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醒来宋学兵非常后悔自己这么轻易就缴械投降了,就被她掉几滴眼泪,加上睡一觉就新账老账一笔勾销,他觉得心里很不平。可是那一篇已经翻过去,他不能再倒回去跟她细细算账,郁闷也只能憋在心里。一连好多天他都打不起精神,醒着的时候哈欠连天,上床去又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樱桃和那个男人在小菜馆里和小客栈门口的一幕幕,心里就会抽痛起来。除了睡眠不好,他胃口也很差,鸡鸭鱼肉吃在嘴里全然无味。他以为自己生病了,可是又没有别的症状出现。
他知道自己是心病。俗话说“心病要靠心药医”,可是他却没有药。
顾正红看出他情绪低落,这天她早早下班回家,备了些酒菜,把他叫到房里喝酒聊天。
他们已经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这一段连床也上得少了。自从他和樱桃吵了架又和解之后,他每天都赶回家去烧晚饭,一方面是为了做出一个顾家的姿态,另一方面也想看看樱桃是不是每天按时回家,倒把顾正红给抛疏了。忽然见她摆酒请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意。
进了房间关上门,他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粉颊上轻轻一吻,问她有没有生他的气。顾正红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朝他柔媚地一笑。她这一笑直笑到他心里去,他的心情霎时就开朗了。
顾正红在他杯子里斟满酒,笑着对他说:“最近我看你有点恹恹的,是不是过得不顺心?”
他遮遮掩掩地说:“也没有什么不顺心……”他端起酒杯正要喝,顾正红也端起了杯子,笑眯眯地和他碰了一下,放到唇边浅浅地抿了抿,把酒杯送到了他的口边。他饮了她送上来的酒,心都酥了。他想同样是女人,她真的就像是水做的,而且那水还是清晨花苞上的露水。他心里的一个阀门忽地就松了,和她又满饮了一杯,实诚地说,“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既然问到了,我就把实话跟你说了吧。”
他便把那天下午撞到樱桃和姜老师约会的事一五一十对她说了,她听完劝他说:“这种事情看着很大。其实说大也不大,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一桩。”她看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又说,“我自己是过来人,我也是在这条田埂上跌过跟斗的,而且跌下去到现在还没有爬起来,所以不能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浅浅地饮了一口酒,继续说:“从前我年纪轻阅历浅的时候,头脑简单得不得了,什么事情都看不开,针尖大点的事情就像大山一样挡在面前过不去,有一点点不顺心就恨不得要死要活的,特别是感情上的事,更加是看得比天还大,一天到晚想的就是你爱我我爱你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这些事,心里永远是乱糟糟像缠乱了的毛线团。后来岁数大了些,经历的事情也多了点,才知道爱情其实就是个美梦,这个梦再好再甜蜜终究有醒的时候。关键是醒过来之后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跟你做没做梦、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而且说句谁也不爱听的话,啥是爱情?爱情是啥?世界上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件东西存在,不过是人编出来哄人的,说来说去,说的人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一边劝他喝酒吃菜,一边接着说:“像你这个年纪还是容易相信爱情的,到了我这个岁数,已经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我觉得如果把‘爱情’看破了,或者说别提‘爱情’这两个字,男女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反而好接受些,你说是不是?”
他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喝了一口酒,一双漂亮的眼睛眯眯的,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还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把爱情看得像命一样,我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其实爱情是爱情,感情是感情,日子是日子,各是一路,不该往一块混的。如果硬要当成一回事,实际上就是给自己出难题。跟你说句心里话,那王八蛋拔起脚来就走,给我多大的打击啊,我真有过不下去的感觉,都想把茶园一关,找个没人认得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清清净净过到老算了,也想过找个尼姑庵出家算了,甚至都想过一死了之,虽然我也知道为他去死是不值得的,我当时就是一口气过不来。你来看我,劝了我,我们好了,我也就过来了。这不是茶园子照开,日子照过,一点也不比从前差嘛!你就向我学习学习,也把事情看开些。樱桃虽说跟那个姜老师有些这样那样,那也是‘历史问题’了。这么多年她也就是这么一个老师,再没听说有别人,要我说她也算得上是个专情的人了,跟那些很疯的小姑娘比比,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你们结婚时间不长,新机器还有个调试磨合的过程,何况是两个成长背景完全不一样的人要在同一个屋顶下朝夕相处?我和滕老七不是结婚十几年还没有整合好吗?说翻船就翻船了。我劝你一句,樱桃其实还是不错的,既结了婚,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个缘分吧。她越是不停当,你越是要心定。
他叹气道:“其实我也是尽量在这么做,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她眼睛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都以为过日子是最简单的事,其实不然,要过得好就更加不容易。可是不管怎么说,再不容易也得过下去啊。”
她给他斟满了杯,两人又喝了几杯,都有了几分酒,她温情脉脉地望着他,眼睛里波光粼粼。她咯咯地笑起来,说:“我喝多了,你别听我胡说八道!”
