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撕裂的大地

黑子正在家门口修自行车,颜静凑到跟前:“黑子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黑子没当回事。

颜静把王军的事一说,黑子的眼就直了。刚要说什么,见素云和大刘骑车过来,嘱咐颜静:“那女人又找上门来了,你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

颜静答应。

素云来到何家门前,下车,没等她说话,颜静就开了口:“警察大姐,有事啊?”

素云说她来找他们了解一些情况。

颜静说:“我们最近没招谁啊。”

黑子修车,不抬头。

大刘问黑子今天都去哪了。

黑子仍不抬头:“想问什么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我问你今天都去哪了。”大刘生气,声儿也便高。

黑子斜一眼大刘,继续修车,不说话。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那钱是谁抢的吗?”颜静说。

素云和大刘迅速交换一下眼色。

“在路口吵架的那个人是你吧?”素云问。

“不是吵架,是打架。”颜静更正。

“少废话,跟你打架的那个人是谁?长得什么样?”大刘问。

“我就知道他比我高,长得……五官端正,大众化呗,不过比大哥你好看。”颜静说完,朝大刘呲牙一笑。

“你能给我严肃一点吗?不要跟我装疯卖傻的,这件事肯定和你有关系。”素云训斥颜静。

黑子抬头了:“我的警察大姐,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一有什么事儿,你们就来找我俩,你让这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我们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上次,别人打了我母亲,你把人家放了,反而把我抓进去。我是不是哪儿得罪你了?你怎么就跟我们没完没了?我告诉你,今天的事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要不信,你就把我俩抓进去。”

“何斌,你别太嚣张了。”大刘简直咬牙切齿了。

黑子一斜眼,继续修车。

颜静一呲牙,看修车。

梦琴在东湖监测,看见不远的湖水中突然冒出几个碗大的水泡,她下到水中要去取水样,却昏倒在水中。幸亏两个解放军战士在湖边玩,把她救上来,送到二五五医院。

黑子和颜静这天没找到活儿,无聊,在街上溜。迎面素云领着她的女儿小冰由幼儿园出来,黑子主动说话:“大姐,你抓到人了吗?”

“你想干什么?”素云没停脚。

“我帮你抓阶级敌人呀。”黑子往跟前凑。

“何斌我告诉你,如果我查出来是你干的,或是知情不报……”

“你都饶不了我对吧?”黑子接话茬儿。

素云站住,看着黑子说不出话来,她的女儿小冰看着这俩人,面露气愤。

黑子蹭到素云身边,在素云耳边小声说:“大姐,别玩命了,孤儿寡母的,图什么呀。”

素云推开黑子,继续往前走,小冰问:“妈,他是谁呀?”

“坏人。”素云说。

小冰回头看他们,颜静朝小冰做个鬼脸,小冰举手做开枪状:“啪。”

梦琴被送到医院急救室,正好文燕来急救室有事,见是梦琴送到这里,没走,看着她。经过诊断下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文燕给周海光打电话。

电话是周海光接的,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周海光的声音,文燕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急得周海光在那边“喂喂喂”不停地叫。

“我是文燕……”听到这个声音,海光也是一愣:“你……你好吗?”

“我很好,你来医院一下吧,梦琴在东湖吸入了有毒气体,中毒了,现在在我们医院急救室呢。”文燕说。

海光一听就急了:“严重吗?”

“没有什么了,不过还在昏迷之中……”

“我马上就到。”海光不等文燕说完,就挂了电话。

周海光疯了,或者至少是蒙了,车也没要,连自行车都没骑,放下电话就往医院跑,横穿马路都不减速,害得许多司机急刹车,当然,也招来背后许多骂。

文燕给周海光打完电话,看梦琴稳定了,又回她的外科上班。

她走,梦琴便醒了,醒了,先问水样还在不在,急救室的护士丰兰说在,接着她便问向文燕是不是在这个医院。丰兰说她一直看着你,刚走。正说着,周海光满身是汗地跑进来,进门就喊梦琴,梦琴叫了一声哥,周海光才稍微宽心,他问护士病情怎么样,护士说醒过来就没事了,明天就可以出院。

海光这才坐在梦琴身边,边喘气边说:“你是怎么搞的,都快吓死我了。”

梦琴笑,说了事情的经过,海光说:“还难受吗?我也太粗心了,走之前也没跟你交代两句……”

梦琴忽然一笑,打断他:“哥,我要是死了你会哭吗?”

“别瞎说,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周海光说。

“我是说假如我死了,你会不会哭。”梦琴一定要周海光表态。

“你哪儿那么多假如啊!”周海光佯怒。

梦琴翻身,不理周海光。

周海光便哄:“当然会了,我会连哭三天三夜,直到把你哭醒为止。”

梦琴才又翻过身来,看着海光笑,好像为了海光的哭,她真愿意去死,怎么哭也不醒,让他一直哭。

文燕回到外科,仍是惦记梦琴,无心工作,更想知道周海光是不是来了。和黄涛说了一声,又来到急救室,从外面看进去,见周海光正坐在梦琴身边,便没进去。

梦琴要起来,周海光不让她动,弯下腰,梦琴双手抱住周海光的脖子,海光直腰,梦琴便起来了,一边起一边笑。

文燕在外面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更不想进去。

梦琴起来,不松手,仍紧搂着海光。

文燕看不下去,低头走了。

梦琴问海光:“哥,这是二五五医院,你不去看看文燕吗?”

海光摇头:“不了,这几天台里太忙,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呢。”

梦琴便笑,笑着说:“哥,我差一点忘了,我取到了水样,你快拿去台里化验吧。”

周海光说他不放心,梦琴说没事,让他去。

周海光便走,临走,没忘了拍一拍梦琴的脑门,一拍,梦琴又笑,笑得甜。

文燕走回外科办公室,心乱,干不下什么,总有什么事似的。站在窗前往楼下望,不知道望什么,但是还要望。

她看到周海光从楼道里出来,往大门走,心里一沉,才知道,要望的是他。

海光走到大门口,突然回身,朝她这里望。

她的心便狂跳起来,但是,躲开了窗口,坐在桌子边,摸脸,火热。

文秀上班了,上班就排练,心情好,练得也认真。导演说她这些日子虽然闹病,功夫竟是一点没耽误。正练着,有人叫,说有人找,走出去,是明月。文秀奇怪地问:“妈,你怎么来了?”

明月看着文秀笑,笑着说:“妈给你送东西来了。”

文秀奇怪,什么东西非得送到单位来呢。

明月由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文秀手里:“我们单位去年给我分了一套房子,一直没住,你和何刚要结婚了,就先住在那儿吧。地方虽说小了点,可毕竟是个家呀。”

文秀把妈抱住了:“妈,谢谢你。”

明月推开文秀,仍笑着说:“回头妈再给你们买些家具,还有何刚的工作,估计等你们结婚回来也就差不多了。”

文秀双手晃着妈的胳膊撒娇:“妈……你真好……”

“去忙你的去吧,下了班早点回家,我也该走了。”明月说。

文秀答应着,燕子一般跑回排练厅。

明月站在原地看着,一脸笑。

看到周海光走了,文燕便又想到梦琴,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矛盾。

下了班,便来到急救室,正见梦琴要下地拿水,文燕把她按住,倒一杯水递给她。梦琴喝着水,问文燕是不是她给哥打的电话,文燕说是,梦琴又说海光白天来过,见到没有,文燕说没见到。她让梦琴躺下,她坐在凳子上,两人说话。

梦琴笑着说:“我哥一来我就特别踏实,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似的,而且我哥还特别会照顾人。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天天哭着喊着要爸爸,要妈妈,我哥就一会儿系上花围巾装妈,一会儿戴上狗皮帽子装爸,那时候在我的眼里,妈妈就是系着花围巾的人,爸爸就是戴着狗皮帽子的人。”

梦琴咯咯地笑,文燕也笑,笑得有些酸楚。

梦琴说:“我哥为了我,吃了太多的苦,有时他为了给我弄点吃的东西,经常被人家打。有一次他一手捂着头,一手拿着一块烧饼对我说,梦琴,快吃,还热着呢!我问他:你脑袋怎么了?他说是因为吃烧饼的时候太着急了,把自己脑袋给烫了。我不信,扒开他的手一看,流了那么多的血。我抱着他说,哥,我以后再也不说饿了,我以后再也不吃东西了。”

梦琴说着又哭了,文燕也难受,转过头,不敢看她。

“跟我哥在一起虽然苦了点,但他会让时时刻刻感觉到很幸福很安全。”梦琴边哭边说。

文燕心里五味俱全,听不下去,对梦琴说:“梦琴,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梦琴让她再坐一会儿,说她明天就出院了,文燕说明天来送她,便走出去。

距离那个恐怖的日子还有五天。

郭朝东在办公室里,周海光来找他,说汇报一下情况。郭朝东问是什么事情,周海光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大震就要来临,市政府应当立即做出防震准备。”

郭朝东一听就生气:“你不要太神经过敏了,专家组才走几天?上次误报你还不吸取教训。”

周海光对他这态度也很反感:“郭主任,你怎么能这样轻视地震,怎么能把唐山百姓的生命当儿戏!”

