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木兰望着父亲,有一刹那生出幻觉:父亲睁开了眼睛,依次看了看他们几个孩子后,不解地询问母亲,他们怎么都不去上班。
父亲如果睁开眼睛,木兰相信,肯定会这样问的。
但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从上午倒下去之后,他就一直这么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父亲倒下去时,母亲就在旁边。母亲正在看着报纸,听见对面的沙发上传来轻轻的鼾声,就放下报纸看了一眼。她看见的是父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有些不解地说,这老头,怎么说睡就睡了?她让公务员帮她一起把父亲扶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掩上门走开了。
中午木兰回到家,听说父亲一上午都在睡觉,脑袋“嗡”地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妙。她连忙跑去看,她在过道上差点儿踢倒了垃圾桶,她冲到了父亲的床前,发现父亲已处于深度昏迷。脑溢血。
木兰一边通知人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一边迅速地给大哥及弟妹们打电话。凭着医生的职业敏感,她知道不赶紧让他们来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就见不着父亲了。
母亲见木兰跑来跑去,还是不相信父亲出了问题。她跟在木兰的身后说,不要紧吧?他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早上又一早起来了,肯定是太困了……木兰顾不上和母亲多解释,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她心里有些后悔,平时没给母亲说一声,高血压患者突然睡过去并且打鼾决不是好事。要是母亲知道,早些送医院或许还有救。可现在。
恐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问题是,父亲从没给过他们这种信息,尽管他有高血压,可从没发作过,一直都是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一点缓冲也没有。
送到医院后,手术器械还没准备好,父亲就停止了呼吸。而大哥他们一个都还没有赶到,只有木兰一个人守在父亲身边。父亲的呼吸几乎是和他的鼾声同时停止的。木兰眼见心脏监视器上那根起伏的线渐渐拉直了,自己的心跳好像也随之被拉直了。她木然地站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有一根神经跳起来提醒她:你得挺住。母亲还在外面。
母亲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见木兰从抢救室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你爸醒了没有。
木兰摇摇头。母亲抓住木兰的胳膊说,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木兰扶住母亲的肩膀说,妈,你要坚强点儿,我爸他……已经走了。
母亲呆怔地望着她,好像无法相信。木兰就扶着她走进抢救室。一位护士正将一袭白床单盖在父亲的身上。木兰走过去将床单掀开一些,露出父亲的脸。母亲走上前看了一眼,转头不解地对木兰说,他不是正睡着吗。
父亲的表情实在是和睡觉没有什么区别。
木兰说不出话来。
这时,大哥木军和妹妹木槿、木棉,小弟木鑫他们匆匆赶来了,大嫂晓西和妹夫小金也赶来了。他们推门而入,一看见木兰的表情,就知道来晚了。他们全都呆在那儿,事情实在是太突然了,他们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木槿和木棉一头扑在父亲的身上,孩子似的大声叫着爸爸,泪如雨下。大哥哽咽着,走到一边去,一遍遍地用头撞着墙,木鑫呆怔着,两眼发直。他们谁也没想到,父亲会这样离开他们。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声如洪钟,还拍桌子发火,还威严如山。
可现在,父亲安静地躺在那儿,悄无声息。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在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变得又瘦又小。
但威严依然。
木兰觉得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按平时的习惯,她周五去过父母那儿了,周六是不会再去的。可是周六早上醒来,她总觉得不对劲儿,坐在那儿看书心里慌慌的,她就跑回来了。结果她成了惟一一个给父亲送终的子女。她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凄凉。父亲如果知道他今天要走的话,肯定会把6个孩子,还有4个孙子孙女,包括他那个在西藏当兵的大孙子小峰全都招回来的。他爱他们每一个人。他离开的时候会和他们告别的。
木兰知道这一点。尽管她总是装做不知道。
木兰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她明白父亲的病情发作和昨晚的生气动怒有很大关系。尽管父亲不是因为她动怒,但她作为大女儿,作为医生,却没能很好地提醒和制止弟妹。她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忽视了父母的心情,这将是她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
自己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木兰固执地不让它们流出来。一个声音在提醒她,母亲。你得照顾母亲,不能再让母亲倒下了。
母亲依然在父亲的床边坐着,呆怔着。
母亲有些异常。
木兰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母亲昏倒了,她知道如何作临床处置,如果母亲嚎啕痛哭,她可以陪着母亲一起哭。可母亲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没有任何表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护士和两个护工走进来,准备将父亲的遗体搬到担架床上,推到太平间去。母亲坚决不让。她说,你们干吗?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木兰把母亲拦住,说,妈,别这样,爸已经去世了。
母亲说,不可能。他不可能说走就走。
