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江孜战役(二) 第八节

几乎没有停顿,戈蓝上校就发动了第三次进攻。

从寺后的神山顶上下来的是子弹雨,从面前洋魔阵地上射来的是炮弹雨。紫金寺遭受着立体打击,守卫它的西藏人只能躲在殿堂里,祈望炮弹不要穿越房顶落下来。许多僧舍平房被炸塌,古老而排场的紫金寺已是满目疮痍了。

炮轰之后,立刻就是步兵进攻。

西甲喇嘛决定:把敌人放进来打。放进来后,神山上的十字精兵就不会朝紫金寺开枪,正面的炮弹也不会乱炸了,可以保护西藏人,也可以保护紫金寺。

欧珠代本诧异道:“怎么能放进来打?放进来多少?”

西甲喇嘛说:“越多越好。只要我们不死,紫金寺就是我们的。”

果姆说:“你们听寺里的佛在说什么?说我们不会死。”

巷战开始了。紫金寺殿堂、僧舍、囊欠(活佛府邸)、民房片片相连,巷道路径纵横交错,对陌生人几乎就是个迷宫,进得来,出不去,何况十字精兵在明处,西藏人在暗处。暗处的西藏人除了火绳枪,还有刀剑棍棒。《圣史》上说,这一场战斗无法描述,没有主要战场,没有主力部队,更没有主要战士。哪儿都在打,哪儿都在死人流血。几乎所有的庭院殿内都发生了近身肉搏。紫金寺的全部佛像都见识了这场血腥冲天的信仰之战。更多的十字精兵走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是死。死前,西藏人尽情嘲弄着他们的莽撞:“噢呀,原来洋魔是没有眼睛的瞎子,不撞到墙上是不回头的。出路在头顶的天上,有本事你们飞起来逃走吧,就像那只乌鸦。看啊,天上飞过了一只不怕死的乌鸦。”

十字精兵退了,退回去的没有几个。

现在,戈蓝上校怒火冲天。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手下留情。他指的手下留情是:炮弹只打在了巷道场院和僧舍平房上,而没有瞄准那些高崇富丽、雄伟壮观的佛殿经堂,好像他跟西藏人一样珍惜着紫金寺。不了,不能再珍惜了,就算摧毁所有的文物珍宝,十字精兵也不能再损失兵力。他下了命令:炸平紫金寺。但命令还没有来得及执行,他又急急忙忙改变了。

来了一个人,带着一队西藏人,风尘仆仆。

戈蓝上校吃了一惊:“你们没有死,也没有散,居然还能来帮助我们,果果中尉,莫不是上帝给我恩赐了你?”

果果中尉说:“不是没有散,散了一些人,留下的这些都是没办法散回家去的,散回去就是死。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果果背叛了佛教,正在帮助十字精兵攻打西藏人。我们只能藏起来,不能露头,一露头就是死。可是我们能藏多久呢?又能藏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回来,上校。”

戈蓝上校说:“死心塌地跟着我们吧,上帝会保佑你。”

果果中尉一脸隐晦,低着头说:“上帝我是不信仰的,我信仰佛。我跟你们打仗也是为了不离开佛土西藏。”

戈蓝上校说:“不信仰上帝的十字精兵是没有的,也许你不久就会转变。因为上帝给你的远比佛给你的要多得多。你大概已经听说我这次带来了多少兵力,武器装备也比以前好多了,看看我们的大炮小炮你就知道。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在我们占领拉萨之后,我会推荐你出任……拉萨市长,或者更高的职位。”

听到尕萨喇嘛的翻译后,果果中尉扬起头说:“我来这里是要告诉上校,你们不能再进去了,进去多少死多少。要进,得由我带着你们进去。我是紫金寺的施主,熟悉这里的所有殿堂路径,不会乱走,更不会走到走不通的路上去。我知道占领什么地方,才算真正占领了紫金寺。”

戈蓝上校望了望天空,看到下午的阳光正在染濡天上的蓝,绝妙的金蓝色光晕似乎在用上帝的口吻笑呵呵对他讲话:上校有福了。戈蓝上校审视着果果中尉,想不出对方有任何引人入彀的理由,这才说:“那就开始吧,我可以让你带走一个纵队,再加上你的人。”

