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正的医者眼里,没有仇人,也没有恩人,只有病人 第七节

何暮桥死后的第五天晚上,天刚傍黑又有人敲门。

秦诚问明是闾阳山的大瓢把子赵义卓求治伤,便赶紧回报程少伯。

程少伯当时正在西厢房和韩玉茑一起逗小杏圃玩,以安慰何若菡的思父情怀。听说是赵义卓来治红伤,何若菡首先就表示杀父仇人不给治,便让秦诚回绝。就说程医生本人病了,有心收治也爱莫能助。程少伯觉得对赵义卓太冷淡不好,就嘱咐秦诚转告他们进城去找名医高手国省三老先生。

没想到,秦诚一会儿又转回来说,国老先生就在门外,是他没治好赵义卓的伤才领人来请高手的,还说国老先生请他无论如何看在世交的情面上,发发慈悲收下大瓢把子,还说收下大瓢把子也等于救了他。不然,大瓢把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好交代。

此时,程汉儒也听到动静赶来,问明情况后知道土匪是不能惹的,便叮嘱程少伯不要把事弄僵,免得惹麻烦。一句话提醒程少伯,智远长老所警告年内之灾会找上门来,可能就应在此事之上,便也以为须小心应付,免得招惹祸灾,就让秦诚先把赵义卓收到回春堂去,让秦嫂赶紧烧开水,配盐水,让韩玉茑准备刀、剪、棉花、白布和蜂胶、醒魂丹,同时要烫好白酒。程汉儒说,我也来帮忙,便都去了。程少伯才把前次上山,师父的警告一一说与何若菡,请她理解。何若菡听了很紧张,再三叮嘱程少伯要小心,才放他去了。

程少伯回到东厢房,先取了一包单独收藏在炕席下面的草药,到上房让婶母在小灶上细煎三次,将药汁掺匀晾好,等他亲自来取。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程少伯才快步赶到回春堂,先与国省三老先生招呼过,又由国老先生引见了陈二斤半,最后才看到躺在门板上的赵义卓。原来,他的枪伤是在右肩肩胛,已经感染化脓,红肿得连累赵义卓右颈和腮全都又红又亮,“胖”走了形。用手摸摸头,滚热烫人,再把其脉,浮躁、狂乱又无根基,赵义卓此时已昏厥不醒,全无反应。诊察之后,心中有数,程少伯便又问国老先生治疗过程。国省三说:“赵大瓢把子的伤我当然全力以赴,先是用的麝香鳖铜散连服带敷,又吃当归草铜散止疼、消肿,问题是我没有麻沸散止痛,用火烧的镊子勉强取出子弹,伤口就不免要感染。现在你只要给他彻底刮骨疗毒,消炎止疼就好办了。”

程少伯听完,忍不住问:“伯父大人方才说用火烧镊子取出子弹,但不知取弹后又采取了何种消炎措施?”

“当然是盐水药捻子。”国省三答,“我一共下了三根盐水药捻子在伤口里。”

“为何没用蜂胶?”

“封……胶?”国省三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在伤口外封上阿胶?”程少伯这才想起,用蜂胶消炎是父亲的发现,只是自家秘法,并不曾外传过,所以连国省三这样的资深老先生也全然不知,心中便犯了思忖——父亲这个发现虽然不易,但若不传人共同使用,其妙处何以为天下医患分享?试想,如果眼前这个赵义卓若用蜂胶防止伤口发炎的话,何至于有今日之昏厥?现在父亲去世了,自己若将这蜂胶的妙用封锁起来,不让人知岂不可惜!不如将此机密告诉国老先生,让他再广加扩散,不也等于印刷成书广泛流传一样?这样想着,就说:“伯父有所不知,家父生前见蜜蜂贮存花粉经久不霉,便认定其蜂房定是抗菌物质构成,采集溶化试用消炎处理,结果百用百验,这许多年便一直用它来消毒和防感染,像赵大瓢把子这种红伤,取出弹头后若敷以精制蜂胶,便不会感染若此。”说着,取过蜂胶瓶子,从中倒出少许与国省三看。

国省三意外得此指点不禁大喜,在他看来同行都是冤家,特别是医家,各有秘方,视作衣食之本,决不示人。他活到今天须发皆白的程度,还是头一次听同行晚辈给自己传授秘诀。所以,大喜之余又不敢轻信,便反问:“少伯贤侄是说蜂胶什么炎症都可消吗?”