母亲挡在床前不让人碰父亲。这时,干休所的领导和军区老干办的人都赶来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木兰又难过又尴尬,平日里母亲是个十分得体的女人,从不给领导添麻烦。木兰小声说:妈,您别这样。大家都在这儿呢。
母亲就是不动。她把父亲的一只手拿起来,握在自己手中,好像那样就是一个证明,证明她是对的,他没有死。医生走过来,让母亲签署父亲死亡时间的证明,母亲也没任何反应。
木兰只好接过来签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间:15点07分。
干休所的汪所长走过来握住母亲的手说,阿姨,您别太难过了。母亲仍不动。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汪所长一眼。平日里她见到汪所长,总是高兴地叫一声“小老乡”。他们同是重庆人,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融洽。
汪所长望望木兰,对这一情形不知所措。
木兰只好叫大哥了。大哥走过来,扶住母亲的肩膀。很多时候,大哥一言不发,也胜过他们几个对母亲的影响力。但大哥自己也悲痛万分,失去了控制。那么大一个汉子,就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痛哭起来。
父亲的手从母亲的手中滑脱出来,耷拉在床沿上。他们的手一辈子都没有分开过,现在终于分开了。
大哥的哭声让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孩子似的回头问木兰,你爸他真的去了。
木兰点点头,母亲的话让她在一瞬间泪如雨下。但母亲依然无泪。
父亲终于被推走了。
大哥和弟妹们簇拥着躺在平板车上的父亲一起往外走,哭声和喊声立即让整条走廊流成了河。木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追上去融进这条河里,她和大哥一样伏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心中所有的悲痛倾泻而出。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
母亲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床边,一动不动。
2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对于这一天,我早有思想准备。我一点儿不意外,我知道你们的父亲他迟早会离开我的,或者说,我迟早会离开他的。从四十多年前我离家参军起,我就对这一生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一切的一切也就该我自己承受。
我常常想,我的这一生是如此匆忙,似乎还来不及回味,就要结束了。还在很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这一点。结束。我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吗?再一想,结束就结束吧,众多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平平常常度过,不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结束的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们的父亲说得更简单,他说我们这几十年都是白赚来活的,如果我那次在甘孜掉下桥去就没有今天了,如果他那次突发性阑尾炎没及时做手术,也没今天了。
你们不知道吗。
那年你们的父亲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骑着马带了一个分队的人在边境上跋涉了好几天。
出发的时候他就觉得肚子有些疼,但他向来是喜欢硬撑的。他就一直忍着。警卫员见他脸色不好,就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没事。再问他他就发火了。后来警卫员发现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天还冷着呢。他知道情况不妙,就悄悄告诉了随队医生。医生走上前问,首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们的父亲还是说没事,要了一支烟来抽。刚抽一口,就从马上跌下来了,砸得地下扬起一阵灰尘。他已经完全撑不住了。
那个医生一诊断就确定为急性阑尾炎。回到驻地再开刀肯定来不及了。他就指挥大家在避风处搭了个临时帐篷,然后烧一堆火,干开了。没有麻药,没有止血钳,没有缝合线。手术刀也没有,用的是你们父亲的一把军刀,在火上燎了燎,算是消了毒。你们父亲这个人就是命硬,那么一个荒凉野地,那么一个四面透风的帐篷,还睡在地下,就把手术做了,事后居然也没有感染,伤口长得好好的。
那个医生把滴着血的阑尾拿给他看,说首长你看,再晚一会儿就该穿孔了。
你们父亲不知道什么穿孔不穿孔的,他只是觉得把那个东西拿掉,他就不再疼了。他很满意,就把那把军刀送给了医生。那个医生姓辛。叫辛明。我那次掉下桥差点儿送命的事,也和他有关,应该说他是我和你们父亲的救命恩人。
不不,我不能这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我得从头说起,否则就无法理清我的思绪。现在我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我得找到那个头,从头说起。我刚才想说的是,我们都是死过的人,能活到今天,能养下你们这么多孩子,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所以对于这一天,对于你们父亲的离去,我有思想准备,我不意外。
我只是感到难过。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你们的父亲。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你们都不理解他,甚至有些怨恨他。当然,这不能全怪你们。你们的父亲对我说,他不需要理解。
可是我需要,我不想让他带着那么多的埋怨离开这个世界,尤其不该带着你们这些孩子的埋怨,他是多么爱你们啊。而且对你们这些孩子,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
我想有些事情,该让你们知道了。或者说,这个家的许多往事,应该告诉你们了。
可是从哪里说起呢。
