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情如冰雪

红海子的胜利,向全中国宣告,我们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有了这样一支队伍,我们的建设事业一定能搞好。我们一定要认真总结经验,加强学习,掌握过硬的技战术,随时接受兵团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记住,荣耀只属于过去,对我们而言,前面永远布满荆棘……

——于海

这是政委于海在全团会议上的讲话,时令已到冬季,屈指算来,特二团撤出沙漠,已有半月时间。这半月,政委于海和团长罗正雄就没消闲过。红海子的任务是胜利完成了,但特二团的工作,才算开始。

连着几天,他们在师部和团部的道路上奔波,忽儿是接新兵,忽儿是接受新的任务。

按兵团司令部的指示,红海子测量结束后,特二团要休整一段时间,休整不是休息,人员要补充,队伍要扩大,建制要完善,重要的,是知识要更新。司令部命令,但凡进入特一团的,必须从头学习,全团每个成员,包括罗正雄于海他们,都要做到拿起枪能打仗,放下枪能搞测绘。懂测绘的要学习用兵打仗,会用兵打仗的要学会摆弄仪器。没有专门的教员,派到特一团的,既是学员也是教员,按师长刘振海的话说,互相帮助互相学习,总之,就一个目的,共同提高,共同进进步。

特二团现在搬了新地方,作为他们在测绘红海子中突出表现的奖赏,刘振海将师部最先办公的两处小院腾出来,让罗正雄做了团部。这是一个叫马家营的小村落,人口不多,一半是汉族人,这也是考虑到特二团的实际,尽量让他们驻扎在汉族人居住的地区,生活还是工作都方便一点。小院环抱在一片杨树林中,树林中有一条小河,坐在窗前,能听见小河的哗哗声,还有树上麻雀的喳喳声。罗正雄他们在前院,女兵们住后院,中间,有道村巷。为方便起见,罗正雄在前院后墙上取个小门,站在小门前,就能望见后面院落里的景致。

初冬的风裹着抵挡不住的寒意,打在人脸上,嗖嗖地疼。新疆的天气一旦冷起来,便冷得彻底,由于条件限制,院里还没生火,娇气的女兵们被这骤然而至的冷寒吓住了,大白天缩屋子里,缠着二营长张笑天给她们讲战斗故事。从红海子回来,张笑天的人气飙升了不少,成了女兵们崇拜的人物,整天有女兵围着他,问这问那。

这不是个好兆头。有次罗正雄跟政委于海站在窗前,眼瞅着张笑天跟张双羊她们几个有说有笑的去小河里担水,政委于海突然说:“这小子,成贾宝玉了。”见罗正雄不吭声,又道,“不行,得找他谈谈,不能这么下去。”

“谈啥?”罗正雄突然问。

“还能谈啥,让他注意点影响。”

“啥影响?”罗正雄又问。

“我们是特二团,不是文工团。”于海似乎意识到罗正雄话里的不满,辩解道。

罗正雄笑笑:“我说老于啊,是不是看着人家跟女同志好,嫉妒了?”

政委于海红了脸:“我嫉妒,我于海有那么狭隘?”

“我说嘛,你老于也是个大度人,咋能抓这种小辫子。”

“我抓小辫子?这小子也太张狂了,敢把军区首长不放眼里。”政委于海一急,说了实话。罗正雄的脸突然就黑了。

事情还是因张笑天和杜丽丽而起,从红海子回来不久,于海就被童铁山叫去,问事儿怎么样了。于海一开始还没反应过,不明白童铁山指的哪件事儿,等弄清是问杜丽丽,有几分暗淡地说:“我看难,这丫头,八成是不回头了。”

“你是说她有了相好?”童铁山是个实在人,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见于海皱眉,又道,“是不是那个张笑天?”

“我也说不准,不过两人关系挺黏乎。”

“你咋搞的,说好了要把她给我逼回来,咋让张笑天这小子给闻到了腥味。这下糟了,你我都交不了差。”师政委童铁山有点急。

“交不了就不交,人家一个大活人,你要我怎么办?”于海对这事有点烦,不但他烦,好多基层的干部都烦。现在上头把这事儿当政治任务交给下面,遇到对方不乐意的,就派到基层,名义上是锻炼,其实就是搞变相体罚,认为吃点苦头,女方就回心转意了。事儿哪有那么简单,这些天他跟其他团政委交流,大家都提到这种事,表示无可奈何。

“不行,你得给我想个办法,不能让他们胡搞,这事要是弄砸了,你我有挨不尽的剋。”童铁山还是不甘心,特二团还没回来,军区那位首长就找他问事情的结果,这几天更是天天打电话过问,杜丽丽要是再送不回去,他的日子就无法安宁。

“没办法,我真是没办法。要不,你找她亲自谈?”

“去你的,别想着把矛盾往上交,你的难过你害,我只等着听好消息。”

回到团部,于海硬着头皮找杜丽丽谈话,没想话还没说出口,杜丽丽就硬邦邦甩给他一句:“你把我开除了吧。”

政委比起团长,更不容易,明知是不怎么磊落的事,还要理直气壮去跟人家做工作。于海心里是不愿意把杜丽丽“交”上去的,他巴不得送到特二团的这些女兵,都做了特二团的老婆,这样,干起活来才有使不完的劲,可……

“算了,不提这事,我看最近他们两人远了点,指不定,杜丽丽回心转意了。”罗正雄说。

远了点是真,回心转意,难。按于海的观察,杜丽丽还沉浸在阿哈尔古丽和秀才吴一鹏那档子事中。那次事件后,杜丽丽向团部交了检讨书,想不到那么自以为是的女子,写起检讨来,自我批判的比老兵还深刻,真是拿自己的思想下刀,下狠刀。那份检讨,让罗正雄他们傻了眼,谁也没想到,杜丽丽还是一个深刻的女人。

这些日子,杜丽丽表现得犹为忧郁,不仅主动拉开了跟张笑天的距离,而且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跟谁也不交流,一天到晚冷个面孔,让人琢磨不透她脑子里想啥。

“不能这么下去,这会把她憋出病来的。”罗正雄让于海多注意点她,必要的时候,跟她推心置腹谈一次。

“谈什么?”于海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时半会,却又想不出好的招。

“谈啥都行,总之,得让她开心,我可不想看到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们藏着啥心事。”

两人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报告,进来的是张双羊。“政委也在啊,团长,想找你说件事儿。”张双羊怯怯的,少了沙漠里那份野劲。

“说吧。”罗正雄把目光投向张双羊,他发现,这个做事泼辣说话直来直去的胖姑娘最近有了变化,知道在男人面前羞涩了。

张双羊微红着脸,瞅了瞅于海,好像有点张不开口。

“怎么,让我回避啊?”于海笑道。

“不,政委你可别这么想,我是……”

于海还是走了出去。一没入寒风中,于海忍不住就打出几个哆嗦。这哆嗦不是因为天冷打出的,他知道,自己的神经又被触动了。每每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兵们跟别的男同志有说有笑,于海心里,就会莫名地泛上一股懊恼,抑或叫做痛的东西。尤其是听到师里又有谁讨到老婆,就更加难过。于海都三十好几马上奔四十了,到如今,老婆的事儿还连个影子也没,别人虽说讨不到,至少还可以在心里做做梦,他却连梦也不敢做。因为刚对哪个女兵有点意思,马上就有人下达命令,说这个女兵某某瞅上了,让他抓紧做工作。

混蛋工作!

