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史奇澜的作品海运到澳门时,是儿子的高考时间,晓鸥这才意识到儿子比其他考生都小一岁。为了让她自己多些时间陪赌客,她把儿子早一年送进了小学。这样想着,她在考场大门外出起汗来。儿子从小就要对付比他年长的人,对付出许多额外的心眼子。一个人长那么多心眼,怎么能快乐?现在他又多了些心眼来对付史奇澜。这一两年里,他能感觉到老史是要来妈阁了。因为老史到来之前的一个礼拜,母亲的骨头先就轻了。这个骨头轻的母亲嗓音比自然的要高半度,对保姆的耐心要少几分,儿子便是她好心情的最大受益者,他晚上跟人在网上聊多久都被容许。他对四十一二还会恋爱的母亲感到不可思议,四十二岁,那是好老好老的人,更何况好老好老的女人。他在准备高考时,母亲陪他熬夜,陪他吃夜宵,但儿子知道这份属于年轻人的旺盛精力来头不妙。在他第三场考试出来,母亲给他看了一张海报:史奇澜木雕展。
“老史叔叔这次要火啦!”母亲告诉他。
儿子把海报拿起,目光在每幅照片上停留的秒数足够表示礼貌和尊敬。儿子从来不是不懂礼貌的孩子。他的礼貌是没有温度的,有时晓鸥心里渴望他没礼貌一些。
“怎么样?”
“挺好的。”
“真的?”
儿子停顿一会儿,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前面的马路:“你不是问我考试吗?我觉得挺好的。”
这个多心眼的男孩。他的心眼和礼貌够一个国家外交部使用。他在责备母亲没有在他走出考场劈头就问:“考得怎么样?累坏了吧?”当然他的母亲知道这天考的是儿子的长项:英文。儿子在美国托儿所里跟英文一块成长,到澳门也交了不少美国玩伴,因此英文成了他成长的一部分。这是为什么晓鸥没问他“考得怎样”的原因,但儿子非常外交辞令地责惩了她。
一报还一报:晓鸥曾经怎样责惩过中年恋爱的母亲?
她开着车去码头货运处,老史在海关门外等她。儿子问母亲这是要把他开到哪里去。开到码头货运站的海关去呀,老史叔叔的木雕运到了。儿子不说话了。晓鸥曾对待恋爱中的母亲也是这样,突然没了话。不说话比什么都让长辈窝囊,比什么都让长辈心虚,不知所措。母亲的所有作为儿子都接受了:没有意见,允许同居,母亲也是人嘛。但一到他这种突然无话的时候,你就会意识到他意见有多大,把非婚同居看得多么龌龊。这么大岁数了,还同居?图什么?你们同居都做些什么?也做同居的青年男女做的那些?晓鸥在儿子一次次沉默中听出他这些诘问。
老史慢慢沿着海边的马路逆行,晓鸥按了一下喇叭,他停下来。儿子不止一次问晓鸥,难道老史叔叔不是个输光的赌徒?他现在不赌了。输光了当然没得赌了。别这么说!妈妈是这样说爸爸的,老史叔叔跟卢晋桐不一样。儿子每次也都是以不说话告终的。
晓鸥停了车,轻快地推开车门向老史走去。儿子被留在车座上,看着母亲厚重起来的背影。让他去认为母亲屁颠儿屁颠儿吧。她回头对儿子大声招呼一句,一会儿就回来。让儿子看看这对老不正经如何两情相悦吧。她问老史,东西是否都运到了,老史说是的,等她填表过关呢。在鹿寨镇晓鸥脱口而出要买下老史所有杰作,老史最后是全部馈赠给她了。不过有个条件,晓鸥在欣然接受老史的馈赠之前卖了个关子:必须由她偿还越南赌场的全部债务。她背着儿子把那套出租给人的旧公寓卖了,又卖了全部债券,把一千万还给了越南赌场。虽然老史在国内还有大笔未偿还债务,但他在国外不再需要躲债,因此也就不再有被越南前游击队员现任黑帮追杀的危险。
办完海关手续,回到车里,儿子斜躺在副驾驶座椅靠背上睡着了。晓鸥对坐进后座的老史竖起食指,嘬起嘴唇。提醒他不要吵醒儿子,也提醒他不要说任何亲密话,因为儿子很可能不是真睡,是为了避免跟他俩说话,同时给他俩行方便。
到了家之后,晓鸥发现老季从钱庄发了条短信来,段的利息到账。段凯文从晓鸥这里贷的二百万没见回来,“太项目”也没听提及,每月倒是按时把二百万的利息如数汇来。如此晓鸥也不说什么了。赌客她都批发给老猫和阿乐了,间或抽一两成水,段的利息支撑起了晓鸥的小康之家的柴米油盐。内地和海外多少吃高利贷利息的人不都这样子经营?原来做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好。她知道史奇澜是不该陪她做普通百姓的。他跟她说过,他有种可怕的能量,必须挥发出去,不被创造力挥发,就被摧毁力挥发。赌博是一种自我摧毁。晓鸥为他张罗展览,就是为他那种可怕的能量找挥发的出口。
