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写的不仅是城市
阳光浓烈,浓烈的阳光洒下来,蒸腾水汽,也蒸腾汗水。
素云和黑子都已满头大汗,仍然互相警惕地盯着对方。
“你母亲那么善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素云先打开沉默。
“我也想当一个好人,可世道不容许我当好人,从小我就被人欺负,为什么,就因为我爸是右派。我爸、我妈、我哥都是善良人,可善良有用吗?我爸不是照样被人打死了。”黑子应答。
“所以你就要打别人?”素云问。
“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谁欺负我,我就和他打……”黑子振振有词。
“打不过呢?”
“用刀子。”
两人又对视。
“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使你走向犯罪。”素云说。
“你说得轻松,如果我爸不是右派,我现在肯定也参军了,没准也是一个警察。”黑子说。
素云再看黑子,无语。
“你爱人呢?”黑子突然问。
“我女儿刚出生不久,他就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素云说。
“他也是警察?”黑子问。
“是一个好警察。”素云答。
“难道你们警察都不怕死?”黑子奇怪。
“警察也是人,我也想活着。”素云有些伤感。
“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黑子问。
素云点头。
“如果我叫你出去,你能放我一条生路吗?”黑子又回到主题。
“我一定要你回监狱去。”素云摇头。
“你怎么这么顽固不化呢。”黑子又恼。
“因为你是罪犯。”素云冷静。
黑子想动一动身子,素云双手托水泥梁:“不准动。”
“你别紧张,我不会做小动作,我只是想动一动身子。”黑子看一眼紧张的素云。
素云不用力,让他动,“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被砸死。”黑子动一下身子,眼往上看。
素云也往上看,头顶上那块水泥板仍悬着。只一眼,便又看黑子,他的危险也不小。
张勇来到唐山,到唐山便来看周海光,海光还在二五五医院的护理棚里。
张勇见面便说:“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委屈。”
海光说:“局长,我没什么,台里的人只有超凡活了下来,专家组留下的都……”
“超凡怕也不行了。”张勇说。
“怎么……”海光一惊。
“他一直守在仪器旁,就一个人,两腿没有及时治疗,都感染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动了,恐怕要截肢……这还是最好的结果。”张勇说。
“他现在哪里?”海光急着问。
“已经送到医疗队了,我回去,准备把他带到北京治疗。你放心吧。”张勇说完,长叹一声。
“这场地震,咱们的损失太大了,我……”海光哽咽。
张勇没让他往下说,要说的,他都知道,说了,徒劳伤心,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海光伤心。
“这次地震波及很广,从渤海湾到内蒙古,从黑龙江以南到扬子江以北,都感到了摇晃。”张勇说。
“局长,这次地震唐山伤亡惨重,地裂缝穿过路南区,主要裂缝沿东北方向延伸,宽三十米,长十六公里,一路穿过民房、围墙和沟渠,原来在地面上的农研所、东新街小学、地委党校、唐山十中、二十九中都消失了,一座工业城市在短短几秒钟后就变成一片废墟,我是有责任的。”周海光话语沉痛。
“海光,你不要自责,你尽心了。”张勇说。
“可惜呀,唐山这次地震早就在我们的监视中,就是没有报出去,实在遗憾……”海光长叹一声。
张勇没说话,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废墟,远方的远方,仍是一片废墟。
“你杀人的时候就没想到死吗?”素云问。
“就因为不怕死,别人才怕我。”黑子说。
“那现在怎么又……”素云不往下说。
“我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我知道我完了。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我妈、我爸、我哥,我的朋友,我才二十二岁,就要结束人生,结束我的一切,一想到这些我的心便颤。没想到老天爷开恩不让我死,我出来了。我自由了。”黑子竟深沉。
“你没有自由,你必须回去。”素云很现实。
“阳光热,可阳光多好呀,谁也别想把我送回去,我绝不回去。”黑子眯着眼看阳光,阳光无偏私,对谁都照射。
护理棚里,护士给伤员们检查伤情,小冰仍哭着闹:“妈妈……我要找妈妈……”
女病友对一个男青年说:“你带着孩子去找找吧,这可怜的孩子,昨晚哭了一夜,孩子的妈是昨天走的,现在还没回来,她也能放下心。”
青年问小冰知道不知道妈妈去哪了,小冰说妈妈给她扒腌鸡蛋。
青年又问她是否知道家在哪里,小冰说了地址,青年说:“小冰不哭了,叔叔知道你家的地方,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小冰止住哭,跟着青年走。
黑子和素云对看一眼。
“你也怕死?”黑子问。
“我是女人,我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见过的。”提到女儿,素云的口气便软:“她的眼睛瞎了……孩子很可怜,她从小就失去父爱,我不能让她再失去母爱。”素云说着,流下泪来。
她流泪,黑子也感觉不自在。
“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是我死了,女儿可怎么办呢……我答应过她一定治好她的眼睛,我对不起她……我要是走了,她可怎么办呢……”
警察不见了,只有女人。
女人的眼泪使黑子沉默,半晌才说:“你会出去的。”
素云望一眼他,竟有感激。
远远地,似有孩子的喊叫声,素云侧耳听,越听越清晰,是小冰,小冰在喊:“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妈妈呀……”
素云听着,浑身颤抖起来,两手扒身边的碎石。
她一动,黑子便紧张,往上托水泥梁。
素云泪流满面:“我女儿……是我女儿……小冰……小冰……”边叫,边扒。
黑子看一眼素云,看她满面泪水,双手松下来。
素云双手乱扒着身下的碎石:“小冰……妈妈这就来……妈妈这就来……”
小冰在外面喊:“妈妈……妈妈你快来呀……妈妈……”
黑子听小冰叫,看素云哭,一动不动。
张勇走了,周海光觉得应该把这次地震的预报工作做一总结,反正在医院没事,便写。
正写,郭朝东走进来,头上包着纱布,一脸微笑。
海光一愣。
“海光,听说你受伤了,我……我来看看你……”郭朝东走到跟前,极自然。
“你也受伤了?”周海光看他一眼,问。
郭朝东说他是外伤,不要紧,医院已经通知他到外地治疗。
周海光便也安慰,说到外地要安心治疗。
郭朝东的眼突然直了,直直地盯着海光,突然跪在他面前:“海光,都怪我呀,都怪我呀,要是我早听你的话,就不会死这么多人。”
眼泪如自来水一样流下来,郭朝东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边打边叫:“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不该叫群众……”
周海光一时没了主意,赶忙说:“郭主任你不要……”
郭朝东不听他,仍打:“都是我一时失去理智,我糊涂,我糊涂呀……”
最后他竟咕咚咕咚地磕起头来。
周海光忙下床:“郭主任,你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是大自然的错……”
“是我……都是我……我是唐山的罪人……我有罪呀……”郭朝东痛哭流涕。
周海光把他扶起来,站起来,他还在说:“海光,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
周海光很感动,安慰他:“郭主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咱们要往前看啊。”
水泥,碎石,烂砖,堆成堆,如坟。
坟在动。文秀由下面钻出来,漆黑一片,顶上几乎没有空间。
她在一片漆黑中叫:“何刚,何刚,你在哪儿?何刚……”
何刚的身上压着一块水泥板,不能动,听到文秀叫,小声说:“文秀,我在这儿。”
听到声音,文秀向他爬,爬着摸,摸到,脸上黏,是血:“何刚,你怎么样?伤得重吗?”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何刚连连说。
文秀抱住何刚哭。
何刚摸着文秀的脸。
“我们还能出去吗?”文秀哭着问。
“有解放军我们一定能出去。”何刚摸着她的脸说。
“何刚你疼吗?”文秀也摸他的脸。
“有一点,你呢?”何刚也问。
“都是我拖累了你。”文秀又哭。
“不要这么说。”何刚说。
又是余震,又是碎石烂砖如雨般落,何刚把文秀揽进怀里。
碎石如雨,落在身上,已不觉疼,素云只是盯着头上晃动的水泥板。
黑子也盯着它。
水泥板在余震中摇,吓人。
素云身边的碎石已扒开不少,身子与水泥梁有了些微的距离。
距离便是生命。
只要水泥梁保持平衡,她就能抽出身子,但是要保持平衡必须有黑子的配合,也就是说,他必须不用力托水泥梁。
距离还不就是生命,平衡是生命。
素云含泪看着黑子:“我女儿不能没有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你要是走了,我就得死,我才二十二岁呀。”黑子也朝她嚷。
“你杀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素云的声音更大。
“我死了,我哥我嫂子要是也出了事,我妈她怎么活呀!”黑子也提高声音。
“我女儿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妈妈,不能没有母亲呀,你让我出去,你让我出去。”素云简直疯狂,尤其是看着头上摇摇欲坠的水泥板,更狂,大声地哭。
警察不见了,只有母亲。
又传来小冰的声音:“妈妈你在哪儿啊……我饿了你快来呀……妈妈你在哪儿啊……”
黑子听了,也心酸,看一眼素云,看一眼头上的水泥板。
素云也沉默,看黑子。
黑子看素云,脸上有了微笑。
“你笑我不像警察?”素云问,眼皮间还有泪。
“你更像个母亲。”黑子说。
两人对视,第一次,目光没有敌意。
“你出去吧,我跟你走。”黑子轻声说。
素云抬头,水泥板还在晃,晃。
黑子看着素云,水泥板对于他已不重要。
摇晃的水泥板突然下落。
素云大喊一声:“快出去。”用劲,拉水泥板,向自己身上拉。
黑子喊:“素云。”然后,闭眼。
水泥梁重重压在素云身上,压出一口血,由口里喷。
黑子睁眼,水泥板没落下,被半空中一根钢筋挂住,来回晃。扭头看素云,水泥梁压着,只有喘息。
黑子迅速爬出来,想压起水泥梁,但压不动,他跑到素云身前:“你忍着点啊,忍着点。”他想把水泥梁搬起来,但如蜻蜓撼石柱。
他有些束手无策,朝素云嚷:“素云,你怎么这么傻呀,我是个杀人犯,本来就该死,你能活,为什么救我呀!”
