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告别丁一
那恶毒的花株,或因不断地沐浴了忧哀与怨恨,终于盛开。凶险的枝藤叶蔓分分秒秒都在壮大,疯狂开拓,野蛮占领,终至赢得了对生命之供给与防卫的压倒性优势。我不得不离开丁一了。
兄弟,那丁用尽最后的力气问我,莫非又是我错了,夏娃她并不在娥中?/我说:不,夏娃她确实到过那儿,但说到底,夏娃是在亚当心中,是他的骨血,是他的一半,是他永远的寻找。/你,还要去找她吗?/当然。/为什么?/因为,我,也是她的一半。/你真的认为她在吗?/因为亚当的寻找,所以夏娃她必定是在的。因为就像那迁徙的鸟儿承诺着归来,亚当和夏娃承诺了相互寻找……
丁一慢慢闭上了眼睛。
悬浮其上,或徘徊其周边,我久久不忍离去。
一度生机盎然的丁一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凶花恶蔓妄尊自大,攀爬缠绕为所欲为,在吸干了丁一之后也已是气力耗尽,蔫萎枯蒿,如一处远古城邦的残迹。
秦汉和商周抬了丁一的遗体,走上一座山顶。谢谢了,谢谢你们啦秦汉和商周!我希望这就是我与丁一最初眺望的那一抹苍翠的远山。而飞霞仍在更远的远处,我愿意带着丁一的遗梦去继续追寻她的光彩。
大家便一齐动手,在一棵大树下为丁一挖了个坟。谢谢你们了,谢谢啦我的朋友!我希望这就是属于某个小姐姐的那棵大栾树,属于阿春与阿秋的那棵海棠树,属于泠泠的桂花树,属于依的老柏树,属于娥窗前的那棵“月光树”和萨的那片草地周围的“星辰树”吧,还有姑父的铁树,那丁院子里的石榴树,以及那史出生之地的老枣树……
大家再把一只通常叫作棺材的木匣子移近坟边。喂喂各位,各位,拜托啦各位,千万别让这么个丑陋的匣子碰我的丁一!扔掉它,扔掉它,请扔掉这个不堪入目的东西吧!我希望丁一能够在另外的世界里无拘无束。我希望在未来的旅途上,仍能记取丁一的理想,或告慰他的梦愿。
娥一直坐在远处的山崖边,出神地望着天空。这时她好像听见了我的拜托,走过来拍拍那个木匣子,说道:“好吧,那就不要它。”
“什么,不要它?”商周说。
“对,不要它!”
“那怎么办?”萨问。
娥再俯身看看丁一,理理他的头发,掸去他衣袖上的尘灰,说:“就让他这么去吧,他一生都渴望敞开。”
谢谢你了娥,谢谢你啦了不起的娥!
大家便把丁一直接放进泥土。
谢谢啦,谢谢了你们所有的人……
“总不能不留个标记吧?”萨说:“否则,以后可怎么来找他呢?”
秦汉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他说过,作为墓志铭这真是再好不过。”
“不,”依说:“我记得他还说,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要有。是吗,娥?”
“是。他说要让寂静,甚至是忘记,去读那诗句。”
“可那样,”萨说:“就怕我们真的会忘记他在哪儿了!”
娥再次仰望天空,那儿正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飞过。众人便都抬头,只见那鸟儿如梦如幻,双翅一收一展,好优雅好飘逸,好似漂游在水面上的灵……
谢谢啦我的朋友!谢谢啦,我的爱人们!
丹青岛
离开丁一,逆时间而飞。我先去告别了娥的住所,告别那一处红蓝白的三色地: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别人看它是一间空屋,我却看见赤诚的梦愿仍在那儿上演……
再去告别了曾与萨在那儿长谈的草地:野花点点,芳草依依,别人只说那丁憨蛮多情,我却知这情种不仅心存狭隘,而且诡计多端……
然后去告别问问的卧室:祝福你问问!未来无论正常还是独具,请别忘记那一曲《童年时光》……
再去告别了那座属于依的古园:雪地上,一行年轻的脚印吸引着另一行年轻的脚印,从而,小树林中埋藏下一个炽烈而危险的初吻……
然后去告别秦汉的居处:在他心爱的磁带、酒瓶和方便面上亲切地靠一靠。是呀老兄,这人间的戏剧哪有个结尾?所以你也别说没有希望……
再去告别姑父的花园:在当年那个敌人的家里,那些花草居然也长得枝繁叶茂……
然后去告别阿春的童话剧,和阿秋的舞房;告别了泠泠的家门;告别丁一与世界初次相见时的那条小街,以及我初来丁一时的那个小院、那间小屋……临了甚至没忘了去隔壁,向那对身魂牴牾的小夫妻说一声保重……
然后我横向于时间飞翔,去寻找“丹青岛”。
传说中那个遥远的海岛,或那遥远海岛上的奇异传说,其实就在时间的近旁。
思想快于光阴。
瞬间便飞临其上:蓝色在大海围裹着一块红褐色的土地,镶了银边的海浪一涌一落一涌一落,似为它叹息,为它排遣伤痛,或为它梳理郁结在心中的疑难……
我慢慢降落,海岛慢慢扩大。
只闻海浪轰鸣而不见其波涛之时,我才知道,这海岛其实也真不能算小。白色的海鸟在头顶上飞舞,欢叫。我跟它们打个招呼:“喂!这可是丹——青——岛吗?”它们便一群群精灵似的飞下来,但不落地,只是擦着树梢或贴近地面缓缓盘旋,嘹亮的欢叫声随即凄长,沉郁,变作哀歌……而后,不知是怎样一个信号,所有的鸟儿同时转身,汇成一群,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我知道它们是要我跟随。
白色的鸟群,或有黑色的翅膀,如同送葬的队列。
我夹在它们中间,飞过树丛,山丘,荒地,飞过沙滩和海浪……绕着那海岛像似行一个仪式,或是要我看遍诗人与画家曾寄望于斯的每一寸土地……然后它们落下来,像飘洒一地的纸花,散落在海边一处嶙峋兀傲的岩石群中。
这是什么地方?