郭朝东听这话急了,拍桌子站起来:“周海光,你太狂妄自大了,专家组已经明确做出了结论,你还在捣乱,你是什么居心?我看你是存心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

周海光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说:“你不要乱扣帽子,你不向市领导汇报,我去汇报。”

说完转身就走。

郭朝东指着他嚷:“周海光你给我听着,唐山地震工作由我全权来抓,你不要在我的面前指手划脚。汇报不汇报是我决定的事情,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再不能以你个人的观点给我捅马蜂窝。”

“我有向上级汇报的权利。”周海光扭身说,声音也很大。

“你要遵守组织原则,如果随便越级上报,我撤销你地震台长的职务。”郭朝东气急败坏。

周海光没理他,门一摔走出去。

暮色昏黄,路灯刚亮,亮得昏黄。

黑子和颜静在昏黄的暮色中走,黑子说:“王军他们还在那儿吗?”

颜静说:“不知道,没准儿他们已经带着那笔钱跑了呢。”

黑子说:“颜静,晚上你就不要跟我去干活了,要么在家待着,要么陪陪我妈。”

颜静问他为什么?

黑子说:“王军他们不是要杀人灭口吗,我看还是防着他们点。”

颜静不在乎:“没事儿,我才不怕他们呢,实在不行我跟他们拼了。”

黑子还是让她回去,她说回去洗洗脸也好,让黑子一会儿去家里找她。

颜静回到家里,门开着,她纳闷地走进去,便有一根木棒砸在头上,她昏了过去。

黑子到家里找颜静,没人,拉开灯看,发现门口有血,感觉事情不好,朝门外跑。

废弃的厂房里,五花大绑的颜静被人堵着嘴,藏在一台机器下面。

王军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五堆钱。

王军说:“这点钱咱们就平分了,花的时候小心点,别太张扬了,谁要是走露了风声,翻了船,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几个人点头,看着钱,既高兴,又害怕。

赵辉问王军,颜静怎么办。

王军说送她上路。

赵辉问谁送,王军指指赵辉和另一个同伙说:“你们俩呀。做完以后,半夜的时候,你们俩负责把尸体往东湖里一扔,不就完了嘛。”王军说着指另外两个同伙,看来他的意思这件事谁都得沾手,不能有局外人。

黑子从一台机器后面走出来。

王军看到黑子,顿时紧张,几个同伙拔出刀子向黑子围上来。

黑子拿出手枪,指着他们问:“颜静在哪儿?”

刀干不过枪,几个人在枪的面前都傻了,又退,退到王军身边。

“黑子,有话好说,你冷静点。”王军也怯,但还算镇静。

“你三番五次欺负我嫂子,打伤了我妈我哥,又害得我险些蹲了大狱,我没找你们算账已经够便宜你们了,这回你们又要杀颜静灭口,你说我能饶了你吗?”黑子拿枪点着王军数落。

“兄弟,冤枉啊,你要是缺钱花你可以把钱拿走,可颜静我们实在是不知道啊。”王军仍打马虎眼。

黑子笑了,一边笑着一边往前走:“少跟我废话,我数三下,你要是不把颜静交出来,这些钱就只能给你们买棺材了。”

几个人都害怕,看着枪口后退。

黑子数:“一、二、三……”

枪响了,几个人一齐哆嗦。

枪里真有子弹。

他真敢开枪。

王军先说话了:“颜静在这儿……颜静在这儿……”

“在哪儿?”黑子问。

“还不赶快抬出来。”王军朝赵辉等人使个眼色,赵辉和一个同伙把颜静由机器底下抬出来。

“把绳子解开。”黑子命令。赵辉给颜静解绳子,边解边看黑子的枪,那东西太吓人。解到一半,赵辉突然用刀对准颜静的喉咙:“把枪放下,不然我扎死她。”他对着黑子大叫。

“快点儿,把枪扔过来,不然的话,咱们谁也别想活。”王军也喊。

颜静的手被捆着,嘴里堵着东西,不能动,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什么,听不清。

黑子不动,看颜静。

颜静也看他,眼神里有恐惧。

“快点儿。”赵辉再喊。

黑子无奈,把枪扔给王军。

王军捡起枪,马上对准颜静:“老子用刀杀过人,还没有用枪杀过人,今天我要试一试,看看用枪杀人是什么效果。”说完,一脚把颜静踢得跪在地上。然后,对黑子笑:“枪声是不是很响啊?”

黑子不说话,紧盯着枪。

王军说完,一只手捂住耳朵。

赵军等人见状,也笑嘻嘻地双手捂住耳朵。

王军对黑子恶狠狠地一笑,对准颜静的头,要扣动扳机。

黑子猛冲过去。

王军慌了。

黑子已到跟前,和王军夺枪,王军与黑子打了起来,赵辉等人在一边干看,不敢动。

争夺中,枪响了,王军倒下,子弹打在他的腿上。

枪到了黑子手里,重新对准王军等人:“枪是有保险的。”黑子说,话里有轻蔑。

赵辉举刀朝黑子砍来,黑子抬手一枪,赵辉倒在地上,子弹由额头穿过,由后脑穿出,打在水泥墙上,弹回来,在水泥地面上跳几跳,没影了。

赵辉再也不会动了,血由后脑蹿出,如喷泉。

其余的人都吓傻,一齐跪下,盯着黑子。

黑子一手持枪对着他们,一手为颜静松绑,他的手不住抖,越抖,跪着的人越害怕,怕走火。

“都跪好了,不要动,谁动我就打死谁。反正我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也不在乎多杀几个。”黑子边解绳子边威胁,也是给自己壮胆。

绳子解开了,颜静站起来,但是站不稳,不停地抖,黑子把她护在身后,问:“颜静,谁把你抓来的?”

颜静不敢说,仍在抖。

“说呀!”黑子大吼。

颜静指其中一个同伙,黑子的枪马上对准他。

“是王军让我去的,不关我的事啊!”同伙申辩。

“他让你死你也去死吗?”黑子问。

“爷,饶命啊。”同伙带了哭腔。

“我问你他让你死你是不是去死!”黑子追问。

“爷,饶命啊。”同伙仍关心命。

黑子用枪指着王军,王军也和同伙们一样,跪着:“说,让他去死。说呀,让他去死。”

王军哆嗦着,话到口里哆嗦碎了,吐不出来:“你……你……”

黑子又放一枪,枪声不哆嗦,王军马上大喊:“你去死吧。”

“该死的是你!”黑子说着,一枪打在王军的头上,王军咕咚一下倒在地上。

跪着的诸同伙一见,一片鬼哭狼嚎:“您就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

颜静说话了:“黑子哥,你就放过他们吧。”

黑子看着他们,半晌,说话:“你们谁要是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就跟他俩一样,小心你们的狗命。”

众人都紧忙答应。

“滚。”黑子大赦。

几个人都跑了。极快。

黑子的腿却一软,瘫在地上。颜静抱住他:“黑子哥……黑子哥……”

黑子精神恍惚:“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颜静极害怕:“黑子哥,咱们快跑吧,公安肯定不会放过你。”

“你要替我照顾好我妈,照顾好自己。”黑子说。

颜静答应。

黑子站起来就走,走进黑色的夜。

空旷的车间里只有颜静,泪如雨下,落在水泥地面上,作金属声。

派出所里是大刘和素云值夜班,大刘让素云回家照顾小冰,素云不好意思,说每次值夜班都是大刘照顾她。大刘说反正也没事。正说着,王军的一个同伙就大呼小叫地跑进来,说是杀人了。大刘问是谁杀人,他说是黑子。素云问在哪儿,他刚说出地址,就昏死过去。

距离那个恐怖的日子还有三天。

地震台预报室突然紧张起来,电话铃声不断。

东湖水样分析出来结果,水氡出现严重异常。

地电观测点打来电话,今天早上地电出现异常。

地磁记录出现大范围下滑趋势。

气象台也打来电话,大气出现异常。

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预报室来,都看着周海光。

周海光眉头紧锁,在地上转。

人们的眼睛跟着他转。

“大震这个星期就要爆发。”周海光突然转身说。

“我看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吧?”一位专家犹疑地说。

“我看可能来得会更早。”周海光不容置疑。

“不可能。海城地震前,小震一天十几次,可唐山一次也没有发生。”马骏说。

“我坚决认为,必须马上向市委市政府,国家地震总局发出临震预报。”周海光没有回答马骏的疑问,却提出了行动方案。

人们都在犹疑。

异常未必是大震。

大震未必是近期。

人们的思维还不能由上次预报的失败中走出来,也不能由以往的经验中走出来。

没人说话。

空气静得仿佛一根发丝落在地上都能听到轰然的响声。

郭朝东走进来。

见人们的表情,一愣。

“郭主任,你来得正好,异常现象突然出现,情况很不好。”超凡说。

“郭主任,咱们应该马上发出临震预报。”周海光说。

郭朝东没理会周海光,眼睛看几位专家:“马骏,你们几位专家的意见呢?”