但十四天的展览不太成功,报章只有几篇敷衍了事的评价,当地艺术家协会走过场地开了两小时研讨会。这是那种给了赞美却让人发疯的会议,晓鸥直盼望会议快结束,在老史发疯前结束。倒是香港来的几个赌客意外地看中几件木雕,要跟老史订五百件复制品。每件复制品的价钱只值那块鸡翅木的成本。
老史飞回广西去开木匠训练班,头批培训的二十个工匠在两个月就把货出齐了。他们出的是大模子,老史再在每个雕刻上打打磨磨,锉几刀,作作假,两个半月之后,这批货成了交。晓鸥为他庆功,跟他深夜对酌。他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款数,竟也有六位数。刨出成本和工匠费用,算是一笔不蚀本的交易。老史满脸凄凉,这样成批生产不如做家具了。晓鸥嘴上坚持着乐观,但心里也是一阵凉意:独一无二的艺术品难得到认同,把它普及成批量生产的货品就容易存在,容易得人心。麦当劳、肯德基就是靠批量胜利。没有足够的量不能流俗,成不了风俗又进入不了文化,文化积淀提纯的,才能成为文明,你一上来就创作文明,顺序错了。以后要在美国的沃尔玛、法国的家乐福、所有深入世俗的超级市场看见老史的第一百三十六万个复制品,老史的大时代就来了。晓鸥听老史半醉地恶心自己,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
自从跟史奇澜同居,晓鸥基本上不去赌场。她发现自己开始有早晨了,原来她是这么喜欢早晨的人。妈阁的早晨属于渔夫、蔬菜贩子、小公务员、上学的学生,现在她知道这些人占了多大的便宜。她也知道拥有夜晚的富人们亏了多大,日出比日落好得多,看着越来越大的太阳比看着越来越小的太阳好得多。太阳从一牙儿到半圆,再到浑圆就像一件好事情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站在自己的阳台上,看日出看得咖啡都凉了,但她还是错过了太阳最后圆满的刹那。据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一刹那的,要心诚,气息沉潜,不然眼皮会抖,你并不觉得它们抖动,但那微妙的抖动恰好让你错过太阳被完全娩出的一瞬。她想她什么时候气息能沉潜到那个程度,看到太阳从海里上天。
手机响起来。是老刘。老刘急赤白脸地问她是否见到段总了。见鬼了,她怎么会见到段总,她又不在北京。段总前天说是去山东出差,但他女儿段雯迪给山东打电话,山东方面根本没见到段总!这事还瞒着余家英!
晓鸥听着老刘急煎煎的声音。皇帝不急急死一群太监。日本烧烤店债主们趁乱暴揍和法庭调停都没让段凯文老实。她梅晓鸥对他的最后一次信赖也给当了垃圾。两百万够史奇澜做多少件原创木雕?好像他原来欠她的三千多万债还不够筑他的债台,又添上去两百万。
奇怪的是她一点火气也没有,也不想动用任何信息手段在老妈阁搜索他。她只想拥有从此后的每一个日出,谁也别烦她。她挂了电话,发现老史挤紧眼睛从玻璃门往外看,看见她,拉开窗帘和门走到她身后。
“找你呢。”他梦游般地呜噜着。
他上床已经接近拂晓。她装着没醒,在黑暗里偷偷享受他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和鸡翅木的香气。关闭视觉,那香味才能独属嗅觉,因此专一而浓郁。他跟那些天然的肌理年轮拥抱一夜,他的肌肤也有一种油润的凉滑。老史一向缺一点阳气。他摸到她的手,像每天夜里那样,攥着她的手长长打了个哈欠,睡着了。一般他们一块吃午饭。她把自己裁为两截,早餐跟儿子分享,中餐和老史共进,晚餐时间儿子和同学们自习,在学校里随便充饥,夜宵她又把自己还给老史。这个公寓一共一百三十八平方米,各有各的日月和昼夜,或者说它更像个旋转舞台,前台后台轮流,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晓鸥得不停地跑圆场,谁的后台都是她的前台。老史的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的发型太商业气,这是他的意见,因此他一得手就把她头发弄成个倒塌的麦秸垛。
“怎么不睡了?”晓鸥问。
“找你啊。”他一边回答一边拿过她手里的冷咖啡喝了一口。你永远别想知道他的多情是真是假。
“再睡会儿去。”
“头发这样多好看。”他一手扶着“麦秸垛”,不让它继续塌。
“去你的。”她的头犟了一下。
“电话把你吵醒的?”
