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宝石蓝 雪花白 麦子黄 02 冷炕
由于长时间没人住,家不像家的样子。一院子半人高的荒草,满墙的绿油油不知名的藤蔓植物,风烛残年的土坯院墙和土坯屋似乎不堪重负,摇摇欲坠。白香衣对这个家本来没有过高的期望,所以也就谈不上失望,家是什么?无非是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在男人有的是力气,也有的是功夫收拾。潜意识里,她已经认可了这个男人,也抱定了和他好好过一辈子的决心。
白香衣每天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梧桐树下,指挥宝柜干这干那。不时有男人蹭进来,帮宝柜的忙,顺便偷偷瞭上几眼白香衣。白香衣落落大方地递烟倒水,周全得体。
院子里时常出其不意地冒出些活物。杂草丛里清出一窝刺猬,有人提议烧着吃,这令长年不识肉滋味的男人们直吞口水。白香衣过去,看到一大三小灰白的刺团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动了恻隐之心,柔声说:“放生吧。”竟没有人反对,宝橱用粪筐装了刺猬,提到村外放掉了。隔了一天,补墙洞时惊出了一只一尺长的貔子,一身金黄的毛溜光水滑,被男人们追得满院子乱窜。白香衣轻轻说了一句:“别伤它。”男人们就听话地停下追赶的脚步,任貔子大摇大摆地从院门跑出去。
以后每有活物出现,男人们都大呼小叫,吸引白香衣过去看。一窝粉红色肉滚滚的小老鼠也好,几枚小小的带着灰色斑点的壁虎蛋也罢,男人们都是司空见惯了的,本不该大惊小怪,只因为白香衣对这一切流露出浓厚的兴趣,他们也就跟着兴奋起来。白香衣惊奇中带着怜悯的表情,令他们着迷。
更令他们着迷的是白香衣的来历,那就像一个香艳的谜团,既是男人们的疑惑,也是女人们的困扰。
干活的时候,不时有人套弄宝柜的话。白香衣有先见之明,早教了宝柜一套话,宝柜一板一眼地照着说过许多遍了,越说越顺溜。“俺老丈人是开米店的,俺在店里做伙计。打仗的时候,一把火烧了米店,俺老丈人说兵慌马乱的,在城里住着不如乡下安生,就把他闺女给了俺,让俺带回来好好过日子。”
孔树林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正在抹墙泥,笑着低声说:“你那老丈人也是瞎眼蛾子!真是造孽,你媳妇脚底下的泥也比你鲜亮些。”
孔宝柜不恼,笑着说:“再鲜亮也是俺媳妇。”
孔宝橱替孔宝柜打帮腔:“要不树林叔也出去当当伙计,没准再给俺弄回个小婶子来。”
“有你啥事?闭嘴。”孔树林用泥抹子挑起一块黄泥,一扭身甩向孔宝橱。
孔宝橱没防备,那块泥不偏不倚正砸到了他的额头上,吓了一跳,白着脸弯腰抓起一把泥,照着孔树林的脸抹过去。
孔树林哈哈大笑着躲,没注意脚下,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个趔趄,孔宝橱得了机会,没头没脸地抹了两把,抹出一个大大的鬼脸子。
孔树林也急了,揪住孔宝橱,要把脸上的泥擦到孔宝橱的衣服上,孔宝橱挣扎躲闪。一帮人瞧见了,都放下手里的活,呐喊助威。
白香衣提着一壶热水出来,笑吟吟地说:“抹脸上多脏啊,快洗洗吧。”
白香衣的话像圣旨,两个人都停了手,有些难为情地一前一后进屋洗脸。
洗净了脸,孔树林坏笑着低声说:“别看你嫂子小,还真会心疼小叔子,刚才是怕你吃亏呢。”
“闲着臭嘴,乱喷粪!”孔宝橱笑骂。
“都说‘嫂子小叔,见了捣鼓。’能不能捣鼓就看你的本事了。”孔树林拍拍孔宝橱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嘀咕,那是煞有介事的语重心长,有些隔夜的剩菜发馊时的酸味。
孔宝橱坏笑着反问:“你咋不说下一句?‘婶子侄,一半回。’要捣鼓俺也要先捣鼓你家俺婶子。”
“去吧去吧,你婶子的妈妈你可劲吃,呛不死你,俺就权当多养了一个儿子!”