一位专家说:“我们认为唐山近期不会有大震。”

郭朝东说:“那就再观察观察,把出现的问题搞清楚。”

“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来不及了。”周海光说。

“你怎么总这样自以为是?”郭朝东皱眉。

“你们怎么总是要拿海城的经验来套唐山呢?”周海光也皱眉。

“海城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郭朝东反唇相讥。

“我是台长,我决定马上向市委市政府国家地震总局发出临震预报。”周海光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郭朝东争论什么,现在需要的是行动。

“你没有这个权力!”郭朝东吼起来。

“我有!”周海光也吼。

“你有地震恐惧症,邢台地震不就死了你爸你妈吗!”郭朝东什么也不顾。

周海光突然沉默,看着郭朝东,不说话,就像眼里滴下血来,如蚯蚓在惨白的脸上蜿蜒。

众人都害怕了,想劝,却不敢开口。

周海光突然挥拳,打在郭朝东的脸上,郭朝东嘴里流下血来,如小蛇,向脖领里钻。

“你……你……”郭朝东指着周海光说不出话。

众人拉住周海光。

“你们别拦我。红玉,给市委市政府、总局发临震预报。”周海光像一头激怒的豹子,在众人的手臂中挣扎、吼叫。

“不许!周海光,我现在就撤掉你地震台台长的职务,现在由马骏接替你的职务。”郭朝东也被激怒,大叫。

郭朝东没有擦干脸上的血,就来到向国华的办公室:“周海光目无领导,出言不逊,还动手打人。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已经免去周海光的台长职务,由专家组马骏接替他的工作,我认为应当给周海光一个严厉的处分。”

向国华的脸色也非常难看:“我看不用了,他是国家地震局的人,就叫他回北京吧。”

火车站,不动声色中,公安民警已经严密控制起来。数名全副武装的民警在交叉路口设卡,更有许多便衣民警在各个角落巡查。

一辆警车开来,素云和分局韩局长下车,一位民警报告,车站内外一直没有发现罪犯的踪影。

韩局长指示一定要严密把守。

素云说:“我们已经在何斌和颜静家附近布置了警力,只要何斌一出现,就立即逮捕。”

“要注意检查进出唐山的各条路口,对出境车辆要一一盘查。”韩局长指示。

素云又乘车走了。

长途汽车站距火车站不远,这里也被严密控制起来,陈所长带着全体干警在这里布控。

颜静悄悄地走在车站检票厅里,她在寻找黑子,找不见,她趁检票员不注意,溜进停车场。

素云走到陈所长身边,陈所长问:“火车站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素云说:“没有发现何斌。”

“难道何斌已经跑了?”陈所长自言自语。

“不会这么快吧?我去停车场那边看看。”素云说着便走。

“素云,那家伙心狠手辣,手里还有枪,你要多加小心。”陈所长嘱咐。

素云答应,走进检票口。

停车场里车辆照常出出进进,看不出什么异常。

素云在上车的人群中寻找黑子。

颜静也在上车的人流中寻找黑子。

黑子没有上车,他站在车后,看着上车的人,看有没有便衣。

素云一闪身,黑子看到素云,不由暗骂,转身向车后走。

素云看到黑子的背影,像,快步由车头截过去。

黑子由车后出来,正和素云碰个对面,黑子要跑。

“何斌,你给我站住。”素云一声断喝。

黑子迅速转身,冲到素云面前,用枪顶住她的头。

颜静朝这边走来。

陈所长和大刘也朝这边走来。

颜静看到大刘,转身躲到车的一侧。

“何斌,你就不要垂死挣扎了,这周围都是警察,你跑不了。”素云说,身子不动。

“大姐,我杀一个是死,再多杀你一个还是个死,我还怕什么呀?”黑子笑,笑得狠。

“杀了我你就能跑得了吗?”素云问。

“那我也要先送你上路。”黑子答。

“开枪吧!开枪!”素云突然大吼。

黑子一惊,看四周:“着什么急呀,还怕我一枪打不死你吗?”

素云乘黑子走神,抓住黑子拿枪的手,黑子猛夺,两人扭在一起。

枪响了。

倒下的是黑子,肩上流着血。

听到枪声,颜静朝这里跑。

陈所长和大刘也朝这里跑。

黑子肩上流着血,还在和素云扭打,要夺枪。陈所长和大刘一起冲上来,把黑子摁在地上,素云给黑子戴上手铐。

颜静探头,见黑子已被抓住,呆了。

黑子跪在地上,血往地上滴,他歪着头,朝素云说:“我要是活着出来,一定要报这一枪之仇。”

“何斌,只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素云说。

所有布控的民警都赶过来,黑子被带走。

颜静傻了,呆站着,流泪。

距离那个恐怖的日子还有两天。

地震台的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地震台的人都聚到门口,送海光和梦琴,气氛沉闷。

超凡拍着海光的肩膀说:“到北京,给我们来个电话。”

“海光,我们会想你……”红玉哽咽。

“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自己多保重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可都要挺住啊。”马骏拉着他的手说。

“你放心吧,你的担子比我重。”海光也握着他的手说,声音有些颤。

丁汉也来了,握着梦琴的手说:“这段时间多关心你哥,有需要我的地方打个电话过来。”

“你可要常来北京看我们啊!”梦琴的声音也颤。

“我会的。”丁汉说。

超凡招呼海光上车,丁汉才和海光握身道别,没话,只是握手,难撒,两人眼里都晶亮,泪花闪动。

文燕走进医办室,丰兰正在填写病历,没抬头,说:“刚才地震台那个叫梦琴的姑娘,给你打电话了。”

“说什么事了吗?”文燕问。

“就说让你赶紧给地震台的周台长打个电话,好像挺急。”

文燕拨电话,那边是超凡,文燕找周海光,超凡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文燕问。

“你是……”超凡问。

“我是二五五医院的向文燕。”文燕说。

“海光和他妹妹去火车站了,他们今天回北京。”超凡说。

“丰兰,替我请个假。”文燕放下电话,朝外跑。

文燕着急地往外跑,在楼道里碰翻了一个护士的药盘子,她也没理,匆匆跑走。

文燕跑出楼门,又撞到一位看病的老者,她匆匆说了一句“对不起”之后,仍旧接着往门外跑。

跑出大门,撞翻了卖水果的摊子。没停,接着跑。

跑上马路,白色的大褂飘拂,绊住了文燕的脚,她一头栽在马路中央。

一辆大货车急刹车,车轮在马路上碾出两道黑色的辙迹,司机吓傻了。

文燕爬起来,拉开车门,坐进去:“去火车站!”

司机仍傻着,愣神。

“去火车站,快!”文燕满面通红地大叫。

司机听话地踩油门。

文燕跑进侯车大厅,找,人很多,看不见。拨着人缝找。

火车的车箱里,海光和梦琴已经上车。

坐在窗前,海光看着窗外,流泪。

“哥,你是不是想文燕了?”梦琴抓住他的手。

文燕跑进检票口,跑上站台。

火车已经开动,一个个窗口在眼前闪过。

没有,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容。

眼泪,无声地流。

一节节车厢在泪眼模糊中闪过。

火车开走了,站台很空旷,空旷的站台上只有文燕一个人,她仍在看,看远去的火车。

没有火车了,只有纵横的铁轨,向远方伸展。

扭头,泪眼模糊中,见对面的站台有一个人,一个男人。

是周海光。

“海光……”文燕喊。

“文燕……”他也看到了她,也喊。

同时跑,跑下站台,跑到纵横的铁轨之间,站住,久久地对看。

“我……以为见不到你了。”文燕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海光说。

他们俩情不自禁地抱到一起。

空旷的车站上,只有铁轨纵横,还有纵横的铁轨间,拥抱的男女。

一粒小石子投入水中,微小的涟漪滉漾,滉漾着两个年轻的脸庞。

周海光和向文燕坐在东湖边,由车站出来,他们就到了这里。

文燕靠在海光的肩上,看日光在湖面闪烁,看柳枝在水面垂拂,看微小的涟漪中,他们的倒影。

“梦琴一个人回北京你放心吗?”文燕问。

“北京那边有人接她。”海光说。

“你留下来不光是为了我吧?”文燕问。

“我不死心,我不能让地震的悲剧降临唐山。”海光说。

“那好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文燕说。

“谁?”海光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文燕把手伸给海光,海光拉她起来。


文燕带着海光走进家门,向国华也刚进家。

周海光见到向国华大吃一惊。向国华笑:“你是来告别的?”