于海一脚踢出个石子,瞅着石子奔奔跳跳落进小河里,仿佛心也跟着掉了进去。

屋子里,张双羊红着脸,吞吞吐吐道:“团长,有件事,我能不能跟你讲?”

“啥事,讲。”

张双羊却犹豫着,不讲。

罗正雄有丝儿紧张,莫名的,却很真实。不自然的,就将目光伸到了窗外。远处树林中,万月孤零零地站在灰白而没有温暖的阳光下,形单影只。

“我……我……”张双羊像是用了很大劲,可话在她嘴里明显卡住了,吐不出来。

“说啊,你啥时也学会扭捏了?”

“好,我讲。”张双羊啪地并起腿,做了个敬礼时的动作,用足了力气,道,“昨天,昨天,师部来的王首长他问我,问我有没对象。”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

“哦——”罗正雄紧着的心松下来,暗暗笑了笑自己,从窗外收回目光,原又视住张双羊,“那他又问了什么?”

“他……他啥也没再问,走了。”

“哦?”罗正雄觉得奇怪,张双羊跟他讲这些,啥意思?

没等他想出个明白,张双羊又问:“团长,师部不会抽我回去吧?”

“回去?”罗正雄皱了下眉,转而,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担心会像杜丽丽那样,被“上调”走。这个鬼丫头!罗正雄忍住笑,“放心,我特二团的女兵,没人敢抽走。”

“谢谢团长!”张双羊啪地敬了个礼,笑着转身,跑了出去。望着她有点变瘦的影子,罗正雄禁不住笑出了声。

兵团此举,搞得人心惶惶啊。

学习班设了两个教室,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师部这次真是大方,从课桌到教学用具,都是最好的。这一天轮到万月上课,罗正雄夹着教材,往教室走。这些日子,他跟万月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口吃,说不出话。这种感觉真是窝囊,罗正雄都有点瞧不起自个了。一个大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居然笨嘴笨舌,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喜欢?罗正雄猛地止住了步。这个上午突然从脑子里跳出的这个词把这位在女兵面前总是严厉大过亲善的男人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到现在为止,他还从没承认喜欢过谁,包括江宛音,也只是停留在一方有心一方无意的份上,为什么突然会对万月生出这么强烈的感觉?难道真是……

望着大大方方走进教室的万月,罗正雄突然有点怕,掉转身,想逃过这节课,张双羊不知从哪冒出来:“团长,快走啊,要不然,万老师可要罚你了。”

“罚我,罚我什么?”罗正雄机械地问。

“罚你算二十道数学题。”

张双羊说的是刚开课不久的事,也是万月的课上,罗正雄居然给睡着了,呼声打得震天动地,万月拿着教鞭,在他身边站了很久,他居然还鼾声大作,气得万月一把提起他:“起来,站外面去!”那天的万月真是严厉,好像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团长,而是一个上课调皮捣蛋的小学生。她真是罚罗正雄在外面站了半节课,然后又写给他二十道数学题,罚他一下午做完。可惜,那二十道题到现在罗正雄也没做出,不是偷懒,是压根就不会做。一见着那些洋码子,全身的瞌睡虫就活跃起来。

罗正雄还在愣怔,张双羊已跟张笑天嬉笑着走进教室。这两个,他们怎么最近给热火起来?这时教室门合上了,讲台上响起万月清脆悦耳的讲课声。罗正雄带着几分惆怅地站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喊了声报告,万月说了声“进来”,目光并没看他,表情似乎很严厉。底下的张双羊做了个鬼脸,罗正雄斥她一眼,坐到了座位上。

这节课讲的是等高线,罗正雄脑子里却啥也没听进。课后,万月叫住他,道:“你如果实在不想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说完,也不管罗正雄啥感受,夹着课本回后院去了。

张双羊蹑手蹑脚走过来:“怎么,团长也有丢魂儿的时候啊。”

“你个坏丫头,说什么来着!”

张双羊吐了下舌头,跑了。罗正雄心里,却有一种怪怪的很幸福的感觉。

这天轮上罗正雄给新兵们讲战略防御,因为头天晚上睡得晚,罗正雄显得精神不足,站讲台上打了两个哈欠,不见台下有万月的影。“万月呢?”他问。“报告团长,万月病了,今天发高烧。”台下的张双羊立马起身做答。

“怎么搞的,病了也不打报告?”罗正雄忽一下就没了困意,紧追着问,“高烧厉害不,为啥不送医院?”

“她……她……说梦话,好像唤一个人的名字。”张双羊笨嘴笨舌,说出的话令人不敢恭维,罗正雄心里腾一声,丢下教案,就往后院去。

后院里静静的,女兵们除了少数上课外,多的,跟着张笑天,去了野外,学习射击。实战也是重要的一项学习内容,尽管是寒冬,野外训练一点也不敢放松。罗正雄站在院里,心潮起伏。刚才课堂上,他表现得太急了,这不好,身为一团之长,如此沉不住气,不像是他罗正雄的作风,这怕是会给全团带来负面影响。尤其团里上下都知道他有未婚妻,是那个娇气而又天真的江宛音,突然在万月面前失态,战士们怎么想?

他咳嗽了一声,算是给万月打招呼,然后敲门,屋里响起虚弱无力的声音:请进。罗正雄推门进去,万月蜷曲着身子,躺被窝里,她的脸颊烫红,着了火般,眼神也有点飘离。罗正雄摸了一把万月额头,烧得厉害。“怎么不报告?”他带着怪罪的口吻问。“不碍事的,可能受了风寒。”万月强撑着想坐起,罗正雄止住她,万月接连打了几个寒噤,罗正雄怀疑不是风寒,“马上去医院,不能这么躺下去。”

等罗正雄把勤务兵叫来,万月却死活不肯去医院,她说:“不就发点烧么,犯得着兴师动众。”

“发烧,你以为发烧是小病呀?”罗正雄不管她,命令张双羊几个将万月抬上车。

“我不去医院,你不要逼我!”万月突然吼。

这一吼吓住了所有人,谁也没料想万月会这样,张双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求助似地望住罗正雄。罗正雄又说了一句,万月的骂就更猛了。

“要你操什么心,我烧死关你啥事,出去,都给我出去,我要睡觉!”