“不是……是电话把你吵醒的吧?”看来一定是的。他从来不接晓鸥家的电话,自己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除了他用它给晓鸥打。全中国没人知道他的最新手机号,除了梅晓鸥。但每次电话铃响,手机也好宅电也好,他都会经历一番几乎无痕迹的惊悚和兴奋。他明显地怕着同时盼着一个电话。
陈小小的电话。晓鸥怎么知道的?因为晓鸥也怕着陈小小的电话。她似乎乘人之危夺人之爱。这个被偷来的老史似乎会被失主认领回去,早晚的事。
“刚才那个水利部的老刘来了个电话。”
老史似乎矮了一毫米,一口抽到胸口的气放了出去。他安全了,或者失望了。
“老刘说段凯文又到澳门来了。”她是为了让他进一步相信电话,确实来自老刘而把它的内容更具体化一些。
“噢。”老史不记得什么段凯文了。记得也没兴趣。
晓鸥把他推进门,让他接着睡觉去。她自己走进厨房,开始为儿子做早餐。固定保姆半年前被她辞退了,眼下来的是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她家停止购进方便面也有半年时间。两个保姆一个妈妈用方便面养大的男孩,居然高考进入前十名,也许儿子是前三名的智力,但前十名是命,一个糟糕妈妈加两个保姆给他的吃方便面的命。
她洗了澡,在浴室里擦擦抹抹地维护整洁,听见儿子在厨房翻箱倒柜。翻方便面呢。这孩子断奶那么容易,断方便面这么难。对人造的鲜美上了瘾,真实的鲜美再也打动不了他。在人造鲜美抚慰他童年少年无底的胃口时,天然鲜美在哪儿呢?因此他对种种人造美味不仅是味觉的需要,也是心理的需要。等他秋天上了大学,看谁敢阻拦他尽享人造美味?!
晓鸥回到客厅。儿子坐在餐桌边啃凉了的培根。他向母亲问了早安,问了昨晚的睡眠。没翻出方便面他胃口萎缩,嚼木条一样嚼着培根。然后他提出要去北京看望病危的父亲。
“又病危了?”晓鸥一开口马上后悔自己的尖刻。
“嗯。”儿子垂下头。不知是想哭还是为老病危而不去世的父亲难为情。
“那就去吧。反正考试考完了。”她不见儿子反应,“我没不让你去,你哭什么呀?”
“谁哭了?”儿子突然失去了礼貌,哪怕那没温度的礼貌。
晓鸥不认识这个比她高半个头的男孩了。假如她感到一点熟识的话,那就是从男孩形态中看到十几年前浑起来的卢晋桐。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里,她拉着卢的胳膊让他猛然发力甩了她一个屁股蹲儿。儿子不用臂力光用那句话也摔了她一个跟头,心理的,亲情的……
儿子用语言跟母亲斗狠,自己倒被气着了。他站起就走,把手里半根培根扔回盘子,当的一声。肉是够冷够硬的。晓鸥眼睛定在培根上,听见儿子出了大门。关门的声音碰到了她的痛感神经,震麻了。老猫打电话来了。打吧。铃声响了十遍,老猫放弃了。五六分钟之后,又来个电话,还是老猫,同样的铃声,听上去是老猫在烦躁。烦吧。
半小时过去了。四十分钟过去了。晓鸥一动不动,儿子不可以莫名其妙把她搁在半空中,道歉没有,再见也没有。门铃响了。一定是儿子回来道歉或者说句软话,或者说,我忘了钥匙。可以把他忘了钥匙当和解的借口,十七岁的高中生就不死要面子了?她走到门口,笑脸都准备好了。怎么办呢?这年头都是长辈自认愚蠢,自认矮三分,记吃不记打地先赔笑。
打开门,门外却是老猫。黑T恤,白头发,黑眼镜,白色的玉石佛珠,全人类都数下来也数不到老猫戴佛珠。
“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就来了。”
晓鸥心里很堵:儿子怎么调包成了老猫。此刻敲门的人只要不是儿子,都是给她添堵。老猫看得出她客套的笑容多么浅,根本掩盖不住她对他的怨气和烦恼。因此他一下子忘了急匆匆上她门的事由。
“能抽烟吗?”老猫问,向她身后的客厅看一眼。
“不能。”
她的表情在说:好像全妈阁只有我梅晓鸥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家可以做你的吸烟室。
“那我们到楼下去说。”老猫已经掏出烟盒、打火机。
“什么事?”她穿的一身居家衣裙,只能给老史和儿子看,连老猫都不配看,何况小区的邻居。
“我到阳台上抽。”他说着就往门里挤。
“阳台也不行!”阳台是老史和她的空中楼阁。漫说老史还睡在她的床上。
她转身往里走。老猫明白她在给他带路。他跟着她穿过门厅,走进厨房。晓鸥知道全妈阁也不会找出比这更干净明亮的厨房,当吸烟室招待老猫绰绰有余。她走到炉灶前,对老猫摆摆下巴。
“过来。到这儿来。”她示意自己跟前。
老猫看着她,眼里浮起荒淫的希望:你这女人终于想开了?因为有个熟睡在她牙床上的老史,她有了千军万马的防御似的。老猫不慌不忙迈开捕鼠的最后几步,来到灶台前,晓鸥摁下抽烟机最高一挡的按钮。轰隆一声。
“抽吧。”晓鸥向旁边撤退一步。
“我操……”老猫瞪着晓鸥,一副扑空的愚蠢笨拙相。他成了《猫与鼠》卡通里的汤姆了。
她随手拿了个碟子,放在灶台上,眼神是平直的,她可没扮杰瑞跟他逗。
老猫笑笑,晃晃蓬着白棕毛的头,笑自己白白馋嘴了这么多年。或者笑晓鸥自作多情,做出守身如玉姿态,可怜她四十二岁的身子只有她自己还当成玉来守。
“怎么了?”她靠在灶台对面的厨台上,等老猫喷出一口烟才问。
“这么响我怎么说话?”他指指抽烟机。
“我听得见。”
抽烟机可以把他的话抽掉一些,老史就听不清了。她怕他没好话。
“你知道我看见谁了?”