“不,我是来汇报地震的情况。”周海光笑不出来。

“坐,坐下说。”向国华仍笑着说。

“关于地震的事,我要再次向您说明,唐山的情况现在很严重,七宝山地形再次发生变化,水氡也出现异常,闭锁区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地震这几天就要来临,必须立即采取防震措施。”周海光坐下便说,一气说完。

向国华也笑不出来了:“情况发生变化,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我已经向防震办公室作出多次汇报。”周海光说。

向国华皱起眉头。

距离那个恐怖的日子还有一天。

地震台的预报室里仍是那么忙,超凡撕下一张日历。

日历显示:七月二十七日。

电话铃响,红玉接电话:“喂,我是地震台……”

照相馆里,何刚和文秀在照结婚照。

他们站在天幕的前面,天幕画的是天安门。他们各拿一本《毛主席语录》,文秀半蹲,何刚站在她身后。

闪光。

文秀和何刚坐在条凳子上,摄影师指挥着他们近些,再近些。

闪光。

文秀和何刚手里捧着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坐在一起。

摄影师指挥着他们:“笑……笑……好。”

闪光。

闪光。

黑子戴着手铐,靠墙站立,在照相。

素云、大刘和另一名公安坐在桌子后面。

黑子戴着手铐脚镣坐在凳子上,肩上缠着纱布。

“何斌,你要老实交代,这把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大刘问。

“我刚才已经说了,是武斗过后,我在死人堆里捡的。”黑子说。

“还有谁知道这把枪?”素云问。

“没人知道。”黑子翻一眼素云。

“你知道他们要杀颜静灭口,为什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呢?”大刘问。

“我不相信你们。”黑子说。

“为什么?”素云问。

“从你们上次把我抓来以后,我就知道了,你们警察其实和正义毫无关联。”黑子说。

“你给我住口。”大刘喝断他。

“何斌,你觉得我们抓你抓错了吗?”素云问。

“不错。我是杀了人,我应该偿命。可是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人呢?”黑子抬头。

大刘站起,愤怒。

“大刘。”素云制止。

大刘又坐下:“何斌,你不要太嚣张了。”坐下说。

黑子翻他一眼,不说话。

素云似有些走神儿。

市防震办公室,马骏正在向市领导汇报情况。

“海光提出的问题,我们也看到,仪器也有记录。”马骏说。

“说说具体情况。”向国华说。

“从两天前就发现了异常情况,接着水氡、大气、地磁、地电、动物异常现象也都陆续出现。今天,空军佛顶山雷达站发现严重地磁干扰,司各庄一空水井往外冒气。”

“你们能不能断定,地震就要到来?”向国华问。

“我们不能断定。因为唐山目前一次小震也没有发生。”马骏说。

“专家组的意见是正确的,根据地震工作多年总结出的经验,大震前必然发生小震闹现象,而唐山没有,所以唐山近期不会有地震。”郭朝东插话。

“还有什么要说的?”向国华环视四周。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他。

“郭朝东,你把目前出现的异常和两种意见,马上汇报国家地震局,我们等待国家地震局的意见,再决定发不发临震预报。”向国华说。

电波在空气中振荡:加急绝密,国家地震局,目前唐山出现大方位异常……

向国华和向文燕在市政府的花园里走,向国华说:“今天是文秀结婚的日子,你去吗?”

“我一会儿就去。”文燕说。

“我忙,去不了,你给我带句话吧。”向国华说。

“说什么?”文燕笑着问。

“祝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到老吧。告诉文秀和何刚,旅行回来一定要先来看我。”

“我一定告诉他们。”文燕笑。

“爸爸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海光?”向国华也笑。

文燕点头。

“他是个好同志,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在大是大非面前敢说真话。”向国华说。

“爸,你应该相信他,最好尽快采取防震措施。”文燕严肃起来。

“已经向总局发出了电报,我想这两天就有结果了。”向国华仰头看天,天还是那样蓝,和往常没有两样。太阳还是那么艳,和往常也没有两样。

文燕笑得如阳光般艳丽。

文秀穿一身新衣服由楼上下来,朝明月笑:“妈,好看吗?”

“好看……好看……”明月应着,往下却说不下去,伤感。

“妈,您怎么了?”文秀走近。

“你这一嫁,妈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明月说着,低头揉了揉眼睛。

“您是不是为我担心啊?”文秀问。

“你从小娇生惯养的,出去自己过日子了,也不知你能不能习惯。你是妈身上的肉,妈怎么能不牵肠挂肚。”明月拉文秀坐在沙发上。

“妈,何家的人对我都非常好,我和何刚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们自己过,肯定会幸福。”文秀拉住妈的手。

“你今后和何刚一起过,要改改你的脾气,不能在那么任性了。”

“妈,我知道。”文秀晃着妈的胳膊撒娇。

“妈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明月说着由茶几上拿起一份通知书:“我给何刚找了份工作,这是通知书。”

文秀接过去看。

“你们旅行回来就让何刚去报到吧。”明月说。

文秀搂住妈,笑了:“妈,你真好。”

娘俩的脸贴在一起。

郭朝东开完会就回了家,今天他弟弟郭朝辉带着对象到家来,他要回家忙活。

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老两口和郭朝东,显得挤。

郭朝东到家就进厨房,母亲身体不好,做简单的饭还行,做复杂的,顶不住。父亲则一生也没有管过家务,老了,唯一的事情是养鸟。

郭朝东是个孝子。

弟弟郭朝辉带着对象刘慧进家,郭朝东还在厨房里忙。

进家,郭朝辉叫妈、爸,刘慧没叫,看着郭母腼腆地笑。

郭朝辉赶紧介绍:“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刘慧点头,弯腰,叫伯父伯母。

郭母颇为慈爱地看刘慧,笑。

郭朝辉往外掏东西,是给爸妈买的东西。

郭朝东系着围裙,端着菜出来,边擦手边和弟妹说:“我实在太忙了,没能到车站去接你们,别生气,啊。”边说边笑。

郭朝辉没忘给哥哥带麻糖,郭朝东喜吃甜。

接着,坐下吃饭,郭朝东给每个人的杯里倒上酒,举杯:“欢迎刘慧和朝辉回家。”

一家人碰杯。

文秀和何刚的洞房里自然热闹,虽说是旅行结婚,大家还是要来祝贺一下。

新房是文秀一手布置的,窗子上贴着红色的窗花。文秀连夸张嫂剪的窗花是一绝,张嫂连声谦虚:“手生了,好多年不剪了。”

何刚领着何大妈在房间里转,看文秀布置得怎么样,何大妈连声夸好,脸笑得像花。

七姑说:“何刚,看把你妈高兴的,嘴都合不上了。”

丁汉拿着一个红包递给文秀:“文秀,我也没帮什么忙,这是我的一点意思。”

“你还这么客气。”文秀笑着接过来。

文燕满脸喜色地走进来,进来何刚就问:“文燕,你怎么才来?”