“我是警察。”素云声音微弱。
“你是个傻瓜。”黑子嚷。
素云又吐出一口血。
黑子急得四处看,看到远处有一根铁棍,他捡过来撬,水泥梁被撬起。
黑子抱起素云:“我送你去医疗队。”
“你一定要回监狱。”素云奄奄一息。
“我答应你。”黑子大声说。
“我女儿……”没说完,眼闭上,两行泪无声地流。
“素云,你挺住,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活,你一定要活着。”黑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身后,水泥板落下来,砸起一片烟尘。
黑子抱着素云,朝着阳光走,走出废墟。
不远处,小冰仍在对着空旷的废墟喊:“妈妈你在哪儿……”
素云睁开眼睛看,眼泪不停地流,嘴唇动,没出声。
黑子也挂了泪,低头看素云。素云似在说话,极细微,听不清,俯下身,细听,素云在说:“小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爱你……小……小……”
没说完,头一歪,歪在黑子怀里,嘴角的血还在流,泪也在流。
黑子把素云放在地上,跪下:“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呀,素云,如果我还有明天,一定做一个好人。”
青年抱着小冰走过来,黑子站起,抱过小冰,抱到素云身边,拿着她的手,摸素云的脸。小冰高兴:“妈妈我可找到你了,妈妈你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走吧,我饿了。我饿了。咱们回家吧。”
黑子无语。
青年也无语。
小冰摸到素云脸上的血:“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是不是流血了,妈妈,你和我说话呀。”
黑子说:“小冰,你妈妈……她……她死了……”
小冰大哭:“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呀,妈妈,我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要咸鸡蛋了……”边哭边爬,爬到素云身上,摸脸,鼻子,嘴,眼睛,眉毛,搂住素云,脸贴在素云脸上哭。
黑子抱起小冰,小冰抓住素云的衣服不放,仍哭喊着要妈妈。
浓烈的阳光照在医院的废墟上,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是晾晒绷带的地方,文燕正在晾绷带。
周海光慢慢走过来,找文燕,见到文燕,没说话,悄悄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
文燕扭头,看着海光,不动。
海光也看文燕,目光深沉。
“你的伤还没好就要出院了?”文燕说。
“指挥部的事情太多。”海光说。
“我好担心你呀。”文燕转过身,搂住海光。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海光也搂住她。
“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把我们分开。”文燕说。
海光低头,大睁眼睛,看文燕。
文燕仰头,紧闭眼睛,等海光。
唇吻到一起。
黑子背着小冰,在街上走,低头,悲哀。
小冰在他的背上昏睡。
大刘走过来,远远地,看黑子面熟,擦身而过,认出黑子,也认出黑子背上的小冰。
回头叫:“小冰……小冰……我是大刘叔叔……”
黑子转身,见是大刘,跑。
大刘喊:“何斌,你站住……站住……”
黑子不停,跑。
大刘追。
黑子拐向废墟的后面。
街道两边的防震排起来,防震棚里透出灯光。
颜静蹲在防震棚里,黑子背着小冰走进来,颜静一喜。
“有我哥的消息吗?”黑子见面就问。
“何刚哥和文秀嫂子出事了。”颜静说。
“他们死了?”黑子一惊。
“死没死不知道,废墟油罐爆炸把他们埋在了里边。”颜静说。
黑子低头不语。
颜静看到他背上的小冰:“黑子哥,这不是那个警察的孩子吗?那个警察呢?”
“为了救我,她死了。”黑子说。
颜静不解地看着黑子和小冰。
黑子说他要带着小冰去治眼,颜静问去哪里,黑子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要走,刚才在回来的路上,我碰上大刘了。”他嘱咐颜静照顾他妈,颜静却说:“我和你一起去,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帮帮你。”
“那好,咱们一起走,连夜就走。”黑子想了想对颜静说,颜静二话不说,随着黑子走出防震棚。
何大妈在废墟上,几个邻居也跟来,找何刚和文秀,战士们扒,她们也扒。
夜深了,都还没吃饭。
兰兰领着几个孩子走来。
“奶奶,给我们一点吃的吧。”兰兰仰着头看大妈。
几个孩子就这样每天在废墟上流浪。
“你们家里人呢?”何大妈问。
“我家只剩我一个人了。”兰兰说,她的手里还领着天歌:“他也是。”兰兰指一指天歌。
“奶奶,我没有家了。”另一个女孩哭,也领着一个小男孩,哭着说:“他是我弟弟。”
小男孩见姐姐哭,便也哭,饿得哭。
女孩叫姚雯,男孩叫姚平。
何大妈伤心,叫七姑:“七姑,七姑,快把咱那半个茄子拿来。”
孩子们满怀希望地看着何大妈。
“奶奶这里也只剩半个茄子了,你们分着吃了吧。”七姑拿来半个茄子,何大妈递给兰兰,兰兰小心地分成几半,分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一人也就一口,茄子便不见了。
“七姑啊,你看这些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何大妈看着她们叹气。
兰兰没吃。
何大妈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吃,我能挺得住,留给他们吃,我大。”兰兰说。
何大妈摸着她的头说:“真是一个好孩子。”
兰兰说:“奶奶,谢谢你,我们走了。”
何大妈问:“你们去哪儿?”
“我带他们找地方住去。”兰兰朝何大妈鞠躬。
几个孩子也懂事地鞠躬。
大地震,仅仅几秒钟的大地震,就让孩子长大了。
大的领着小的,走,前面是一片黑暗的废墟。
何大妈忍不住,喊:“孩子们,你们不要走了,跟着奶奶吧。”
兰兰转身,盯着何大妈,半晌,哇地一声大哭,跪下哭:“奶奶,我代我的爸爸妈妈跟你磕头了。”
几个孩子也学样,跪下,哭。
何大妈也哭,哭着一个一个拉起孩子。
“奶奶,我真不知道带着他们怎么办哪。”兰兰抱着何大妈的腿哭。
“七姑,你把孩子带回咱们的棚子吧,不能叫孩子们再遭罪了。”何大妈说。
七姑哭着答应,带着孩子们走。
何大妈又走回废墟,找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周海光回到指挥部就投入工作,连和向国华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好容易向国华有了空,说和他说一会儿话,和他走到路边,谈的仍是工作。
“天气太热,尸体正在加剧腐烂,必须尽快掩埋。”向国华说。
“部队目前已经在清理。”周海光说。
“我怕大规模的流行病和瘟疫随时暴发,要动员全市的医疗队伍,把可能暴发的疫情压下去。”向国华说。
“中央已从上海、广东、甘肃等地调来二十多支防疫队和一百多万支疫苗,还有军用防化喷洒车,喷雾器,今天已经抵达唐山。”周海光说。
“防疫工作一定要抓紧,还有孤儿收养的工作进展怎么样?”向国华问。
“全市孤儿估计有五至六千,目前主要以家庭和街道为单位组织收养。”周海光说。
“海光,这些孩子要尽快送走,这里的条件太差,万一瘟疫发生,后果不堪设想。”向国华说。
“我已经给指挥中心和国务院写了报告。”海光说。
“这些孩子是唐山的心头肉啊,走,到医院看看去。”向国华说着便走,周海光跟着他。
何刚与文秀都不能动了,文秀迷迷糊糊地趴在何刚旁边,何刚拿一块砖头,机械地砸着压在身上的楼板。边砸,边看文秀,看着,脑子便放电影一样,时空错乱地转:
一会儿是雨中,文秀扑进他的怀里:“何刚哥,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都照顾我。”
一会儿是文秀在狭窄的田埂上跑,边跑边叫他,摔下去,爬起来,再跑。跑进他的怀抱:“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想着,摸着文秀的脸,自语:“我还不能死,我得看着你出去……”
血从他的肚子不断往外流,染红身下的碎石。
文秀迷迷糊糊地说:“我渴……”
何刚似想起什么,在背心口袋里摸,摸出一张火车票,看着,笑,摇文秀:“文秀,文秀,你看这是什么?”
文秀迷迷糊糊地抬头:“火车票?”
何刚把车票放在她的手里,文秀看着火车票,泪往下流。
“文秀,你把这张车票收好。”何刚说。
“那一张呢?”文秀问。
“那一张不知什么时候掉下去了,有了这张票你就可以上车了。”何刚说。
“不,要走,我们一起走。”文秀说。
“嘘,文秀,你听……”何刚侧耳。
文秀也侧耳。
“各位旅客请注意了,开往北戴河方向的第183次列车已经开始捡票了,有去往北戴河方向的旅客,请你到检票口检票上车,列车进入第二站台……呜……呜……呜……火车开了……”
何刚的声音很微弱。
文秀听得很入神。
废墟上面,一个战士趴在废墟上,侧耳听:“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另一个战士也趴下,侧耳:“我怎么没听到?”
