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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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月5日,星期天。这一天是农历小寒,白晃晃的太阳当空照耀着,把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连栖身在光秃树枝上的麻雀都显得比平时活跃了,跳来跳去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给这萧瑟的冬天增添了几许生气。
午饭过后,丁元英在家里开着电脑和激光打印机处理着各种有关王庙村农户生产经营的文件,都是按农户的要求,根据各个农户提供的口头记录内容而分别起草的文件,有合伙企业章程、家庭产业股东权协定、家庭安全生产条例、农户之间的各种订购合同、各种工序价格表……等等,茶几和沙发上到处是打印纸。
这时电话响了,丁元英拿起电话一听是欧阳雪。
欧阳雪在电话里拘谨地说:“大哥,我在楼下,可以上去吗?”
丁元英说:“上来。”
片刻,欧阳雪上来,丁元英打开门说:“怎么这么客气了?”
欧阳雪摘下长围巾放到沙发上,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这样了。大哥,我用分期付款买了辆新车,刚挂上牌子,今儿天气特别好,我带大哥坐新车出去兜兜风?”
丁元英有些诧异:“哦?买新车了?”
欧阳雪到电脑房间坐下,说:“3月份要注册公司了,以后少不了常去北京。本来我是想卖了股票再换车,那辆普桑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车,又开几年了,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丁元英整理着不断从打印机里出来的文件,说:“你买车,不用跟谁解释。”
欧阳雪说:“是因为……那辆旧车小丹要了,作价4万,以后的车就归个人了。小丹开那个车,我总觉得有点……有点……我说不大清楚,就那个意思。”
丁元英明白了,笑笑说:“个人条件不同,没什么。你要带我兜风就兜到村里,我这儿有些文件要给农户送过去。”
欧阳雪说:“这是我分内的事,兜不兜风都得去。这就去吗?”
丁元英说:“呆会儿,等这几份文件出了。”
欧阳雪点点头,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去,说:“大哥,这件事可能你已经知道了,刘冰给自己印了一盒名片,听说一天的工夫就发了几十张,见谁都给,刘主任这个称呼现在己经叫开了。咱们公司还没有注册,也没有办公室主任的编制,他连个招呼都不跟谁打就这样做,我是有点担心,大家一起共事这才刚刚开始就出这事。”
这是一张非常精致的名片,无论纸张还是印刷都是一流的,上面印着刘冰的名字和公司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名片右上方印有已经定稿但还尚未起用的蓝色公司徽章。
丁元英看了看,放下名片说:“这事在你们开会的时候可以提一提。”
欧阳雪说:“刘冰开着那辆宝马到处晃悠,有时候叶晓明工作用车都找不到人,刘冰报账的汽油费和手机费都特别高,冯世杰和叶晓明他们对这事挺有意见,只是碍于面子侧面跟我提了提。大哥,那车是谁的也没个说道,你觉得咱这小公司放一辆宝马车合适吗?”