文燕说:“我有点事,何刚,文秀,爸工作忙来不了,他祝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还说旅行回来叫你们一定先去看他。”

何刚和文秀都笑。

文燕问妈怎么没来,文秀说:“不好意思呗。”

文燕说:“妈也是的,以后还要见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文秀问为什么没把海光带来,文燕说:“他呀,比爸爸还忙呢……”

歌舞团的几个女演员叽叽喳喳地进来,进来就递给文秀一个红包,说:“大伙儿都排练呢,来不了,我们全代表了。”然后就教训何刚:“何刚,你以后可要把我们这根台柱子照顾好,不然的话……饶不了你。”

大伙儿都笑。

他们说,今天晚上汇报演出,团里要文秀当报幕员。

文秀还没表态,何刚先说了:“没关系,我们晚一点走。”

文秀问是谁出的馊主主意,她们说是团长,团长说这样的婚礼才有意义。

文秀便笑了。

文秀笑,大伙儿也笑。

房间小,容纳不了许多笑声,笑声飞出去,飞到马路上,在马路上飘。

晚上,全市最大的人民剧场座无虚席,台口上方挂着大红的横幅:庆祝八一建军节文艺汇报演出。

台下坐着市领导,素云也来了,坐在何刚和黄涛的后面。

观众大部是解放军战士,演出没开始,他们已开始拉歌,粗大的嗓子吼了一曲又一曲,震得剧场颤。

大灯灭,铃声响。

剧场静下来。

文秀穿着艳丽的演出服走出来,站在一束灯光中。

剧场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只有文秀激情满怀的声音:“尊敬的各位首长、亲爱的战友们,大家好。今晚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四十九周年,在这里,我代表全体演职人员,向驻守在我市的人民解放军官兵,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节日的问候……”

掌声起。

“庆祝八一建军节文艺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掌声如潮。

“首先,请欣赏开滦煤矿文艺宣传队为大家表演大合唱《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

红色的大幕随着文秀飒爽的脚步徐徐拉开。

台上台下,响起威武雄壮的歌声:“向前……向前……向前……”

日已落,天尚明,西边的天际一片红云,如一抹饱蘸胭脂的水笔点在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洇开去,洇成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红,如少年的羞涩,如天地的醉意,氤氲,流淌。

流淌的醉意浸润着唐山,打太极拳的老人,下象棋的汉子,踢毽子的青年,跳皮筋的孩子,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无不有淡淡的红云变幻。

周海光看着这一切,有一种深切的悲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不祥的预言者,知道,却无法言说。

一只小皮球滚到脚下,一个小孩子跳着蹦着追逐而来,他轻轻地踢还他,小孩子捡起皮球又跳着蹦着而去。

他便有一种要对他说些什么的欲望,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等待。

悲哀便成为愤懑,愤懑无处宣泄,他一拳打在树干上。

树摇,摇落点点散碎的红云。

剧场里,节目已近尾声,文秀走上台:“最后一个节目,是唐山市育红幼儿园的小朋友为大家表演舞蹈:北京的金山上。”

又是掌声。

素云鼓掌最起劲,因为领舞的是她的女儿小冰。

一群小孩子穿着藏族服装,载歌载舞上场,小冰是第一个: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

防空洞里,一股黄色的烟雾突然喷出。

喷出。消失。

又是一股。

似魔鬼醒了,长吁。

舞蹈完了,节目完了。

梁恒笑着说:“这些孩子跳得真不错。”

素云笑着。

文秀宣布演出结束,梁恒与部队的领导们上台接见演员,他把小冰抱起来,站在演员当中。

台上台下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

素云看着小冰,眼睛湿了。

郭朝东和郭朝辉睡在一张床上,天气奇热,睡不着,两人吹着电扇说话。

郭朝辉忽然说:“哥,天这么热,你去单位睡吧。”

“你是……”郭朝东不解。

“我想和刘慧……”郭朝辉有些不好意思。

郭朝东说不行。

郭朝辉说:“哥,我们八一就要结婚了,证已经领了。你就给点方便吧,我们厂还没分房子,不是没条件吗!”

“你呀,一天就想这些事,还怎么进步。”郭朝东说。

“哥……”郭朝辉软磨。

“朝辉,你和刘慧的年龄还小,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积极要求进步。”郭朝东说。

“哥,我不想当官,我就想结婚,过平平常常的生活,我们就满足了。”郭朝辉不听这一套。

“朝辉,你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不要求进步。”郭朝东开始批评。

“哥,我和你想得不一样,你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生活。”说着,郭朝辉下了地。

郭朝东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看看刘慧睡了没。说着,出去了。

素云和小冰回到家里夜已深了,小冰仍兴奋,嘴里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爬上凳子,撕下一张日历:“妈,明天就是二十八号了,咱们的腌鸡蛋可以吃了吧?”

“小馋猫,就知道吃,去洗洗脚,该上床睡觉了。”素云拍一拍她的小脸。

小冰不去说,现在就想吃,素云说明天早上就给她煮,多煮几个,让她吃够,小冰才去洗了脚,躺下,又嚷睡不着,太热。

素云给她扇扇子,哼着歌,她才渐渐睡去。

素云看一下床头柜上的表:十一点四十分。

距离大地震还有一小时。

文燕夜班,周海光来找她,说睡不着,想和她说话。文燕便知道还是为地震的事:“海光,你还坚信有大地震吗?”文燕问。

“我坚信我的判断是对的。”海光说。

“肯定不会错?”文燕笑。

“我现在倒希望我是错的。”海光苦笑。

“为什么?”

“如果我是对的,可能已经太晚了,等不到明天了。”海光连苦笑也没了。

文燕看一眼墙上的表:“现在已经是你说的明天了。”

海光也看表:两点四十分。

文燕翻过一页台历: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号。

海光看台历:“二十八号是你的生日。”

“你还记得?”文燕笑了。

“当然记得,下午我等你,咱们一起去吃饭,给你庆祝生日。”

文燕笑着点头。

“我该走了,今晚值班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睡着了。”海光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把办公桌推向墙角。

“你要干嘛?”文燕纳闷。

“这里是房屋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地震了你不要往外跑,就钻到桌子下边,后背紧贴着墙。”海光说着,又把一个烧杯倒着放到桌子上:“烧杯一倒就是地震来了。”

文燕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海光我怕。”

海光紧搂着她。

车站广场上很多人在地上睡了,天热,没人愿意在候车室里待着,除了要进站的人。

车站顶上的大钟指着两点三十分。

何刚和文秀坐在候车室里,候车室里的人也大多眯着眼休息。

“几点了?”何刚问,他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虑。

“两点三十分,再等二十多分钟咱们就可以进站了。”文秀看看表说。

“黑子去哪了,怎么还没来?”何刚不住朝外望。

“你别急,黑子会来的。”文秀安慰他。

何大妈展开铺盖正要睡觉,颜静一头撞进来,进来就问何刚在哪里。

“你和黑子疯到哪去了?黑子呢?”何大妈生气。

“黑子哥有事。”颜静有些语无伦次。

“有啥事他哥结婚也不能不来呀。”何大妈说。

颜静还紧着问何刚去哪了。

何大妈没好气地告诉她去火车站了:“还有十分钟就要开车了。”何大妈看看表说。

颜静一听撒腿就跑。

监狱里的犯人都睡了。

黑子是重犯,睡觉也戴着铐子。他睡得满头大汗,喘,做噩梦。

突然,他“啊”的一声大叫醒来,坐起来,喘。

犯人们也都醒了,纷纷坐起。

“看来是该死了,一连做了几个噩梦。”黑子自己嘀咕,郁闷。

“兄弟,稳着点神,活一天是一天,快枪毙的人都这样,一闭眼就做噩梦,有的不到上刑场就吓死了,我都送走三个了,你是第四个。”一个犯人拍拍他的肩说。

“枪顶到头上,没有不怕死的。”另一个犯人说了这么一句,倒头又睡。

“死我倒不怕,就是觉得冤。”黑子说。

“你杀了两个还冤呢,我才叫冤呢,他们说我是强奸,可我是未遂呀。”一个犯人施以安慰。

“你还好意思说呢!”另一个犯人插嘴。

“兄弟还没找对象呢吧?”强奸犯问。

“没有,怎么了?”黑子问。

“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死,亏。”强奸犯也躺下了。

只有黑子一个人坐着,想心事。

候车室里,文秀看表。

何刚问:“几点了?”

“快三点了。”文秀说。

“黑子怎么还不来?”何刚着急。

检票员的声音:前往北戴河方向的旅客,请检票进站了……

颜静在寂静的街道上疯跑。

广播声:前往北戴河方向的旅客,请您检票进站了……

文秀提起包,与何刚向检票口走。

何刚不住回头望。

走到检票口,何刚说:“文秀,再等等黑子,他一定会来的。”

检票员催。

“我们这就进站……这就进站……”何刚说。

检票口只剩下他们俩。

检票员再催:“走不走?不走就停止检票了。”

何刚与文秀无奈地走近检票口。

颜静跑进候车室,四处看,看到何刚与文秀的背影,大喊:“何刚哥……何刚哥……等等……”

何刚回头。

一声钟响。

火车站屋顶上的大钟指向三点。

城市静悄悄,只有路灯朦胧,朦胧的路灯下,偶尔有清洁工人扫着街道。

刷刷的扫帚声更衬出城市的寂静。

托儿所里,孩子都睡着,阿姨给孩子盖上蹬开的毛巾被。

周海光在寂静的街道上走,寂静使他感到一种重压。

有一种声音在寂静的深处悠然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就像沉闷的雷声由千里之外滚滚而来。瞬息之间来到头顶,就像有无数辆火车同时开来,恐怖的声音把城市的寂静撕成碎片,纷纷而下。