“别说话。”第一个战士说。
几个人都趴下听。
“我肯定,我听到了。”第一个战士兴奋地说,然后趴下,喊:“有人吗?再敲啊。”
再听,又没了声音。
这时一辆吊车开过来,何大妈由车上下来,战士们高兴地围过去:“大妈,从哪儿找来的吊车?”
“汽车公司刚刚修好的,这下可好了。”大妈也高兴:“早点有吊车不知又有多少人可以得救啊。”
战士们指挥着吊车扬起长长的吊臂。
文燕在医疗棚里忙着,丰兰跑来说没有药了。
“你去和附近的医疗队联系……”文燕说。
“医疗队支援我们的药还没到。”丰兰说。
“医院大楼里不是还有一个门诊药房吗?走,我们去扒。”文燕说着就往外走,丰兰说:“那太危险了。”
文燕说:“救人要紧。”
陈医生要去,文燕让他在这里处理病号,她和丰兰去了。
文秀趴在何刚身上,何刚依旧给她讲着他的北戴河之旅:“北戴河车站到了。北戴河车站到了。文秀,我们到站了。”
文秀点头。
“我们来到这里,来到阳光,沙滩,海洋之间,阳光明亮温暖,海水碧绿清莹,那沙滩呀,纤尘不染,玉洁冰清。这里是梦幻世界,是人间天堂,在浪花翻滚的海边散步,让阳光暖暖地撒在身上,让海水凉凉地在脚下轻漾,与沙滩上横行的小蟹窃窃私语,听高天上海鸟唱着远方……”
遥远的天际隐隐约约响起雷声,何大妈提着一桶绿豆汤过来,招呼战士们和吊车司机停下来,喝绿豆汤。
边喝边议论。
司机说:“这该死的余震就没个完,刚刚扒开,一震,又填上了,急死人。”
“师傅,埋上了你就再把它吊开嘛。”何大妈笑着说。
司机也笑:“大妈,你老就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把两个孩子扒出来。”
“谢谢,多谢你们了。”大妈连连说。
何刚不说话了,脑袋耷拉着,似沉睡。
文秀趴在他身上,呼吸急促。
文秀叫:“何刚……何刚……”
何刚睁眼。
“我上不来气。”文秀说。
“文秀别慌,这里的空间太小,空气越来越少了。”何刚说着,呼吸也困难。
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的声音,是砸东西的声音。
文秀沙哑着嗓子说:“何刚,你听,好大的声音。”
何刚说:“再坚持一会儿就能出去了。”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血顺着嘴角流下。
文秀轻轻拭去他嘴角的血,看他,流泪。
何刚抚着文秀的脸:“别哭,别哭,我们一定要坚持住。等我们出去,我们还要上北戴河呢。”
小四川救出来的那位产妇在护理棚里,几个护士给孩子做了一套小军衣,拿来给孩子试,正试着,向国华和周海光走进来,向国华看着孩子,问叫什么名字,产妇说:“他还没有名字呢,市长,您给起一个名字吧。”向国华想了想说:“是解放军救了你们,你们要永远记住他,我看这孩子就叫军芽吧。”
大家都说好,正说着,余震又来,棚子摇晃。
余震一来,丰兰就趴在地上,过去,起来,却不见了洞口,文燕还在里面,急得发疯似地大叫:“快来人呀……快来救文燕……文燕出事了……”
这一喊,整个医院都震动了,医生护士们没命地往废墟上跑。
护理棚里的伤员们凡是能动的也都跑出来,向废墟跑。
在场的解放军和群众也向废墟跑。
向国华和周海光由产妇的棚子里出来,也跑上废墟。
人们迅速把洞口扒开,陈医生第一个钻进去,洞小,容不下更多的人,向国华和周海光只得守在洞口等。
天上浓云聚集,浓云的背后,有隐隐的雷声。
陈医生抱着文燕走出来,人们围过来,叫着文燕,文燕不应。
向国华接过文燕,叫,文燕不应。
周海光扑过来,叫,文燕不应。
于医生摸摸文燕的脉搏,摇摇头。
几个护士当场轮流为她做人工呼吸,无效。
打了强心针,无效。
军人们都摘下军帽,默立。
一片静默。
一片静默中,一声拖长的哭号:“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一看呀,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放过呀……”是那个产妇,也拄着棍子赶来了。
她一哭,人们都哭,哭声如海潮在废墟上澎湃。
周海光愣了,似乎还未醒悟眼前发生着什么,只是看天,看天上的乌云堆积,乌云的背后,闪电发狠地把乌云撕裂。
有人捅一捅他,他才低下头,由向国华的怀里接过文燕,抱着,走,不知道向哪里走,跟着人们走。
走进帐篷里,护士们为文燕洗去脸上的灰尘,文燕很安详,像是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嘴角有一丝微笑凝固。
向国华蹲在文燕身边,为她掸军装上的灰土,拉着她的手:“文燕,你是一个好孩子,更是一名好军人,爸爸有你这样的女儿非常骄傲……非常……骄傲……”
苍老的泪滴滴下来,滴在文燕的脸上,脸便如露润芙蓉一般鲜艳。
向国华缓缓站起,一名干部悄悄拉他到一边,悄悄说:“市长,我去找辆车,把文燕送到外边火化吧。”
向国华缓缓地说:“她是军人,她应该和死去的唐山人民和牺牲的战士们在一起。”
几个战士无声地走来,抬起文燕,向汽车上抬,这时,周海光才醒,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他喊:“文燕……文燕……”向文燕扑去,战士们把他拽住,他甩开战士,扑到文燕面前,抱住文燕,大哭:“燕……我的燕子啊……你醒一醒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啊……我的文燕啊……”
战士们再把他拽开,拽住他,抬文燕上汽车,汽车开动,海光甩开战士们,拼命地追,挥洒泪雨。
向国华叫一声周海光,没说出什么,头一低,吐出一口血。
风来了,吹起废墟上的灰尘。
雨,倾盆落下,洗去飞扬的灰尘。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
天地之间是一片浓黑,浓黑中只有电光闪动,只有雨注晶亮。
空间太小了,空气太少了,还有难耐的闷热,出不来气。
文秀依偎着何刚,睡了,或者说,昏睡。昏睡中还不住舔嘴唇,她渴。
何刚也处于半昏迷中,半昏迷中看着文秀,看她干渴得皲裂的唇,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里,咬,血便流出来,悄悄地,把流血的手指放进文秀口里,文秀便吮吸,如婴儿。
何刚看着,手不疼,心疼。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我们要坚持,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何刚说。
“何刚,如果出不去,那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文秀说。
“如果只有一个人出去呢?”何刚笑,笑得勉强。
“死的那个,就在奈何桥上等,一直等到那一个追上来,再一起走。”文秀仍迷迷糊糊。
何刚搂着文秀,哭,已无泪,体内的液体几近干涸。
暴雨如注,暴雨洗着广大的废墟上遍地的血痕与泪痕。
拉着文燕尸体的卡车在暴雨中行驶。
文燕躺在卡车里,暴雨抽打她的脸,她的身躯,她的口里如呕吐一样,吐着泥汤。
暴雨把天空也洗得洁净,把星星也洗得洁净,洁净的天空中,洁净的星星闪烁清新的光芒。
周海光坐在离指挥部不远的一片废墟上,四周无人,看天,看星星,泪光与星光一齐闪烁。
星星是苍天的脸颊上凝固的泪滴。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苍老,苍凉,在广漠的夜空中,在广漠的废墟上,缓缓地游走。
周海光仔细听,是向国华,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找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自己在哭。
他没有动。
同一个星空之下,何大妈仍和战士们一起在废墟上扒着。
“文秀。”何刚喘,喘着叫:“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吧。”文秀应着,也喘。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何刚说。
“不会的,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文秀哭,有声,无泪,声音亦沙哑。
“文秀,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何刚仍说。
“何刚,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坚强……”轮到文秀来鼓励何刚了。
何刚深情地看文秀,抚摸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唇,文秀温驯如小猫。
“何刚我爱你……”文秀的脸贴在何刚的手上,唇贴在何刚的手上。
“我也爱你……”何刚说。
文秀抬起手,抚他的脸,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唇。
“不要说话了,空气不够两个人用了。”何刚轻轻说。
文秀听话地伏在他身上,很快昏睡过去,其实她压根没有真正清醒。
何刚看着昏睡的文秀,把唇凑上去,吻,轻轻的,吻她的眉,腮,唇。
然后,拿起一根钢筋,用尽力气,戳进自己的肚子。
“秀,等你,一起到来世。”说了最后一句话。
粘稠的血缓缓地淌,淌在碎石上,碎石如脂。
阳光走进来,走到文秀的脸上,抚摸,文秀不觉,仍在睡。
一个战士趴在刚刚扒开的洞口,朝里看:“里边有人。我看见了,有人,好像还活着。”
战士们全都欢呼起来。
“快扒!用手扒!用手!”乱嚷。
楼板掀开,文秀和何刚全部裸露在阳光之下:何刚半躺着,靠在身后的楼板上,身上压着碎石和楼板,文秀偎着他,浑身是血。
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如新房里,熟睡的新郎和新娘。
战士们一瞬间很静,谁也不说话,看。
怕惊醒他们。
何大妈挤上来,看,颤。
医生们跑来,战士们分开何刚和文秀,抬出来,抬到担架上,给文秀输上液,朝废墟下跑。
再搬开何刚身上的水泥板,他的身子几乎被拦腰砸成两截。
何大妈看着何刚,一句话没说,昏倒在废墟上。
尽管居民们都搭起了防震的棚子,指挥部还在那辆公交车上办公,指挥部没有功夫搞自身建设。
周海光正向向国华汇报情况:“向市长,送孩子的时间定在月底。”
“太好了,把孩子们送出去,我的心里就踏实了。”正在看材料的向国华抬头。