过去木槿总是说,妈什么也不对我们说,好多事我们都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是的,我很少对你们说起过去的事。我不说是因为我害怕,我拿不准你们会怎么看。我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你们用诧异的目光注视。或者说,我希望被你们理解。由于这种希望而害怕。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没必要害怕了。我想,只要你们的父亲和我自己,对我们的过去是珍惜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太久太久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的父亲,比时间显示的更为长久。
我们简简单单地开了头,就往下过起来,直到今天。所以想起来我还是有点儿生他的气。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他又没病倒,怎么能说睡过去就睡过去呢?如果他病倒了,我在医院守上他一年半载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太突然了。
我知道他喜欢搞突袭,那是他打仗养成的习惯。他第一次来见我时找不到话说,就给我讲他带部队打昌都的事,讲他们怎么连夜翻过雪山突然迂回到了敌人背面,出其不意地堵住了敌人的退路。讲得眉飞色舞,像个孩子。当时我心里就有些感动了。本来我有些烦他。为什么烦?那时我们女兵被组织上一个个地介绍给老干部,都不大情愿。我们在背后嘀咕说,老干部可敬可佩不可爱。可组织上一方面说婚姻大事由我们自己定,一方面又总是给我们做说服动员工作,直至我们点头为止。
尤其是我,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有人了,就更不愿意了。
虽然我们之间,我是说我和那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连手都没有握过,真的。可是我们的心里互相装着对方,互相喜欢对方。这是可以肯定的。我这么说你们不会嘲笑我吧。
可以说,那个人是我这辈子惟一动过心的人。但是,我最终却嫁给了你们的父亲……
3
木兰搀扶着母亲下了车。
户外的阳光让木兰看出母亲的眼神有些散。木兰想,中午的惊吓和下午的守候,一定让母亲的精神疲惫已极。回到家后松弛下来,母亲也许能睡上一觉。
她真怕母亲病倒。
母亲到老都没有发胖,瘦小的身子让木兰一览无余。木兰觉得父亲太不了解自己。当她搀扶母亲时,立即就感觉到了她和母亲之间的那种永不消失的隔膜。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她仍无法和母亲亲密无间。这种感觉让木兰悲哀不已。小时候她从八一校回家,看见木槿在母亲怀里撒娇,一点儿也不嫉妒。她觉得那是别人的事。父亲这时候往往爱说,木兰,你也过去亲亲妈妈吧。她不敢违抗父亲,就走过去,勉强在母亲的脸上亲一下,然后很快退到一边去,她觉得心里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残留到今天。
好在母亲毫无察觉,她顺从地让木兰搀扶着,进了家门。
木兰把她扶到楼上的卧室里,让她躺下,然后给她盖了床毯子。母亲继续呆怔着,没有木兰所期待的松弛下来的迹象。好像她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去追刚刚走开的父亲。木兰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神色憔悴,松弛的皮肤已没有光泽,记录着一生的沧桑。
差不多从懂事以后,木兰就认定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她究竟是谁生的,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家,她一直不明白。有一年从部队探亲回家,她下决心开口问父亲。她想父亲也许比较理智,会告诉她实情的。哪知父亲一听就笑了,说,傻丫头,谁说你不是我们亲生的?木兰反问道,那为什么我和木槿只差半岁?(其实还有一句她没问出口,那就是为什么木槿和你们那么亲?)一问这个,父亲就不说话了,闷闷地抽着烟,最后说,反正你和木槿,还有你哥你弟,都是我和你妈的孩子。我和你妈一共有你们6个孩子。
木兰觉得父亲是欲盖弥彰,明摆着的事。但从那次谈话以后,从来不利用职权的父亲,却利用职权将她从西藏调了出来。木兰后来细想了一下,除了小时候父母把她丢到保育院、而把比她年长5岁的哥哥带在身边这件事让她不满外,其他她都说不出什么。
木兰不好意思再去追究这事了。她想,也许自己和父母之间有些隔阂,是自己的性格造成的。而妹妹木槿天生就是个感情充沛也善于表达的女孩子,喜欢撒娇,喜欢趴在父亲的肩上给他梳头,还喜欢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这些都让父母开心。自己呢?自己连丈夫的胳膊都很少挽,更不要说父母了。自己天生就是个不会表达感情的人。难怪父亲说自己理性,父亲只是说得好听些罢了,其实他是想说自己心肠比较硬。不像木槿,天生温柔多情。
但是母亲呢?木兰总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女人。木兰从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喜,也没见过她为什么事大悲,她总是平平静静地对待发生的一切。应该说,自己和母亲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母亲现在这个样子,她也不十分意外。
母亲呆呆地盯着墙壁,那上面有一张大大的全家合影。她顺着母亲的目光,也去看全家照。这张照片是5年前照的,后来这个家再也没有到齐过。照片上的母亲很安详,无所用心的样子。只要父亲在,母亲总是无所用心的样子。
家里静悄悄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木兰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父亲就这么走了吗?少了父亲,这个家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平日里父亲高大的身材和响亮的声音让这个家很充实。木兰觉得难以接受,太突然了。尽管父亲和她打过招呼,尽管她是个医生,她仍觉得太突然了。也许这种事情,任何时候发生都显得太早太快,没有合适的时候。虽然理智上她明白人终有一死,但感情上,却总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永远活在世间。
母亲一声不响地躺着,大睁着眼睛。房间里静得能听见母亲的喘息。她们母女二人这么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木兰有些不适应。她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出话来。