晚上,罗正雄将于海叫来,两人都感觉这事有点不大对头,按说生病送医院,这是很正常的事,万月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联想到最近一些谣传,还有万月古怪的行为,罗正雄认为,万月这场病生得蹊跷,里面有其它文章。于海说三天前,他看见万月一个人朝村庄北部走去,当时天已近黑,万月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他没在意。可第二天张双羊告诉他,万月头天晚上很晚了才回来,回来后好像心事重重,黑暗中坐了很久,然后又走了出去。

“去了哪?”罗正雄紧问。

“张双羊也说不清,当时她想跟出去看看,一想万月的脾气,又没敢。天快亮时,万月回了宿舍,但她脸上明显有哭过的痕迹。当天下午,万月就发起了高烧。”

“这么重要的情况,为什么不报告?!”罗正雄很是生气,看来,自己的怀疑并没错,万月果然是遭遇了什么困境。

“我们怕……怕……”

“怕什么?!”

于海结巴着,不肯说,罗正雄吼了几声,明白了,他们定是在顾虑他跟万月的关系!

万月的高烧不退,又执意不肯去医院治疗,罗正雄只好将情况报告师部。当天,师部派的医生便赶到团部,一检查,万月是急性肺炎,得马上住院治疗。万月还想顽固,罗正雄厉声道:“抬也要把她抬到车上!”一路,万月真是害苦了医生,直等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看清这儿不是罗正雄要送她去的地方医院,而是兵团新建起的部队医院时,她才不闹了,安安静静地躺下,等医生为她治疗。

就在同一天,罗正雄也被紧急召到师部,师长刘振海说有要事商量。到了师部,刘振海他们正在开会,罗正雄表现得非常焦急,一方面,万月的病情到底咋样,会不会真如医生所说,让他给耽搁了?另一方面,师长刘振海这么急召他来到底有啥事,听口气像是跟万月有关,他担心,自己的怀疑有可能被提前证实,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复杂了。

万月啊万月,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讲出来?

正急着,刘振海推门进来,看见他,没像以前那样亲热地伸出手,而是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万月的事。”

“万月咋了?”

“你先别急,看你紧张的样子,一提她,脸色都变了。”

“我紧张什么?”罗正雄狡辩了一句,见刘振海的脸色比刚进门时还难看,不语了。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心里猜测着师长要跟他说什么。

“老罗啊,这件事没提前跟你商量,听了别怪我,师里打算将万月抽回来。”

“抽回来?”罗正雄蹭地打椅子上弹起,半天,有点失神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工作需要。”

刘振海回答得很平静,一点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罗正雄非常清楚,师里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者,秘密调查有了结果。可,刘振雄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难道?这么想着,他心里便有丝怒。“我没意见,抽谁都可以,包括我自己。”

这话明显带着某种情绪,甚至有点叫板的味,师长刘振海没在意,他清楚罗正雄心里怎么想,但有些事,现在真是不便告诉他,必须要等水落石出之后。刘振海控制着情绪,尽量平和地道:“特二团是一个新集体,要补充的血液很多,刚才我还接到电话,兵团挑选的新力量已经出发,估计三五天就能到你那里,这下,可够你忙一阵子的了。”

罗正雄没接话,刘振海刚才讲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心思完全让万月给攫住了。到底是什么事,让师部采取如此措施?这天直到走,罗正雄还恍恍悠悠的,心像是让人掏走了。临上车时,刘振海突然拉住他的手:“老罗,等这阵忙过去,我陪你去趟旺水。”

“去旺水做什么?”罗正雄有点惊讶。

“看看你老丈人,老人家可一直惦记着你哩,当然,还有那个江宛音,你不能光顾了工作,把婚事给耽搁了。”

“扯什么淡!”罗正雄极不友好地抽出手,跳上车,头也不回地命令司机,“开车!”

车子在荒野上颠簸,罗正雄的心,也在七上八下地乱跳着。

新派的力量说到就到,这一次,出乎罗正雄他们的意料,兵团派来的,多是年轻精干的小伙子。十来个点缀似的女兵,刚一下车就被老兵们围拢起来。政委于海失望地道:“不是说男女各半么,派来这么多瓜蛋子,咋个管理?”炊事班老兵老准头打趣道:“你是怕派来的女兵少,自个抢不到吧。”于海瞪了老准头一眼,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似乎从来不为老婆的事发愁,整天乐呵呵的,没心没肺似的。

“老准头,你就不想着瞅一个?”于海半开玩笑道。

“我瞅,能挨上我?嘿嘿,这辈子,我还是安安心心抱着我的锅过吧。”

说完,赶去厨房做饭了,新兵一来,炊事班的任务就越发重,就算他想瞅,也没这个空。

随着新兵的到来,特二团的建制便提上日程。团部开了两天会,讨论干部提拔的事,宣布这天,每个老兵的心都提得老高,生怕团部在这次提拔中把自个给忘了。结果一出,还是有不少人傻了眼。

最高兴的是几个女兵,张双羊被任命为女一班班长,杜丽丽为女二班班长,田玉珍因为在歼灭黑衣人中的突出表现,破格提拔为女子连连长。决定宣布后,女兵们围着张双羊,硬要给她祝贺,张双羊红赤着脸说:“我去买只鸡,让老根叔给咱们改善伙食。”

相比之下,向杜丽丽道贺的人就少一点,这段日子,杜丽丽跟女兵们拉开了距离,不是她要拉开,是女兵们自觉疏远了她。大伙觉得,杜丽丽这人不好接近,相处起来也难,还不如跟张双羊一起痛快。当然,杜丽丽跟张笑天的关系,也是女兵们疏远她的一个原因。

会议宣布完,杜丽丽闷声钻进自个屋子,她在等张笑天向她祝贺,结果直等到天黑,张笑天也没出现。院子里不时响起女兵们的嬉笑声,张双羊真就到村子里买了两只老母鸡,吵吵着让老根叔爆炒,副团长刘威也掺在其中,看上去比女兵们还要快乐。