“石家庄用八天就改建好了一所育红学校,能容纳一千名孩子,学校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问我们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周海光说。
“生活方面我并不担心,要嘱咐学校这些孩子最需要的就是爱。我希望孩子们到了那里,就像回到家一样,等咱唐山的情况好了,咱们就把孩子们接回来。”向国华说。
一名部队的通信兵跑上来说:“首长,文秀和何刚救出来了,现在送到上海第二医疗队去了。”
“向市长,快去看看吧。”海光说。
向国华匆匆下车。
文秀在帐篷里静静地躺着,向国华悄悄走近,坐在凳子上,拉住文秀的手。
“她很顽强,在废墟下整整坚持了七天。”医生介绍。
向国华颤抖着伸出手,摸文秀的脸。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看陌生的四周,看向国华。
“文秀……文秀……我是爸爸……”向国华轻声喊。
文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向国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
捏一捏向国华的手,向国华也捏一捏她的手。
是真的。仍疑惑。
“爸,是你吗?”轻声问。
“文秀,是我,是爸爸。”向国华轻声说。
“妈和姐呢?她们都好吗?”轻声问。
“你妈和你姐都……走了。”
向国华的眼里转着泪花。
文秀的眼里转着泪花。
两双眼睛对看,越看,越模糊。
文秀抱住向国华的胳膊,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一声:“爸爸……”
大哭。
帐篷的外面,何大妈给何刚擦净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了干净衣服的何刚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何大妈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眼泪静静地流。
向国华来到何大妈身边,蹲下,抚着何刚的头,无语。然后,拉住何大妈的手:“您老要挺住啊。”
何大妈无语,只有泪,眼珠不动,眼珠一直盯着何刚的脸。
突然帐篷里传出文秀的哭叫:“何刚……何刚……你在哪儿啊……我要何刚……我要何刚……”
半晌,文秀走出帐篷,反而很安静,在护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挪,一名护士在身边举着输液的瓶子。
文秀走到何刚身边,蹲下,仔细看何刚的脸,脸上有一丝毛巾留下的线头,她轻轻摘去。
轻轻地抚摸,脸,眼睛,眉毛,鼻子,唇。
何刚的眼睛向着天空。
文秀也抬眼向天空望,天空如经水洗,碧蓝,碧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飘移。
俯下身,脸,贴在何刚的脸上,不动。
向国华和何大妈在一边站着,静静地看,无语亦不动。
文秀抬起头,看何刚似熟睡的面容。低头,把唇送上,吻,额头,眼睛,唇,直至脖颈。然后抬头,露出一丝微笑,看着何刚:“我陪你一起走,我们坐火车看海去……”
她突然拔掉身上的输液针管,趴在何刚的身上紧紧抱住,脸贴在一起,就如在废墟中。
“爸,妈,就把我们埋在一起吧。”她抬头对向国华和何大妈说。
说完,闭眼,唇边有一丝微笑。
旁边的人都呆了。
向国华流着泪,挥手。
几个战士走过去,硬把文秀和何刚分开,文秀抱住何刚不放,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要把我们分开。我要和何刚在一起。我要和何刚在一起。”
几个护士过来紧紧抱住她,战士抬起担架。
文秀挣开护士,扑向何刚,拉住何刚的手不放。哭,如山崩海啸。
她发现何刚的拳紧攥着,紧攥的拳中握着那一张火车票,露出半截。她揪住那半截火车票:“何刚,把车票给我……把车票给我吧……”
何大妈看着,一下坐到地上,仰天长叫:“我那苦命的儿啊……”
向国华再也看不下去,扭头,再挥手。
护士扭住文秀,战士们抬起何刚飞跑。
文秀的手里撕下半截火车票。
紧攥着半截车票,眼一黑,昏死过去。
“唐山站”三个字倒了,仍然倒在废墟里面,但是唐山火车站没倒,地震后,唐山火车站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在纵横交错的中国铁路网线上站立起来。
唐山火车站今天格外热闹,今天是唐山地震孤儿大转移的日子。
很早,许多唐山市民就来到车站广场,等着送这些孩子。
孩子们也早早来到广场。
广场上挂着醒目的横幅,上面写着:祖国处处有亲人,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
几百名年龄不等的孩子,在民政部门干部和特意配备的老师带领下,在广场上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出发。
服装都是唐山市统一做的,男孩子是蓝上衣黄裤子,女孩子是花格子上衣蓝裤子。每个孩子都背着新书包,书包里是洗漱用具和水果,最显眼的,是每个孩子的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籍贯。
丁汉在废墟的高处拍着照片。
何大妈和文秀也来送孩子们,因为兰兰几个孩子也要走。
何大妈看着孩子们,不住流泪,兰兰拉着天歌跑过来,拉着她们的手哭,不走:“奶奶,文秀阿姨,我们不走,把我们留下吧。”
何大妈和文秀看着两个孩子,不知说什么好,见她们不说话,兰兰竟然跪在她们面前,哭着说:“奶奶,你就把我们留下吧,求求你奶奶。”
何大妈赶紧拉起她,说:“你们不想走,就留下来给奶奶当孙子孙女吧。”
听何大妈说了话,兰兰和天歌抱着何大妈跳。然后跑去,找到姚平和姚雯,把书包里的鸡蛋水果掏出来,往他们的书包里装,还一本正经地嘱咐姐姐:“姚雯,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千万别忘了我们,我和天歌还有奶奶、文秀阿姨一定会去看你们。”
姚平和姚雯便哭了。
她们一哭,很多孩子都哭了。
一个六岁的小哥哥拉着一个四岁的小弟弟。弟弟哭,哥哥不会哄,也哭。
一个八九岁的小姐姐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弟弟,姐姐在哭,弟弟却笑,边笑边刮脸皮,羞姐姐。
一个男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压得直咧嘴,但不放,那是他家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周海光走来,看着这孩子连鞋带都没系,拖在脚下,蹲下,给他系好。拍拍他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汉拍着照片,也在哭。因为他看到好多孩子都手端一个镜框,里面是全家照,他们长大后,所有的亲人都要到照片里去认了。
何大妈流着泪说:“多可怜的孩子啊。”
旁边一位老者说:“比起那几千家绝户的家庭,他们好歹还剩下棵苗啊。”
姚平老远地跑过来,拉住文秀,只为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些孩子胳膊上戴着两块手表,文秀告诉他:“一块是他妈妈的,一块是他爸爸的。”
“那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留给我和姐姐表呢?”姚平仰头问。
文秀没说话,摘下自己的手表,给他戴上。
哭声越来越大。
一辆吉普车在一片哭声中开到广场,在广场一侧停下,车上下来的是向国华和梁恒。向国华明显变老了,头发也白了很多,下车,见到这样多的孩子,这样大的哭声,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梁恒扶住他。
丁汉和许多记者急急地围上来拍照。
向国华走到孩子们中间,蹲下,抱起一个小女孩,看她胸前的布条,问身边民政部门的干部:“这个孩子是谁家的?”
干部说:“她家只活了她一个,不知道她姓什么。”
向国华没再说话,站起来环顾四周,四周是一片孩子的哭声。
他走出人群,走到放着麦克风的桌子前,双手撑在桌上,低头,不语,他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他的眼泪。
文秀、何大妈、周海光站在一起,看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叹一口气,扬手,手在颤,苍老的泪滴还是不住落下来,落到胸前,扑扑噜噜地往下滚。
“孩子们,你们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们今天就要到新学校去了,我来送送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向国华开始讲话,声音也如手臂,在颤。
说不下去,停顿。
“孩子们,不要伤心,咱们唐山是震不垮的,你们是唐山的孩子,是唐山的未来,唐山的父老乡亲永远都会想念你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啊。孩子们,眼下我们这里条件差,没办法好好照顾你们,等度过这个困难时期,我向国华亲自接你们回家。孩子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啊,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一定要回家啊!”
又说不下去,停顿。
广场上孩子们哭声很大,大人的哭声更大,每一个大人都哭,看着孩子们哭。
向国华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什么。颤抖着伸出手,朝孩子们挥动:“孩子们……上车吧……唐山送你们……”
孩子们排着队朝站里走。
向国华没动,看着孩子们,身子猛地一晃,一口鲜血狂喷出来,栽倒在地上。
梁恒和周海光跑过去把他扶起。
文秀喊着爸爸,扑过来。
救护车在大街上疾驰。
车里,文秀紧抱着向国华。
向国华慢慢睁开眼,拉着文秀的手,抚摸她的脸:“文秀,听爸的话,好好生活下去,妈妈、姐姐我们都非常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生活,这样我们才能放心。”
文秀说不出话,含泪点头。
向国华拉住周海光:“海光,求你一件事好么?”