酒酣耳热,他们携了手上床。这是他们最喜欢的节目,也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一个是情兴勃发,一个是娇喘微微,两个人醉生梦死,分外恩爱,鸾颠风倒直到半夜方才尽兴。事毕,宋学兵搂着顾正红,无比感慨地说:“要是没有你,我这日子过得多没滋味啊!”
顾正红柔柔地一笑,说:“我还不是一样?”
她披衣下床,洗了手,沏了热茶端给他。他喝了茶,说:“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歇。”
顾正红搂着他,依依不舍。宋学兵知道她不想让他走,他也很想留下来陪她,可是想到樱桃在家等着,还是硬起心肠向她告辞。她穿起衣服送他出门。他怕夜深露重她出去着了风寒,不让她送。她执意要送,拉着他的手出了房门一阴历二三月份天气,大地回春,月亮将满未满,朗朗地悬挂在天空,分外明亮,洒得一院子的清辉。穿过天井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又不约而同朝天上望去。
顾正红依偎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古往今来月亮照过多少像我们这样成双成对的人。”停了片刻她又说,“古往今来有多少成双成对的人像我们这样看过月亮!”
她的胳膊从他身后圈过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他紧紧地抱住她,满心爱恋,在月色下长久地亲吻她,和她难舍难分。
他和顾正红千恩百爱,尤其是在床上如胶似漆,不过只要一打开电脑见到刘冰清,心里的那股喧闹欢腾马上就止息了,无限的爱意立马转向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同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么花心、他一向认为自己这样的材料只配做一个老实本分的人,他心里其实也很认同那种除了工作就是回家,胸巾时时刻刻装着老婆孩子老爹老妈岳父岳母兄弟姐妹还有大舅子小姨子等等安分守己过日子的男人他觉得做那样的男人心里踏实,生活安定,还容易有好口碑,受人尊敬,这些都是他喜爱和渴望的,可是他却一不留神成了一个脚踏几条船的男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就像是走错了路不过他却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过完一天算一天。他和樱桃不好不坏,基本上就是和平共处;他和顾正红得乐且乐,在床上你恩我爱,下了床也是相敬如宾;他和刘冰清当然更不用说,她是他的梦中情人,他把心里最神圣的位置留给她,把心里最美好的感情留给她,跟她就是在网上聊聊天都能获得巨大的快乐和幸福。而且,因为有她的存在,他不认为网络上的情感是虚拟的,相反他认为和生活里一样是实实在在的。隔着那根看不见的网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和刘冰清之间的感情在不断升温。刘冰清还是不肯跟他视频,也很少跟他通电话,但只要一上线,随便聊上几句,两个人便情热爱烈,就像歌里唱的“我的眼里只有你”。他觉得无论怎么说刘冰清都是自己生活里一个重要的女人,而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有时候想到自己就像一个高超的杂技演员在三个女人当中保持着神奇的平衡,他心里会忍不住暗自得意。这种时候他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比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可是要来劲得多。
现在他最渴慕的就是刘冰清了,因为那两个已经是他的人了,只有她一个还像一只大红苹果一样高高地悬挂在枝头上。他觉得她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她是他的一个理想,甚至是他的一个梦想。
他爱刘冰清,刘冰清似乎更爱他。他们聊天时话题基本都是围绕他的,她非常关心他,而且对他的一切都极感兴趣,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小女生。但他很少跟她说他自己,从心里说他不太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状况,虽然他的生活除了和顾正红那段关系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对她保密的,他只是觉得让她知道自己生活里的这些汤汤水水说不定她会瞧不起他,他想自己怎么也要混出个人样子才值得跟她说。可是面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热情,他觉得不说也不对,那样很可能会让她觉得他不直爽不真诚。他知道女人有时候是喜欢联想的,她们能把毫不相干的事硬凑到一块,而且超级相信自己的所谓感觉,樱桃是这样,顾正红也是这样,樱桃妈还有他舅妈也都这样,所以他尽量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她——他并没有如实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情况,而是另编了一套告诉她。比如樱桃在他的描述中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乖巧听话,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务,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出去,也不喜欢上街购物,等等等等,基本都是照着她的样子反着说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把她说得这么好。樱桃妈在他的描述中是一个麻利能干好脾气的女人——“麻利能干”是真的,“好脾气”就相差甚远了,不过现在倒是对他越来越好。樱桃爸他很少提到,但也是正面形象。除了家里的这三个人之外,他也向她提到过顾正红。他向她描述的顾正红是一个非常阔气、非常仗义的朋友,对他特别好,既是他的老板,也是他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关于顾正红的事情他对她说的基本是实情,只是他把她的性别改了,他认为这样可以免得她吃醋。不过刘冰清还是细心地问他这个人为什么叫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的话她肯定要问得更多。他告诉她这些和事实不符的情况,并不觉得是在故意欺骗她,他只是为了让她心里踏实,也是为了让他们的关系不被生活中的这些杂事干扰。他固执地认为她和自己生活里的这些鸡毛蒜皮是没有关系的,不管自己过得是好是赖,她都会千千净净地住在他的心里。