杜丽丽忽地就想到田玉珍,刘威的快乐一定跟她有关。自打从红海子回来,副团长刘威跟田玉珍的关系一下密了,简直称得上突飞猛进。特别是学习班上,只要田玉珍当教员,刘威准是一节不拉,听课那个认真,比学生还学生。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刘威是让田玉珍迷住了,迷得有点失魂落魄。田玉珍呢,也不避嫌,大大方方跟刘威接触,上课总是爱向刘威提问,有时弄得刘威面红耳赤,结巴着答不上题,有时呢,也能让刘威风光一下,因为那题私下里她已跟刘威提前讲过。不管咋,刘威的测量技术确实进步了,比起罗正雄跟于海,他的进步是最快的。

都说这是田玉珍的功劳。

杜丽丽却不这么认为,她认定田玉珍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凭什么要对刘威好,还不是为了这次提拔。结果还未公布,杜丽丽便清楚,自己是竞争不过田玉珍的,有刘威向着她,谁还能争过她?没想,自己连张双羊都没争过,虽说都提了班长,可张双羊是一班,她是二班,一班明显比二班有优势。张双羊带的是跟她们一起来的女兵,她呢,却要带这次来的新兵。想到这,杜丽丽就觉来气,感觉团部不公平,凭什么她要输给张双羊和田玉珍?她真想这阵就找团长罗正雄,当面问个清楚,又一想,算了,罗正雄这些日子不开心,万月一走,他的魂也没了。

这些老男人,咋都犯一个毛病。

正怔想着,政委于海敲开她的门,一看屋里只她一人,道:“怎么,没去闹腾?”

“没那个心思。”杜丽丽的话有点发酸,不过她自己感觉不到。于海笑笑,“当班长了,就得想办法跟战士们拉近关系。”

“关系不是拿鸡换来的,再说,不就一个小班长,值得如此炫耀?”

这话呛的,于海当下便不知该说什么。本来,提拔杜丽丽,他是有不同意见的,杜丽丽虽然表现不错,技术全面,但她个性太强,有时候,难免不把傲气露出来。特二团现在需要的,是向心力,是能把大家团结到一起的人。野外作业,随时都有不测发生,如果全都只顾着自己,不关心同志,那会害大事的。而杜丽丽这方面就表现不好,爱出风头,老认为自己比别人优越,而且,于海认为,杜丽丽有借军区首长抬高自己身份的嫌疑。那事儿虽说到现在她也不同意,但在私下场合,她又拿这件事显摆。有次跟田玉珍几个闲聊,竟然说:“有本事就别在特二团挑,眼光放高点,军区还有司令部,眼下可都有眼睛瞅着呢。”

这虽是句玩笑话,却暴露出她思想中不健康的一面,所以于海建议,杜丽丽的事先放放,啥时候能正确认识自己了,再考虑提拔。罗正雄却说:“眼下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应该看主流,思想上的问题,由你解决。”于海这阵来,就是找她谈心,没想,杜丽丽几句话,就把他呛住了。默站半天,于海有点败兴地道:“行,你先忙着,改天我们再谈。”

这天晚上,于海单独召见了张笑天,开门见山问:“你跟杜丽丽,是不是真要那个?”

“哪个?”

“少跟我装蒜,说老实话,是不是真看上她了?”

“……”张笑天显得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回答。

于海叹了一声,道:“笑天啊,我们是老战友,有些话,我也不必瞒你。杜丽丽这女孩子,人不错,你喜欢她,我支持,但不能因为喜欢,就把她的毛病也当成优点,有空,多跟她谈谈,把她往正确的方向引。”

“政委,你这话……”

“我是怕她骄傲,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任何时候,我们的队伍里,都不能存有骄傲两个字。你是老同志,又是营长,面对骄傲的人,我想你会有办法。”

张笑天这才知道,自己察觉的,政委他们也已察觉,政委担心的,也正是他担心的。

从于海房间出来,张笑天独自站在月夜下,风吹着他的头发,也撩着他的心,跟杜丽丽的接触,一幕幕地闪现在眼前,他坚信,自己是喜欢她的,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拥有这种感觉,陌生,新奇,而又不可遏止。可当着政委的面,为什么又不敢承认,难道真如杜丽丽所说,他是怕那个人?

杜丽丽带着新兵训练的第一天,就出了事。

这一批女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背景极为复杂。跟杜丽丽吵架的司徒碧兰,来头就很不小。司徒碧兰是司徒空登的小女儿,在新疆,司徒空登绝对是个人物,不只汉人尊敬他,就连少数民族的头人,也把他当座上客。司徒空登原在新疆国民政府做事,算得上一位大员,最红火的时候,他掌管着新疆国民政府一半财权,国民政府一年的财政进项,多半来自于他的四方奔走。这人不只是个杰出的理财专家,更是个运筹帷幄的谋士。国民军溃败,匆匆逃往台湾时,南京方面再三声明要把他带上,可他硬是拒绝了。按他的话说,生是疆域的人,死是疆域的鬼,苟且偷生的事,他不做。弄得老蒋一年后还后悔不迭:“失去司徒,等于断我食指,一代良才,白白留给共党了。”新疆解放后,新政府在财政运营上遇到一系列尴尬,为尽快走出困境,曾几次派员登门拜访,想请他为新政府做事。不料,司徒空登一口回绝,理由是一臣不事二主。司徒空登生有三女,长女司徒碧云,十八岁时嫁给一飞行员,后升为重庆飞行大队大队长,逃往台湾,他是第一个架着战斗机过去的。次女司徒碧雪,嫁的是新疆骑兵团团长,不过是二房,司徒空登倒是不介意,他本人就有过五房太太,可惜到现在,身边只剩了一位,比司徒碧兰大不了几岁,比长女司徒碧云还要小。只是司徒碧雪最终没能跟着丈夫去成台湾,是她自己不想去,仓惶逃走的丈夫也有点顾不上她,如今她在一座寺院,算不上出家,只是觉得那儿清静。对女儿的选择,司徒空登向来不说什么,天高任鸟飞,能飞多远飞多远,实在飞不动,就找个枝头先歇着,缓足了精神再飞。不过在小女司徒碧兰的事上,他却一反常态,做出了令人吃惊的选择。

“我想让你去部队,解放军的部队,愿意不?”

“无所谓,反正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你对啥感兴趣,不能老是这样,小小年纪,怎么能如此没有抱负?”