“向市长,你说吧,什么我都答应。”周海光说。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文秀。”向国华说完,周海光的眼泪便流下来:“您放心,我会的。”
向国华又对文秀说:“文秀,爸爸把你托付给海光,这样爸爸妈妈还有你姐姐也就放心了。”
文秀搂着向国华哭。
向国华的手松开,滑落。
“爸爸……爸爸……”文秀喊。
“向市长……向市长……”周海光喊。
“爸爸……爸爸呀……”文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唐山大地震后的第十个月。
新学校第一天开学,兰兰和天歌坐在教室里,只有十七个学生,每一个空位上都放着一朵小白花。
小学生们表情严肃。
新的女教师走进教室,兰兰喊起立,全体起立。
女教师对大家鞠一躬,大家坐下,女教师低头,见讲桌上也放着一朵小白花。拈起来,看,轻轻放下,对大家说:“小霞老师不在了,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老师。”
学生们倒背手坐得笔直,眼泪在小脸上流,谁也不擦。
“现在我们开始点名。”女教师说完,拿起花名册。
点一个名字,没有应答。
点一个名字,没有应答。
四十五名的花名册,只换来十七声“到”。
点完名,教师哭了。
学生们也哭了。
宽阔的马路上拉着一道红色横幅,横幅上写着:唐山市首届残疾人轮椅大赛。
一排排轮椅整装待发。
超凡把信号枪递给周海光,周海光举枪。枪响。
轮椅出发,你追我赶,在十个月前充满死亡的土地上,充溢着笑声。
抗震纪念碑广场,抗震纪念碑高耸云霄。
汉白玉的阶石上摆满鲜花。
阶石的下面,是一溜长桌,桌上铺着红色桌布,摆着鲜花和糖果。兰兰、天歌等孩子们在桌子周围吃着糖果。
管乐队吹起欢快的曲子,二十对新人在欢快的曲子中走来,在鲜花、彩带、纸屑中走来。
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意。
梁恒走到桌前,大声说:“新人们,亲友们,下面,请这次婚礼的主持人,我市副市长周海光同志致辞。”
周海光在掌声中走到麦克风前:“我能代表市委、市政府,为今天的二十对新人做主婚人,感到非常荣幸。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祝贺你们组成新的家庭,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到老,永结同心。灾难已经过去,生活还要继续,我们唐山人的生活会一天比一天更美好!”
乐声又起。
亲友们围住新人们,举行他们各不相同的仪式。
小孩子们在人缝里钻着,打闹着。
梁恒走到周海光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被亲友包围的新人:“海光,你和文秀的事……”
“文秀还没考虑好呢。”海光笑。
“你是个市领导,不能光做主婚人嘛,也得起个带头作用啊。”梁恒说。
周海光没说话,看着一对新人被一些青年男女围在一起咬一个苹果。苹果由一个男青年抻着,两人的口刚咬到,苹果便抻上去,唇便吻在一起,吻出一片笑声和掌声。
“走,一起感受一下。”周海光说着,拉着梁恒走过去。
文秀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五斗橱,最醒目的是五斗橱上何刚的放大照。
收音机里放着音乐。
文秀坐在床上,兰兰和天歌缠着她,要她教她们跳舞。
何大妈走进来,板脸:“这两个孩子,整天黏着阿姨教跳舞,阿姨累一天了,哪还有精神,赶明儿奶奶教你们扭秧歌。”
兰兰和天歌撇嘴。
“怎么,不信啊?不信奶奶扭给你们看。”何大妈说着,便扭。
“奶奶扭得真难看。”天歌说。
兰兰和文秀便笑。
“不好看。不好看。我们才不学呢!”兰兰笑着说。
“看不上我这两下子就算了,以后想学我还不教了呢。”何大妈故作生气。
文秀朝兰兰和天歌挤眼,两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何大妈的胳膊。
“奶奶的秧歌扭得好不好?”文秀拍着手问。
“好!”孩子们一起答。
“再来一个要不要?”文秀仍问。
“明儿要。”孩子们答。
何大妈笑,每个孩子脑袋上拍一下,拿着暖壶走出去。
文秀站起来:“兰兰,天歌,阿姨今天高兴,就教你们跳个舞好不好?”
孩子们齐声说好。
文秀便在地上跳起来,还是那么轻盈,还是那么灵动,还是那么妖娆。
跳着跳着,就忘了是在教孩子,好像在舞台上跳,在东湖的边上跳,和着隐隐约约的口琴声,和着熟悉的曲子,跳,旋转,好像在稻田里,在狭窄的田埂上跑,好像在废墟中,在燃着火的走廊里跑,便有一个影子和她一起旋转,旋转……
文秀突然栽倒,昏晕。
两个孩子大叫:“奶奶奶奶,文秀阿姨昏过去了!”
何大妈跑进来叫文秀,不应:“兰兰,天歌,你们快去叫海光叔叔回来。”
两个孩子飞一样跑出去。
病房里,阳光照进来,照在文秀脸上,搔她的睫毛,她醒了,慢慢睁开眼,见周海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着。她轻轻地坐起来,坐起来,海光便醒了。
“你醒了?”海光问。
“陪了我一晚上,你受累了。”文秀有些不好意思。
“你说哪去了,这不是应该的嘛。”海光一笑。
“教孩子跳舞的时候昏倒了。”文秀一笑。
“文秀,你的身体受过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可不能……”周海光还没有说完,一位医生走进来,让病人家属跟他到办公室来一下,周海光跟着他走出病房。
在办公室,医生拿着X光片对周海光讲:“您爱人得的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您看一下这张片子。”
周海光有些紧张:“片子我看不懂,大夫您说吧。”
“这么跟你说吧,她很可能会瘫痪。”医生把片子放在桌子上。
“你说什么?瘫痪?怎么会呢?”海光急了。
“她在地震中砸伤了颈椎,导致颈椎开裂。”医生说。
周海光愣愣地看着医生,半天,才说:“这种病是什么症状?”
“症状嘛,浑身无力,什么活也不能干,慢慢的体内脂肪逐步向颈椎渗透,最后就会导致高位截瘫。”
医生说得很专业。
海光很痛苦。
“能治好吗?”海光问。
“唯一的办法就是手术,可是目前国内最好的医院,做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也在百分之五以下,几乎就是不可能。”医生说。
海光低头,再也说不出话。
“如果护理得好,病情发展会慢一些,今后你可要受累了。”医生对海光很同情。
海光问目前需要不需要住院,医生说没有必要,但要多给她精神安慰,不要让她累着,千万不能再跳舞,有空经常给她做做按摩,还要定期来医院做检查。
医生说得很详细。
海光道一声谢,站起,碰翻了椅子,他连忙扶起,再道一声谢,出来。
周海光仿佛是天生,心里的事全挂在脸上,脸出卖心。他一进病房,文秀就看出蹊跷,问他医生说的什么事,他又不说,只说医生嘱咐以后不能跳舞了。再问,说要好好休息,不能干重活儿。
“还有别的吗?”文秀笑。
“别的……别的就没有了。”海光跟着笑。
“我既啥病都没有,你干嘛那么紧张?”文秀收起笑。
海光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做作。
文秀又笑:“怪不得我姐看上你呢。”
海光莫名奇妙地看着她。
“她就喜欢你这个憨劲儿。”文秀说。
“那我身上还有你喜欢的地方吗?”海光问。
文秀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海光再问。
“和你一样,装傻。”文秀笑,笑出顽皮。
黑子拉着一车蜂窝煤来到一家门口,看门牌,敲门,出来一个青年:“送煤的?”
黑子点头。
“搬进来吧。”青年待答不理。
黑子往里搬煤,院子里晒着衣服床单,青年嘱咐:“看着点,别把衣服弄脏了。”说完,进屋。
黑子往里搬煤,煤没碰到床单,头碰到了,头也黑,床单上留下黑印,没注意,继续搬。青年走出来,见到床单上的印子,生气,推黑子一把,黑子坐在地下,手上的煤全碎了。
“你眼睛长裤裆里了?啊?我刚给你说的你没听到是不是?啊?”
黑子站起来:“对不起,我……我刚才……”
又一个青年由屋里出来,大约是兄弟俩:“你他妈的还跟我这儿叫唤什么呀?床单脏了,煤也摔碎了,你他妈的还有什么说的?快滚!”比头一个还厉害。
黑子不滚,站着,不说话,两个青年问他为什么还不滚,他说:“你们还没给我钱呢!”
“我还没叫你赔我的床单和煤呢,还想要钱?”一个飞起一脚,踢在黑子的小肚子上,黑子捂着肚子跪在地上。跪在地上,还说:“我靠力气吃饭,挣点钱不容易……”
另一个又给他一嘴巴:“废什么话?滚!”