它们惟“咕咕咕”地哀鸣。
这儿,可有什么值得多看的吗?
它们忽不作声,仰天俯地,神色黯然。
我在那石群间慢慢察看,鸟儿们簇拥在我身后。
好像没有什么。石峰林立,并不见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鸟儿便又都飞起来,在一块巨大的岩石顶上飞起飞落留连不去。
我知道它们是要我上去。
上去,上去,上去……呵,这下看清楚了:那巨石朝天的部分竟是一面浮雕!四下望去:原来所有岩石的顶部都有浮雕或图画——面面形态各异,一幅幅色彩纷然!
所雕所画皆是凡人之面目、寻常之人体……刀砍斧刻并不求其细腻,走笔落色亦不仿效真实,似乎一切都是即兴而发,单为宣泄一腔思愿与情怀,或只是为着劳作之欢愉,行为之流畅,呼吸之自由……锛凿挥洒,只期图生命的舒展,与四周的云行风走、浪起潮平合为一曲天籁……
但是慢慢我看出了一点蹊跷:所有的面目皆呈困惑,焦虑,拘谨,甚至是恐惧状,而所有的形体却都似放浪不羁,尽情地挥舞,炫耀,夸张,乃至于暴露……怎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什么意思?仅仅是即兴?可即兴,难道会如此不谋而合?想想吧,闭起眼睛想想吧:若非如此又当怎样?若非如此又能怎样?睁开眼睛再看看吧:唯其如此,那面目与形体才都美丽!设若颠倒,比如说形体困惑、拘谨而面目放浪、张扬,岂不丑恶?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对了,詹曾经说过:在那样的时候,我总是不能靠语言来表达感情。对此,娥曾问道:“不靠语言,那他靠什么?”而后娥毫不迟疑地回答:“靠身体,靠袒露,靠动作,靠那种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说的说!”记得那时我在丁一曾喜不自禁:“是的是的,要靠那话——语音和文字之外的话语,交流或沟通的另一种可能,素常言词之难于企及的心向或意指……”
所以面目倒是靠不住的。
所以思虑陷于疑难。
所以拒白昼于闭目,寄梦愿于无衣,拘心流以默想,乘黑夜而游魂。
所以望白云之飞掠,听海浪之拍击,沐日月之辉耀,盼天路之可期!
于是秦汉的疑问便在那些拘谨的面庞上呈现。于是依的忧虑便在那些恐惧的表情中浮出。于是秦汉的思虑回落到巨石群中,而依的经历跟随那群白色的鸟儿(或有黑色的翅膀),在“丹青岛”上空哀歌似的盘绕,飞翔……
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回归那苍茫之水,回归那空瞑之在。
回归那不是钟表的时间,或“写作之夜”。
正如诗人所说:“一切话语,都被白昼之王所废。”那便是心魂回归黑夜,重新去锻造一种语言或一条道路的时候。
标题释义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风自魂中吹拂,虚无缥缈间那一点心识——不死如我。轻轻地飘摇,浮游,浪动,轻轻地漫展或玄想……忽然间,曾经那个扬扬浪浪、若虚若在的声音渐似清晰:“只可能用生证明死,用在证明无,用有限证明无限,剩下的你自会明白……”我正待问其究竟,那声音已杳然无踪。
随即一声余音荡荡的钟鸣。渐渐地,显现出亮白的窗纸、暗衬的窗棂、游动的光斑和树影,显现着四壁、屋顶、吊灯,以及一座古旧的时钟……
我在史铁生中醒来。
或不如说我从某丁之梦,醒进了某史之实。——所谓“丁一”不过是一种可能;一种可能,于“写作之夜”的实现。所谓“丁一之旅”不过是一种话语;一种可能的话语在黑夜中徜徉吟唱,又在拘谨的白昼中惊醒。这么说吧:丁一与史铁生并无时间的传承关系,最多是空间的巧遇,或思绪的重叠。
补遗
还有件事要交代。正当我要飞离“丹青岛”时,忽见秦汉和吕萨慌慌地赶来。
“喂喂,你们咋才来呢?”
唉唉,是呀,没有了丁一,他们听不见。
只见他们在那群岩石中间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寻寻觅觅……终于,好像发现了什么,他们在一块不能说最小但肯定不引人注意的岩石前驻足,细细察看,时而交头低语,时而仰面无言。我悄悄落在他们身旁,却见那石头上有一句不知是谁匆忙刻下的留言: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
“是她,”秦汉说:“是欧青的笔迹。”
“啥意思?”吕萨问。
秦汉不语,微微地摇头。
“她说她在哪儿?”
秦汉再吹一吹那字迹上的灰尘,久久端详。
2002年10月至200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