“抱负?你们都有抱负,到头呢,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司徒碧兰的话向来充满了对这个家的讥讽,司徒空登听久了,也习以为常,并不当真。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其实他知道女儿是愿意的,只不过不承认罢了。

“我让你去,有两层意思,一是你不能在家闲着,应该尝试着做番事情。另则,也想让你亲身感受一下,共产党的队伍跟你两个姐夫所在的部队有啥不同,如果真如他们所说,是一支得民心的队伍,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你知道,人是不能不做事的,你父亲还没老,有生之年,还是想为辽阔疆域出点力。”

“敢情是拿我当实验品啊?”司徒碧兰一边搂着五姨太的脖子,一边跟父亲斗嘴。在家里,她最能跟五姨太合得来,亲密起来形同姐妹,要是闹翻了,却也长久的不说话。不过闹翻多是为了司徒空登,两个女人都在争宠,稍稍一偏心,就会引来家庭大乱,这事儿直让司徒空登头痛。

“乱说什么,没一点儿正形。”司徒空登斥了女儿一眼,接着道,“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一是不能太剥他们面子,毕竟现在是他们的天下。另则,你也不能无所事事,得有自己的人生。”

“我不想有什么人生。”司徒碧兰噘嘴道。她是在故意气父亲,心里,却已盘算着未来了。司徒空登教训了女儿几句,父女俩最后商定,让司徒碧兰参军。正巧赶上兵团领导登门造访,这事儿很快就促成了。不过司徒碧兰是个倔脾气,她哪也不去,非要吵着来特二团,一开始兵团有犹豫,特二团毕竟是特种单位,她能去么?再三考虑,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就这样,司徒碧兰成了特二团一名新兵。

这丫头表面上很乖顺,内骨子里,却充满了反叛。杜丽丽真是小瞧她了。训练第一天,杜丽丽带着十几个新兵,练正步,练着练着,司徒碧兰就不高兴了,站出来嚷:“我们是跑来当兵的,不是学走路的。”

“你说什么?”杜丽丽惊讶得很,新兵顶撞老兵,这事儿也太有点意外。

“我说你会不会带兵,不会带换别人来,少拿我们当猴耍。”司徒碧兰像是成心要激怒杜丽丽,她对这个班长没一点好感。

“你叫什么名字,敢跟我这样说话!”当着新兵的面,杜丽丽岂能忍受如此挑衅,当下拉下脸,命令司徒碧兰站队列外头。

“站就站,就你那点儿损招,当我怕?”司徒碧兰一点不在乎,大大咧咧站了出来。

“卧倒,匍匐前行五十米!”杜丽丽想也没想,就学张笑天训练她们时那样发出了口令。没想,听完口令,司徒碧兰真就给卧倒了,她卧倒的姿势,一点不比杜丽丽差,好像早就经过专业训练。司徒碧兰往前爬行时,新兵们全都紧起了心,她们训练的地方是后院外面一片小空地,不远处,是一处冰滩。女兵们常往那儿倒生活用水,久了,就结成了冰。凭目测,五十米正好就到冰滩上。杜丽丽有点后悔,不该喊出五十米,喊三十米就行。就在她暗暗自责时,司徒碧兰的身体已趴在冰滩上,这可是大冬天啊,况且,那里倒的不只是生活用水,女兵们的尿,也偷偷往那倒,杜丽丽自己就倒过几次。

杜丽丽难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喊啥,本来她就是第一次带兵训练,很多口令都还没学会,再者,训练也不是她的强项,她自己还害怕训练哩。

司徒碧兰一动不动,静静地伏在冰滩上。

这丫头,还跟我较上劲了!杜丽丽一狠心,咬牙就喊:“往前五十米,速度要快!”司徒碧兰怔了一秒钟,牙齿一咬,快速地往前爬了。杜丽丽这次是恶意,因为冰滩前面就是小河,小河尚没彻底封冻,溢出的水漫在冰滩上,冒着寒气,杜丽丽心想司徒碧兰一定会惧怕,会向她求饶,没想这死丫头比她还狠!

她真就给爬到了水中,还坚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完了,这下全完了。杜丽丽有些慌,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可怜兮兮地望住水中的司徒碧兰,祈求她自个站起来,赶快回屋换衣服去。

司徒碧兰偏就不给杜丽丽台阶下,女兵们已经在责骂杜丽丽了,有两个,已跑进前面院子,去告杜丽丽的状。

这天若不是政委于海,杜丽丽怕是很难收场,不过心里,她狠狠给这个叫司徒碧兰的死丫头记下了一笔!

冬日的大漠,严寒取代了一切,几场小雪后,大地发出硬梆梆的声音,砍土镘砍下去,地皮没动静,人的手臂却震得生痛。尽管如此,天山南北,还是密密麻麻扎满了人。远处望去,地窝子就像大地上蒸出的馒头,一个挨一个,袅袅青烟从天窗里升起,盘饶在四周,那景致,十分壮观。

这是兵团召开的一次现场观摩会,针对个别人松懈思想严重,对兵团下一步形势持怀疑态度,嚷嚷着要回老家,享福去,司令部决定即时召开这次现场会,现身说法,让大家坚定信念,不可动摇。副团级以上的干部全都参加,一天的动员大会后,分头乘车,到生产一线,实地参观。

就在这次会上,兵团领导传达了王震司令员的指示:每年两套军衣节约一套,两件衬衣改一件,一年发一套棉衣改两年发一套;鞋、袜自备;帽子去掉檐,衬衣去掉领,军衣口袋由四个减为两个——集中由此节省的经费,加上从粮食、菜金、马饲料、杂支、办公费用等挤出的一部分资金,用来建设工业。罗正雄他们先后参观了六道湾露天煤矿、乌拉泊水电站、新疆水泥厂、七一棉纺厂、八一面粉厂等建设现场,所到之处,热火朝天,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畏难情绪和怀疑思想。官兵们对建设事业充满了信心,对辽阔的疆域更是充满了热情,纷纷表示,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建设出一个新新疆。三天后他们结束对工厂的参观,来到天山脚下,参观和慰问垦荒队伍。

茫茫苍苍,巍峨险峻的天山下,呈现出的,是一派战天斗地的壮观景象。五个团的官兵,集中在这里垦荒,明年开春,这儿将是兵团第一个农场,全兵团人吃的粮食,将从这里长出。听完十三团的汇报,又分头下到工地,罗正雄耐不住双手痒痒,从一个小战士手中接过砍土镘,奋力刨起来。其他人也脱掉军装,跟战士们一道,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劳动就是最好的防寒服,一身热汗后,罗正雄忽地记起兵团首长说过的这句话。这一次参观,他内心真是震动不小,跟建设一线的官兵们相比,特二团做得还很不够,尤其吃苦精神,差得远。等到吃晚饭时,罗正雄的感触就更深了。

尽管是在严寒的冬季,也尽管是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垦荒部队的伙食却十分简单,一锅包谷面糊糊,外加一盆咸菜,就着窝窝头,就是战士们的晚餐。罗正雄捧着碗,感觉有些难以下咽。正好政委于海端碗走过来,他便问:“有何感想?”