木兰从没见母亲哭过。相反,她倒见父亲流过泪。那是她小时候,母亲生小弟得了产后症,情况很糟,医生让父亲做好思想准备。那天木兰偶然回家,就看见父亲一个人站在门后的角落里垂泪。尽管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还是躲到了门后。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父亲在流泪,是事后才判断出的。
后来木槿说,妈,你住院的时候我爸都哭了。母亲笑笑说,我不信。
但母亲的眼神分明是信的,母亲从不在他们孩子面前流露出对父亲的感情。相反,父亲倒是常常表现出对母亲的关爱。父亲有时会慈爱地看着母亲说,你看你自己还像个孩子,怎么就成了妈妈。
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木兰一跳。她掩上母亲的房门,急忙去接电话。
是大弟木凯从拉萨打来的。木凯上来就说,爸怎么样了。
木兰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中午她给木凯打电话时,他们团刚刚从野外训练回来,但没找到木凯。她只是让值班员转告木凯,父亲病重入院。说心里话,她真希望木凯马上回来,再见父亲一面。她知道他是父亲心里最看重的孩子。可木凯是团长,眼下已近年底。同为军人的木兰深知,这种时候,作为部队主官是很难离开岗位的。
木兰的沉默让木凯明白了实情。他喃喃道:怎么会……那么快。
木兰拿着电话,眼泪流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木凯艰涩地说,那妈呢,妈怎么样。
木兰不得不说出实情:妈的情况不好。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只是发呆。我真害怕她有什么。
木凯在电话那头简短地说,我去买票。
木兰说,你能请下假吗。
木凯停顿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木兰仿佛已经看见了木凯脸上的泪水。他一定低着头匆匆穿过营区。空旷的营区一定沐浴在午后依然耀眼的阳光里。风却是冰凉的。冬天的阳光无法温暖那么辽阔的风,尤其是风要躲开阳光的时候。木兰知道这一切。
4
在我年轻的心里,也曾有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曾有过那种滋味儿悠长的思念,我把它们当做爱。我想那的确是一种爱。但我却没能嫁给我最初所爱的人,那个在我心里住了很久的人。你们以为我从来不懂恋爱,从来没有爱的感觉,你们错了。
关于他,我从来没跟你们的父亲说过。因为我知道这会让你们父亲伤心的,不管是年轻的时候告诉他,还是年老的时候再告诉他,都会让他伤心,因为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所以我下决心把这事永远埋在心里,烂在心里。他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无人可说,那时我真想对你们的父亲说说。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伤害你们的父亲,永远不想。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的父亲是惟一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惟一一个最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的人。我从没瞒过他什么,我的一切对他都是敞开的。
这个人是个例外。
如果没有这个例外该多好。
可就是有了。
感情的事真难以说清,所以我对木槿提出离婚的事能够理解,虽然我并不赞同她那样做。
正如对木凯原来的媳妇,我虽然生气,也对她有几分同情。她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曾经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带着孩子过日子,见不到你们的父亲,没有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我挺过来了,她没挺过来。我们毕竟是不同时代的女人,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那个时代,是没有个人空间的时代。但我们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哪。
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奇怪,我是说回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不明白我们是怎么经受住那一切的?就是这样,在事情过去了许久之后,我依然没弄明白。也许根本没必要去弄明白。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事啊,把每一件事都弄明白显然是不现实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可是这件事我却忽然明白了。我是说我和你们父亲之间。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不爱他,我只是为他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而已。我嫁给他,是不想让组织为难,我为他生孩子,养孩子,操持家务,是不想让他影响工作。我尽心照顾他,是觉得他是革命功臣,应该受到照顾。至于说到感情,我还是那句话,任何人相处那么长时间都会有感情的。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一块石头在手上捏久了也会滋润的,何况是人。有一次我们俩为孩子的事争吵了起来,吵得很厉害。看着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我就想,我怎么会嫁给他。
嫁给这么一个火爆爆的武夫?而没有嫁给那个让我心动的知书达理的军医?真的,结婚很长时间后,我都认为我不爱你们的父亲。我只是对他好而已。
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现在你们的父亲去了,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感到难过和痛苦了,我想我可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它们在我心里埋得太久了,压得我难受。
但是要说清楚这些事,又是多么困难。它们就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你要把它从中间清理出来,就必须捞起所有的水草。
让我从头说好吗?你们慢慢地听我从头说好吗?