两个人嘴官司打得正热闹,孔宝橱的媳妇胡桂花走了进来,笑着说:“你们爷俩在叨叨啥?人家都在外面流汗,就你俩知道偷奸抹滑。”
孔宝橱嘿嘿笑着说:“树林叔让俺去吃他家婶子的妈妈呢。”
孔树林当着侄媳妇的面,不好意思瞎扯,被宝橱村了个大红脸,狼狈地躲了出去。
胡桂花很不屑哼了一声,忽然看见椅子上搭着一件粉色旗袍,上前摸了摸,啧啧道:“真滑溜。三他爹,啥时候也给俺弄件绸子衣服?让俺也新一新。”
“就你那脏样?穿上绸子也新不起来!”孔宝橱撇撇嘴,闪身出去了。
胡桂花气得直翻白眼,气咻咻地坐下,忍不住把旗袍摸了又摸。胡桂花看着一个阔气的嫂子进了门,心急火燎地想瞧瞧她会给自家的三个小厮送什么样的见面礼,可几天过去了,却不见白香衣的动静,就坐不住了,要来提醒一下。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白香衣才背着个包袱回来,脚步歪斜零乱,摇摆如扶风杨柳。胡桂花忙迎上去,接过包袱,打开露出两个青荧荧的大冬瓜来。“好出息的冬瓜,嫂子你从哪儿买的?”
这两个冬瓜死沉死沉的,累得白香衣出了一身毛毛汗,她扶住门框,喘作一团,旗袍裹着的凹凸就律动出了许多娇怯,许多楚楚动人。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说话:“哪是买的,是一个嫂子送的。”
“哪个嫂子?”
“我说不上名来,大脸盘,说话嘎嘣脆的那个。”
胡桂花寻思了一下说:“是她呀,张玉翠。嫂子俺给你提个醒,少和这个娘们掺合,你打听打听她那张破嘴就像没擂上嚼子的牲口,逮着谁啃谁,咱村里的老少媳妇哪一个没挨过她的骂?”
“看着挺热情的,不会吧?”
“那是你没见过她的厉害。不说她了,咱说点儿正事。嫂子,你和俺哥回来也有几天了,该去见见咱们家的那些老东西了,你不知道,那些老东西吃饱了没事,就会挑眼挖刺儿。”
白香衣有些惶恐,忙说:“我什么都不懂,你细细说说,都有哪些规矩,千万别失了礼,让人笑话。”
“也没啥的,就是给长辈们磕个头,给小辈们送点儿见面礼。”胡桂花说话的时候脸红了一下,心虚地补了一句:“俺家那弟兄仨就免了,咱们近的不计较这个,只给远一点的就成。”
“那可不成,近的更应该给,别让侄子们骂我小气鬼。”白香衣俏皮地笑:“准备什么见面礼,还得你给我拿主意。”
“洋袜子、鞋、帽子啥的,也有送布料的。俺看就送点儿小东西吧。”
白香衣听了,便收拾了一下,让胡桂花陪着,去三里外的王家镇,眼睛一眨不眨地一口气买了二十几双洋袜子,宝橱家的三个孩子除了一人一双洋袜子,外加三块布料。白香衣付钱的时候,胡桂花的眼睛也不会眨了,眼珠子直钩钩地挂在了白香衣的绣花钱包上,仿佛崔莺莺私会了张郎,难解难分。
从镇上回来,妯娌两个打发男人们吃了饭,洗涮了锅碗瓢盆,便走街串巷拜见本家的老人。
村东有一片荷塘,荷塘边有几株粗壮的大柳树,大柳树环抱着一口水井。妯娌俩走过荷塘的时候,几个女人在树荫下洗衣服,抡着捣衣棒槌,说这闲话。一个瘦高个的青年,挑着桶过来,女人们见了,不约而同停了手,笑眯眯地看这个男子。她们用特有的大嗓门肆无忌惮地与男青年挑逗着,并作势要亲近他。
男青年脸嫩,哪是对手,脸红脖子粗的,扔了扁担,落荒而逃。
女人们拍着巴掌大笑,前仰后合。
胡桂花停住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对白香衣说:“跑的那个是小学教员高原。那个不要脸的娘们是孔树林家的,村里一等一的骚货。”
白香衣记住了高原这个名字,她还一眼看出高原是个没有经过人事的生瓜蛋子。如果说村里其他的男人们都有点儿浊,像洗衣水,那么这个高原,倒是难得的清爽如刚汲的井水。
又过了两天,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屋里屋外都亮堂起来。松了一口气的白香衣,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汗臭,才记起已经有许多天没有洗澡了。傍晚的时候,她让宝柜多担了几桶水,烧了一大锅开水。她想就在今夜,将自己完整地交给这个男人。
