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收购站里,我没有把这事告诉瘦猴,也没有交售那三个易拉罐。瘦猴以为我在池头村还专门存放了一批易拉罐,然后抬价再卖的,骂道:人都说商州炒面客老实,老实得很么,担粪不偷吃!回到剩楼,我把三个空易拉罐放在窗台上,没有香蜡供奉,就双手合十作了个揖。五富说:这又咋啦?我说:这是运气神!五富说:运气神?我说:你瞧瞧我的印堂,印堂发暗还是发亮?

没有一点敏感度,五富竟然说我印堂上长出了个疖子。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一晃皮夹,五富大呼小叫。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五富蔫了下来,说:他妈的,皮夹是装钱的,他不装?!

就知道个钱!我让五富看护照,告诉他护照是出国的证件,就像咱们用的身份证。能用护照的都是大老板呀!这么多的磁卡,或许里边存着钱,或许去打折吃饭,或许能直接购物,咱只是不会使用罢了。瞧瞧这钥匙,多大的一串!你有几个钥匙?在这个城市里,能体现一个人身份的除了住房和坐车就是从钥匙的多少来看哩。

五富却玩起了手机,手机是关着的。我们都没有用过手机,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五富说他去过二道巷的手机市场,一个旧手机可以卖到三百元:高兴,卖了它,你权当是捡了三百元!

我说:我恁爱钱的?!

五富说:你是皇帝他妈,拾穗图新鲜呀?

有些东西是能要的,有些东西就要不成,我说:月亮能要吗?

得了小便宜我当然高兴,而且盼望着它天天光临,大的便宜突然到来,我只有恐惧。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了:扔掉护照磁卡和钥匙,单单把皮夹留下,手机卖掉?这如同见了一个孩子落水而不去救,见了谁家的房子着火而不去灭?我刘高兴不是个随便的人,我随便了就不是人!那就决定把皮夹交给池头村的派出所去,让派出所去找失主。唉,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让我心坦坦地睡个安稳觉吧。

但五富说了一句话,使我不敢去派出所了。五富说:交派出所?会不会人家说你是偷的?皮夹里有护照有手机有磁卡和钥匙而没有钱,人家能信吗?五富的脑子从来是一盆糨糊,今天的话却说得好。我突然觉得五富是不是也怀疑我拿走了皮夹里的钱,甚至我在瞬间里也怀疑了皮夹是自己偷来的或者我把钱拿走了。

五富说睡吧,明日睡起来说。

我睡不着。夜深人静后去池头村西巷敲开了韩大宝的门。

韩大宝听了我的叙述,把皮夹翻来覆去看,然后拿眼睛盯着我。盯了一分钟,不说话。又盯了一分钟,还是不说话。我嫌他脸上的麻点不好看,把目光挪开了。韩大宝突然恶狠狠地审问起了我。

偷的?

不是!

抢的?

不是!

真的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心慌意乱,但不能忍受韩大宝的诬蔑,愤怒了,要夺过皮夹走,韩大宝嘿嘿嘿笑起来,阴森得像夜猫子。

他说:咱们要发财了!

我说:发财?!

韩大宝刚把手机打开,嘟地一声信息就出现了,机屏上出现:同志,你捡到了我的皮夹,皮夹里的东西对你没有用,对我却重要,如果我们肯交朋友,请你把手机拿走,而把机卡还我,因为卡里存了我大量的客户电话。你可在明日或后日晚八点将护照、钥匙、磁卡和机卡放到青松路第三根电杆后的花坛上,那里有一个纸包,装着感谢你的拾捡费一千元。这简直是天大的喜讯,韩大宝也真是福人,一到他这儿问题就解决了!我给韩大宝递上一根纸烟,又给他点着,说:后日晚就是明晚么。韩大宝说:是明晚。我说:他说给一千元,他真能给一千元吗?韩大宝说:你脑子简单!

我脑子简单吗?我知道韩大宝的意思,我立即表态:真有一千元了,咱三人三余一,余一的一百咱吃一顿!我这脑子简单吗,知道他要分钱,也就把五富硬扯了进来。

韩大宝说你以为人家真会给一千元吗,那人一定会藏在附近等你出现就突然抓你,不但不给一千元还要认为你是贼,扭你到派出所去!我说还有这号没良心的?韩大宝说你以为呢?我说那咱不要他一千元,他敢说咱是贼?韩大宝说为什么不要一千元,他补办一个护照得多少钱,把家里所有的锁子换了得多少钱?一千元我还嫌少哩!我说那咋办,吃屎的把屙屎的顾住了?!韩大宝说这得我出马。