5
木兰看着母亲发呆的样子,看着悲痛难抑的大哥和小弟,忽然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父亲和她的一次谈话。父亲难道有预感吗。
父亲当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捧着一个大果珍瓶子改做的茶杯。他主动招呼木兰和他一起坐坐。木兰有些受宠若惊,就搬了张藤椅,在父亲对面坐下。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杈剪碎了午后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脸上,令父亲的脸有些斑驳陆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慈祥,也多了几分沧桑。平日里父亲的脸膛总是红红的,虽然木兰知道那是高血压所致,但她还是喜欢看到父亲红光满面的样子。父亲的眼睛也总是明亮明亮的,从无阴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十分威严。
父亲说,木兰啊,我看几姊妹里,你是最理性的一个了。是不是因为你当医生啊?木兰不知父亲要说什么,有些紧张。父亲说你别紧张,我是觉得,你最像你妈。其他那几个都像我。老大犟,认准一个死理不变。老三任性,那是被我惯的。老四呢,好冲动,一激动起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老五喜欢耍小心眼儿。老六,这个老六总是长不大。只有你,爸觉得还比较懂事。你这丫头虽然有时候过于敏感,但总的来说,说话办事比他们有理性。
木兰没想到父亲这么看好自己,心里有几分感动。尽管父亲说起其他几姊妹的缺点乐呵呵的,跟夸奖一样。但毕竟,父亲认为她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理性的,对一个大家庭的家长来说,那等于是说她是最可靠的。父亲说她的理性像母亲,这点让她觉得好笑。父亲总爱把她和母亲拉在一起。他明知她和母亲……但她还是懂事地说,爸,您要跟我谈什么事吗?父亲笑道,说你敏感你果然敏感,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谈事呢?木兰不好意思地笑了。
父亲打开瓶子喝了一大口水,说,你知道,我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上次体检又查出些个毛病。没准儿哪天就不行了……木兰连忙说,爸,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身体这么好,不会有事的。父亲说,这话就不像医生说的了。我又不是神,兴人家那么多毛病就不兴我有?这一身的零件已经用了七八十年了,该坏的坏了,该生锈的生锈了,很正常嘛。木兰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些人的零件就是特别耐用。你就属于耐用的那种。
父亲慈祥地一笑,说,刚刚夸你理性,你又不理性了。
木兰笑笑,听父亲说下去。不知怎么,她特别地害怕面对这种事情。尽管当了20多年的医生,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但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
父亲说,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们几个孩子倒没什么,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妈。
木兰有几分意外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你妈那个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心里担着很多事,很重情。我怕她到时候受不了,会出什么事。
木兰心生诧异。一是父亲如此牵挂母亲,二是父亲对母亲的看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平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觉得母亲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关于这一点,木兰儿时有许多记忆。在他们几个孩子看来,母亲从来不是个温柔多情的女人,也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的话语和动作都让人觉得生硬。他们认为那是因为母亲参加革命太早的原因,性格已被锻造得像钢铁一样。难道她在父亲面前是另外的样子吗。
父亲说,希望到那时候你多陪陪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特别是开始的几天,她肯定不习惯。你要告诉她,我不过是先走一步,我会在那边等她的。
木兰点点头,起初的一点意外已变成感动。她望着父亲,父亲此时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也让她感到难过。父亲真的老了。从来都是高大威风、无所畏惧的父亲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拥抱父亲的冲动,像通常她在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但她一动没动,仍平静地坐在那儿。在他们家里,从小到大,没人这么做。她连母亲都不曾拥抱过。
她不习惯与家人肌肤之亲。
父亲又说,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你母亲一直陪着我。可惜我不能陪她一辈子了。
老太太本来就比老头子活得长,她还比我年轻十来岁,她很吃亏的。父亲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调皮的样子。
父亲大概不习惯于表达这么温柔的感情,转了话题说,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陈。父亲仍叫她的丈夫小陈。父亲说,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就行了。谁没个缺点?木兰,我这儿给你提个要求,不许和小陈离婚。
木兰不知所措,只好点头。虽然她已经和小陈分居半年多了。但父亲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必须执行的指示。木兰已习惯点头接受他说的一切。木兰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离婚。虽然木凯离婚是媳妇提出的,但父亲仍觉得跟打了败仗一样。木兰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木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但父亲显然已有所察觉。小陈很久没上门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谈话到最后,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信袋慎重地交给木兰。信袋里似乎装着本子之类的东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细地封好了。父亲说,这里面装着我写给你妈的一封信,算是遗嘱吧,另外一个相册,你妈原来跟我要我没给她,她老嘀咕。都留给她吧。不过你现在不要给,等到了“那一天”再说。父亲说到这儿狡黠地笑笑,好像很为自己的预谋得意。
木兰接过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除了郑重地点头,她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像父亲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对命运无奈吗。
从那次谈话后,木兰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身体。可一段时间下来,什么也没发现。父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欢活动;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笑声朗朗。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血压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压药。木兰想,父亲这样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人能有这样好的身体,真是上苍有眼。
慢慢地,木兰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她把父亲交给她的那个信封锁到抽屉里,又陷到自己的烦心事中。
没想到父亲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木兰想,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路过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木兰就走了进去。
在这个家里,一直有一个房间是父亲的办公室。尽管退下来以后父亲再也不用办什么公了,但他仍挑了一个最宽大的房间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中间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父亲常俯在上面写些什么。一面墙是两排书架,里面放的大多是军事方面的书籍,战史,回忆录。其中有几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藏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国人到西藏的探险经历。最醒目的是西藏军区自己编辑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风云录》。那里面有好几篇父亲的回忆文章。惟一一本带文学色彩的书,还是木槿给他买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的《走过西藏》。
另一面墙上,非常醒目地挂着一张很大的西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作着一些只有父亲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当然,有一种符号木兰能看懂,那是用红笔画的小五星,一共有五颗,分别是大哥、她、木凯、木棉和大哥的儿子小峰先后在西藏当兵的地方。
有风穿进房间。木兰走过去关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见了父亲。父亲提着一袋垃圾往院门口走去。提着垃圾的父亲依然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迈着稳重的步伐。背影如同有着白色峰顶的雪山。这就是父亲。无论做什么,无论手上提的是枪还是垃圾袋,他的威风都不会倒,一辈子挺拔坚强。
泪水模糊了木兰的眼睛,父亲消失了。她关上窗户。一张纸从书桌上飘落到地上,她捡起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字迹。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母亲说,要把过去的事告诉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事呢?木兰怀着期待,也许那其中就有她渴望解开的谜底。
母亲很少说起往事。至少很少对她说起往事。有时候母亲过去的战友来了,老阿姨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就会说起过去的事。但在木兰的记忆里,她们说的总是开心的事,因为她们常常笑得满脸是泪,你笑我,我笑你,好像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快乐,没有忧伤也没有烦恼。但在孩子们面前,母亲却不大说起过去。也许有父亲在,母亲不需要他们聆听?