丁元英说:“不管是谁的,先用着。北京那种地方,少不了得有辆车撑撑门面。”
打印好文件,丁元英把所有文件都装到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里,然后和欧阳雪下楼去王庙村。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广州本田2.0轿车,外观比普通桑塔纳时尚了许多。车里有一股新车装潢特有的气味,必须要打开点车窗通风,尽管天气很好,但时下毕竟是严冬,车速带起的风打在脸上仍然非常寒冷。
汽车进入乡间,行驶在一条只容两辆车交错而过的窄路上,欧阳雪放慢速度。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正赶上这里赶大集,平时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人头攒动,非常热闹,原本就不宽的街道两边摆满了卖菜的、卖小吃和各种日用品的摊子,汽车缓慢地向前一点点挪动,用了20多分钟才通过这段道路。
2
冬天是农闲季节,但是王庙村这个冬天却没有闲着,最直观的景象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人少了。
汽车开进那座虽然经过修修补补却仍然显得破落的院子,只见木工作坊门口停着那辆宝马轿车。离木工房20多米远的教堂门前停了许多自行车,也站了不少人,阵阵众人一起祈祷的声音从教堂里传出,显然教会在搞活动,临近村的基督教徒都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司的几个人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谁来王庙村都得先到木工房报个到打个招呼。
木工作坊现在虽然还叫木工房,但是已经完全没有了木工房的含义。自从在王庙村搞了公司加农户以后,这个木工作坊就解散了,吴志明成了喷漆专业户,周国正成了翻砂专业户,李铁军成了下料专业户,这里的几台简易木工机械早就撤空了,房子由格律诗公司承租下来,做了叶晓明他们设在王庙村的办公室,一间用来测试音箱,一间摆了三张小床用来休息,还有一间是开会、办公的地方。
欧阳雪没下车就看见木工作坊的门锁着,于是一转方向去了就近的周国正家,因为周国正家的院子里冒着浓烟并蹿出老高的火苗,一看就知道是正在开炉。
来到周国正家,院子里的那棵树和(又鸟)窝不见了,靠着西边的院墙搭起了一个大棚,面积大约占整个院子的四分之一,棚子底下铺着约半尺厚的沙土,沙土上列着一排排已经做好的沙形,沙形上面用来浇铸的小孔有的用东西盖着,有的已经浇铸了。有几个沙形由于铁水温度极高而裂开了,裂缝中竟有丝丝青色的火焰蹿出来。
翻砂的钢炉就架在露天,在鼓风机的催动下炉火熊熊地燃烧着,炉子上面是堆得冒尖的生铁和焦炭,下面是熔化到通红白炽的铁水。冯世杰和刘冰负责用磅秤将生铁和焦炭配好比例按周国正要求的时间和数量填入炉子,周国正两手握着一根钢钎控制炉子里的熔化,一边大声指挥着其他人,村里的几个年轻人早已端着浇铸用的长柄大勺子在一旁等候。两个壮汉将一根碗口粗的圆木杠(禁止)钢炉一个特制的圆孔中,用力使钢炉倾斜,通红的铁水从出口流出来倒入大勺子里面,几个人迅速将铁水倒入沙形上面的浇铸孔里。这端勺的功夫也并不简单,浇铸的时候既要快手又不能抖,不但得有力气还得有熟练的技术。
大家围着炉子干活又累又热,个个浑身是汗,有的敞着怀,有的干脆把棉衣脱了就剩下一层毛衣。大家见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一边忙着一边打招呼。周国正的媳妇赶忙送过来两个小板凳,然后又端来两杯开水。
丁元英把一份文件交给周国正的媳妇,说:“这是翻砂的合同范本,做好了。”
周国正的媳妇接过翻砂合同范本说:“谢谢丁哥。”
冯世杰也敞着怀,脸上被煤烟熏得黢黑。趁炉子里暂时不需要加料的工夫,他把柳条筐往丁元英和欧阳雪旁边扣着一扔,一屁股坐下随口说:“我的天,累死我了!丁哥,大冷的天你怎么来了?本来我们几个都说好了晚上要到你那儿去呢。也没啥要紧的事,就是想过去跟你聊聊。”
丁元英停顿了一下,所问非所答地说:“累死了,你死了吗?”
冯世杰一愣,讪讪一笑说:“嘿嘿,哪能真死呢。”
丁元英说:“以后不许说‘累死我了’这句话,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说,就是你真的快累死了,还剩最后一口气。但是有个条件,说完就得死,不死不行。”
谁都没想到丁元英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都愣住了。刘冰看了看丁元英,犹豫再三还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丁哥,你比资本家还狠哪!”
周国正的媳妇接了一句:“刘主任,怎么跟丁哥说话哪?”
一个端勺的小伙子笑嘻嘻地说:“刘主任晕了,这关人家丁哥啥事?”