对西甲喇嘛来说,这一次巷战是措手不及的。他吃惊十字精兵居然那么快就熟悉了紫金寺,死胡同绝对不进,沿着最便捷的路,直奔楼层高的建筑。

紫金寺最高的楼层有四层,那是寺院的中心,叫吉祥宝洲,一层是拥有四十根柱子的大经堂;二层是卡拉扎仓,也就是显宗经院;三层是医明经院曼巴扎仓;四楼是一些佛堂和密修室。十字精兵首先集中兵力占领了吉祥宝洲前面的护法殿,以此为依托,用机枪和来复枪密集的子弹,压住来自吉祥宝洲的火力,然后沿着不熟悉的人绝对无法行走的房顶路线冲过去,占领了三层曼巴扎仓和四层佛堂,然后从楼梯和窗户甚至从地板上打洞射击,把二层的西藏人赶到一层,又用同样的办法,把簇拥在一层大经堂的西藏人全部赶出了吉祥宝洲。

就在西藏人从大经堂蜂拥而出时,护法殿窗口的机枪和门内来复枪一阵猛扫。尸体在这里堆积起来,西甲喇嘛悲惨地吼叫一声:“佛祖,佛祖。”

西甲喇嘛也是从大经堂逃出来的。这里是整个巷战的指挥部,现在指挥部首先被十字精兵端掉了。奔逃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影:果果代本?这才意识到现在是西藏人打西藏人,果果比他更熟悉紫金寺。

跑到安全的地方后,西甲喇嘛叫来几个打枪打得准的,要他们务必击毙果果。但是他们找不到果果。果果中尉知道西甲喇嘛已经看到他,警觉地藏了起来。

占领了吉祥宝洲后,果果中尉告诉十字精兵:“不要乱闯,不要见路就走。向四周扩大战果,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打。”他们有绝对优势的火力,这样的战术很奏效,很快就占领了紫金寺的一半地盘。这时,作为后盾的戈蓝上校亲自带领两个纵队扑了过来,分兵围住了紫金寺所有还没有占领的建筑。

但大部分建筑里已经没有了坚守的西藏人。西甲喇嘛及时把部队集中到了紫金寺的东部边缘。事实上紫金寺已经失守了,当然是预料中的: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战法只能带来这样的结果。

西甲喇嘛此刻站在两层高的囊欠房顶上,命令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带着打剩下的人迅速撤出紫金寺,向宗山城堡集中,自己和总管卫队留下来,等待着果果的露面。

欧珠代本去了,片刻又带了十几个人回到西甲身边,说:“大喇嘛,我知道你要干什么,队伍都交给奴马代本了,我和果姆跟你在一起,是死是活我们不能把你丢下。”

果姆说:“大喇嘛,欧珠说得对,我们死活在一起。”

西甲说:“你们不要在这个时候说死。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紫金寺丢了不算什么,我们还有整个江孜,还有宗山城堡。寸土必争的意思就是不能死,你们都下去,现在这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欧珠代本和他的人以及总管卫队都退到楼梯上和楼梯下,很不放心地盯着西甲喇嘛,随时准备冲过去。

这时戈蓝上校带人冲进了通往这边的巷道,突然停下,看着房顶上迎着晚霞屹然不动的西甲喇嘛,有些犯怵:他好像在火烧云里燃烧,他为什么不躲闪?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来复枪的射程之内?西甲喇嘛,幸亏西藏只有一个西甲喇嘛。他朝前方打了一枪,并不是想打中西甲喇嘛,而是想打掉西甲喇嘛的威风,没承想却打出了对方的一声吼叫:

“果果,果果,果果你给我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戈蓝上校在问过尕萨喇嘛后,对身边的人说:“把果果中尉给我叫来。”