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50年前,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在那一年,我迈出了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就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就不会有你们。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我出发去西藏时,丝毫没想到以后,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是这样的。当然,谁也不可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的眼前闪耀着光芒,我奔着光芒而去。
那年我18岁。
现在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背着行装。我和我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情。
我看见了我们的队长苏玉英,她背着孩子,使劲儿挥手叫我们快些跟上,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见了赵月宁,像个小小少年,那时候她是我们队伍中最小的,出发时才13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但眼里却有一种一般少年所不具有的坚强神情。我还看见了我的同学刘毓蓉和吴菲,看见吴菲瞪着眼憋着气使劲儿去顶牦牛……哦,牦牛,我也看见了你们,你们披着长长的神秘的黑毛,瞪着圆圆的铜铃般的大眼,你们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们现在还好吗。
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然后随着十八军的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到西藏。
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
我们的心情也浩浩荡荡。
我们唱道——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
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
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
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
我们是从哪儿出发的。
是从四川眉山。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个诞生了中国三个大文豪的美丽小城。我们的进藏大军就在三苏公园里召开了誓师大会,然后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30多个女兵组成了一支运输队,年龄最小的13岁,最大的也不过22岁。我们都是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我们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的牦牛群,驮着前线急需的物资和粮食,和大部队一起跨越万水千山,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从甘孜走到昌都,又从昌都走到了拉萨,行程3000里,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不让它成为累赘。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为的是让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风。尽管已经18岁了,但我的身体仍未发育,又瘦又小,胸脯也是平的。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我把头发全部塞在帽子里,看上去就更像个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特征。那时的我,脸庞和心都纯净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样。这是我们苏队长说的。
我一边走,一边赶着牦牛。牦牛的身上驮着部队急需的粮食和物资。生活艰辛,路途漫漫,牦牛们不堪忍受,常常闹情绪。它们一闹情绪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心地哄它们,甚至是推着它们走。
我从不闹情绪。我喜欢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日子比牦牛舒服,而是因为我心里揣着火一样的理想。我就是为着这个理想偷偷离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的是帐篷,人们也总能听见我的笑声,我的笑声很特别,总是一串一串飞出来的。队长苏玉英说,一听这孩子的笑声,就知道她还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苦头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愿让自己显出女学生的幼稚和娇气,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为那样就会显得成熟起来。的确,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还是喜欢笑。
我快乐地笑着,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了哭泣。
7
大哥和妹妹弟弟们从医院回来了。
木军看见木兰就问,妈呢。
木兰说在楼上躺着呢。
木军松口气,说,让她睡会儿吧。
从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静多了。木兰心里踏实一些,就说,哥,我想先回家去一下。
木军有些诧异。
木兰就把父亲生前和她的那次谈话对大哥简单说了一下。她说她得把那个大信封拿过来,给母亲。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确,这样的事,父亲照理是应该交待给他的,却交待给了妹妹。木兰也觉得有些蹊跷,她解释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正好在家吧。大哥说,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木兰摇摇头,她不愿违背父亲。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大哥说,那你快去吧。
木兰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其实木兰想回家,还有个重要原因。她想独自一人待一会儿,或者干脆说,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不愿在大哥和弟妹们面前流泪。
可没想到,丈夫竟在家里。
木兰很是意外。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以往丈夫总是夜半才回来,回来就进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们还没到完全不说话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没有交流了。木兰进门一看见他,泪水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丈夫有些吃惊,说你怎么了?本来木兰已经想好不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丈夫的。不告诉丈夫并不是怕丈夫难过,而是想证明自己完全能离得开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灾难都扛过去。反正他对她,还有她的家,早就无所谓了,他这个女婿早就名存实亡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见到了丈夫,木兰一下子撑不住了,满脑子全是泪水,每一个器官都是泪水。在母亲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终是坚强的。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坚强已经见底,她撑不住了。泪水将她的大堤彻底泡垮了。在丈夫惊诧的目光中,木兰一头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丈夫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坐在了她身边,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也许是她的反常让他感到了害怕。他拍着她的背说,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木兰嚎啕着,说不出一句话。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毫无理性地冲垮了她和丈夫之间的陌生、距离、怨艾……丈夫的怀抱在那一刻重新变得温暖。