周海光恐怖地抬头看天,天上是浓黑的一片,似有千重云阵压下来,压下来。

地震台的预报室里,红玉不经意地问:“什么声音,不像雷声啊。”

说着,声音就大了,乱了。

“是地声,地声!”马骏大喊,喊着,奔到仪器前,超凡也奔过去。

地震记录仪在剧烈跳动。

浓黑的天空出现光芒,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色彩混在一起,搅在一起,如惨烈的厮杀。光芒把浓重的夜色撕碎,扯烂,吞没。

周海光站在马路上,脚下突然发出难以形容的巨大的声音,如被囚禁的魔鬼挣脱镣铐。

一阵黑色的旋风由大地深处冲决而出,直向天庭。

黑色的旋风把一切光线都吞没了,天地之间又是一片黑暗,如蛮荒以前,混沌未开时。

旋风之后,是一片惨烈的蓝光,蓝光把天地映成魔鬼的脸色。

蓝光逝去,在瞬间的黑暗中,大地猛烈颤动起来。

千百面玻璃一齐爆裂,亮晶晶的碎片飞向夜空又纷纷落下,如流星雨。

流星雨笼罩整个城市。

大地犹如在海上漂浮,在大海的怒涛中起伏颠簸,大地成为一只没有帆樯的小船。

电线燃烧,如火蛇向前飞蹿,撒落无数火球,火球落在地上,爆炸,如焰火重上天空。

纵横交错的地下管道炽热的气体乱蹿,无数井盖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飞向天空,落下,在马路上乱滚。

周海光躲避着爆炸和从天而落的井盖,他倒在地上,在地上颠簸,一根电杆砸下来,躲过,又一根电杆倒下,又躲过。

震波出现了,大地的身躯如水波一般柔软起伏,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地涌动,所到之处,无数高楼颓然垮下如积木。

大地裂开无数口子,裂口如惊蛇在大地游走。

有黑色的水和泥沙由裂口中喷涌而出。

国家地震总局的监测室里,地震记录仪的指针急速跳动,跳出记录纸,室内响起警报声。

唐山陡河水库,水如海浪一般怒号着,掀起冲天巨浪,恶狠狠地向架在两山之间的大坝撞击。

大坝在颠簸,在摇摆,在颤抖,一条纵向的裂缝在大坝上游走,把大坝生生撕开,撕成两半。

唐山地震台的预报室里,超凡紧抓住桌子站立。

马骏站立不稳,被甩到一边。

超凡大声喊:“震级……七级以上。”

马骏翻身,趴在地上,记录。

房子突然垮下。

一片烟尘,只有一片烟尘。

二五五医院的外科值班室里,随着烧杯的碎裂声,所有的柜子都倒了,电灯剧烈摇摆,摇到屋顶上。

文燕由床上翻滚下来,没有起身,就势钻入海光为她准备的桌下。

楼板落下来,横七竖八地砸在桌子上面。

一片烟尘。

一片黑暗。

唐山在颤抖。

所有的建筑都在一瞬间倒塌。

有冲天大火和此起彼伏的爆炸。

当震动止息,唐山只有浓浓的烟尘,唐山在一片浓浓的烟尘中消失了。

国家地震总局的预报室,一切都乱了,柜子倒了,电灯碎了,水瓶水杯也碎了,墙上的镜框在摇摆。

梦琴、魏平和一名工作人员由地上爬起来。

“北京地震了。”梦琴惊恐地说。

电话铃响,魏平接,是张勇:“震中在哪儿?”只问这一句话。

一个工作人员跑进来:“魏组长,我们的仪器记录出格,无法判断震中在哪里。”

“张局长,仪器记录出格,无法判断。”魏平对着电话大声喊。

“我马上就到。”张勇挂了电话。

周海光站立起来,站在马路上,站在一片烟尘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烟尘渐散。

眼前一片废墟,废墟静悄悄,无人声。

他呆了。

呆过之后,是一声怒吼,如荒野上的狼。

这是大地震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声音。

国家地震局的预报室里一片忙乱,电话声此伏彼起。工作人员出出进进。

魏平刚由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各地地震台网发来的电报,还没看,电话又响,是中央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魏平接过电话:“我是地震局预报室。”

“地震的震中在哪里?”对方问。

“报告首长,目前正在查找,确定后立即向首长汇报。”魏平说。

放下电话,魏平便对梦琴说:“你马上和各地地震台网联系。”

梦琴马上扑向电话机。

唐山醒了。

最早出现的是几个幸存者,呆呆地站立于废墟之上,赤裸,浑身灰土,流着血,呆呆地看着陌生的家园。

几处火光的映照下,家园一片死寂。

接着,是由废墟的下面发出的呼救声,呻吟声,哭声。

各种声音搅到一起,驱走死寂。

国家地震总局,张勇赶到机关,赶到机关就问:“震中确定没有?”

“还没有。”魏平答。

“他妈的,震中到底在哪儿?打电话一个一个给我联系。”这位战争年代的将军,骂了街。

“已经派人联系了。”魏平说。

“马上派四部车,分四路,在方圆二百里内给我找。”张勇急得在地上来回走,一边走一边下达命令。

“是。”魏平跑了出去。

一块水泥板被顶起来,一只手伸出来,扒碎石,头钻出来。

向国华由废墟下面爬出来,站立于废墟之上。

眼前空旷,一切遮挡都没有了。

远处,有火光。

近处,一片呼救的声音。

几个人默默地抬着三具尸体,放在他身边,又默默地走开,仍去抬尸体。

刚由废墟下面被扒出的人们,拖着伤残的身躯,走下废墟。

他的腿一软,跪下,看着眼前的尸体和横七竖八的楼板,流泪。

他流着泪又站起来,摇晃着身子,走下废墟。

“老向……老向……是你吗?”有人喊他,扭头,一个人朝他跑,近了,是梁恒,只穿一条短裤,脸上淌着血。

“你是……”向国华疑惑。

“我是梁恒,梁恒啊。”梁恒跑近,拉住他,大哭。边哭边问:“老向,你还活着,伤着了吗?”

“我还好,你的伤重吗?”向国华声音沉重。

“我不要紧,老向,唐山平了,很多人还压在下边,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市政府干部还有多少?”向国华问。

“没有见到几个。”梁恒撒开他的手。

“眼下当务之急,要尽快把全市人民组织起来,开展自救互救,尽快和党中央取得联系,赶快派部队来。”

向国华和梁恒边说边走,向前走。

郭朝东推开身上压的杂物,想站起来,头碰到楼板上。

只能爬,他向前爬,听到郭朝辉的声音:“爸……妈……刘慧……哥……”

郭朝东向声音爬,爬到跟前,郭朝辉被交错的楼板压着,不能动,郭朝东看着,也束手无策。他抱住郭朝辉:“朝辉,朝辉,是地震了,是地震了……”

“爸妈呢?刘慧怎么样了?”郭朝辉的声音很微弱。

郭朝东惊惶地向四周看,看到两条人腿露在碎楼板外面。

他的声音颤抖:“我也不知道,我去看看。”

他放下郭朝辉往前爬,边爬边喊着,边扒,看到了爸妈,只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一阵余震袭来,废墟下面也在摇,晃,交错的楼板重新错位。

郭朝辉的声音也听不到了,身子也看不到了,身边一片漆黑。

郭朝东向着前边有一点光亮的地方爬去。

唐山开滦煤矿,中国第一座现代煤矿,地面建筑也全部消失了。

一位普通干部由废墟里爬出来,站在废墟之上。他姓李,四十多岁。

一个人朝他走来,他喊:“你是谁呀?”