丁元英说:“想干成点事就记住两句话,别把别人不当人了,别把自己太当人了。就这点规律而言,天下乌鸦一般黑。”
冯世杰点点头说:“丁哥,我懂了。”
丁元英这才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农户要的文件做好了,我来给他们送文件。欧阳也在这儿,有什么事呆会儿到木工房再聊,我先去送文件。”
冯世杰说:“好,呆会儿到木工房碰头。这边再出一炉就收工了,晓明在铁军家下音箱的料,这会儿差不多也该下完了。”
冯世杰和刘冰出来送丁元英,在门口看见了欧阳雪的新车,刘冰说:“哇,崭新崭新的车呀,还是董事长厉害,说买就买了。”
冯世杰说:“董事长再厉害,也没你刘主任的宝马厉害。”
欧阳雪笑笑没说什么,等丁元英上了车,一踩油门去了喷漆专业户吴志明家。
吴志明家的院子是王庙村几个专业户里面积最大的院子,用土坯圈起的围墙,跟别人家一样,坐北朝南的是正屋,西边是一间厨房和新盖的几间喷漆房。东边是一个棚子,下面停着一辆农用机动三轮车,旁边的木头支柱上拴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狗。他们家整个就成了一个小型喷漆厂,除了住人的屋子以外,能利用的地方都利用上了,墙上挂着的、地上摆在长凳子上的全是打上腻子的板子,走路都得处处留神。院子里一片繁忙景象,几个姑娘、媳妇聚在一起一边打磨着上好腻子的板子一边说着家常。
吴志明的媳妇坐在院子当中的小树墩上用砂纸打磨上过腻子的音箱外壳,这是个非常细致的活儿,对质量的要求很高。她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用砂纸打磨着,不时还用手感觉一下光滑度。她的双手已经被这样的劳动风蚀得粗糙不堪,手指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手上、脸上和头发上蒙了一层干腻子粉尘。
趴在地上的黑狗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噌地站起来叫了几声,吴志明的媳妇抬头见是丁元英和欧阳雪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招呼道:“丁哥来啦,欧阳也来啦,进屋坐吧。志明正在屋里刷倒膜漆,我去叫他。”
丁元英说:“不用了,我还得去刘大爷和铁军那儿送文件。这四份是志明要的,一份合伙企业章程,一份家庭股东权协定,还有工序价格表和合同范本。”说着,他把四份文件交给吴志明的媳妇。
说话间,吴志明听见声音已经从喷漆房里出来了,摘下套袖和口罩走过来笑着说:“听见你们说话我就赶紧出来,欧阳也来啦,这大冷的天你们跑啥呀,文件让他们带来就行了。”
欧阳雪说:“你这儿用的怎么全都是女工啊?”
吴志明憨厚地笑着,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打磨这活儿适合女的干,她们也能给家里多挣点钱。女的便宜,干活细,又比男的好管,就是速度慢一些。”
欧阳雪又问:“她们天天都来你家上班吗?”
吴志明答道:“这几个天天来,还有几个是把板子带回家去打磨,那样她们就能自己掌握时间了,反正我这里是计件算工钱的,干的活儿多就多挣钱,干的少就少挣。”
欧阳雪说:“嫂子这么冷的天干这活儿,你也不给嫂子戴双手套?”
吴志明的媳妇笑呵呵地说:“会上不是说要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嘛,戴手套根本干不了这细发活儿,人家喷漆的不收,俺这活儿就白干了。”
吴志明笑笑说:“俺家也实行计件工资,她只要不耽误做饭看孩子,挣的钱都是她的私房钱。质量要求都一样,老婆不合格也不中。”
吴志明的媳妇说:“话都说不囫囵,老婆咋不合格啦?”