黑子站起来,攥紧拳头,盯着俩人,半晌,拳头松开,一声不吭,走出去。
颜静又在挨追,一群人追她,边追边喊:“抓贼……抓住她……抓小偷……”
颜静疯跑,拐进一个胡同,胡同里停着一辆吉普,她钻到车底下,人们追过去,颜静钻出来。笑,拍拍身上的土,笑,打开钱包翻,大怒:“啊呸,真他妈的小气,这么大一个钱包就他妈的三毛钱,还好意思追我,也……也不嫌寒碜!”骂,把三毛钱装进兜里,钱包扔了。
黑子靠在床上,窝囊。颜静兴高彩烈地进来,提一兜水果,进来,就发觉黑子不对劲,近前,见脸肿着,摸一摸,心疼:“黑子哥,是不是又有人……”
黑子把她的手拨开:“没有,送煤时没留神碰的。”
“什么不留神碰的,你骗鬼去。”颜静嘟囔着,拿起水果刀削苹果:“黑子哥,你怎么越变越窝囊了,要是搁以前早就把他们剁了。”边削边说。
黑子不说话,盯着那一兜苹果。
颜静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不接,沉脸:“从哪儿来的钱买苹果?”
颜静笑:“我挣的。”
黑子问怎么挣的,颜静不耐烦:“你干嘛问那么多?快吃吧。”又递。
“说,钱是哪来的?”黑子的眼立起来。
“我……我没偷……”颜静胆怯。
黑子站起来,把一网兜苹果摔在地上:“狗改不了吃屎!”
颜静手里的苹果也掉到地上,看着苹果在地上滚,委屈:“我是为了你和小冰呀。”
“我告诉过你,小冰的眼睛里不能有半点脏东西。”黑子指着颜静吼。
颜静不语。
“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黑子说。
“黑子哥,我再也不偷了。”颜静怯怯地说。
“这话你都说过八百次了,我没法相信你,你走。”黑子不依不饶。
“黑子哥,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吧,好吗?啊?”颜静撒娇。
“要我相信你,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黑子转过身,不理她。
颜静急了,奔到桌子边拿起刀子,把另一只手放到桌子上:“你不相信我,那好。”举刀便剁。
黑子奔过去抓住她的手,颜静挣脱:“你不相信我,我剁了手指给你看。”
黑子夺刀,颜静不给:“我是贼……你不想见我……你别管我……你走开呀……”
一刀砍下,黑子挡,没砍到自己手指,砍到了黑子胳膊,血顿时流下来。
当啷一声,刀掉了,颜静愣了。
黑子也愣了。
对看。
“黑子哥,我不是故意的……”颜静哭,边哭边取来毛巾为黑子包扎。
“你不要命了?”黑子的口气也缓和。
“我只是想让你和小冰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嘛。你每天在外边干活挣那么一点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看你那么委屈自己,我看着心里难受……我难受……”颜静扎进黑子怀里哭。
“委屈不委屈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黑子搂着颜静说。
“有,从我跟着你那天起,我就把你的事儿当成我自己的事儿了。”颜静含泪看着黑子。
“颜静,我会害了你的,你还是回唐山吧。”黑子不敢看颜静。
“黑子哥,我不需要你可怜,也不想让你迁就我。哪怕你打我,骂我,只要你别赶我走。”颜静说。
“颜静,你傻呀,你干嘛非要和我在一起,和一个杀人犯在一起,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黑子说。
“我愿意,黑子哥,我失去父母后,受尽了欺负,自从我跟着你,就再也没人欺负我了,我跟你挂坡,抗麻包,啃馒头吃咸菜,我觉得非常幸福。只有你能保护我,在你的身边感到非常踏实,黑子哥,不管你走到哪里,是天堂是地狱,我都要跟着你!”颜静说完,搂住黑子,号啕大哭。
黑子也紧搂住她,没泪,只有血从毛巾渗。
何大妈心里不好过,文秀一住院,更不好过,家里空。想何刚,想黑子,想出许多泪。
文秀进家,大妈赶紧抹泪,问怎么这么早就出院,文秀说是医生让出院的,没什么大事儿。问两个孩子哪去了,何大妈说又去参加集体婚礼,接着,就问文秀她和海光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文秀说:“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何大妈说:“你看看人家,都能响应市里的号召,组织新家庭,一对一的办了婚事,什么师傅跟了徒弟,同事跟了同事,小姨子跟了姐夫,大嫂子跟了小叔子,光咱这街道……”
“妈,照你这么说,咱唐山不是乱套了?”文秀笑着打断她。
“啥叫乱套啊,这日子总得过起来吧?你跟妈说说,你和海光的事咋样了?让妈也有个思想准备。”
文秀低头:“不咋样。”
“文秀,你倒是咋想的?啊?”何大妈急。
文秀说,她不知道。
“还想何刚呢?”何大妈轻声说。
文秀点头。
何大妈叹气:“唉,你呀,叫妈怎么劝你,何刚走了快一年了,你年纪轻轻的,守着我这孤老婆子倒算是个啥事呀?你说海光哪点不好?这么长时间海光天天陪着你,冰天雪地里都是海光去拉水、拉煤、洗衣服,给孩子们做饭,陪你去看病,给你去买药……”
“妈,海光对我好我知道,可我还是忘不了何刚,自从我和何刚认识,他就天天照顾我,为了我他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何刚一天福都没有享就离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文秀说着,又要掉泪。
“文秀,市委号召活下来的人们重组家庭,对生活重新定位,不就是让大伙忘记过去的伤心事,号召大家重新去爱,开始新生活吗?”何大妈看着文秀很伤心。
“妈,市委没说重新去爱,再说我也做不到。”文秀说着,提着水壶走出去。
周海光正在办公室里看唐山市重建规划图,秘书进来说报社总编丁汉要见他,海光说赶紧让他进来,丁汉已经进来了,进来就说:“官当大了,见你都难了。”
海光起来让座:“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上。”丁汉坐下说。
“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海光也坐下。
“太晚了,就不打搅领导了。这是梦琴让我带给你的。”说着,把一大兜东西交给海光。
周海光问梦琴什么时候走,丁汉说就这两天,海光说:“青藏高原条件艰苦,这一去就是两年,可真够她受的。”
丁汉也说担心她能不能挺过来。海光问他是不是心疼了,丁汉说有点,海光反安慰他:“没事儿,那些地方我都去过,到那儿去锻炼锻炼也好,梦琴懂事多了,也不那么娇气了,对了,我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你要是欺负他……”海光含笑看丁汉。
“我欺负她?”丁汉一脸蒙冤状,挽起袖子让海光看,胳膊上两块紫色的掐痕。
海光大笑。
“对了,别光说我俩了,你和文秀怎么样了?”丁汉放下袖子。
“我也说不清楚,恐怕……文秀心里还一直惦记着何刚……”海光不笑了。
“回头我帮你做做工作。”
丁汉说得轻松。
海光点头。
东湖边上,仍然和过去那么静,周海光站在湖边,把一朵小白花挂在一棵小树上。文燕是和唐山死者一起埋葬的,是集体坟墓,坟墓离东湖不远,周海光便把这里做为她的墓地,堆起一个小土堆,种上一棵小树,时常来看一看。因为在这里,他们曾一起度过许多好时光。
他站在湖边自语:“文燕,文秀在地震中伤得很重,你爸爸在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她,医生说文秀可能瘫痪,以后她就不能独立生活了,她身边不能没有人,所以,我想和文秀做个伴,分担一些她的痛苦,陪伴她度过这一生,我想你会同意我这样做,对吗?”