相处的日子不短了,宝柜对她一直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不像有些男人,人前冠冕堂皇,俨然柳下惠,人后却猴急得像煽情的驴子,就凭这一点,她觉得把后半辈子押在了孔宝柜身上,也可以落个心里踏实。既然选择了他充当遮风蔽雨的大树,自然不能亏了他,是男人能从女人身上得到的,她都应该给。
吃过晚饭,吩咐宝柜早早关了院门。宝柜帮她把洗澡用具收拾停当,就到院子里蹲着去了。没有专门的洗澡用具,就一个脸盆和分别装满冷水和热水的水桶。白香衣有些怀念早先用的木澡盆,漂在水上的各种花瓣儿,和着若有若无的香草气息,泡在里面,浑身上下都舒展着愉悦,借着氤氲的水汽就能飘啊飘的。这才几天,简单的泡澡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窗外是一片凝实的黑,没有了昔日红灯笼暧昧朦胧的光线,也没有了走廊上女人们软糯的噪音以及那些醉生梦死的味道。白香衣使劲摇摇头,努力把这种对比带来的一些灰暗远远抛开。她脱下衣服,撩起几捧水,温热的水滑过肌肤,竟也是一种贴心的舒坦,这是她说服自己后感觉到的一种真实生活带来的惬意。然而,后窗那儿隐约传来一种异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惬意。她望过去,颤声喝问:“谁?”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接着是一种压抑着的呻吟,再听,却没有任何动静了。
“香衣姑娘,就我自己,没有谁。”宝柜在院子里瓮声瓮气地搭腔。
白香衣的心扑腾扑腾地乱跳,已经明白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就把油灯熄了,摸黑草草地洗了洗,随手抓过一条被单裹住身子,招呼宝柜进来洗澡。
宝柜进来说:“俺还是在外面洗吧,在屋里洗不自在。”
香衣笑笑说:“随你,今晚你也来这屋睡,我一个人怪害怕的。”
“嗯。”宝柜答应着出去了。
香衣躺在炕上,听着男人在外面洗澡,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地山响,很想走出去,帮他擦擦背,给他一些温柔。
只是想着,没等她付诸于行动,宝柜已经洗完澡,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小心翼翼地爬上炕,在另一头躺下了。香衣等了半天,见宝柜没有过来的意思,就把一只脚伸到宝柜那儿,轻轻蹭他毛茸茸的腿。
宝柜依然一动不动。香衣干脆整个儿移过去,从背后抱住宝柜的腰,用柔若无骨的手指在他的肚皮上游来游去。
“别,香衣姑娘,俺怕痒。”宝柜缩了缩身子,轻轻把她的手拿开。
“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以后就叫我香衣。”
“嗯。”
“你不喜欢我吗?抱抱我。”
宝柜听话地转过身来,笨手笨脚地抱住香衣。有那么一会儿,宝柜的呼吸忽然急促,香衣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酝酿升腾,她渴望这种力量化成狂风暴雨,颠覆她,淹没她。可是不大的工夫,就风平浪静了,宝柜推开了她,说:“你身上太热,俺要睡觉了。”
香衣仿佛是一盆热火,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硬生生给浇灭了,剩下一些微弱的青烟,幽幽怨怨地飘。
很快,宝柜就响起了香甜的鼾声,撂下白香衣一个人睁大着眼睛,熬这个又细又长的夜晚。香衣忽然想笑,向来都是男人们受她的冷遇,没想到自己也有尝到冷遇的这一天。她果真无声地笑了,笑得很凄惶,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