吴志明笑道:“都合格,都合格。”
丁元英说:“你们忙,我去给刘大爷和铁军送文件。”
刘大爷家住临街,那台CA6150车床和一台小型车床就安置在临街的三间房里。车床这一块是格律诗公司在王庙村扶持农户的最大一块资金,除了车床还添置了台钻、切割机、电气焊等辅助设备,刘大爷收了两个学徒工,主要加工翻砂专业户的半成品,有机柜脚钉、机柜定位片、音箱脚架底盘、托盘等等,也承接一些市面上的零活儿。
欧阳雪把车开到车床加工门市停下,和丁元英一起下车。只见门口摆了一片切割机、电气焊的小设备,一个徒弟蹲在地上焊铁门,刘大爷在操作车床给音箱脚架的钢管套丝,另一个徒弟操作台钻往机柜定位片上钻孔。
丁元英一下车,随便碰上什么人都会和他打招呼,他俨然已经成了王庙村的一员。欧阳雪看着他给刘大爷送文件,忽然心生感慨。她知道他在古城一直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现在他三天两头呆在王庙村,有时候还住在村里,这使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很难用理性把这种不同的两面在同一个人身上联系起来。
丁元英像唠家常似的跟老人聊了几句,临走时说:“大爷,接线柱套丝别忘了把镀金的量算进去,如果现在正好,镀上金就拧不动了。”
刘大爷说:“干一辈子了,咱知道这个。晓明也嘱咐过几次,你就放心吧。”
来到下料专业户李铁军家,老远就听到尖利刺耳的噪音。
下料的院子里搭了一个大棚,大棚底下是台锯、线锯、立铣机、粘合压力机等设备,台锯、线锯开板子扬起的粉灰和立铣机扬起的粉灰弥漫在空气中,机器的轰鸣里夹杂着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声音,几个干活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口罩,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木屑。开好的密度板整齐地摞在一边,经过立铣整形的密度板分类摞在另一边。巨大的噪音、飞扬的粉灰和一个个像土人一样的操作工构成了一幅王庙村独有的生产场面。
李铁军停下手里的活儿摘掉口罩大声问:“丁哥,啥时候来的?”在这种巨大噪音里说话,声音小了根本听不见。
丁元英大声说:“我刚来。这是下料的几份文件,你收好了。”
李铁军接过文件看了看,先去放到屋里。
一个背对着他们正在操作立铣机的人听到说话回过头,原来是叶晓明,他也是落了一身粉灰,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农村大棉袄,如果不摘掉口罩从正面看根本认不出来。他放下手里的活儿向丁元英指了指大门,意思是:到门外说话。
院子大门外隔了一道院墙屏蔽,噪音就小了一些。叶晓明走到大门外摘掉口罩对欧阳雪笑着说:“哎哟,是董事长大人驾到,失敬!失敬!真换车了?雷厉风行啊。”
欧阳雪也笑了,说:“你看,刚想对你肃然起敬,你这话里就带刺儿了。”
叶晓明说:“别别,董事长可千万别表扬,这批料是出口音箱的料,我是对他们不放心才亲自下手的,我是担不起这耽误出口的责任。”
丁元英说:“世杰说你们要找我,我刚才跟他们说好了呆会儿在木工房碰头。”
叶晓明说:“钢琴漆面的音箱昨天装好了一对,还有一对箱体志明的媳妇正在打磨。音质我听了比小丹的那对音箱要好,说明板材质量可以,我就把这批音箱的料下了。我这儿还有几块板就下完了,换一回衣服很麻烦,你们等我一会儿,咱们一块儿过去。”
欧阳雪说:“好,我们等你一会儿。”
3
叶晓明下完15对音箱的板材,专门放到一个位置,反复跟李铁军交代必须有他和冯世杰两人在场监督的情况才可以合成箱体。换过衣服,他和丁元英、欧阳雪3人回到木工房的时候,冯世杰和刘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们先去音响室看音箱。
欧阳雪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对音箱,惊讶地说:“没想到做得这么好,我简直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比小丹的那对音箱漂亮多了,像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一样。”
冯世杰笑道:“外行了吧?这种效果只能手工做出来,因为倒膜漆一次只能处理一个水平面,固化风干了以后才能处理另一面,固化漆面和液态漆面的所有衔接处都在棱角上,非常难处理,机械化流水线绝对做不到。”
叶晓明说:“小丹的音箱是喷漆,这是一遍遍刷的钢琴漆,一遍遍抛光抛出来的,没有可比性,那时候是啥设备?现在是啥设备?整个工艺都不一样。”
丁元英仔仔细细看了音箱的每一处,说:“棱角、接口做得可以,颜色和漆面的饱满度也不错,就是抛光还不够理想,不均匀。”
冯世杰说:“抛光机太大,转速又高,单靠人抱着音箱抛光很危险,稍不小心人就卷进去了,受力的稳定性也不好。这事我跟刘大爷和志明都说了,设计一个带轨道的托架,花不了几个钱,又安全又稳定。”
叶晓明说:“这次就做了两对试验性音箱,只要有了抛光托架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出口的音箱下了15对的料,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进去了,这个丁哥可以放心。”
丁元英说:“行,打开听听。”
刘冰打开音响,放了一张世界三大男高音的唱片。丁元英分别听了小音量、中音量和大音量,对音质比较满意。
冯世杰说:“丁哥,这可是咱们公司的镇山之宝啊,起个名字吧。”
丁元英问:“音响圈里惯例的做法是什么?”