“还能有啥,回去,回去把伙食减下来。”

“单减伙食?”

“要减的东西很多,要加的也很多。这么说吧,应该找机会,把他们也带来,好好感受一下。”

“老于呀,我忽然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你,啥时也变得婆婆妈妈了。”

“表面看,师部好像是给你我压了重担,实际呢,是把你我给解脱了出来。”

“这话怎讲?”

“你光看到的是他们吃苦受罪的一面,对军人来说,最难受的是什么,是让你听不见枪声,闻不见火药味。饭前我跟几个老兵聊过,他们啥都不怕,就怕让他们一辈子这么干下去。”

“看看,又落后了是不?会上首长还批哩,我看你这是典型的落后思想,要不得。”

“不不不,老于,你误会了,我不是落后,我是在想,要是真如兵团构想的那样,我们这批人,将来都不回去,都脱下军装当农民,你说,这辈子,该有多寂寞?”

“谁让你当农民了,就算脱下军装,我们还是军人,会上不是讲清楚了么,将来叫建设兵团。既然是兵团,咱就是军人。”

“对,军人。”

罗正雄不再言语,端起碗,几口将糊糊喝了下去。

最后一场现场会是在二十八团召开的,二十八团所处的位置,离天山远一点,几乎就在塔克拉大沙漠边上。团长张有福是罗正雄以前的部下,罗正雄当营长时,他是连长,后来分开了,张有福去了一师,因为干劲猛,理论水平又高,提拔得很快。两人见了面,自然少不了一番亲热,不过寒喧得更多的,还是兵团的未来。看得出,兵团下一步到底怎么走,已成为全体官兵共同关注的热点。

一月前,二十八团在垦荒中挖出一古墓,初步鉴定,这是一座明朝时期的墓,葬的,是那个时期在新疆很有地位的一位王爷。墓里除了挖出大量稀世珍宝外,还有陪葬的若干女仆,家眷,甚至还有牛马的骨骼。古墓挖出后,曾引来一阵混乱,当地一位头人硬说是他家祖先的墓,还带着族人跟解放军闹事。二十八团奉命加强警戒,确保了古墓不被当地人盗走。眼下,古墓四周已被铁丝网拦了起来,日夜有士兵站岗,兵团请来的考古专家已进入墓地,珍宝都已安全转移,跟族人的矛盾也已调和。二十八团除留有一定的兵力保护现场外,其他人全都拿起了砍土镘,按张有福的话说,古墓要保护,垦荒也不能耽搁。罗正雄他们没有参观古墓,只是在团部听了张有福的汇报,主要是讲如何保护古墓,如何做通周围群众包括那位头人及其家族工作的。会上,带队的首长讲了话,他说:“通过这件事,我们就是想告诉新疆人民,我们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人民的保护神。我们进疆,就是要保护边疆,建设边疆,边疆的一草一木,一滴水一粒沙,都是边疆人民的。我们绝不会像国民党反动派那样,掠夺和强占边疆人民的财产。但是,也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把属于人民的财产据为已有。开荒种田,为的是让边疆人民尽快富裕起来,守家卫国,更是为边疆的发展创造一个安宁平和的环境。”

讲话的,正是看上杜丽丽的那位首长,看上去他并不显老,目光灼灼,眉宇间透着坚定和自信。罗正雄对这位首长并不是太熟,以前在尖刀营,他曾接受过首长的接见,听说他是一位性格倔犟脾气有点古怪但内骨子里却很自爱的人。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都说,首长不只严厉,而且宽容,但绝不允许你犯原则性错误。会后师政委童铁山告诉他,首长已听说特二团将杜丽丽提了干,当时很不高兴,骂了句家乡粗话,然后说:“这个小罗子,敢给我出难题,看我怎么修理他!”不过听完童铁山的汇报,他又笑着说,“你转告罗正雄,就算杜丽丽不嫁我,她也是棵好苗子,将来如果长歪了,我饶不了他。”

罗正雄心里有几分怵,见他脸黑,童铁山悄声说:“没事儿,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首长已不固执了,他知道拽不回杜丽丽那丫头的心,死心了。前阵子,政治处给他另外物色了一位,他老家来的一位乡下妹子,人很实在,又能吃苦。接触了一段,首长说行,找老婆是为了过日子,那些花花草草的,留给年轻人。”

“你是说,他放弃了杜丽丽?”

“不能说放弃,其实,首长们有首长们的婚恋观,他们更看重持家过日子,我原来的团长,找的就是一个字不识的乡下妹子,还直夸她针线活做得好,茶饭么,更是一流。”

“那么,杜丽丽……”罗正雄忽然有丝失落,说不清为什么,听到这消息,他非但生不出一丝轻松,相反,心头的压力更重。

“杜丽丽啊,是有点骄傲,不过小丫头嘛,多栽几个跟斗就会成熟。”

但愿如此!

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漠,这是入冬以来最厚的一场雪,漫天遍野,皑皑茫茫。大漠一夜间变得素净、典雅。山不见了,河不见了,嚣叫的漠风也唰地收敛,雪成了惟一。

大雪封住了村庄通往外面的路,也阻断了战士们训练的脚步。无奈,男男女女在院落里打起了雪仗,嬉闹声还有尖叫声响彻着院落。

罗正雄静静地站在窗前,心情有点灰暗。这场雪破坏了他的计划,本来,他打算将部队带出去,在沙漠深处搞一次野外训练。现场观摩给了他太多感受,让他对这支队伍有了新的定位,必须先在思想上让他们坚定起来,成熟起来,学了技战术才管用。他跟政委于海商量,趁冬季没有大的任务,多带部队出去,只有在野外,只有在异常困难的条件下,部队的成长才能加快。可惜,一场雪把一切都给搅黄了。

沉闷了两天,第三天太阳刚一出,罗正雄便命令,把部队带出去,练习雪中追捕。谁知还没到指定地点,杜丽丽跟司徒碧兰就干起来了。

这一对小冤家,真是较上劲了。上次司徒碧兰勇卧冰滩,虽是最终挨了政委于海的批,她的形象却哗地在新兵中立了起来,这段时间,新兵们总爱跟她在一起,包括一些男兵,也有事没事往她那儿跑。班长杜丽丽本来就势单力薄,卧冰事件更是毁了她的形象。之后的练习中,杜丽丽一直想找机会扳回面子,无奈司徒碧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这丫头不但脾性烈,还学得不少本事,骑马射箭摔跤格斗样样在行,当着政委于海的面,她曾露过两手,赢得新兵们一片掌声。她还挑战似地瞪住于海:“敢不敢跟我比?”于海真想跟她较量一次,压压她的威风,又一想她是小丫头,没敢。不是怕输,跟一个小丫头较劲儿,算什么本事?司徒碧兰本性并不是太张扬,也懂得收敛,只是,团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宝贝,焉能不引起大家的追捧。杜丽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想不出好法子收拾她。