晓鸥没搭腔,已经没什么悬疑可以令她兴奋了,何况她已经知道老猫指的“谁”是谁。
“那个姓段的在凯旋门呢,搓牌搓得一身劲儿!”
接下去他告诉晓鸥,他的马仔如何发现了段,如何跟踪了他,如何观察他玩牌,如何从十万玩成二十万,又玩成五十万,再玩成三百万,一夜激战下来,最终剩下的是一万一千……晓鸥让给老猫的客户让老猫小发了几笔财,现在他雇用的马仔分工具体,有的专门在各个赌场搜寻欠债不还又钩挂到其他叠码仔名下贷款继续赌徒生涯的人。晓鸥当然条件反射地想到她贷款给段的二百万,直到现在也没听到那个“太购物中心”开工的说法。段按期偿付的高额利息,原来是保障那两百万的本金不归还。现在段在赌台绿毡子上推出去、刨回来的只能都出在那两百万里。
“去不去看看?”
那将是难堪得无法活的场面:趁热捉拿到那双在绿毡子上搓牌的手,她不知段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会羞臊得找地缝钻。那双曾经撕煎饼读出优异成绩的手,那双平地起高楼的手,被晓鸥当蟊贼一样现场逮住,哦,太臊人了!光试想一下就使晓鸥臊得呆木在那里。
“求你了,猫哥,你去帮我处理段总吧。”
“又是你猫哥了?”老猫歹念又起地笑着,把一半笑容藏进握着打火机的手后面。第二根烟和第一根烟之间只有半分钟的间隙。
“追回来的钱归你。”
晓鸥在开口之前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来。
“真的?”
晓鸥知道追回来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她对段凯文的直线沦落充满前瞻和信心。假如她不是在跟卢晋桐争儿子、跟陈小小争老史,她不会对自己的“事业”这么消极。她感到最近的生活似乎在发生质变。曾经多几千万身家,但她从来没有感到生活发生过质的变化。质变是内向的,是只能闷声品味享受的。早点意识到这些,卢晋桐对于儿子是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吸引力的。老猫走了之后,她坐在厨房的便餐桌边剥嫩豌豆,满心恍恍惚惚、断断续续的白日梦。此刻生活的无目的就是最美好的目的。在这个季节能吃到亲手剥的新鲜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现在什么都贵在手工,在这个时分能用手工给儿子和老史剥嫩豌豆就是生活的质变。谁有这份奢侈把手机里的好消息坏消息群发笑话堵在知觉之外呢?她晓鸥现在就有。只要儿子爱她,老史也爱她……不,只要他们俩允许她爱他们,随便她给多少爱他们都不嫌腻,质变就达到了恰恰好的度数……
豌豆还没剥完,短信来了。老猫告诉她,姓段的说欠谁的钱谁自己来要,轮不到老猫要。看来需要晓鸥亲自出马,才能把段的欠债转给老猫。晓鸥看着一碗美丽的嫩豌豆,半桌翡翠色的豆荚,慢慢站起身。又要进入那个冤孽之地,看那些牛头马面,还没动身,她已经心力交瘁。
在凯旋门赌场的散座大厅口端看见老猫、元旦和段凯文。段一看见晓鸥,眼里竟出现遇救般的神色。可怜的男人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细数下来,梅晓鸥还算他亲的热的。她称呼一声“段总”,走上去。段的右臂动了动,但没有伸出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握手接见别人的高度。晓鸥看出了他那右臂暗含的去向,主动向他伸出手。段感到自己承蒙晓鸥的接见,谦恭地微探下头,伸出右臂。晓鸥的手掌已经认不出这只手了,它不是从前那敢做好事也敢做坏事的手,手心湿冷松软,本身就是个大松包,你要握就握,你要扔下就扔下,都由你做主。这哪里是段凯文董事长的手?再来看看他的脸吧,不再是浮肿,而是痴肥,进一步证实了人在压力、困惑、自暴自弃状态中会诉诸最低等的快感——咀嚼——的推论。他身上一件所有中老年中国男人都有的浅灰色夹克,不是XXL,就是XXXL,比他所需的尺码大了不少,似乎为将来继续增长的体积预先占位置。皮鞋尖有些上翘,如同搁浅的船头。正如他初次出现时的一切合宜,眼下他浑身的凑合。他还想找回他们初次见面时的热乎乎的笑容和腔调。
“我到珠海看一块地皮,顺便过来玩两把!晓鸥你怎么样?”
