘得一干二净。整个夏天,于小蔓的心思既不在姚秀花身上,也不在那套曾让她激动不已的高中课本上,她的心和所有的空间都被另一个人占据着……听刘丽萍提到那套课本,于小蔓先是一愣神,这才想起自己只是翻了几页,就再没动过。
“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没时间看。”她边支支吾吾地说着,边为刘丽萍泡了一杯茶。
刘丽萍端起茶杯,看着绿莹莹的水面上漂浮的茶叶,脸上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小蔓,你这是从哪儿弄的茶叶啊?”
“啊……我买的!前几天我去商店,看人家都买这种绿茶,说是又便宜又好,就买了点放着,想等大姐和大叔回来喝。”于小蔓平静地说着,连她自己都吃惊,撒谎竟然这样容易,半点都不脸红。刘丽萍不知是信了她的话,还是懒得去追究,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
“你都忙些什么呢?”刘丽萍的脸上有了不悦之色。
“阿姨她的饭量越来越大,每天十个汉堡包根本不够她吃的,我只好另外做些饭菜给她吃。”于小蔓振振有词地说。
“也就是说我给你的钱不够用啦?”刘丽萍问。
“没关系的,买菜比买汉堡包便宜多了。”于小蔓心虚地看着刘丽萍的脸。
刘丽萍却早已打开手提包的拉链,从中拿出一迭钱放到餐桌上:“你千万不要给我节省啊,我表嫂能吃多少,你就给她买多少。要不,表哥回来又要跟你发火了。再说,你的任务不单单是照顾我表嫂,学习高中的课程也同等重要。我还指望着你能参加明年的高考,一举中第呢!”
“明年我参加高考?”于小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
“那阿姨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呀?”
“我早就告诉你她活不到明年,她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刘丽萍说着,脸上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
于小蔓默默地看着她。
“我表嫂她最近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刘丽萍又关切地问。
“我也说不清,反正她最近是越来越能吃了。”
“噢!那她的体重又该增加啦?怎么听不到她喊饿呀?”
于小蔓没有接这个话茬,却说:“她现在正睡着,你想看看她吗?”
“看一次心里难受一次。等下回来再看吧!”刘丽萍说着就站起身,“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公司。我表哥的工作越来越忙,根本顾不上这个家,表嫂就全交给你啦!需要什么你只管给我打电话要,至于钱多钱少,不要去管它,只要表嫂能吃好就行!还有,你要抓紧时间学习,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学,别忘了,你可是刘姐的希望之星啊!”
刘丽萍的话,让于小蔓的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许愧意。这愧意倒不是为了刘丽萍,而是对着她自己。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是在玩火,在撒谎,在欺骗。自王亮春天的第一次登门后,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他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给他往学校打了电话,约定周末晚上来吃饭。接着,她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采购计划,她用刘丽萍留下的钱,来到超市,不仅买了上好的武夷山绿茶、进口的红葡萄酒和两个漂亮的酒杯,而且还买了面包、果酱、橙子汁、酥糖和鱼肉罐头及牛肉干等各类小吃。这些都是她平日里垂涎欲滴,却买不起的东西。在超市出口结账时,她一下子就付出了四百八十九元钱。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钱点给了收银小姐。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花这么多钱买东西,然而,她那慷慨付账的派头却像个花钱如流水的富翁。为迎接王亮的到来,她重新将楼上楼下打扫了一遍。周末的上午,她又跑到附近的礼品商店挑选了一块印花的桌布和蜡烛、鲜花。这个乡下来的女孩,一切都模仿着电视上举办宴会的样子,力求做得尽善尽美,好给王亮一个惊喜。
周末的晚上七点整,王亮按时赴约。自然,他对于小蔓的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对于小蔓精心布置的餐桌也赞不绝口。他给于小蔓讲大学生们充满浪漫情调的生活,讲家乡父母的来信,讲从报上看到的一些奇闻轶事。讲得滔滔不绝,娓娓动听,于小蔓已深深地陶醉其中,随着王亮的讲述,她的脑子里一会儿闪过大学校园里男生女生们说说笑笑的画面,一会儿又浮现出家乡的茅草房和房顶的炊烟……