木兰终于对丈夫说,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惊愕不已。对一个冷峻的外科医生来说,这个消息仍过于突然。他说怎么回事?是意外事故吗?木兰说,脑溢血。丈夫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脑溢血的后果。他抚着木兰的后背说: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所以提前回来了。而且我还把路路叫到我妈那儿去了。
木兰听了有些感动。这么说他们夫妻之间还有心灵感应。
半小时后,木兰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木兰立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尴尬和后悔。她起身洗了把脸,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对丈夫说,我是回来安排路路的,马上还要去,家里事情很多。我妈的情况也不好。
丈夫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兰想说不用了,但终于没说出口。
丈夫马上开车去了。
她打开书柜,找到了那个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怀里,好像抱着父亲的嘱托。也许这个信袋能帮母亲恢复正常,她觉得心情比刚才放松了一些,是不是因为她把那些泪水倒出去了。
泪水应该是身体里最沉重的东西吧。
木兰回到父母家,将信袋交给母亲,说,这是爸让我交给你的。
母亲接过来,竟然很平静,似乎知道这回事。她慢慢打开信袋,一个红皮本子掉了出来,很旧很旧,红色几乎成了棕色。上面印着“进军西藏”四个字。木兰有些意外,父亲不是说是个旧相册吗?怎么是个本子?这种本子母亲也有。他们当年进军西藏时,每人都发了一本。
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母亲把信拿在手上,没有打开。木兰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间,掩上了门。
木兰走下楼,见兄妹们都呆呆地坐在客厅里,除了缭绕的烟雾,没有一点儿声音。大哥他们几个男人闷闷地抽着烟,连平时从不抽烟的丈夫也点了一支。木槿和木棉仍在低声哭泣。
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伤已到了极点。她的尚未离婚的丈夫郑义也来了,坐在她的对面,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大嫂晓西一边劝她,一边也落着泪。
木兰能够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尽管他们兄妹之间平时并不密切。她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被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折磨着。特别是木槿,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最疼爱她,昨晚的会毕竟是因她而开啊。当她气冲冲地离去时,肯定不会想到那是与父亲的永别。如果知道,任父亲怎样发火怎样骂她,她也不会说一个字啊。可现在,一切都无法补救了。这样深的自责和痛苦,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
木兰走过去,搂住木槿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她的手刚放上去,木槿的哭声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她一头趴在木兰的肩膀上痛哭道:姐你骂我吧,是我不好,我把爸给气走了。爸,我对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声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木兰顿时被这样的痛击得流出眼泪来。
木鑫闷闷地说:三姐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气成那样的。
木棉也哽咽地说,还有我,我太没出息了,总是给爸添麻烦。
木军嘶哑地说,你们别说了,如果有什么过错,都该我承担,我是大哥。
木兰听见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像个老人在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大哥,大哥竟在那一刻苍老了许多许多。
8
不不,我不是从眉山出发的。我糊涂了,我应该是从重庆北碚,从我故乡那个美丽的小城,从我家里,从母亲的身边出发的。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那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
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我只是觉得火热的生活在召唤我,比起学校循规蹈矩的生活来,军队的生活更令我向往,女兵的形象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为了参军我从家里偷跑了出来,连个字条都没有留给母亲。
那是个冬天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雾。
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大雾弥漫。雾中带着浓浓的水汽,一头扎进雾中的我,很快就湿了头发。不过即使等到中午雾散了,你也很难见到太阳,重庆就是这样的。夏天也很难见到太阳。其实太阳是出来了的,是挂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也生气,它总被重庆人误解。重庆人说,今天又没得太阳。它一生气就更加努力地发射热量,把个重庆整成了火炉。
虽然我知道重庆的太阳是被误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时,依然会抱怨。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是因为想看见太阳,才离开重庆跑到西藏去的。难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采取一个巨大的行动吗?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有个女人,总梦想着看见大片大片的葵花,她为这个梦想渐渐地白了头发。她就对她的丈夫说,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种一望无际的花海了。丈夫听了只是笑笑。也许他觉得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必当真。她又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了,这个朋友立即说,我带你去看,我知道哪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这个女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就落下泪来。为这个,她离开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们看葵花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能理解。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比重庆的明亮,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任什么也遮挡不住。我不是因为太阳才离开重庆的。那时的我不在乎太阳,我自己就是太阳,我快乐,明亮,热情洋溢。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们往往喜欢在事情过去之后给它一个诗意的解释。