有人立刻回答:“果果中尉已经来了。”又指给上校看。

果果就在前面一间经轮房里,正在用一支来复枪瞄准着西甲喇嘛。从他的角度,整个西甲喇嘛从头到脚都暴露在他眼前,而且距离只有三十步。

戈蓝上校不喊了,也没有命令别人开枪。他希望听到果果中尉的枪声,看到这个高大壮硕的喇嘛、令他佩服的西藏前线总指挥,倒在自己人的枪弹下。

西甲喇嘛显然没有发现藏在经轮房里的果果中尉,又开始喊:“果果,果果,你要是西藏人,你就给我站出来,听我说几句话。”等了几秒钟,又喊道,“不敢站出来是不是?但你的耳朵已经伸到我的嘴边了。我昨天见到你阿妈了,你阿妈哭着说,我怎么生了一个该下油锅的儿子啊,他帮着洋魔打西藏人。你阿妈要去大雪山下转经赎罪了,为一个背叛了西藏的儿子,她要终生给神佛磕头给西藏下跪了。我昨天见到你儿子了,他说我没有阿爸了,我的阿爸投靠了洋魔就不是我的阿爸了。他如果还是我阿爸,我就得在所有人面前低下头去,即使贱人的语言也会像石头一样砸死我了。我昨天见到你爱过的女人了,女人说那个跟我好过的人,他不是果果代本,就是名字叫个果果代本,他情愿吃洋魔的屎,也不吃西藏的青稞,猪狗不如的果果,是饿死鬼托生的,谁给你好吃的你就跟着谁。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狗了,狗对我汪汪汪地叫,说你把果果给我叫来,我要咬死他。我的羞辱就像我的皮毛一样多,别人一说我是果果家的狗,我都想死了。我昨天见到你家的牛你家的马了,牛和马把屁股对着我不理我,说你一个前线总管,为什么不打死果果?你不打死果果,你就不要见我们西藏的牛马羊猪了。我还见到给你起了名字的喇嘛了,他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当公牛发狂斗殴的时候,被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下地狱都不配的人,你听着,你已经没有活路了,你在洋魔的队伍里,西藏的冤魂迟早会吃了你。你现在就站出来,站出来让我前线总管打死你。如果你没脸站出来,那就自己打死自己吧。这是你挽救你阿妈、你阿爸、你儿子、你的女人、你家的狗、你家的牛马羊猪的唯一办法。你不死,他们就会赎罪而死,羞愧而死。你好意思看着你的亲人和你家那些有良心的畜生一个个为你死去吗?我是丹吉林的大喇嘛,是达赖喇嘛亲自下文书任命的前线总管,我现在宣布,佛开除你了,佛现在就等着你死呢,你要是不死,佛就开除你们全家,包括你已经死去的爷爷奶奶、你的祖宗八代。”

西甲喇嘛还要说下去,但枪声打断了他的话。

经轮房里的果果开枪了。他没有扣动来复枪的扳机,而是掏出了十字精兵配发给中尉的手枪。枪口是对准自己的,自己的嘴巴。似乎早就有预谋,不然情急之下他怎么知道自杀的子弹从嘴里打进去才会死得万无一失呢?

等果果中尉扑通一声倒下,戈蓝上校才意识到西甲喇嘛正在用语言的武器消灭这个给十字精兵立下汗马功劳的西藏人。他立刻举枪朝西甲喇嘛射击,但打中的却是扑过来抢救西甲喇嘛的欧珠代本。

欧珠代本只是丢失了一只耳朵。他捂住自己右边的脸,觉得生死关头有没有耳朵都一样,便挥手甩着血点子,喝令总管卫队的人裹挟西甲喇嘛离开,自己指挥带来的十几个人爬上囊欠房顶掩护。

“还有你,不要上来。离开,快离开。”欧珠代本指着果姆说。他是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对老婆说话。果姆愣住了,听话地站在楼梯上。

西甲喇嘛回头看了一眼,惊呼道:“啊呀,女人不能死。”他奋力甩开总管卫队的人,也不管自己是喇嘛对方是女人,跑过去一把揪住果姆的氆氇袍,拉起来就跑。

几乎在同时,地面上和神山上的十字精兵都把密集的子弹射向了房顶。欧珠代本和所有掩护西甲喇嘛的人,很快趴着不动了。

戈蓝上校命令部下停止射击,感觉着突然出现的平静,带人走了过去。等他站到房檐下,仰头看着房顶上一个个耷拉着血脑袋的西藏人时,突然感到眼前一阵摇晃,是天地房屋哗然震动的摇晃。他惊愕四顾,一身冷汗像血一样冒了出来。只见欧珠代本和他的十几个部下都脸朝下匍匐着,都睁着血红大眼。血眼突然滚动起来,西藏人一个个蹦跃而起,张开血嘴,丫杈着手臂,淋漓着鲜血,从房顶扑了下来。

