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则利拉山 第八节

戈蓝上校已经得到容鹤中尉占领则利拉山顶的消息。一个被英国人雇用的哲孟雄藏人装扮成西藏人,趁着俄尔总管率兵败退的混乱,直接从则利拉山经勒布、念那到达了纳塘。戈蓝上校本来准备在纳塘让十字精兵稍事休整。得到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队快速进发。路上,戈蓝上校在心里一再地点头:不简单啊达思牧师。你终于证明上帝和佛都属于你。但在你心里,上帝和佛肯定不是一半对一半,上帝永远是称霸的、高位的、明光四射的。容鹤中尉也终于证明他是个富有勇气和牺牲精神的军人,大英帝国需要他。现在就看这一仗了,全歼西藏军队,直奔腹地拉萨。

就在西藏人的先头部队距离则利拉山五百米的时候,戈蓝上校追了上来。炮击是必需的,殿后的果果代本团奔逃而去,推动了居中的总管卫队和森巴军,又推动了前面的朗瑟代本团。黑压压一片败军倾泻而去,闯进了一无遮拦的大洼地。则利拉山顶的容鹤支队早已做好准备,机枪和来复枪一起扫射,立刻洒下一天子弹来。西藏部队无法前行,赶紧转回,再次沐浴在戈蓝上校的炮弹之下。

俄尔总管面无表情,呆望着前后,摇摇头:“完了完了,西藏完了,佛教完了。迪牧摄政王,我愧对你的信任了。”他这时想到了死,已经不可怕了。因为不死是不可能的,除非洋魔不是魔,除非面前有天路。他放弃了指挥,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身边的人说:“都念经吧,死前念念经,灵魂去得利索些。”

他身边的人念起了经,接着整个总管卫队念起了经,念的不一样,反正都是经。经声辐射着,所有三个代本团的残余部队都念起了经。经声悲怆而凄凉,很多人边念边哭:有默然流泪的,有低泣哽咽的,有号啕大哭的。没有人制止哭声,都在想:要死就快些死,赶紧来吧子弹和炮弹,亲亲爱爱的子弹和炮弹。

西甲喇嘛醒来了。似乎是被炮轰和枪声惊醒的,眼睛发痴地望着天,然后便一左一右地骨碌来骨碌去,好像他的心脏就是他的眼睛,跳一下就是骨碌一次。后来西甲说他这是在判断:到底怎么了,那边是炮,这边是枪?他就是死了也能听出这枪炮是洋魔的。等他判断清楚了,眼珠子就不骨碌了。他撕着面前马翁牧师的衣领坐起来,然后那手就死死地攥着,再也没有松开。马翁牧师不得不弯腰贴着他。

西甲喇嘛吃力而沙哑地说:“让他们停止打枪,你,救了我的人,让山上的洋魔停止打枪。”

马翁牧师长喘一口气:“上帝啊,你活过来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西甲喇嘛的祭品,还将在西藏的土地上艰难行走。

但是死亡对他的挑战并没有消失。西甲喇嘛不仅越来越紧地撕着他,而且让陀陀喇嘛把牧师卫队的人全部缴枪拥绑。

西甲喇嘛撕着马翁牧师站了起来。似乎他体质好得只要能活动,元气就会沛然而起。他威胁道:“我可以立刻打死你,但想到你对我们有用,手就软了。”

马翁牧师吃惊道:“喇嘛,你不应该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上帝在天上正看着你。当然你不必感激我,但一定要感激上帝,是上帝让我救了你。”

西甲喇嘛说:“我认识你们的上帝,他来西藏就是要吃西藏的羊肉,这个饿死鬼转世的上帝。我给你们的上帝说,山上的人必须放下武器,让我们的人过去,我们的人是俄尔总管和奴马、朗瑟、果果三个代本团。不答应我,我就杀了这个黑袍子的人,还有这里的所有洋魔,统统都杀。你猜你们的上帝怎么说?”

马翁牧师迷惑地瞪着西甲:上帝怎么说?

西甲说:“你们的上帝说了,听这个喇嘛的,黑袍子和所有我们的人都不能死。”

马翁牧师点点头,似乎说:上帝当然不希望我们死。

西甲说:“那还犹豫什么?快派一个人上山去说,让洋魔的枪闭嘴,不要再嗒嗒嗒了。”

马翁牧师眼光扫向了一个卫兵。卫兵被迅速解除捆绑后,朝则利拉山顶爬去。

容鹤中尉不会不知道人质的性命危在旦夕,但他还在权衡利弊。在他看来,消灭西藏人的有生力量,比仁慈地保护马翁牧师及其卫队的性命更重要。或许这一仗是最关键的,消灭了这些西藏人,我们就能大踏步进军拉萨。正在犹豫时,他看达思牧师走来。

达思牧师说:“我知道中尉是个真正的军人,军人在今天是不应该在乎上帝之爱的。如果有人杀了耶稣,而你却在对他讲仁慈,那是最大的不仁慈。中尉,为什么枪声稀落了?机枪呢?叭嗒嗒嗒,响起来啊。中尉,有人没有开枪,我发现自从有人送来马翁和他的卫兵成了人质的消息后,你的部下就偷懒不开枪了。”

容鹤中尉一愣,没想到达思会这样说,顿时有些疑惑:“达思牧师难道也不在乎上帝之爱?”