第二天的晚上,韩大宝先不同意五富去,后来又主动让五富也去,他的意思我明白,怕出现变故或要打架,五富是个好打手。我就暗中叮咛五富,去了眼睛活些,韩大宝让你干什么你不一定就干什么。五富说:我只听你的!我们到了青松路,果然第三根电杆后的花坛沿上放着一个纸包,拆开看看,一千元。韩大宝将那一千元一张张揉着听响声,又拿到灯地里看了看,说:真的。让我放下皮夹。皮夹里有护照、钥匙、磁卡和手机,韩大宝就把手机拿了,取出机卡放到皮夹里,让我和五富都不要出声,然后三人分别朝左右前后观看,撤退到马路对面去。在没人处,韩大宝拿出五百元给我,说:见面分一半。

说定的三人三余一,韩大宝却只给我和五富五百元,这是狼么!但他已经把另外的五百元装进他的腰包了,我还能怎样?行噢,五百元就五百元,全当用那五百元认识了流氓无赖韩大宝!我抽出二百五十元给五富,五富说:咱成了二百五呀?!又退给了我十元。

韩大宝并不让我们走,他拉了我们又从灯影黑处猫腰过了马路,藏到一辆停着的车后,观察起取皮夹的人。约摸十分钟吧,从东边慢慢走过来一个人,因为背着路灯看不清眉眼,走近了花坛边就坐下来,一只手从坛沿后极快地把皮夹攥在手里。这场景有点像电影里的镜头,我咯地笑了一下,正要说咱们是特务么,而这时,韩大宝,豹子一样扑了过去,抱住了那人。

韩大宝不是个正经人,这我清楚,但他坏到了这程度我是没有想到的。已经取了人家致谢的一千元,一千元还不满足吗?那人肯定是一个来的,没有同伙,不是下饵……这显得我们多么小人!

我和五富同时喊:大宝,大宝!

韩大宝根本不理睬我们,他紧紧抓住那人胳膊说什么。街上有一辆车开了过去,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他们,我看见了那人头发整洁油光,穿件带格儿的衬衣,扎着领带。车过去了,花坛又处在昏暗中。这人怎么面熟呢,是在哪儿见过吗?在我认识的人中肯定没有这么体面的人,也从没一个能认识的人穿得这么整洁。哪怎么面熟呢?那张脸看起来是多么亲切啊!

我说:五富,你看清那人了吗?

五富说:看清了。

我说:咋面熟的?

五富说:我没见过。

韩大宝和那人还在远处说着,都不停地做手势。后来那人顺着北边街巷走了,韩大宝跳跃着过来。

我问你们说什么了?

韩大宝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一千元就把咱们打发了?

我说你敲诈人家?

韩大宝说对这种有钱人客什么气?我让他再补五百,我是准备再分给你二百的,他妈的,有钱人都啬,只给了三百。

韩大宝没有说这三百元再是给我分一半,就是他要给我一半,我也不会要的。我鄙视他!就在我们分别返回后,整整一个夜里,我没有睡好。原本那人是感念着我们的,这下好了,该千遍万遍地咒骂了。

我向天祈祷那人能原谅我和五富,那张脸就清晰地浮在我的眼前,我便又一次琢磨这脸怎么面熟呢?

哦,哦,我真的是记起清风镇和尚的话了,是那个人和我有前世的缘分吗?

这么大的西安城里,有一个人会和我有缘?!突然间,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判断:他是不是移植了我肾的?

判断是那么地强烈。是这个人,肯定是这个人!

我爬起来,冲动地到五富的屋里把他摇醒,我告诉着我的感觉。五富拿手摸我的额头,说你不是发烧吧?我不发烧。五富又拍了拍我的脸,说你不是夜游症吧?我没夜游症。五富目光恍惚地说:我在做梦。

我气愤地拧了他的嘴,他脸上是松皮,嘴和鼻子就拉扯到半个脸上。

我说:我相信我的感觉!

五富说:你相信是那就是吧。

五富习惯了顺从我,而他一顺从,我却犹豫了。

但是,五富却告诉了我关于他自己发生过的一件事。他说他第一次经人介绍对象时,陪伴那个女子的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他见到她们,他就感觉陪伴人是他的老婆,后来要介绍的那个没成,真的他就娶了陪伴人。他说着说着就又想他的老婆了,说他老婆现在可能也没睡觉,在灯下给孩子纳鞋底吧。丑人是不是爱想老婆,就像去西天取经路上的猪八戒?五富说:你嫂子细皮嫩肉的,家境也比我强,按说,我的老婆怎么也不可能是她,可偏偏就是她!

我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么。

五富说:是一朵花插在牛粪上的。人怪得很,第一眼的感觉都准。

我说:那我的感觉是对的?

五富说:对。

我的脸却刷地变了,一声也不想吭,心里只觉得堵。

这心堵着一半应该是幸福,嗨,我终于寻到另一个我了,另一个我原来是那么体面,长得文静而又有钱。另一半则是我懊恼寻到了另一个我竟然是在这么一场不愉快的事件中!韩大宝呀,我该怎么骂你,你把一锅米饭做成醋了,我和另一个我成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