十字精兵被压倒了一大片。包括戈蓝上校,在被压倒的瞬间,毛骨悚然的恐惧袭遍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发抖。他们以为那些扑向自己的西藏人一定还会继续拼命,便也在惊怕中拼命爬起来,正要逃跑时才发现,那些西藏人都死了,或者说他们早死了,灵魂在离开身体的最后一刻,驱动肉身,又来了一次剧烈的反抗。

反抗的目的是,为了撤退的西甲喇嘛走得更远一些。

还有果姆。果姆一直被西甲喇嘛死拉硬拽着,不然她早回到丈夫身边去了。她知道丈夫死了,突然爆出一阵狂笑:“欧珠,欧珠,欧珠代本,你怎么死了?那么多西藏人死了,你没死,我就想,你的命、我们的命,怎么这么长啊,佛在保佑我们。现在你突然死了,你没把我叫上就先死了,欧珠,欧珠,欧珠代本,你死了我的主意出给谁、我的山歌唱给谁?”说着,她号啕大哭。

戈蓝上校命令几十名士兵骑着马全速追击西甲喇嘛,但是没有追上。天黑了,黑得一星天光都没有。想想真奇怪:整个白天都是丽日晴空,到了晚上没见云雾遮天,但月亮星星却没有了。

尕萨说:“要是他们烧毁了寺院,就没有理由再抵抗。”

戈蓝上校回避着对方的眼光说:“不能这样说尕萨喇嘛,我们是朋友。你想想,如果是我们烧毁了你的寺院,我为什么还要陪你来这里呢?”

“尕萨喇嘛,死有余辜的尕萨喇嘛。”有个声音爆炸一样响起来。

人们看到,天王殿的石阶旁,有个老喇嘛突然跪了起来,咬着牙,拖着伤残的腿往前爬了几步,就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受伤的猛兽,用痛苦得失去了焦点的眼光瞪着前面,喊道:“尕萨喇嘛你回来了?你这个祸害,是你把洋魔领到这里来的吧?洋魔把佛像抢走了,洋魔把寺院烧掉了……”

戈蓝上校立刻偏头命令部下:“打死他。”

一阵来复枪的扫射。十字精兵用几十颗子弹消灭了这个在黎明时分的屠杀中漏网的证人。但这个多活了几个小时的证人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让尕萨喇嘛明白:一切都是戈蓝上校的安排。

尕萨喇嘛眼睛里冒出了恨怒、绝望的魔气,走过去从死人怀抱里拿起那根血污的金刚杵,捧在手里,突然笑了,望着戈蓝上校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拿走这个呢?它可是好东西,莲花生大师降服妖魔的法宝,比佛陀的头盖骨重要多了。因为离开了萨玛寺,佛陀的头盖骨还不如我的头盖骨,可是金刚杵到了哪里都是金刚杵。来啊,上校,你应该亲自带着它,它会让你有大福气、大法力的。”

戈蓝上校不认为这里有诈。他太了解尕萨喇嘛了,奴才一个,多大的委屈都能承受,只要能苟延残喘。他没有多想,欠腰去接,头正好贴服在马头之上。尕萨喇嘛突然大喊一声,双手攥紧,握着金刚杵,朝着对方的头猛刺过去。遗憾的是他事先缺少设计,不知道这样的暗杀必须要有闪电的速度,不能打雷似的提前喊一声给自己壮胆鼓劲。他的喊声让戈蓝上校惊悚而起,仰身躲开。金刚杵咕咚一声,就像掉入一片大水中那样刺进了马的眼睛里。战马一声长嘶,跷起前腿,差点把戈蓝上校摔下来,然后驮着慌恐的主人,也带着戳进眼睛的金刚杵,痛叫着疯跑而去。

十字精兵惊呆了,回望着戈蓝上校。他的卫兵奋力追过去。尕萨喇嘛哈哈大笑:“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佛陀的头盖骨了;没有了,没有了,西藏没有我的萨玛寺了。”他回身就走,走进寺院的废墟,转眼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烧败的寺院重新燃起了大火。从惊马上侥幸脱险的戈蓝上校看到,尕萨喇嘛搬来许多烧残的木料,集中在一间完好无损的佛舍里,把木料和自己一起点着了。他是在火中涅槃了,还是死后直接进了地狱,《圣史》上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