叶晓明说:“都是旗舰、一号什么的叫法。”
丁元英说:“那就入乡随俗,叫格律诗一号。”
看完音箱大家来到办公室,数九寒冬,空旷的屋里只生了一个像水桶大小的煤火,冷得像个冰窖。冯世杰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不为喝水,就为暖暖手。
叶晓明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丁元英,说:“丁哥,本来我们说晚上去找你,也没啥大事,就是工作上的事跟你汇报一下,有些不明白的事想问问。音箱申请专利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公司章程我们几个都看了,没啥意见,都签了字。音箱和机柜的两个商标我画了几张设计草图,你定个图案、标牌档次和数量,我就让标牌厂做了。还有个事就是得把你的那套音响拉过来,用顶级器材和不同的推法都推推,做个全面比较。”
丁元英看了公司章程的股东签名、申请专利的资料和商标设计草图,说:“音箱必须做全面比较,器材你们随时可以去搬。音箱专利的申请项目还不够,必须要把5吋单元和6吋单元极限小的面板设计和黄金组合的面板设计全部申请专利,不能给仿造者留下任何一点机会。音箱的商标设计不能只用格律诗三个字的头一个字母,咱们不是有影响的大公司,人家看了不知道什么意思。格律诗三个字的英文字母并不长,手写一个就可以当商标。”
叶晓明看看大家,笑着说:“丁哥,那就把这个露脸的机会给我吧,我手写一个,先下功夫练上几天,没准儿以后我就跟着音箱出名了呢。”
刘冰说:“那你得声明不能跟公司要版权,不然我写,我不要版权。”
叶晓明说:“能有个露脸的机会就不错了,还要什么版权?”
丁元英说:“可以,就让晓明写了。还有什么问题?”
冯世杰说:“趁着丁哥、董事长和叶总都在,我先说个事。教会找咱提过几次了,想从咱这儿找点适合妇女干的活儿,一是能让困难家庭感受到主的慈爱,二是她们能从工资里拿出10%奉献给基督,教会也能增加点经费。现在生产刚刚开始,半成品包装这一块还没启动,这活儿也比较适合妇女,是不是能考虑一下。”
丁元英说:“包装这一块没有启动,是因为王庙村根本就不存在成品包装,只存在半成品包装。成品包装必须放在北京,否则就不是北京格律诗公司制造了,而成了北京格律诗公司委托古城王庙村板材加工厂制造,一是不利于市场运作,二是增加了成本。包装箱在北京就地印制,双头丝直接从河北厂家发到北京,不能在王庙村和北京之间来回兜圈子。”
刘冰说:“这事我跟你妈解释过好几次了,既然是主的慈爱就让她们找主去,上帝都全能了还办不了这点事?咱要是帮了她们就是主的慈爱,那咱不就成了上帝?要是真有上帝怪罪下来,咱指不定会遭啥报应呢。”
冯世杰不满地说:“你又说这种谬论。”
刘冰说:“我谬论,那你说个不谬的。”
丁元英说:“谁适合干就扶持谁,这是扶持资金的使用原则。如果教会利用自己的组织能把这个事情做好,那就让她们干去,都是王庙村的人,主不主的那是人家的事。”
欧阳雪说:“我没意见,只要教会适合干就给她们吧。”
叶晓明说:“我也没意见,通过。”说完看了冯世杰一眼。
冯世杰马上站起来说:“那我去告诉她们一声,板上钉钉了。”说着就出去了。