他喜欢和她在网上聊天,那是他最最享受的时刻。和她聊天的时候他不再是一个整天为生计忙碌、没有钱、没有背景、倒有一大堆烦恼的男人,而是一个机灵、有趣、让人挂念、充满魅力的男人。他一点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好的印象,但他一点也不怀疑她对自己的这种盲目的喜欢。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吧,但他也并不去深究。
刘冰清同样很少跟他说她自己,他问起来她也回答得极简单,只是片言只语,总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说不了几句话题就又转到了他身上。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自己是他们之间话题的中心。
近来这一段茶园里的事顾正红给他减了许多,夜里的班也尽量不安排他,都叫兴旺去忙。吃过晚饭他有时候过去逛一圈,陪陪她,不去的时候就在家里上网,刘冰清也总上来陪他。不过他们却没法整晚聊天,刘冰清经常是聊不了多久就得走开,有时过一阵还能回来,有时一夜再不能上线。他问过她怎么这么忙,她告诉他工作变动了,她当老板助理了。他不清楚老板助理是干什么的,她向他解释说就是帮老板安排事情,也帮老板招待朋友应酬客户。他问她这个工作好做不好做,她回答说还凑合。他听她这么说心里替她松了一口气。他想做老板助理总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能多受些照顾,也应该能多拿些钱,不过他多少也有些担心,怕她被老板占了便宜。
他其实最想知道的还不是她的工作情况,而是她的个人情况,比如她有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什么人、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等等。他虽然知道隔着网络那些对他来说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影响,但他还是很想知道。可是只要他把话头往这边一引,刘冰清很快就嘻嘻哈哈把话给岔开去了。有几次他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问她,她也就三言两语打发了他。她回答他的话都是“你猜呢”、“我不告诉你”、“你想多了”、“以后再对你说”等等,结果是他问来问去,只知道她还没有男朋友,别的啥也没有问出来。不过这倒正是他希望的结果,在他心里她不应该属于别人,只应该属于他。
他知道自己自私,而刘冰清却迎合了他的自私。她发来的一句句话都表达了她爱慕他思念他眷恋他依赖他,对他牵肠挂肚魂牵梦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其实他对她也正是这样。他以前对网恋理解不了,他想两个人见不着面,拉不着手,更不要说亲吻做爱,就是在网上聊来聊去,有啥好恋的?等自己亲身体会了,才知道别有滋味。他对着电脑屏幕,顿时就能忘了身边的人,就好像电脑屏幕把他和现实隔开了。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只有他和刘冰清,而且只有快乐,没有烦恼。
这天刘冰清告诉他的好消息是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疤还没有退掉。还有一个好消息是她要回家去,她想顺道过来看看他。
他激动万分,盼望了那么久的见面眼看着就要变成现实。他真想跳过这漫长的一天天,直接飞到他们见面的那一天。
他数着日子等着刘冰清来,还偷偷藏起了两千块私房钱等着她来时用。为了替她找一家又便宜又干净而且僻静的旅馆,他转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他终于在火巷的尽头找到了一家中意的小旅店。这家旅店一共六个房间,是一座二层小楼,乌瓦粉墙,阳台上长着碧绿的爬山虎,楼梯在外面,每一级楼梯上都放着一盆花草,每个花盆里的花都盛开着,让这里的阳光也显得比别处明媚。这个旅店最小的房间只要六十块钱一夜,他说了不少好话,让老板开了房门让他进去看了。房间不大,但清洁雅致,随时可以洗淋浴。他十分中意,觉得不枉他跑了一个多星期——他感觉自己简直不是在找一家旅店,而是在找一个家。
找好了旅店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刘冰清,可是一连几天她都没有上线。他给她留言她也没有回,他想反正离她来还有一段时间,便耐心地等待。过了两天,他接到她短信,说不能来看他了,马上要去湖南,回头再给他打电话。她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不能来看他和为什么要去湖南。这“嘀”的一声让他盼了好些天的事情顿时化作了泡影。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情一落千丈。他等了两天也没有等来她的电话,他打电话过去,她接电话的地方十分嘈杂,信号也不好,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勉强听见她说几句话说不清楚,等上网再跟他细说,说完就挂了电话。他不知道她是为了替他节省电话费还是说话不方便,没有再给她打过去。他一有空就上网去等她,可是一连三天她都没有上线。那三天他烦躁不安,一边想着她不能来,一边为她担心,内心无比煎熬。
到第四天晚上他才在网上见到她,她告诉他已经到了长沙,因为住的地方偏僻,好容易才找到一家网吧。他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告诉他不是她而是她的老板出事了,因为经济纠纷被抓走了,他的店停业,她没丁作了,只好到长沙投奔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做的还是这一行,、她告诉他如果自己不走,饭碗没有了不说,很可能还会有麻烦。他问她有啥麻烦,她没有回答:他感觉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也就没再追问。
聊完关了电脑,他想她一个女孩子家只身在外,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实在是不容易。他很心疼她,可是鞭长莫及,别说保护她,就连帮她一把也做不到。想想自己,想想她,他只觉得郁闷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