我必须收拾她!杜丽丽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一定要在冬训结束前彻底制服司徒碧兰,让她乖乖儿听自己的话,不然,她这个班长就没得做。

这天机会终于来了,部队刚从团部拉出去,按计划,杜丽丽带的女二班跟张双羊她们分头走,东西两个方向向沙漠挺进,然后在指定地汇合。走了不到一小时,雪地里忽然窜出只兔子,女兵们兴奋地叫喊起来,嚷着要抓兔子。没等其他人醒过神,司徒碧兰一个箭步窜出去,几乎像鹰一样,朝兔子逃窜的方向奔去。她在雪上奔跑的姿势真是美极了,半屈着身子,仿佛身体紧贴着雪地,脚上像是按了滑雪器,只看见身子在嗖嗖往前飘,却不见双脚有什么动作。这样的功夫只有长期在雪地上奔跑的人才能练得,女兵们哪里知道,司徒碧兰很小的时候就跟着那个飞行员学滑翔,包括滑雪,后来飞行员成了她大姐夫,她又跟着二姐夫学骑马,久而久之,她的身体便灵活得不成样子,如果你有幸看到她在马上表演,那才叫过瘾。女兵们让司徒碧兰优美的姿势还有绝顶功夫吸引,全都紧起呼吸,看她赤手空拳如何擒拿那只狡兔。杜丽丽却无法容忍她的放肆,部队是在行军途中,没有命令,谁敢擅自离队?当下,她便命令:“全体注意,目标,前方土围子,跑步前进!”

女兵们唰地掉转头,朝土围子方向跑去,司徒碧兰跑的方向,正好跟土围子的方向相反,此时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兔子吸引,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等她抱着抓到的兔子,兴高采烈回到土围子这边时,杜丽丽正恶恨恨地等着她。

“回去,哪儿抓到的兔子,原给我放回哪儿去!”

“你——”司徒碧兰吃了一惊,脸上的兴奋劲瞬间没了,不明白杜丽丽发哪门子神经。

“听见没,向后转,跑步走!”杜丽丽今天是成心要给司徒碧兰一点颜色。

司徒碧兰却站着没动。一双眼由兴奋转为失望再转为费解,等杜丽丽再次发号施令时,司徒碧兰的脾气就上来了。

“你太过分了。”她说。

“我命令你,把兔子放回原地,然后回团部,你没资格参加这次训练。”杜丽丽一点不在乎司徒碧兰说什么,今天她是吃定这个死丫头了。

“我要是不去呢?”司徒碧兰松下紧绷着的身子,站出一个优美的造型,不怀好意地瞪住杜丽丽。

“你——”杜丽丽没想到她会如此放肆。

“收起你那套吧,杜班长,本小姐不吃那一套。”说着,手一松,怀里的兔子扑出来,瞅瞅她,又瞅瞅面色煞白的杜丽丽,然后眨了下眼睛,甩甩尾巴,跑了。

“小兔子——”就有女兵失声,大伙实在不忍心把小兔子放走。

杜丽丽气疯了,不只是气司徒碧兰,更气这帮女兵。“全都给我听好,跑步前进,不准回头。”等女兵们甩开脚步,她才转向司徒碧兰,“司徒小姐,本班长也不吃你那一套,你被开除了,去找你的政委告状吧。”说完,扬长而去。

雪地里,只留下孤零零有点变傻的司徒碧兰,她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就成了我的政委?

杜丽丽带着报复后的快乐,高喊着“一二一”,心花怒放地来到汇合地。她在路上已想好怎么告状,就算不能把司徒碧兰咋样,也得让她领教领教,我杜大小姐不是想欺负就能欺负的。当然,最好能把她调给张双羊,一想张双羊跟司徒碧兰将来作对的样,杜丽丽就控制不住地乐起来。

可她一抬头,傻眼了。明明看见司徒碧兰是僵在雪中的,她们翻过沙梁子的时候,她还偷着朝后扫了一眼,司徒碧兰就像被男人抛弃了一样可怜无助地站在雪中,怎么,她会跟政委于海站在她面前?

“到了?”政委于海问。

杜丽丽没回答,杏眼怒睁,逼视住司徒碧兰。可恶的司徒碧兰,不但抄近道提前到达,怀里,竟又抱着那只兔子!

“把兔子放回去!”杜丽丽有点失态,这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今天若要不争出个高低,这班长,不当了!

“把兔子放回去,听见没!”

“你激动什么,是我让她抓的。”政委于海还在等杜丽丽向他敬礼报告。

“我不管,她要不把兔子放回去,今天没完!”杜丽丽接近疯狂了,于海一而再再而三帮司徒碧兰说话,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就不放回去,气死你。”司徒碧兰火上浇油,她也是成心想激怒杜丽丽,好让她在政委面前失态。

还没等政委于海看清,杜丽丽一个猛扑,原本是想夺过兔子的,不料司徒碧兰早就防着这一手,见她果真上当,佯装一摔,倒了下去,身子着地的空,没忘脚下暗一使劲,将杜丽丽送过了自个头顶。杜丽丽哪能料到司徒碧兰会来这一手,一个狗吃屎,重重栽地,嘴里满满啃了一嘴雪。

司徒碧兰起身,笑着挖苦道:“就这点本事,还想偷袭人?”杜丽丽此刻已红了眼,如果就此服输,在特二团,她就别想有出头之日。她吐掉雪,趁司徒碧兰得意的空,一个恶虎掏心。司徒碧兰这次大意了,被杜丽丽扑了个正着,怀里的兔子摔出老远,感觉胸口那儿发出一阵闷疼。不过毕竟是练过摔跤的,没等杜丽丽来第二下,右腿已扫出来,同时身子一跃,双掌已狠狠地朝杜丽丽双肩劈去。

如果不是政委于海,杜丽丽是逃不掉那一劈的。司徒碧兰这一招叫“童子劈柴”,她能从飞奔的马上跃下,双掌同时用力,砍断碗口粗的树干。这招是她二姐夫教的,练了不下五年,不过很少用,今儿也是气急了,如果不是政委于海抢先一步接住此招,后果真是不敢想。

于海一个趔趄,倒地上,两条胳膊像是挨了铁棍,生生的痛。尽管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冲司徒碧兰笑了。他是打心底里欣赏她,特二团需要的,正是这样身怀绝技的人。