叶晓明转换了话题,说:“丁哥,有几件事我们私下议了议,还是心里没底,我归纳了一下有这么几条:一是格律诗公司真能靠音箱吃饭吗?二是我们听着出口、测评、代理这些词都跟听故事似的,真有那么容易吗?三是即便真能做到,那得花多少钱哪?四是为什么一定要赶在六月份操作?再就是音箱有没有必要申请专利?双组分是以牺牲效率换取音质和响度,能不能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同还是一个未知数,如果音箱做不起来,那所有的钱就白花了,反倒是给人家的喇叭、功放做了广告,咱们成了冤大头。”
这时,冯世杰已经给教会报信回来了,重新坐到他原来的位置。
丁元英说:“音箱不一定能当吃饭,但它是公司的形象和名片,是你们挤进音响圈的入场券。出口的难易取决于海关商检,取决于音箱、机柜的材料是否符合国际商检要求,只要符合要求,交给出口代理公司办就行了。测评是一种商业服务,谁花钱都能办。代理是一个弹性词,代理关系的成立取决于双方开出的条件。”
冯世杰问:“咱们能开出什么条件?”
丁元英回答:“格律诗音箱需要伦敦、柏林、巴黎三个城市做烘托,使用说明书里需要权威、客观的测评,需要中、德、英、法四种语言,需要诸如英国总代理这样的标称,为此我们准备付出八套音响的代价。另外两套是我个人购买,与公司行为没有关系。”
刘冰说:“8套音响,怎么也得20多万,乐圣和斯雷克该偷着乐了,本来还没啥可吹的,这下可有的吹了,咱把人家没做到的事都做了。”
丁元英说:“乐圣和斯雷克是两家权威音响公司,不管他们在这上面怎么做文章,总得先把你格律诗挂在笔头子上,你一夜之间就能和乐圣、斯雷克称兄道弟,该知足了。”
冯世杰点点头说:“对呀,也是这个理。”
丁元英拿出烟点上一支,刘冰也拿出自己的烟,一看烟盒里已经空了,就习惯地攥成一团随手丢到煤火旁边的炉渣上,丁元英见状把烟递给他。
刘冰接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点上,说:“还是丁哥的洋烟好。”
冯世杰说:“也给咱来一支洋烟。”
刘冰又把烟盒递给冯世杰。三个人一起抽烟,房子里马上弥漫起了香烟的气味。
丁元英接着说:“为什么要赶在6月份操作?因为小丹的探亲假是两年一次,5月份以后才有请假条件。办这事的人需要有护照、签证,有外语能力,熟悉当地的情况。小丹符合这些条件,趁探亲假的机会办这事比较合适。”
叶晓明说:“是公司委托她去还是她趁探亲捎带着办?咱实话实说,这也是关系到钱的问题。如果是公司委托她去,那路费、劳务费、食宿、翻译什么的也不少钱呢。”
丁元英说:“是小丹捎带着办公司的事。”
欧阳雪忍不住插了一句:“叶总,你这样揣度小丹我觉得不大合适。”
刘冰赶紧打圆场,说:“晓明也是为公司考虑,其实心里真没啥。”
叶晓明说:“丁哥刚才分析的都有道理,可我们还是感觉挺空泛的,好像抓不住实际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专利、测评、代理的这些事有看法,我们的意思是趁花钱的事还没有真正铺开,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踏踏实实做机柜,逐步向音箱市场渗透。如果是公司决议我们执行,但是我们保留意见,至少我个人持保留意见。”
欧阳雪说:“你们当初找大哥帮忙是出于什么考虑我不知道,我找大哥帮忙是因为我相信大哥,也因此承担这种相信的风险,否则我就不知道找大哥帮忙的意义在哪儿了。如果你们需要一个决议的形式,那我就表个态,今天的这个会就是决议。”
刘冰问道:“丁哥,咱们的机柜真能有市场吗?”