晓鸥只觉得他可怜,令她心酸,令他们两人都羞臊。她表示自己还好,只是生意做不动了,客户绝大多数都让给猫哥了。段总看看老猫,老猫不动声色,他不用动声色。段凯文又来两句儿子不错吧、长大了吧之类的客套,让晓鸥觉得再站下去不知谁先把谁羞死。她请段总继续玩去,别让她打断了他的好手气。
“唉,晓鸥,你可是说过,段总从今以后由我接管了。”老猫说。
晓鸥支吾了一句。
段凯文的目光绝望地扫在晓鸥脸上。这么大一把岁数,继续给人“段总、段总”地称呼着,一眨眼就被转手了?不,转卖了?千百年前卖奴隶,现在负债人也可以当奴隶卖?
“我不懂他怎么接管?”段盯着晓鸥。
“这好懂,你该还她多少钱,我先替你垫上,还给她,然后我再跟你要。晓鸥,段总欠你多少,三千还是四千?”老猫说。
当然,这里是把“万”字省略了的。
“法庭上可没有规定由第三者先帮我垫钱的,梅小姐。”
人落魄了,穷了,智慧可没有穷。
“丢,我不给你垫上,你有钱现在就还她!不然她吃什么?让她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女人跟孩子一块儿都饿死啊!”
“我没有跟你说话。”
“我跟你说话呢!”
段却还是把老猫放在自己视野之外,他以为可以沾大庭广众和保安的光,老猫不敢像上次在银河的房间里那样暴揍他。
“梅晓鸥,我不要他给我垫钱。”段凯文可不那么好转手,愤怒得眼睛都红了。“说白了吧,他爱垫钱是他的事,跟我没屁相干。”说着他就要回赌场去。
老猫又扑食了,他上去就扯那件土透了的灰夹克领口,夹克的拉链一路拉到喉咙口。好在夹克尺码大,段的脖子在里面还能有足够的自由。晓鸥马上从身后拉住老猫,用力把他拖开。
“猫哥,监视镜头对着你呢!”
老猫对着斜上方的镜头,用唇型说了一句:“丢你老母。”
段总盯着晓鸥,眼神在说,没想到你梅晓鸥下作到这种地步,跟这种人渣男盗女娼地对付我。或许你根本自己就是人渣,人渣不过男女有别,形色不同而已。他的手慢慢地、带控诉感地拉正夹克。
晓鸥至少把两个男人弄到了临海的人行道上。
“跟你没屁相干是吧?你又骗了晓鸥两百万,说是去竞标,你竞的标呢?编故事骗钱!骗谁不行,还非骗一个单亲母亲!你是个男人吗?”说着他又要朝段上爪子。
晓鸥看着这只疯猫,那一头白毛比他人更愤怒。晓鸥在老猫的凶狠中看到一丝把债从段手里追回的希望,有一毛钱追回一毛钱。
“猫哥,让我先和段总谈一谈好吗?”
“不行!”老猫朝晓鸥吼道。“你问他,是不是用那两百万上赌场竞标来了?”
“好好好,我一定问他。”她给老猫一个眼色让他撤下,但老猫的拳头还是握得铁硬。“段总,我们走吧。”她拉着段的左臂,半个身体做段的盾牌,从老猫旁边绕过去。
“让他先把那两百万还给你!”老猫在他们走出二十多米时追了一句。
拉着段凯文的胳膊的手活受罪,放不放开都令两人尴尬。手自己先累了,并充满牢骚,怨怪它的主人把它搁在如此不该搁的地方,抓握如此不该抓握的东西。这抓握也令段凯文极受罪,肌肤和姿态都僵着,盼望这种接触马上结束又不知如何结束最不着痕迹。最后是晓鸥先放了手,同时回头看一眼,说现在没事了,老猫他走了。似乎要段别把梅晓鸥的手臂和身体当女人,就当防身盔甲好了。
他们找了一家靠海的咖啡馆坐下来。海风把极俗的电子音乐刮得飘飘忽忽,稍微减去了几分俗气。段凯文叫来服务员,给他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又问晓鸥要什么。意思是他请客。沦为被动,不甘心啊不甘心。晓鸥决定让他找回点感觉,吃他的请。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单,点了一杯拿铁、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她越点得多,他的感觉会越好。果然,他微微笑了一下,转向海水长吐一口气,又伟岸了一点。
“你那个猫哥简直是社会底层的流氓,”段先开了口。“我打着竞标的旗号骗你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晓鸥只能听着。老史此刻应该起来了,每天他起床之后会喝一杯豆奶,一边喝一边审视用笔记本电脑拍摄的昨夜的创作。这时的他是另一个史奇澜,是评论家史奇澜,客观而苛刻,专门挑昨夜老史的败笔。只是不知道家里的豆奶够不够……她一惊,发现自己错过了段凯文好几个句子。
“……竞标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没这个资质证明就接不了那样的大型工程。”
晓鸥把写满疑问的脸朝向段:啊?什么资质证明?