幽幽的烛光下,王亮那宽阔的额头闪着健康纯洁的光,额前不时耷拉下来的一绺黑发,映衬着他浅栗色的皮肤,洋溢着一股坚毅果敢的青春气息。而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稚气和俏皮,神采飞扬中,使人很容易看出他还是个并不成熟的孩子,有几分可爱,几分聪明和几分淘气。
于小蔓被他的话音、笑容和眼神所吸引,常常,她会呆呆愣愣地看着他,忘情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王亮大笑着冲她喊起来,她才会尴尬地回过神来。
在欢欢乐乐地度过了一个周末之后。于小蔓把餐桌上的用具收藏起来,又开始全心全意地准备着迎接王亮下一个周末的到来。在这些等待的日子里,于小蔓的心每时每刻都被王亮占有。她几乎是从周末王亮走出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等待和盼望。为了这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目标,她会无端地快乐或是无端地忧伤。星期一往往是她最不开心的一天,因为这一天离周末最远;而星期五这天她的心情又会变得平静如水,一想到王亮走进门时那神采飞扬的表情,她就觉得像喝了蜜一样。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于小蔓伤透了脑筋,这就是越来越大的开销。为了让王亮过一个难忘的周末,她总是让餐桌上花样百出,美味不断。在她看来,这已经够委屈王亮了。没有哪个大学生愿跑到这儿来与孤独和寂寞一起消磨时光。她于小蔓能给予王亮的也只有一点“口福”了,所以,尽管经济拮据,她仍不肯压缩周末这顿晚餐的开支。当第六个周末来临时,她发现刘丽萍留下的钱已所剩无几,踌蹰再三后,她跑到楼上自己的卧室,打开柜门,取出了放钱的小布包……
这期间,在不知不觉中,于小蔓已完完全全改变了姚秀花的饮食习惯。她发现用一个汉堡包的钱可买十几斤土豆,一大堆黄瓜外加一包馒头。于是,她就不辞劳苦地每天去一趟农贸市场,将几十斤蔬菜搬回家。尔后,便是洗净、切块和烧煮。在又闷又热的厨房里,她操着锅铲,一连要烧煮好几锅土豆块或是黄瓜条。等菜凉透了以后,她就用一个大盆给姚秀花端上楼去。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做菜,自己做的菜没有一点滋味,恐怕连城里的狗都会嫌弃的,但奇怪的是姚秀花吃起来却像是山珍海味,手里拿着一把大勺子不停地往嘴里倒,狼吞虎咽,总是吃得连一点汤水都不剩。也不知是王亮的“恐吓”起了作用还是于小蔓做的菜太合胃口了,反正吃这样的饭菜,姚秀花从没喊过饿。每每于小蔓把菜端到她面前,她便主动地坐起来,她的眼睛只盯着饭菜,从不看于小蔓一眼。而此时的于小蔓早就没有了刚来那会儿的耐心,往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地站着,等她吃完,端起盆子就走。她已好长时间没有给姚秀花梳洗了,这其中有惧怕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心不在焉。阿慧也赞成她现在的做法:你只须把她喂饱就可以了,你把她打扮得再干净,她也是一头大肥猪,难有个人样儿。因此,在又闷又热的夏天里,姚秀花始终是蓬头垢面地躺在那里。在于小蔓的眼里,肥胖病人姚秀花仍是她刚来时见到的那副可怕的形象,痴呆着,傻吃傻睡。她的病没见好,也不见得有多么坏。刘丽萍当初预测的她会心力衰竭等等的征兆至今没有出现。这算是她于小蔓的功劳还是过错呢?于小蔓懒得去想,只要姚秀花还能吃饭,她就要一天天地做下去,反正她不让姚秀花饿着,就对得起刘丽萍和男主人了。
让于小蔓内心隐隐不安的是她私自花掉了姚秀花的饭费。无论姚秀花多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当她一锅又一锅地煮着土豆、茄子时,仍忍不住要自责一番。她深知这就是虐待病人的行为,说重了就是犯罪……这样想着的时候。于小蔓便不寒而栗……她真的不想这么做,可她又到哪里弄钱招待王亮呢?
还好,刘丽萍没有过多地在钱的问题上对她加以追究,只是强调让她抓紧时间学习高中课程。但不管刘丽萍要供她上大学的本意是多么真诚,她都没有心思去看那些枯燥的东西。自王亮这个帅气的有血有肉的青年走进这个家门后,她的整个心智便被搅和乱了,她沉缅至此,难以自拔,曾经有过的对大学校园的向往和人生的一些准则,都在这沉迷中悄然消逝。“我这样做的结局会怎样?我究竟要干什么?”于小蔓回答不上来,她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小蔓,你听清我的话了吗?”刘丽萍看着眼神呆滞的于小蔓,不由提高了嗓音。
“啊,知道啦,知道啦!”于小蔓这才若有所思地连声应着。
刘丽萍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啦?”
“我……我在想,阿姨她真的会死吗?”于小蔓支支吾吾地说。
刘丽萍像是被她的话感动了,走过来,亲昵地拽着她脑后的小刷子:“别想那么多啦!不管我表嫂最后的结局怎样,刘姐都会感激你的。”
听着刘丽萍的话,于小蔓更加感到愧疚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