丁元英说:“只要生产音响的厂家存在着,你的产品就能有市场,除非你不行。”
冯世杰说:“我是有啥说啥,不管咋说我也是王庙村的人,站在王庙村的角度考虑,有时候我也有一种担心,万一将来公司靠不住了可咋办?”
丁元英说:“有人、有枪、有地盘,还愁没有番号吗?”
欧阳雪没想到这个偶然的“聊聊”演变成了一次正式的会议,而且会议的内容多少让她感到有些不愉快,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公司内部就出现了较大的意见分歧,这使她不得不对公司的前途产生担忧。
这时冯世杰说:“丁哥,我们几个都没见过世面,免不了身上有小家子气,说多说少的你别往心里去,工作该咋干咋干。”
丁元英说:“过了年就该考虑公司运作了,商业保密的事有必要提一下。在坐的都是生意人,都明白商业机密的重要性,法律上也有明确规定。公司的生产、成本、利润、资金状况、经营状况等等,是公司的最高商业机密。大家议一议,拿个意见。”
冯世杰说:“这种事谁也不会故意说,就怕无意说走了嘴。”
叶晓明看了看刘冰,说:“现在讨论的就是无意说走了嘴怎么办?要不要负责?”
刘冰也看了叶晓明一眼,说:“你看我干啥?谁泄密谁卷铺盖走人。”
叶晓明说:“我怕你那张吹牛的嘴没根弦把门。”
丁元英说:“干什么事守什么规矩,如果大家的意见一致,你们起草一份公司保密责任协议,每个人都签一份,有个章程。”
叶晓明说:“行,这协议我来起草吧。”
丁元英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咱们就散会了。”
欧阳雪说:“散会之前我说一句,就是刘主任印名片的事,希望以后有什么事能事先跟大伙打个招呼,至少得跟叶总打个招呼。我说完了。”
刘冰小声嘀咕了一句:“干的干死,歇的歇死。”
4
散会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家家户户该吃晚饭了,叶晓明他们要去冯世杰家吃饭,欧阳雪也要回酒店照顾生意,大家在木工房门口分手。
丁元英刚要上车,就听教堂那边冯母在喊:“世杰,叫住元英,先别走。”话音未落只见她热情地笑着朝这边快步走来。
冯世杰说:“丁哥,可能是教会请你去吃圣餐。”
刘冰说:“吃啥圣餐,是想拉丁哥入教,他们都说过好几次了。”
丁元英问:“谁带钱了?先给我点。”
欧阳雪一边从包里掏钱一边问:“要多少?”
叶晓明笑笑说:“圣餐哪,那可是上帝赐的。俺吃过,吃一回奉献个十块八块的。丁哥去吃恐怕十块八块的打不住吧?”