“我告诉过你,晓鸥,我这种资质证明,北京发展商里只有五六个人得到过!”
晓鸥点点头,表示相信。不过这跟他欠债还钱有关系吗?
“等于是高级执照!等于开发商里的最高等级!等于这行的博士后!”
晓鸥又点点头,她同意,应该是非常非常高级的建筑执照。
“太可惜了,因为我在国外,没有按时交费,所以执照过期了,要不然我竞标是百分之百的!”
就是说因为他执照过期,所以山东泰安的超大购物中心项目落到竞争对手手中了。那两百万的竞标押金可以如数归还了吧?
“我知道你会问那两百万的竞标押金。”
晓鸥老老实实地看着他:自己惦念自己的钱,没什么可丢人的,也没什么可否认的。
“那两百万还在那儿呢。你放心,晓鸥。就算用它整存零取嘛,每月还得这么高的利息。不吃亏,是不是?等两百万本金还你的时候,加上利息,都成倍了!”
“段总,您去了越南还是新加坡?”
段愣了一下,只有半秒钟,但足够让晓鸥明白,她那两百万被他带上了不归路,从越南或新加坡的赌台上曲线走出去的。
“山东是我老根据地,泰安的项目没到手,还有蓬莱的、烟台的,我家乡临沂也要我去做大项目,”段凯文轻易地转开话题。他还没到彻底要不得、凭空撒谎的地步,没有抵赖他去过越南或新加坡。“只要交了费,更新资质证明,其他开发商跟我的竞争力相比,没比头,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听上去他只差那笔更新执照的费用。晓鸥心里帮他打了个比方:就像交会费进入某高级会所,进去了就能接触高级生意伙伴,做成高级生意,一切都始于一笔会费。那么这笔高级会费是多少呢?
“那笔费是多少钱?”
“六十万。”
晓鸥吓了一跳,她以为几万块钱呢。不过几万块她也不会给他。几万块够她和儿子以及老史过几个月好日子了。段凯文看出晓鸥心里在开计算机。
“只要你周济我六十万……”
“段总,您太瞧得起我了,我连六万都拿不出来,像您这样欠钱的客人不止您一个。您看,您一个人就欠了三千多万——咱们算上利息,对吧?再来两个像您这样的,我还有法儿在赌厅里干吗?哪个厅主还会给我筹码让我借给客户?您欠厅主的钱是得我来还的呀!您是跑得了的和尚,我是跑不了的庙。为了给你们这些欠债的客户还钱,不怕您笑话,我房子都卖了!在我们这一行里,这就是破产倒闭!您让我拿什么钱借给您?”
她稍有夸张,但绝不是胡扯,说到自己委屈处,眼睛热辣起来。在家剥剥新鲜豌豆就感觉无比幸福,还有人拿她当一管已经挤瘪的牙膏来挤。
“我没说一定要借你的钱,别急嘛……”
他伸过手轻轻抚着晓鸥手背,晓鸥瞥见他臃肿的手背上出现了浅窝。她恶心地缩回手——你还有本钱出卖男色?
“借给您两百万,您又把它玩丢了,我没跟您逼债吧?您还没完了?”
晓鸥的嗓音恢复到三年前了。刚才上咖啡的男服务员从店铺里伸出半个脸。
“谁把那两百万玩丢了?”他摊开两只手。
晓鸥给他一个疲惫的冷笑。她懒得费劲揭发他。
“只要你梅小姐再搭我一把手,我肯定把我们临沂的大项目拿到手。就六十万,算我最后一次求你!”