程少伯说:“进蜂箱偷蜜的老鼠被蜇死后,蜜蜂无法把它的尸体从蜂箱搬出,便用蜂胶封起来。鼠尸便久存其内而不腐烂,这说明蜂胶抗菌,既然抗菌,就必然消炎,因为炎症都是受细菌侵蚀才发生的。”

国省三可以不相信程少伯的真诚,却不能不相信生活中的真理。他凭自己对蜜蜂与老鼠这种客观存在事物间有趣现象的理解,觉得程少伯透露的密法确实是可靠的,便说:“既然如此,赵大瓢把子的伤,再重新刮骨疗毒后就用蜂胶消炎好了。”

程少伯就说:“伯父大人以为可行,我们马上就可重新开刀。”

国省三就问陈二斤半:“当家的看呢?”

陈二斤半早已听得着了急,就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把大瓢把子的伤治好就行,可你刚才说要什么麻沸散的秘方,还要不要了?”

听了陈二斤半的话,国省三刷地脸红了,连忙向程少伯解释说:“是这么回事,陈当家的让我想法快点治好大瓢把子的病,我想只能重新开刀,刮骨疗毒,可你伯父我手里没有麻沸散的方子,没法动刀。所以我和陈当家的说,除非和少伯贤侄把麻沸散的方子要来,不然我心有余,也是力不足。”

程少伯终于听明白了今天国省三一行的目的,不是真承认程家比他医术高明,而是想利用给赵义卓治伤的机会,从他手里要走麻沸散的秘方,这就使他很自然又联想到国燕杰窃取宫廷秘方之事,甚至还想到肖聪甫被劫丧命事件中国姓人的可疑之处,这样,一个可怕的国省三的真实面目就浮现在他的想象之中。这当然使他很鄙视,但他不想流露心里的情绪,让对方看出来。师父的警告使他不想与任何人产生摩擦和不快,所以便连声说:“好办,好办。其实若早知伯父大人就缺麻沸散的方子,知会一声小侄不就送过去了?没问题,我马上就可以开一份给伯父大人。要是那样,大瓢把子是抬回去请伯父大人亲自开刀,还是马上就在这里由小侄处置呢?”

国省三一听麻沸散方子也可以要到手,更是喜出望外,连说:“都行,都行,只要有方子,谁开刀都一样,贤侄要是身体欠佳,我回去操刀也行。看陈当家的意思吧。”说完,眼盯着陈二斤半等他定夺。

陈二斤半一旁听得清楚,对程少伯为人之忠厚与国省三为人之奸狡也全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对国省三的猥琐就很不耐烦,便说:“大瓢把子的伤,还是由你国老先生来一治到底的好,有什么事儿我冲你一个人说。现在你要的方子都有了,我看就由你来操刀吧。”

“也好!也好!”国省三连声诺诺,心里暗忖,回去开刀更好,这样程少伯给的方子和蜂胶就不敢有假。不然在这里由程少伯处置完,给他拿假方、假蜂胶回去,岂不要上当?便说:“就按陈当家的意思办,请贤侄马上开麻沸散的方子,再给我带些蜂胶,并请注明使用方法。”

“各位稍候。”程少伯说完,取出处方用纸,提笔舔墨,当场挥毫写下:

麻沸散(水煎服)

曼陀罗花 三钱,羊踯躅 三钱,当归 一两,菖蒲 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