达思牧师表情冷酷地说:“等马翁牧师死了我才可以在乎。”

容鹤中尉更奇怪了:“为什么?”看对方欲言又止,便问得更急。

达思牧师激愤地说:“马翁牧师以为他是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就能代替上帝的使者在十字精兵的地位。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上帝的爱一样长命百岁,可是上帝并不保佑他,他就要死了。死在了谁手里?西藏人手里,还是英国人手里?”他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中尉,你不是一个对上帝虔诚的人,我知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样。”

容鹤中尉半晌不吭声: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十字精兵的上帝使者,难道要死在自己手里?追查起来不好说啊。何况自己的部下有人已经拒绝开枪了。更重要的是,他绝对不想成为达思牧师的杀人工具。达思既信上帝也信佛,居然敢说他容鹤中尉不虔诚。他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达思牧师,我差点犯了一个大错误。你还是去修炼你的什么金刚大法吧,开枪不开枪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突然没有了枪声。则利拉山顶一片安静。

当俄尔总管和所有西藏人被戈蓝上校的炮击枪打再次逼得跑向则利拉山时,意外地发现,阻击已经消失了。俄尔总管觉得这是个阴谋,却已经来不及仔细揣摩。总管卫队裹挟着他往前突去。三个代本团前锋的不像前锋,殿后的不像殿后,山石倾泻般地涌向了则利拉山下葫芦似的大洼地。即便这时山顶枪声大作,西藏人也不可能后退了。但让他们奇怪的是,枪声始终没有响起。当俄尔总管在必死无疑的大洼地安然无恙地走到射程之外时,才意识到,洋魔放了他们一马。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西甲喇嘛的作用,还在心里纳闷:按理说洋魔是不会突发慈悲的:佛祖啊,神灵啊,崦嘛呢,原来我们从来就没有失去保佑。西藏就是西藏。佛不保佑他的信民保佑谁啊?

西甲喇嘛远远地看着,直到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全部过去,才庆幸地长喘一口气,松开了撕住马翁牧师道袍领子的手。他朝天一望,似乎望见了佛,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朝着马翁牧师扑通跪下。一头磕响了地球:“你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已经是了,我不后悔。现在我不是了,恩人,是你救了我这个西藏喇嘛。以后我见到摄政王就说,我念了十万唵嘛呢呗咪畔,这是我给恩人的功德。摄政王会说,那就让他长命百岁,一百颗子弹打不死。”西甲起身要走,突然又回来,再次扑通跪下,再次磕响了地球,说,“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也是你救的,没有你他们过不了则利拉山。我给他们说,让他们也把念‘嘛呢’的功德送给你。你更加长命百岁,两百颗子弹打不死。”

西甲喇嘛觉得已经了却他的报恩心愿,起身走了,失血过多的身子有点摇晃,显然是虚弱的。一群陀陀喇嘛跟上了他。霞玛汝本犹豫了片刻,也带着自己的人追了过去。他不断回望着马翁牧师,复杂的表情表明他心里很乱很迷惘:到底怎么办,是继续跟着马翁牧师,还有回归西藏人的阵营?

马翁牧师朝霞玛挥挥手:“去吧去吧,不要犹豫,我们还会相见的。”

霞玛汝本不再回望了,表情变得单一,心里只剩下悲伤,大手一把一把抹着脸,一抹一层泪。突然他哭出了声,悲切地问道:“都是好人。为什么要打仗?好人跟好人打仗,就是佛跟佛打仗,快算了吧,你们,还有你们。”

西甲喇嘛回头看看霞玛汝本。奇怪地问:“你说佛跟佛打仗?洋魔不杀人就是佛?”但他的心压根不在自己的问题上。对方如何回答他并不关心,他在寻找桑竹姑娘:这个一直贴身保护着他、给他安全也给他温暖的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桑竹姑娘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西甲喇嘛找了几眼没找着,也就算了,心说谁知道这野姑娘去了哪里,反正是西藏的地方,她爱去哪就去哪吧。按照她的性格。她在和她不在都是正常的。这么想着,便放下了。走了几步,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空就空到了底。这个带给他烦恼,让他害怕甚至恐惧的姑娘,一旦不辞而别,居然就像喇嘛心里没有了佛,完全是无所适从的样子。桑竹,桑竹,我不爱你,我已经是喇嘛,我早就不爱你。但是桑竹,桑竹,我又爱你,在我不是喇嘛的时候,我爱过你,我成了喇嘛后,没有忘记你。不是我不想忘,是忘不了。桑竹,桑竹,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害得我喇嘛不像喇嘛,俗汉不像俗汉。不不不,哪里是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我要是当初不离开你呢?

西甲喇嘛惦记着桑竹姑娘,回头,回头,不断回头,无可奈何地回头,终于还是放下了。以后西甲喇嘛会意识到,如果这时他没有放下,继续寻找,也许就能找到桑竹姑娘,那不该发生的一切就都会避免。可是在他最不应该放下的时候他放下了,从此便铸成大错,一个跟抛弃西藏抛弃佛祖同样重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