现在的段总是有一个诓一个,诓到多少是多少,够下几注下几注。
“您求我,我也得有啊。”
晓鸥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站起身走了,把未动过的拿铁和三明治以及段凯文留在身后。
回到家,老史果真去了他的工作室。她看见未剥完的豌豆现在被剥完了,桌上的玻璃板刚被抛了光似的晶亮。不知是儿子还是老史干的,但愿是儿子。亲极反疏,在一起相虐,刚一分开就急于求和弥补,这就是一家人。她推开儿子的房门,发现他把床和书桌都收拾得很整齐,又是一个弥补姿态。现在是他最轻松的时候,等着大学生活的开始。应该允许他去看看卢晋桐,万一卢一脚走了,从此就会成为儿子心上一个大洞,一块永远无法治愈的痛楚,那卢晋桐可就彻底赢了这场感情拔河。
她把豌豆和云腿一块炒,又烫了几棵菜心,浇上蚝油,还煲了海米冬瓜汤,此刻恰好米饭也熟了。老史是不会接电话的,所以她给儿子留下一半菜饭,把另一半装进便当盒子和搪瓷汤罐打算给老史送去。老史的工作室在老城的恋爱巷附近一座旧楼里,顶层阁楼的空间全被晓鸥租下来,共有两百多平方米。开车往工作室去的路上,她眼前尽是段凯文的脸。人的沦落是挂相的,心里一堆垃圾,便从脸容漾出一片腌臜。曾经那是一张多好的脸容啊。她明知道可怜谁也不能可怜他,就像北京马路边上的残疾乞丐,她明知道那是他们的扮演,但她总是买他们的“票”,人能这样扮演就可怜到极致了,不妨拿戏当真吧。
她把自己几年前至今和段凯文的交道告诉了老史。老史在雕刻一件作品,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很抚慰的目光,当然感觉到她述说段凯文时的痛心和酸楚了。汗水从额头流到他脖子里,头脸光亮亮的,比他打磨的木雕头脸还润泽。她为他擦了擦脸,劝他歇歇,吃了午饭再干。他嘴上诺诺应允,却并不照办,似乎荒唐掉太多的时间,现在连本带利息往回捞。赌徒老史变成现在的老史是脱胎换骨,是浪子回归,可不是每个赌徒都能完成这个回归的。应该说能回归的不多,得爱妻和爱子再搭上和睦家庭来置换这个回归。够惨痛的,但毕竟回归了。看看段凯文吧,爱妻的半身不遂和高低不平的五官置换来的只是他手指上一块难看的疤痕。老史让到一边,意思是让晓鸥看看他几小时的工作成效。晓鸥表扬地微笑一下,他把胳膊伸过来在她腰上轻轻一搂。她是回归的老史的受益人。中年男女的爱情原来就是这样,比如十多只土鸡熬出的汤,只有尝的人知道多美,浮面一滴油腻都不见。
晓鸥的电话响起来,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内顿时是心惊肉跳的静,直到晓鸥对着手机说:“嗯,我知道那个段凯文。他怎么有我们家的电话?”
那一头是晓鸥家的钟点工,下午一点来上班,隔着吸尘器的噪音听到电话铃,就接听了。段凯文说晓鸥把丝巾丢在咖啡馆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条不能丢的丝巾,白底红梅,老史的手绘。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丝巾,现在她只穿老史的设计。穿了老史的设计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象力的匮乏,设计得重复和丑陋,也意识到世上只有一个梅晓鸥:她梅晓鸥的独一无二和不可复制性。她跟钟点工说,假如段凯文再打电话,告诉他把丝巾留在咖啡店,自己会去取。手机还没挂断,她听见老史开始活动了。他拖着脚步走到放着菜和饭的凳子旁边,慢慢坐在一块尚未雕刻出雏形的鸡翅木上。陈小小和儿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赌,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们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赌是不够的,远不够把他们赢回自己身边。不赌只是个最最低的起点,从他的债务高峰算起,那起点只是跟死海齐平的海拔。即便陈小小和儿子回来,跟他待在死海边,仰望压顶的债务高峰,也没什么幸福。关于这一点,老史越来越看清了。从每一个误认为来自陈小小的电话铃声中看清的。
餐间说起段凯文要再借六十万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汤,半途搁回了勺子。他当然在意她是否又进圈套。她应该干脆地回绝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凯文也能弄残自己一条腿或一只手,进修深造求乞艺术,到大街上去挣生计。差一点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只差一点。不对,不是只差一点,你史奇澜跟段凯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晓鸥怎么会知道,但史奇澜自己知道:就差那一点,要不是小小带儿子出走,就一点不差了。
接下去的对话,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盘子的。两人都不说话了,似乎都在为差的那一点而后怕。工作室里开始进来下午的太阳,一缕又一缕,把万千灰尘孵活了,欢蹦乱跳地起舞。老史忽然凑过嘴唇来亲她。等不来小小和儿子,又有那么多的柔情要施与。晓鸥感到他的亲吻越来越深,搅拌着新鲜豌豆和云腿的滋味,很是鲜美。晓鸥一向的卫生标准顷刻被颠覆,爱带一点不洁和腥气无妨。他知道她不愿意完整地裸露,中年的女性身体已经消失了一些年轻的线条,颜色也不那么新鲜,总之有些旧旧的感觉,因此他由她遮盖去,在太阳中让她的身体藏在衣物里。
两人大汗如洗,最后一点快感都被挖掘出来。之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淡淡的伤心还在,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总有那一点是得不到的,却也只能这样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还留着快感的印记。
“晓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
虽然是一句建议,但充满商讨的意思。晓鸥感觉有点被背叛,退役赌徒在帮一个现役赌徒的忙呢。
“说不定他真的是缺少这一次机会。你忘了?你也给过我最后的机会。”
晓鸥摇摇头,表示不加考虑。老史是老史,段凯文是段凯文。
“只不过我没有珍惜你给我的最后机会。”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珍惜?我那二百万给他骗去,都让他丢在赌桌上了!”