说着,看着湖水,湖水荡着涟漪,波光闪烁,似无数眼睛,诉说什么,是什么,却难猜。他不想猜,他的心才是文燕的坟墓,是她灵魂的住所,心怎样想,就是文燕怎样想了,他信。
海光抬头,看远方,远处有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站起来,走过去。
文秀也在湖边,拿着一朵鲜花,白色,一瓣一瓣地揪,往水里撒,白色的花瓣在水上漂,轻轻起伏,如心绪:“何刚,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我好想你,好担心你呀。你自己一定要好好保重,我会永远记住你,如果当真有一座桥,你就在那座桥上等我吧,我会来,我会和你一起重回人间,圆我们前生的梦……”
心如是说。
海光轻轻走来,文秀觉出,擦脸,脸上有泪光闪烁。
海光无语,看水上漂动的花瓣。
“咱们走走吧。”半晌,海光轻声说。
说完,转身走开,文秀跟着他,仍无语。
一对情侣在湖边亲吻,极投入,没理会他们的经过。
两人都轻轻地走过,走过,回头看,再走。
“他们真幸福。”文秀轻声说。
“其实,我们……”海光也轻声说。
“海光,我身上的伤虽然好了,可心上的伤却永不收口,时时滴血。”文秀幽幽地说。
“死去的,不能复生,我们还年轻,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海光也幽幽的。
“海光,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姐吗?”文秀看天上的星。
“想,我的心就是她的影集,她是我永久的珍藏,可我不能也不应该放弃责任……”海光也抬头,看天上星。
“何刚的影子天天在我的脑子里转,我曾想过忘掉他,可是……难。”文秀说。
“文秀,我明白。”海光站住。
文秀也站住,低头不语。
“文秀,我想和你在一起,手挽着手,相互搀扶着,在关爱中度过每一天。将来遇到痛苦也好,欢乐也好,我都与你共同承担,共同分享。”海光看一眼文秀。
“海光,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你说的我做不到,至少我现在还做不到,你别怪我,我知道这都是我不好,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文秀低头,说完又朝前走。
郭朝东结婚了,新房布置得够现代,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前,等妻子吃饭。是一种享受,郭朝东很知足。
妻子王雪洗了澡,穿一身出口转内销的真丝睡衣,娉娉婷婷地走出来,没喝酒,郭朝东就醉:“你今天真漂亮。”
“是吗?那你爱我吗?”王雪笑吟吟地坐在他的腿上。
“不知道。”郭朝东搂着妻子,笑。
“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王雪娇笑着点他的额头。
“咱们这些地震中活下来的人,还有什么爱不爱,抓紧时间好好生活,好好享受吧。”郭朝东的手不往正地方走,王雪打下他的手:“你就是晚上喜欢我。”
“我白天上班嘛。”郭朝东攥住王雪的手。
“坏死了你。”王雪说着起身,要吃饭,门铃响,郭朝东开门,是常辉。手里提着礼物,进门就埋怨郭朝东结婚也不通知他,让他一番心意无法表达。
“结婚有什么好说的,来那么多人我烦。”郭朝东说着,让常辉到屋里,给王雪做了介绍。如今常辉是郭朝东的部下,郭朝东地震后被安排到机关保卫处当处长,算是降职使用。
郭朝东邀常辉一起吃饭,常辉也没客气,看着郭朝东的摆设,眼直,就连郭朝东用开瓶器打葡萄酒瓶子,他也没见过,拿着软木塞玩,边玩边嘿嘿地笑。
郭朝东举杯,两人干下一杯,常辉忍不住,便说:“郭处长,你这套电器、家具可真好啊。”
“怎么,喜欢?我找人给你也来一套。”郭朝东很得意。
“你的电器可是唐山头一份,我哪能买得起。”常辉很羡慕。
“常辉,挣钱不花那是傻瓜,等死了把钱留给谁呀?”郭朝东又举杯,两杯下去,话便多:“人生苦短啊,你全家人,我爸妈和我弟弟都死了,我弟弟八一就要结婚了……生命太脆弱,命运太无常了……”
常辉不懂这些,懂现实:“郭主任,把你安排到保卫处当处长太亏了,周海光是你的部下都当副市长了。”
郭朝东摇手:“那……那些都是虚……虚的,副市长有什么了不起?死……死了还不是一堆臭肉,以前我太傻,以为只要……要革命,只要做一个好人,生活就会……一天天好起来,一场地震我全明白了,那……那些都是他妈的虚的,未来也他妈的太虚,咱要抓住每时每刻,好好享受,过一天算一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常辉朝郭朝东竖大拇指:“郭……处长,我一直在寻找真理……真正的真理,找了一圈儿……原来真理在这儿,真理就是你郭处长……”
“你跟着我,不……不会吃亏的。”郭朝东趁酒劲,什么都敢说了。
“那是……”常辉点头。
“可你得记住,凡事都给我机灵点,我身边可不养笨蛋……”郭朝东这就不像酒话了,常辉边点头边寻思。
市长梁恒在他的办公室里听公安局易局长汇报工作。
“监狱失踪犯人的情况查清了吗?”梁恒问。
“基本上查清了,地震中有三十七人被砸死,有十八人在救人时被余震砸死,有七人跑出后继续为非作歹,被就地正法,其余的人都主动回到监狱,目前外逃犯人三人,其中两名盗窃犯一名杀人犯。”易局长说。
“工商银行的案子有眉目了吗?”梁恒问。
“到目前还找不到一点线索,这个案件的唯一证人就是素云的女儿小冰,可是小冰又落到何斌的手里,何斌目前下落不明,我们已经派人去查何斌和小冰的下落了。”
外地某城市的街道居委会,大刘推门进来,对一位女同志说:“我是唐山市公安局的,查找一个罪犯,请你们给予协助。”说着,拿出照片:“这个罪犯叫何斌,小名黑子,见过吗?”
女同志看着照片摇头。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瞎眼睛的小女孩?”大刘再问。
“没有。”女同志说。
一位姓吕的医生正和黑子、颜静谈小冰的病情,小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听。
“小冰眼睛的伤好了,炎症也消了,但要恢复视力还需要做第三次手术治疗。”吕医生说。
“大夫,小冰眼睛还要做手术啊?”黑子有些吃惊。
“手术还要多少钱啊?”颜静也有些吃惊。
“手术啥时候做啊?”黑子问。
“小冰的眼睛需要一段恢复的过程,连续手术孩子吃不消的,再说也很不安全。”吕医生说。
颜静问要等多长时间,医生说要看恢复情况,“她的眼睛在恢复阶段不能发炎,不能受惊吓,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医生嘱咐,颜静点头。
“你们把拖欠的住院费交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等小冰恢复好了再做第三次手术。”吕医生说。
小冰听说出院很高兴,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
一位护士进来说已经问过住院部,小冰的手术费、住院费和药费总共380元。
黑子和颜静都傻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颜静问:“吕大夫,我们的钱不够,能不能和医院说说缓几天?我们肯定来交钱。”
吕医生表示很为难:“这……这不行,我们这已经是照顾你们了。”
黑子和颜静再一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言。
大刘在街上走,在一个烟摊前站住,问卖香烟的老头:“大爷,您一直在这儿卖烟吗?”
“我在这儿卖烟有一段时间了。”老头说。
“您看过这个人吗?”大刘给老头看黑子的照片。
老头不解地看大刘,大刘说:“我是唐山市公安局的,我在找这个人。”
老头一笑:“这街道上整天人来人往的,我哪能记住这么多的人。”
大刘也笑着把照片交到老头手上:“大爷,这张照片就放您这儿,你老操个心。”
老头答应,大刘转身走,颜静走来要买烟,老头冲大刘喊:“同志,我要是见到人怎么办?”
“我就住在前边的长虹饭店206号房间,也可以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大刘转身说。
颜静看到大刘,大惊,赶紧低头。
凑不够钱,黑子来血站卖血,问一次能卖多少,医生说一次三百,黑子问三百是多少,医生给他比划,他失望:“就抽那么点啊?”
医生说不少了。黑子说他需要钱。
“谁不需要钱啊,那钱比你命还重要啊。”医生说着,转身做准备。黑子嘟囔:“您说对了,钱就是比我的命重要。”
大夫要抽血了,黑子恳求多抽些,大夫说最多五百,黑子说:“再多点,再多点,我有得是血,来的时候我喝了六大缸子水,你就放心抽,我有的是……”
“你有神经病呀?啊?”医生生气了。
“大姐您快点吧,我还急着上厕所呢。要不……”
医生不友好地看着黑子。
针头扎进胳膊,血,顺着管子流。
大街上车水马龙,颜静却觉孤独,心事重重地走。走到一家古玩店,站住,看,摸胸前,摸出一块玉佩,碧绿,如一汪水。握着,再抬头,看招牌。最后咬牙迈上台阶,又站住,走下来。
这块玉佩是她的妈妈临死前给她的,家传旧物,她身上,只有这么一件母亲的东西。
颜静的眼泪滚下来。最后,再咬牙,走进古玩店。
黑子正一个人就着开水咬馒头,颜静进来,一脸愁云。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黑子问。
颜静闻言一愣,继而明白自己失态,忙笑:“啊,黑子哥,我好着呢,没人欺负我。”
黑子放心,他便愁:“小冰明天就能出院了,可咱们的钱……我想明天去和医院的领导说说,宽限几天。”
“黑子哥,不用愁了,咱们的钱够了。”颜静笑着,掏出钱,放在桌上。
黑子吃惊:“从哪来的?”
“是干净的。”颜静坦然。
“干净的?难道天上掉下馅饼来了?”黑子又怒。
“我……我没……”颜静急。
“你没,难道是别人送你的,狗改不了吃屎!你给我滚!”黑子大吼。
颜静不动,怯怯地看黑子。
“你还站在这儿,还不快滚。”黑子大叫,拉起颜静往外走。“这次真不是偷的啊,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颜静边走边分辩。
“我不会相信你的,你滚,你滚!”黑子边拉边喊。拉到门外,一推,回身进屋,关门。
颜静一脚把门踢开,满脸泪,看着黑子,不说话。抡圆胳膊,狠狠打了黑子一个嘴巴。
黑子一愣。
颜静摔上门,捂着脸哭,哭着跑。
黑子用拳头狠砸门框,泪水也滚下来。
夜,陌生。街道,陌生。人,陌生。
颜静在陌生中走,走着流泪,流着泪嘟囔:“何斌,你是个浑蛋,王八蛋,你别想抛开我,我跟你磕到底。”
路也陌生,不知道前边是哪里,她觉得像孤魂野鬼,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荒郊野外漫游。
郭朝东在保卫处的办公室里,公安局的老黄正向他交代:“这是我们公安部门在清理我市重要部门废墟时清理出来的遗物,这是清单,东西都在这个箱子里,请你们验收。”
郭朝东看清单,老黄打开箱子,把遗物一件一件地往桌上摆,都是些小件。郭朝东叫:“小任,你过来,把这些东西拿到遗物招领处去。”
小任拿着清单和箱子走出去。
老黄很郑重地又掏出一块表来:“还有这块表。”
郭朝东看,一惊,正是周海光的表,他捡起来,却不知道掉到哪里了。
“这块表是在清理银行金库时捡到的,它和一起刑事案件有关,如果有人认领,一定要马上和我们打招呼。”老黄说得郑重。
郭朝东这才想起是掉在金库里了。
他递给老黄一根烟,点着,很随便地问:“这个案还没破呀?”