对面答:“我是老曹哇。”

两人走到一起,老李说:“老曹啊,矿上全平了,下边还有一万多名工人哪。”

老曹说:“咱们要赶快向唐山市政府汇报这里的情况。”

老李说:“我马上去弄车。”

说着,跑走。

地震的废墟上空空荡荡,只有超凡一个人,身子在外面,腿压在下面,他扒着自己的腿,喊:“马骏……红玉……”

一辆红色矿山救护车拉着警报在一片废墟中行驶,车上坐着老李和老曹。

看到唐山全平了,他们吃惊。

“唐山全平了,这可怎么办呢?”老李说。

“咱们去北京,向毛主席党中央汇报。”老曹说。

汽车快速驶去。

郭朝东在废墟下面爬,一块楼板挡住去路,他朝四面看。

身边,一个女人倒挂着,血顺着脸往下流,一双眼睛没闭,直直地看着他。

回头,一个男人挤在两块楼板之间,仰着身子,肠子露出来了,四周到处是血。

郭朝东惊骇之余,急急地爬,向有光的地方爬。忽然,双腿被人抱住,回头,是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光着身子,满脸是血,已经奄奄一息。女人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呀,我快不行了。”

郭朝东惊恐地叫着:“放开我,放开我呀……”

女人紧抱不放,仍求他救救她。

郭朝东抽腿,抽不开,垂死的女人就像落水者抓住唯一的船板,抱得极紧。

“放手,快放手呀……”郭朝东绝望地大叫。

“求求你,求求你……”女人的声音逐渐微弱,手,松了。

郭朝东急急地向外爬。向有光的地方爬,向有人声的地方爬。

终于爬出地面,他呆了,他没有想到地震会这样惨。废墟上活人很少,只有七八个人身子露在外面,伸出双手求救。

到处是死人。

“唐山完了。唐山完了。”他痴痴呆呆地走,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念叨着一句话:“唐山完了。唐山完了……”

市政府的大门也垮了,只有毛主席的塑像还完好无缺地肃立。二十几名干部赤裸着身子在废墟上扒着。

向国华和梁恒朝他们走来。

见到他们,人们围上来,这里有周常委和朱秘书。

向国华看着大家,眼酸,说不出话,但他强忍泪水,开口:“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大家也有家,有亲人,有父母老婆孩子,可是你们没有回家看看。也许你们的亲人就埋在废墟下面,正面临死亡的威胁,也许你们早一点回去,就能挽救亲人的生命,但是大家都赶到这里来了,我向国华谢谢你们了。”

说着,对大家深深一躬。站直,泪早已忍不住,挂满脸。向国华流着泪说:“作为市长,我对不起全市的百姓,对不起大家。”

一名干部说:“向市长,我们是共产党员,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请你下命令,只要有市委,有党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够战胜灾难。”

向国华的声音颤抖了:“我相信,我们的党员是靠得住的,我们的干部队伍是靠得住的。”

向国华弯腰,把唐山市政府的牌子由瓦砾中抽出来,一名干部接过,扶住。

“同志们,我宣布,唐山市政府抗震救灾指挥部正式成立。”

全体人员静静地看着他。

“总指挥向国华,副总指挥梁恒。目前的主要任务是:第一,要赶快弄清唐山的受灾情况,向中央和省委报告,越快越好。”

梁恒大声说:“第一项我负责。”

“第二,马上和唐山附近的部队取得联系,速派解放军来唐山,人越多越好。”

周常委说:“老向,我去。”

“第三,朱秘书,你尽快起草一份《告全市人民书》,号召全市人民组织起来,开展互救。”

朱秘书说:“我马上起草。”

“第四就是救援工作……”

“向市长,我负责路南。”

“向市长我们几个人分头去办吧。”

几名干部纷纷请战。

向国华看着这些尽职的部下,不住点头:“留下的同志,马上组织起来,做好机关自救工作,不论是死是活,凡是能扒出来的,一定要扒出来。”

大家答应一声,各自去了。

向国华转身,一口鲜血喷出来。

国家地震局,张勇一边看各地的传真电报一边听工作人员汇报。

“张局长,北京地震台来电话说,北京东南有部分房屋倒塌,北京饭店、王府井百货大楼、天安门等建筑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魏平说。

“天津地震台来电话说,天津有大片房屋倒塌。”梦琴说。

张勇抬头:“梦琴,现在还有哪些地方没有取得联系?”

“张局长,中国邮电已和全国各省市都联系上了,唯独唐山联系不上,他们没有来电话,我们也打不通。”梦琴说。

“我估计震中就在距北京二百公里范围之内。”张勇说。

电话响。

魏平接:“喂……哪里?”

“我是中央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叫局长听电话。”对方说。

魏平捂住话筒:“张局长,您的电话,军委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

张勇接电话:“喂,我是张勇。”

“震中找到没有?人员伤亡如何?叶副主席非常关心。”对方说。

魏平在一旁小声说:“已经来过十多个电话了。”

“我们找到震中马上向叶副主席汇报。”张勇说。

唐山的街道上开始混乱。

一群灾民不顾一切地在路上跑。

有人喊:“快跑呀,就要发生海啸了,再不跑唐山就要陷下去了。”

郭朝东痴痴呆呆地走,边走边念叨:“爸……妈……朝辉……全完了……全完了……”逃难的人群卷过来,把他卷进去,他也混在人群中跑。

周海光在废墟上面和人们一起扒着遇难者。

一群人跑过来,有人喊:“快跑啊,唐山要陷了。”

废墟上的人们丢下工具,跟着跑,逃跑的人群如滚雪球一样朝着一个不确定的目标滚动。

周海光跑下废墟,拦住逃跑的人们:“站住!站住!大家不要慌,唐山不会陷下去,大家赶快救人……”

众人错愕,站住,没有人动。

只有一个人不听他的,推开人群,跑。

是郭朝东。

周海光一把揪住他:“郭主任!郭朝东!”

郭朝东仍未回过神来,喃喃着:“完了……都完了……”忽然神经质地对周海光大叫:“别抓我,松手啊!松手啊!让我走……”

周海光也大叫:“郭主任,不能走啊,救人要紧啊。”

郭朝东一愣,冷笑:“现在谁还顾得上谁呀……”

人群中有人附和:“就是,活命要紧,咱们赶紧跑吧……别听这个人的,还是保自己的命要紧啊……”

人群开始涌动。

周海光急了:“站住。”然后,指着郭朝东说:“郭朝东,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共产党员,现在唐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制造谣言,蛊惑人心,跟着群众逃跑?”

郭朝东突然双手抓住周海光的衣领:“姓周的,共产党员难道就不能活命吗?你整天喊地震,地震,这下地震来了,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你赔我爸……你赔我妈……还有我弟弟……”

“你疯了。”周海光大声说。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大家还不认识他吧?他就是地震台的台长。”郭朝东果真像疯了一样,指着周海光向人群喊。

人群激怒了,无数亲人的鲜血染红无数双眼睛。

人们顺手抄起木棍、钢筋、铁条、石块,向周海光围过来。

“你……真的是地震台长?”一个青年指着周海光问。

“我是。”周海光答。

“打死他。打死他。”郭朝东喊。

“打死他。打死他。”人们喊。

“这么大的地震,你们一声不吭,把你们都枪毙了,也解不了唐山人的气。”一个老人喊。

青年愤怒地挥拳,打在周海光的脸上。

接着是一棍,打在他的后背。

周海光一头栽在地上,口袋里掉出一块女式手表。

郭朝东捡起来,仍在喊:“打死他。打死他。”

雨点似的砖头石块飞向倒在地上的周海光。

晨光小心翼翼地露出头,看唐山,由每一个缝隙钻进,看唐山的地下,埋着的人们。

向文燕蹲在桌下,已经成为土人,咳嗽不止。

边咳嗽边扒着散碎的砖石。

周海光慢慢爬起来,血糊住眼睛,耳朵、鼻子、嘴,都在流血。

脸已经看不清,脸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刚爬起来,一个青年举起一棍,打在他的头上。

他再次栽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不动。

愤怒的人们没有一丝怜悯,一个人上去又是一棍。

周海光在打击下又动起来,爬,眼前没有人影,只是一片血光,他面对一片血光跪下,喑哑的嗓子发出低微的声音:“打吧,你们应该打死我,是我对不起唐山人民,是我对不起唐山啊……”

一个小伙子举起铁棍,向他的头砸。

许多人也举起手中的工具,向周海光砸。

“住手。”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冲出来,扑到周海光的身上,用身躯护住他。

砸下的棍棒石块都落到那个人身上。

向文燕从碎石堆里钻出来,慢慢站起,眼前的景况使她惊骇,不由后退。

医院成为一个石堆,只有几个房间残存,残存的房间也掀去了大半,几面残墙兀立,房间里的病床、衣架、脸盆架清晰可见。

一个女患者大半个身子倾到外边,双腿被压着,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

一个年轻的女兵高悬在半空,胸口血肉模糊,一根粗大的钢筋穿透胸膛。

文燕突然大喊:“海光……海光……”朝大门跑。

护住周海光的是向国华,向国华把周海光紧紧压在身下,自己的身躯承受着那些棍棒石块。

人们住手,一个青年指着向国华问:“你是谁?你为什么护着他?”

向国华慢慢坐起,擦嘴角的血,看着愤怒的人们。

青年又举起棍子,朝周海光砸。

“你们都给我住手。”向国华愤怒地大喝。

青年被镇住,扬起的棍子滑落。

向国华扶周海光坐起,周海光擦眼前的血,睁眼,看向国华。

向国华站起:“同志们,唐山的父老兄弟们,我是市长向国华,这些都是我的错,与地震台无关,是我对不起唐山父老,你们不能打他,要打,你们打我……你们打我……”向国华大吼着,跪在大家面前。

人群静默,人们呆了。

一位老人上前,扶起向国华。向国华站起:“地震台的同志没有错,他们的亲人和大家一样,也在遭受地震的折磨,可他们不顾亲人的安危还在坚持工作,同志们,地震无情人有情,砸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杀死一个没有被地震砸死的人吗?难道还恨唐山人剩下的太多吗?”