“听你说过这个段总几次,你的口气都是替他可惜的。他比我有能力,条件也比我好,假如有最后一次机会……”
晓鸥收拾碗筷时,老史说那只是他随便说说的,只是建议,她听不听都无所谓。
离开工作室之后,晓鸥去了海边咖啡馆。丝巾却被段凯文拿走了,留下一张纸条。一笔隽秀的字迹告诉晓鸥,到他酒店前台去取,因为他看出丝巾的不凡,怕留在咖啡店弄脏或丢失。一个小小的负责行为,让晓鸥开始倾向老史的建议。她用手机拨通老猫,请他帮着查查看,资深开发商是否真有什么资质证明,有的话是否需要交费。老猫在傍晚时分查清了事实,段凯文在此事上没有撒谎。
她到了凯旋门酒店大厅前台,说明自己是来认领那条手绘丝巾的。丝巾被叠得四方平整,装在一个小购物袋里。段是识货的,和晓鸥一样爱这条丝巾,这和他在建筑上的超好审美观有关。一个有着巨大潜质做好人的混账。现在难道轮到她晓鸥来挖掘那些精良潜质?别逗了,她没那雄心和野心了。让老猫去挖吧。她把老猫招来,跟他摆出条件,段凯文可以让给他,要回的债务她只要两成,但现在他必须出六十万把段救活。
老猫瞪着她,一半上唇咧开,看着晓鸥这个葫芦里卖没卖毒药。
晓鸥见他掏出烟盒,替他按着打火机。猫哥这难道不是下注?愿意玩总得拿出赌资。干吗她晓鸥不自己玩?没赌资了,也玩够了。想想吧,猫哥,同意就签个合同。他要一天时间考虑,给三天都行。姓段的不是地道人,地道人就不用押注了。
地道我还请你老猫出马?晓鸥心里冷笑。她知道老猫不会把三天时间花费在考虑上,而是花在调查上。段的能力,曾经的丰功伟绩是经得住调查的。果然在第四天下午,老猫来敲晓鸥的门,他同意跟她签合同了。晓鸥知道他一定刚从北京回来,完成了一场透彻的调查研究加三思。
清晨五点,老史没有准时回家。晓鸥不放心了,起床随便套了条牛仔裤和T恤衫,就去了老史的工作室。工作室离她的公寓二十分钟车程,老史一般是骑车往来。走到工作室楼下,她看见阁楼上面灯光阑珊,不像在工作的样子。老史在为香港秋季艺术品拍卖会突击创作几件木雕,现在回家睡觉的时间从原先的凌晨三点推后到清晨五点。
她轻轻推开门。到工作室来晓鸥总是带有一种敬畏,是寻常人对创造者那种不求甚解的敬仰和畏惧。所以她每次进入这里总是十分知趣,尽管这间工作室是租在她自己名下的。灰暗的黎明中只有一盏壁灯亮着,老史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看着天花板。
“你怎么来了?”他既无倦意,也不精神。
“你怎么了?不舒服了?”晓鸥轻声问,走到他旁边蹲下来。
“没怎么,就是弄不出来。”
他指的是创作不顺心,不顺手。
“我恐怕完了,怎么使劲都弄不好。过去是心里有手上无,现在心里都没有了。”
这种状态在这两年中时而发生,延续的时间有长有短。它一发生,老史就说自己完了,或者说自己本身就很平庸,自以为复制几千件居家摆设屈了才,实际上何才之有,庸才罢了。晓鸥于是提醒他,每次这种创作低谷和自我怀疑都会过去,不过早点晚点的事。他却说这次过不去了,因为他从来没感觉脑子这么空过,举起刀之前还有点想法,可一举起来就不知该往哪儿落了,刚才的想法跑得干干净净,剩下个空空的脑壳。有时拼命地追捕还没完全散尽的思绪,就是捕捉不到,恨得撞墙……
晓鸥赶紧去摸他的额头,额头还好,再看看周围墙壁,墙壁也无损。他明白晓鸥的眼神,说自己要不是吃了那几种药,早就撞得头破血流了。老史每天都吃三种药,有时快睡着了,又噌地一下跳下床,冲进浴室去吃药。其中几次晓鸥见他跳下床去开药瓶子,马上提醒他,他已经吃过这天的药了,别吃重了,他会疑惑地问晓鸥是不是看清和记清了,万一记错,少吃一天的药可是灾难。晓鸥问他那是什么药,为什么一天也不能缺,缺了会发生什么灾难?他含混地说都是些治疗焦躁的精神药类,他自己也不完全懂。这个黎明时分他告诉晓鸥,这些药副作用很大,其中最可怕的副作用是抑制创作的巅峰情绪。那为什么要吃呢?为什么要让它抑制呢?停了药不就能恢复创作巅峰状态了吗?
“创作状态倒是恢复了,你跟我的日子就难过下去喽。”他伸过一条胳膊,把晓鸥揽进怀里。
再追问,老史也没有说得十分清楚。
“吃了药,就可以做个正常的人,做个好人。不吃药,可能就是极富创造力的疯子。所以我还是做个好人吧。为你我也要做个好人,通俗平庸就通俗平庸吧,你说呢晓鸥?你配一个好男人跟你一起过。”
老史当然不可能平庸,起码晓鸥没这层担忧。她挨着他坐在地上,头靠在他没多少体温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