如实地说,我是为了革命离开重庆的。
或者说,我是被革命热潮吸引而离开重庆的。
9
木兰协助大哥,把弟妹们叫到一起准备开会。6个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木兰的丈夫陈郡和来了,木槿的丈夫郑义也来了,连木鑫的女友小周都来了。大家都面色凄凄,低垂着头。
木兰看着大哥,有些忧虑地说,大哥,你可要挺住。
木军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我没事,你放心。
木兰知道,木军虽是大哥,但因为长期不和弟妹们在一起,一直没有做兄长的感觉。还是这几年,父亲母亲有什么事常常爱和他商量,他的当兄长的感觉才明显起来。现在,不管他是什么感觉,他都必须像个兄长的样子了。他看着弟妹,深吸一口烟说,咱们开个会吧。
木军话一说出口,木兰就惊了一下:大哥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父亲啊。
木军说,在开会之前我想先说一点,在爸的后事没办完之前,我们都不要再提自己的事了,尤其不要再提那些让他伤心让他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们没能让他满意,死后我们总该让他安息了。
木兰不知大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她,晓西,还有木鑫和木棉,都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们除了点头,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表示。
木军开始说自己对办后事的一些想法。虽然有干休所的领导张罗,但他们作为子女,肯定要参与意见并具体操办的,其中包括通知父母亲的老战友,在家中布置灵堂等。
木兰补充说,还有,要照顾好母亲。母亲现在的情况不好,咱们得轮流值班,随时陪着她。停了一下她又说,这其实也是爸的意思。
大家有些不明白。木兰没有解释。
忽然,木鑫开口说,大哥,我今天晚上能不能离开一下?我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木军皱眉头说,有那么急吗。
木鑫点点头。这时木棉也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我今晚……也有点儿事。
木兰冷冷道:你们都挺忙啊,连这样的晚上都不能待在家里。
木棉看木兰一眼,说,那好吧,我……不去了。
木军想了想,平静地说,去吧,你们都去吧。处理完了早些回来。
木兰心里很难过。不管平时怎么样,眼下父亲已经去了,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的原因去的,弟妹们竟然还忙着自己的事。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会怎么想。
忽然,她听见木槿叫了一声妈。一抬头,母亲竟然站在客厅门口。她不知道母亲是何时下楼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木兰盯着母亲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但母亲的神色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连头发都一丝不乱,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想,母亲是不是糊涂了?忘了昨天发生的事了。
母亲很自然地走过来,在她通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下。她平静地看了看所有的孩子,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昨晚你爸叫你们回来开会,你们只回来了9个,今天他走了,你们倒回来了11个。
木槿哽咽地叫了一声,妈。
木兰不安地望着母亲。
母亲的声音异常平静:你们不用难过,也不用负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你们的父亲没有生你们的气,他爱你们。虽然你们一直觉得他脾气古怪,他不近人情,但我知道,他是多么爱你们。要说生气,他也是生我的气。我没能很好地理解他,我总想在他和你们之间作沟通,作调和,但我不知道那是没用的。我应该理解他,站在他一边,可直到他离开我,我都没做好。我本该是最理解他的人啊。
木兰和弟妹们都惶惶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你们不用那样看着我,我没事。我什么事没经历过?你们的父亲不是第一个离开我的亲人了。当初老大死了不到一年,老二又死了,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我生了6个孩子有3个没能养活,我不是也挺过来了吗?你们放心,我不会垮,不会垮。
木兰目瞪口呆,看着大哥。大哥也目瞪口呆。他们这两个老大老二不都好好地在这儿吗。
他们6个孩子不都好好地活着吗?难道母亲真的伤心过度以至神志不清了。
屋里的气氛怪怪的,有点儿沉闷。大家都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
木兰打破沉寂说,妈,我陪你上楼休息去吧。
母亲摆了一下手说,不,我不想休息。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母亲依然平静得出奇。
木兰忽然想起她在父亲书房里见到的那个字条,似乎有些明白什么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说吧,母亲,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
母亲像是听见了木兰心底的话,朝木兰颔首微笑道:木兰,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疑团,我也知道这疑团起自何处。
木兰一惊,有些害怕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过去的40多年里,我一直不愿去解开它,或者说不能解开——虽然我知道那对你很重要。我总以为能靠我的努力,或者靠岁月的流逝让它自行消散。但我不知道我的努力在这样一个疑团的面前是多么无力,我不知道时间这个医生能治好那么多的创伤,却无法医治你心里的创伤。你的眼神告诉我,那个疑团经过了这么多年,依然存在于你心底,并且越发地坚硬,将你的心和我的心都硌出了血。
木兰心底一阵惊悸,她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清楚地了解她的心思,她想大喊一声妈,别说了,我不想知道!可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发出来。她就像一尊塑像似的呆立在那儿,但一股让她浑身战栗的寒气却从心底升上来,弥漫在全身。
母亲继续说,木兰,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40多年了,妈一直让你受着这样的委屈。
但我也要告诉你,让这个疑团存在至今,是我和你父亲两个人做出的决定。40多年前,我们曾在西藏高原的一个雪夜里约定,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永远让他们像亲兄妹一样生活在一起。为此我向你的父亲做出了承诺,我答应永远守口如瓶。
但现在,你父亲他去了,他没有做到向我许下的诺言。他当初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不让我伤心难过。可现在他却突然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一向好端端的人,一觉睡下去就再也不起来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你父亲一去,所有的往事在刹那间全部压到了我的身上。那么深远的往事,那么沉重的承诺,那么尖利的真相……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让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孩子们,让我把那些埋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打开吧,让我带着你们一起踏进回忆的河流吧。让我慢慢地说,从容地说,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要知道,这些往事在我的心里已经堆积得太久了,说出它们是我的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