欧阳雪拿出两张百元面值的钱递给丁元英一张,自己也攥了一张。
冯世杰说:“太多了,丁哥给50、欧阳给20就不少,日子还长着呢。”
欧阳雪笑着说:“算了,不能让上帝再找钱哪。”
教堂离木工房只有20多米,冯母说话间就来到了近前,对丁元英和欧阳雪说:“咱这儿马上开饭了,吃圣餐有福啊,吃了饭再走吧,一块儿说说话。”
叶晓明他们三人上车了,上车前叶晓明对冯母笑着说:“大妈,您带丁哥和董事长去吃圣餐,俺去你家食人间烟火了。”说完他们开车走了。
丁元英把100元钱递给冯母,说:“大妈,吃饭可以,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这钱就交给您了,多了少了您别介意。”
欧阳雪也赶快把钱给冯母。
冯母接过钱对丁元英和欧阳雪庄严地各说了一句:愿主赐福与你!然后又说:“哎呀你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一直得不到机会。”
教堂门口的树上挂着一只100瓦的临时电灯,遍地是信徒自己带来的小凳子、小马扎,屋里屋外都是人。教堂外面的窗户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上方有一个专门供人往里面投钱的孔。教堂隔壁是一间教会的伙房,平时不用,只在有活动的时候才临时开伙,有五六个妇女在忙着做饭。
丁元英到伙房看了看,一个小鼓风机在地上呼呼地吹着炉子,一口大锅熬了满满一锅玉米糊糊菜粥,里面有菠菜、粉条、豆腐丁,黄澄澄、白生生、绿莹莹,咕嘟咕嘟沸腾着,香气扑鼻子,惹得人忍不住直咽口水。
有人从教堂里搬来长条凳子当饭桌,冯母招呼丁元英和欧阳雪围着长条凳子坐下,不一会儿专门管送饭的人就把热腾腾的玉米糊糊菜粥和馒头送来了。每个信徒在进餐前都念叨了几句祈祷词,丁元英和欧阳雪就免了这道程序,直接吃了。在这里吃圣餐并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庄严,妇女们有说有笑,非常热闹。
吃过圣餐,不知什么时候丁元英周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还有两个男人,都是40多岁的模样,其中一个人的肤色和穿戴像是城里人。
冯母介绍道:“这是刘牧师,这几个是邻村教会的人,没啥事,咱说说话。”
王庙村的一个妇女先说:“元英,你信教吧,信了教你就得救了。”
冯母说:“元英,大妈知道你是好人,真是为你好。俺没文化,也说不出啥道理,就知道你要是不信主,你做再多的好事也不能进天堂,只有信主你才能得救。”
一个中年妇先祈祷了一句:主内肢体平安!然后说:“我现在就给你讲道,你听了以后才能信。咱都洗过澡吧,你发现没有,不管你咋搓你都搓不干净,搓到啥时候都有灰,为啥呢?因为上帝是用泥造的人,只有主能让咱躲过深渊。教会是耶稣的身体,是道成肉身在地上的延续,在天父面前没有身份地位、富贵贫贱的世俗偏见,耶稣赐给每一个信他名跟随他的人以不朽的生命,耶和华是咱的牧者,咱必不至缺乏,反得永生……”她口若悬河地把听来的、自己理解的和背诵下来的一口气倒了出来。
王庙村的那个妇女给她递了一杯水,说:“嫂子,你喝口水,别着急慢慢说。”
中年妇女接过杯子却并不喝,还是不歇气地往下说:“你先别说话,你这一说话我就连不上了,还得从头开始。咱这里不需要讲理,你只要信就行了,信就能得救。知道《圣经》吧?创世纪的时候上帝干啥呢……”那情形是要从《圣经》的创世纪一直说下去了。
那个男的大概也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嫂子,你这样讲不行,人家大兄弟是有文化的人,你得讲道理。”说着,将脸转向丁元英:“兄弟,我这么跟你说吧,你信不信有天堂?到时候俺都上天堂了,就你没去,你心里啥滋味?”
丁元英只是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这时刘牧师说了一句:“丁先生,你应该回答这个兄弟的问题。”
丁元英说:“如果是骆驼穿针的天堂,我敬仰他们,因为我做不到。”
刘牧师一怔,下意识看了看丁元英。“天堂”二字解文解意皆是心性,这个问题看似简单,而正信正解、直心直入的回答却没有几个,多为貌似觉悟的华丽之词。让刘牧师心里为之一颤的是,问者是随心一问,答者是随心一答,并无思量。
刘牧师问:“你信神吗?”
丁元英说:“信,了妄唯真即是神。”
刘牧师思忖片刻,说:“了妄唯真,那神和人是什么关系?”
丁元英说:“不一不异。”
刘牧师说:“天国远了,没人能救得了你,你走吧。”
丁元英起身告辞,客气地说:“打扰了。”
冯母着急地说:“元英啊,你就信呗!信就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