人们无声地扔掉手里的棍棒石块。

向国华看到郭朝东:“郭朝东,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郭朝东低头。

“你马上回指挥部听候处理。”向国华说。

郭朝东低头离去。

“同志们,目前全市人民要团结起来,抓紧每一分钟时间,把埋在废墟下的同胞们都救出来。”向国华对着人群大声说。

人们无声地散去。

向国华扶起周海光,周海光的声音微弱:“让他们把我打死吧,我想死……好好的一座城市转眼就成了墓地,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海光,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要振作起来。”向国华对着周海光的脸说。

“我没法振作,求求你别再管我了好不好?”周海光突然大叫。

向国华狠盯着他,突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周海光呆呆地看他。

“周海光,我需要你,唐山需要你,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做,还有余震在威胁着我们,我命令你到抗震指挥部来,我们要尽最大的力量把死亡人数降到最低。”

周海光的眼里有了泪水。

文燕跑到大门,大门已经成为瓦砾堆,几步即可迈过,但是她发现出不去了,整个医院大楼前面的空地已被伤员占满。

光着脊梁的小伙子用自行车驮着年迈的母亲,母亲的半边脸吊下来。

赤脚的汉子背着腿折的媳妇,媳妇的腿骨支出来,白惨惨吓人。

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身上只披一件窗帘,胸前一片青山绿水。

年迈的大爷穿一件鲜艳的百折裙,抱着已经死去的孙子。

八路军、新四军和“国军”、“日军”在这里混为一体,这都是各级文艺宣传队的服装,被人们捡起穿在身上。

人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医生,活下去。

看到向文燕,一个姑娘像见到亲人,趔趔趄趄走来:“医生……救救我……”说完,倒在地上。

拉伤员的汽车来了又去,鲜血顺着车厢流,流到路上,流出长长的血辙。

还有伤员朝这里爬,爬一段,歇一段,再爬。

国家地震总局的总机室里,梦琴坐在总机前要电话:“喂……给我接唐山地震台。”

“我们一直在接,唐山接不通。”对方说。

“喂,你给我接唐山,随便哪个单位都行,你给我接……”梦琴急躁。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唐山接不通,哪个单位也接不通。”对方也急躁。

文燕呆呆地看眼前的惨状。

陈医生、丰兰和另外三名护士也由废墟里爬出来,走到文燕身边:“文燕姐,你还活着。”丰兰拉住文燕,要哭。

“丰兰,别哭,我们活下来就好。”文燕也拉住丰兰。

“向大夫,你看这么多受伤的,我们怎么办呀?”陈医生说。

陈医生的话被周围的人听见,听见的人大喊:“我们有救了,这里有大夫,有活着的大夫。”

人们如潮水般涌过来,把他们围住,数不清的口一齐说话,听不清谁说得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他们都在企望能够有人给他们医药,给他们治疗。

可是,他们只有几个人,没有器械,没有药品,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在众人的祈求声中,向文燕一时想不出任何办法,而陈医生和护士们又都看着她。

见她无语,人们不再挤,也不再嚷,人们静下来,静得出奇,不知是谁带头,人们静静地跪下,扶着、抱着他们奄奄一息的亲人,跪下。

“大夫,大夫,救救孩子吧,我们全家就这一根独苗啊……”一位老大爷抱着已死的孙子,跪着,哭着,叫着。

“救救啊……”众人也都哭起来,哭着叫。

向文燕的眼泪落下来。陈医生和护士们的眼泪也落下来。

“大伙都站起来呀,你们这样,我们的心都要碎了。你们站起来听我说,我们大家要振作起来,你们先把亲人放下,医院的药品器械库塌了,现在大家只有一起去挖,把药品器械挖出来,你们的亲人才有救。”向文燕大声说。

“大夫,我们去扒,我们去挖。”人们嚷。

“能出把力的,跟我走。”陈医生含泪一呼,很多年轻人随他去了。

文燕对丰兰说:“丰兰,你带人去找几张桌子,当手术台,看看其他还有能用的东西,也都搬过来。”

“能动的跟我走。”丰兰也含泪叫,一群人跟着她走了。

“你去找一辆能拉水的车来。”文燕对一位护士说,护士答应,跑步走了。

“你跟我去选择场地。”文燕对一位护士说,护士跟着她走。

一辆唐山牌照的红色矿山救护车在北京长安大街上疾驰。

红灯。

闯。

又是红灯。

闯。

交警走下岗楼拦截。

闯。

交警驾车追。

警笛长鸣。

救护车在新华门前急刹车,交警的车也赶到,包围。

车上下来两个人,交警们愣了,两个男人,只穿短裤,周身是灰尘,是血迹。看不清脸,脸上也是灰尘,是血,只有眼睛是白的,牙是白的。

“我们是唐山的,我们来向中央首长汇报。”老李说,说着,便一趔趄靠在车头,老曹把他扶住。

中南海会议室里,几位中央首长焦急地在地上走,时而小声说几句话,工作人员全都不出一声,空气紧张。

一位军人领进老李、老曹和司机小崔,几位首长迎过去,把他们抱住:“唐山的同志,你们来得好啊。”一位首长说。

老李拉着首长大哭:“首长啊,唐山平了,唐山全平了。几十万人压在下边啊,快救唐山啊。快救唐山啊。”

几位首长震惊,眼圈也都红了。

一位首长问:“开滦井下有多少工人?”

“两万多人。”老李哭着说。

“你们坐下,详细说说唐山的情况。”一位首长说。

国家地震局,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走进张勇的办公室。

“确定了吗?在哪里?”张勇问。

“确定了。唐山。”工作人员说。

张勇走向地图,魏平等人也围过去。

“根据地震台网和我们的测定,震中在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震源在地下十六公里,震级是七点八级。”魏平说。

“立即向叶副主席汇报,向国务院汇报。”张勇的拳头砸在地图上。

魏平答应着出去。

梦琴捂住脸哭,哭着跑出去。

中南海会议室的外边,各种轿车排满,各部委、解放军各总部军兵种的首长都到这里待命。

会议室里,老李几个人已经洗了脸,换上崭新的军装,坐在沙发上。

几个首长围着他们坐。

一位首长说:“老李同志,你们都是从灾区来的,掌握第一手情况,我们听你们的,你们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快派解放军到唐山救灾,不怕多,越多越好。”老李说。

话刚落音,一位穿军装的首长站起来:“命令。”

十几名解放军军官应声而进,站成一排,同时打开文件夹记录。

“命令某某军、某某军、某某军,立即向唐山开进,边开进,边收拢。”

十几名军官一齐合上文件夹,走出去。

“首长,要把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调往唐山。”老曹说。

一位首长站起来:“煤炭部到了没有?”

“到了。”一位部长应声而进。

“立即调集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立即登机,赴唐山救灾。”首长大声说。

部长答应一声,快步走出。

“首长,要急派全国各省市的医疗队到唐山,唐山的伤员太多了。”小崔说。

一位首长站起来:“卫生部到了没有?”

“到了。”一位部长快步走进来。

“马上组织全国各大省市医疗队,火速赴唐山抢险救灾。”

“是。”部长快步走出。

枪炮齐鸣的演习场上,进攻与防御的双方交战正酣。

突然枪炮戛然而止,战士们火速登车,向唐山,前进。

部队营房里,炊事员把蒸得半熟的馒头掀到一边,一瓢水浇熄炉火,背起行军锅,登车。

通往唐山的各条道路烟尘滚滚,马达轰鸣。立刻被行进的解放军车队挤满,十万大军赶赴唐山。

天上无数飞机呼啸而过。

首长的声音:“我命令空军除战备飞机外,全部运输机飞往唐山救灾。”

看不到头的大货车车队,无数工人干部往车上抢装物资。

首长的声音:“国家物资总局立即调集物资,运往唐山。”

医院里,刚刚走下手术台的医生,把橡胶手套一甩,白大卦都来不及脱,马上登车。

飞机场上,穿着白色大褂,手提简单医疗器械的医生护士跑步登机。

首长的声音:“各省市医疗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唐山。”

矿井里,全副装备的矿山救护队员匆匆撤离,向罐笼疾进。罐笼提升。

井口,罐笼刚停稳,救护队员跑步登车,卡车疾驰。

首长的声音:“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全部飞赴唐山,救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