“没有,这个罪犯很凶残,砸死了一个库管员,还把一个七岁的女孩眼睛弄瞎了,局里把这个案子作为大案要案来抓。”老黄吸着烟说。
郭朝东觉得浑身冷:“有线索了吗?”
“目前正在寻找那个女孩。找到那个女孩,案子肯定会有重大突破。”老黄说。
郭朝东哦哦地点头,想心事。
老黄告辞走出去,他还在点头,及至意识到老黄已走,又叫:“老黄……”
老黄已走到门外,又回来:“还有什么事?”
郭朝东有些吞吞吐吐:“老黄,我看……我看这块表好像很眼熟。”
老黄来了兴趣:“你见过?知道是谁的?”
“这我可说不好,说错了,不是成了诬陷领导干部了吗?”郭朝东卖关子。
“领导干部?我说郭处长,这怎么是诬陷呢,你只是提供线索,如果根据你提供的线索破了这个案子,你可就是功臣啊。”老黄又坐在郭朝东对面,等着他说。
“那你可不能说是我举报的。”郭朝东想了想说。
“这你放心,我们对举报人一定会保密的。”老黄说。
郭朝东再想,再拿起表来看,然后说:“这块表有点像是周海光……周副市长的。”
老黄一愣,也想,然后拿了表离去。
老黄走了,郭朝东自语:“周海光,你完了,这个替罪羊你是当定了,没办法,老天帮我。”
颜静在街头电话亭左近徘徊。
颜静走进电话亭,拿起电话。
大刘正靠在床上看报纸,电话响,一个女子声音:“你……你……是唐山公安局的吗?”
“我是……你是……”大刘说。
“我……我有情况要举报。”女子说话吞吐。
“你别急,慢慢说。”大刘说。
“我……发现了你们要找的何斌。”女子说。
“在哪里……我知道……我马上就到。”
大刘放下电话,拿起枪,出门。
黑子在医院的走廊里,端着个水盆向小冰的病房走,颜静匆匆跑上来,见到颜静,黑子一喜,但故意沉脸,不理,往前走,颜静拉住他,没等她说话,黑子便说:“你怎么还没走?你走吧,别回来了。”
颜静告诉他今天别回住处了,警察已经知道他们的住处,会来抓他。黑子不信:“你别跟我耍花花肠子。”
颜静说:“黑子哥,我说得是真的,你相信我,千万别回去。”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走,你走吧。”黑子是要彻底教育颜静,让她去根儿。
颜静生气:“那好,你不信我的,我走行了吧?”
黑子看一眼颜静,不说话,朝病房走。
颜静看着黑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办。
梁恒和公安局易局长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面前放着周海光的那块手表。
“海光震后一直忙于指挥救援工作,你也是知道的,这件事应该和周海光没有关系,再说是块女表,也不大可能是他的。”梁恒看着桌上的表说。
周海光匆匆走进来:“梁市长,你找我?易局长,你也在。”
“找你来,是想了解一点情况。”梁恒说。
没等梁恒往下说,周海光就看见了桌上的表,很高兴:“梁市长,这表是从哪里来的?”
梁恒和易局长交换一下眼色。
“这块表你认识?”梁恒问。
周海光仍很高兴地说:“这块表是我的,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我把表丢了,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去遗物招领处看过,没看到,这下好了,终于找到了。”
梁恒心里沉,看易局长,易局长看周海光,表情严肃:“这块表就是在工商银行金库里的那块。”
周海光一惊:“这块表怎么会在那里?”
“这就要问问你自己了。”易局长仍严肃,话不好听了。
周海光看梁恒,梁恒也看他,看一眼,目光转向别处。
“周市长,你写一份关于你在地震过程中的材料,说清楚你在震后都去过哪儿?表是什么时候丢的,并且你所说的事都要有证明人。”易局长说。
周海光激动了,声音提高:“你们是不是怀疑我盗窃金库?”
梁恒板着脸说:“海光,你一定要冷静,这件事情公安局会调查清楚的。”
“周副市长,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易局长说。
周海光看看俩人,不说话,大步走出去。
梁恒说:“海光现在是副市长身份,你们一定要慎重,我向省委汇报。”
丁汉约出文秀,在一条林荫小路上走,一路无言。丁汉问:“你怎么不说话?”
文秀一笑:“说什么?”
“说说你和海光吧。”丁汉也笑。
“我和海光有啥好说的?”文秀问。
“你们两个在一起都快一年了,海光对你那么好,你们就没打算结婚?”丁汉故意不看文秀,看树。
“海光对我照顾,对我好,我知道,可那和结婚是两回事。”文秀看脚下。
“你对海光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丁汉觉出事情难办,歪着头看文秀。
“说实话,如果没有海光陪着我,我可能早就活不下去。”文秀抬眼看丁汉,眼睛湿润。
“那你为什么不和海光组成一个家庭,在一起……”丁汉乘势紧逼。
“我不能,我不能,你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好吗?”
文秀流着泪向前跑。
晚上,灯光很柔,文秀坐在小凳上洗脚。海光坐在床上,似有心事:“文秀,家里的活你不要干了,要好好休息,活儿,我下班后来干。”
“我没事,不用休息。”文秀抬头看着海光。
“不行,医生说你必须休息。”海光的口气很硬。
文秀不说话,低头洗脚,突然身子一阵发麻,险些摔倒。海光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的身子突然发麻,没事了。”文秀说,又要洗,海光蹲下,握住她的脚,为她洗起来。文秀不知说什么,却知应该说些什么,否则,更尴尬。便笑:“你把我的脚弄痒了。”说着,抽脚,溅起水花,溅在海光脸上,海光便憨憨地笑,抹一把脸上的水,又握住文秀的脚。洗完,擦干,抱起文秀,文秀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尽管很别扭。海光把她放到床上,文秀松手,头扭向一边。
“早点睡吧。”海光说,像哄孩子。
文秀一笑,海光端着水出去,文秀闭眼,眼泪便流下来。不擦,任它流。
梁恒让周海光陪着他看一下施工工地,海光知道,他主要是想找一个机会谈一下关于表的问题。由升降机里出来,周海光说:“梁市长,我们在建设新唐山时,一定要吸取唐山地震的教训,唐山地震死亡二十四万人,房屋百分之九十五倒塌,这和我们震前房屋的质量、结构有直接关系,日本、美国都发生过七级以上的地震,但他们的死亡人数和房屋倒塌没有超过百分之十。”
梁恒说:“我们必须吸取国际上的先进经验,结合我们唐山市的地质结构条件,使唐山的房屋都具有抗八级以上地震的能力。”
接着,梁恒便说:“海光,上边派来了工作组,对你的事情进行审查,市公安局也立案开展调查了,我相信你,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正确看待这件事情。”
周海光说:“梁市长,这件事我昨天想了很多,我会配合公安局和工作组,做好调查工作。”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梁恒说。
周海光却绝没有想到一块表的事会闹到这么大。
工作组一到倒是雷厉风行,调查工作进展很快,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调查。一是郭朝东的检举,再有就是周海光自己写的材料,材料交上去,工作组很快就要求和梁恒及周海光谈一次话。
谈话在工作组的办公室进行,工作组金组长开门见山:“周副市长,在你的交代材料中,你主要是表白自己如何救人,如何做救援工作,对金库的事完全避而不谈,就连表在什么时候丢的都说不清楚,恐怕您这份材料……”
周海光说:“金组长,其他的事情我确实不知道啊。”
“周副市长,这些年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审查干部,很多人一开始都是避重就轻,拒不交待,到最后,还不是一个个都低头认罪了吗?”
金组长的态度一上来就如此明朗,使梁恒大感意外,有些坐不住:“金组长,周海光说的的确是事实,我可以作证,周海光是副市长,我希望工作组能慎重调查周海光的问题,不要过早下结论。”
梁恒的话使周海光颇感安慰,故此态度也较冷静:“金组长,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组织的,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希望组织上尽快调查清楚。你们谈吧,我在办公室里等着。”
说完,走出去。
他出去,金组长就对梁恒发牢骚:“老梁,你真是糊涂,群众对你在周海光问题上的做法意见很大,你的态度很暧昧,有包庇周海光的嫌疑。”
梁恒也不客气:“金组长,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组织上信不过我,也可以审查我,停我的职,我都接受。”
金组长也没想到梁恒作为一市之长如此顶牛,一时不知说什么。正好郭朝东走进来,金组长便说:“郭处长你来得正好,你对周海光的检举揭发非常及时,态度也非常鲜明。”
郭朝东看一眼梁恒,梁恒眼一翻,不看他,他很尴尬,低头。
“老梁,我看对周海光的审查和监督,就交给保卫处,由郭处长负责吧,你有意见吗?”金组长说。
“谁来负责还是由你们工作组来定吧。”梁恒的态度颇冷。
“那好,从今天起对周海光进行停职审查,郭处长你们要切实负起责任来,认真审查周海光的问题,有必要的话可以采取隔离审查。”
金组长说得很不客气。
郭朝东答应得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