杜丽丽白了脸,从政委于海脸上,她看出那一劈的力量。狠啊,她抽了口冷气。

“好了,我看你们也闹够了,今天的事,我不追究谁对谁错,但,下次如果闹不团结,小心我把你们两个都关禁闭。”说完,拐着腿,咧着牙,找地方缓劲儿去了。

女兵们一听政委放过了司徒碧兰,哗地围上来,又是喊又是闹,直把雪野闹得欢腾起来。

农历十一月初九,是张双羊的哥哥英勇牺牲的日子,早在一周前,张双羊就向团部提出,要在这一天去为哥哥扫墓。团部答应了她的请求,并按排张笑天带队,带上新兵代表,让他们也接受一次教育。因为雪厚,车子不能前行,只能由驼五爷用驼队送她们去。出发时,不愉快又发生了。

本来去的人中没有杜丽丽,征求过她的意见,她不去,谁知驼队临出发时,她又嚷着要去。张笑天这次没客气,批评道:“你太自由主义了吧,这事不是闹家家,守点纪律好不好?”

“我就去,兴你去就不兴我去?”杜丽丽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她是跟张双羊较劲,眼见着张双羊跟张笑天一天比一天热乎,她心里不舒服。

“不行,我不同意。”张笑天很坚决,他已经多次批评过杜丽丽,让她少点个人主义,多点集体主义,可她就是不听,弄得两个人最近关系很紧张。

“不行我找团长去。”说着,杜丽丽就往罗正雄的房间走,张笑天没理她,吆喝着骆驼出发了。没想罗正雄答应了杜丽丽的请求,他也是没多想,扫墓嘛,只要大家有这份热情,能去尽量去,况且杜丽丽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更应该接受教育。谁知等杜丽丽赶上来,张双羊又不乐意了,噘着嘴道:“她要去,我不去了。”其他女兵一听张双羊的话,也闹起了意见,总之,就是不欢迎杜丽丽。

罗正雄一开始没明白杜丽丽的真实用意,等弄清她是成心挑起矛盾时,再也不能容忍。“太过分了,先回宿舍,写份检查,晚上开会深刻检讨。”接着,他又转向张笑天,“你也别去了,让一营长去,我看你也该好好检讨检讨,乱七八糟,尽搞的什么事。”

对杜丽丽,罗正雄一直是网开一面的,好多次,他都忍着没发脾气,这决不是因为她曾是首长看中的人,关键,罗正雄有点欣赏她的个性,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是不能成长为一个优秀战士的,当兵如此,干任何事也是如此,个性往往是人成功的动因。但,个性一旦超出底限,那就成了坏脾气,必须得改。罗正雄是想多给她几次改正的机会,没想,她竟得寸进尺,越来越不像话。还有张笑天,罗正雄也是一肚子气,典型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坏毛病,本来以为他跟杜丽丽的关系要明确了,谁知又跟张双羊闹得热火。罗正雄真是搞不清他脑子里咋想,难道非要惹出什么事儿来才开心?

这天的杜丽丽跟张笑天是让罗正雄震住了,但是天黑后扫墓者带来的消息,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消息是张双羊告诉他的,扫墓一回来,张双羊顾不上回自己的宿舍,慌慌张张跑到他那儿:“不好了团长,万月姐姐出事了。”

“什么事?”罗正雄正在看张笑天写的检查,头也没抬便问。

“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讲啊!”见张双羊吞吐,他才意识到问题有可能严重。果然,等张双羊讲出来,罗正雄的脸上,就不只是震惊了。

“他们说,万月姐姐是特务,正在隔离审查。”

“特务?”罗正雄怔在了那。半晌,他吼出一句,“去,给我把于海叫来!”

几乎是在瞬间,罗正雄就断定,他上了当,大当。这当是师部上给他的,双簧,帮师部演这戏的,是于海。

万月住院后,罗正雄曾几次去看她,每次,都让警卫挡了回来。警卫的话很客气:“罗团长,师部说了,万月同志是特二团的骨干,红海子测量中的功臣,她的病,由我们照料,你就不必操心了。”一开始,罗正雄没多想,认为这是师部跟他讲客气,给他面子。后来觉得不对劲,就冲警卫发了火:“我看看我的战士,有什么操心不操心的,让开,不然我就告状去。”

“不行,罗团长,师部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重病区。”

“重病区?她不是发烧么,怎么会进了重病区。”

“这我不知道,你来的是重病区,如果有疑问,你可以去找师部。”

罗正雄真就找过师部,师长刘振海笑着说:“怎么,病人交给我们,你还不放心?”

“我哪敢不放心,就是想看看,你给通融通融,巴一眼就走。”

“老罗啊,我可做不了这主,这规定不是二师定的,是兵团定的,理由呢,就是让你们好好工作,不要老为病人担心。治病的事,还是交给医院,来,咱俩下盘棋,好久没领教你罗大炮的威力了。”罗大炮是师长刘振海私下里对他的叫法,意思是他离了当头炮,就不知棋该咋走。

就这样,罗正雄前后去了五次,每次都让刘振海给对哄了回来,一次万月也没看上。现在一想,就是他傻,没把这事当成个套,听张双羊一说,他立马明白,师长刘振海在提防他,不让他跟万月接触。

“报告!”门外响起于海的声音。

“进来!”罗正雄没好气地应道。

“什么事,老罗?”

“什么事,你还给我装,老于,你可真能装啊。”

“团长,你……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我让人耍了,我成了大头鬼,这下你明白了吧。”

于海怔住了,他心里自然清楚,罗正雄为啥事跟他急,可这事……

“说,人弄哪去了。”

“……”

“你倒是说呀,人呢,人到底弄哪去了?”

“我不能说。”

“好啊,于海,你终于吐实话了,你不是能装吗,继续装呀,为啥不装了?你给我听好了,我罗正雄不是小人,也怕被小人算计,今儿个你要不把话说清楚,你马上离开特二团。”

“团长……”

“少叫我团长!在你于政委眼里,有我这个团长吗?啊!”

“团长你消消气,这事……”

“我消不了,也不想消!我罗正雄从来还没被人算计过,想不到你会跟我演双簧,你演技不错呀。”罗正雄的脸已经变形,看得出,他是被这事彻底激怒了。

然而,无论他怎么奚落,怎么发脾气,政委于海就是死守着一张嘴,什么也不告诉他。这下他不得不火了:“姓于的,我算是把你给看清了,我特二团待你咋,啥地方亏待你了,啊?我罗正雄自信还不是一个独断横行的人,在我特二团里,向来把你于政委抬得高高的,念你有文化,懂战术,没想,你把战术用到我头上来了。不说是不,好,我去问师长,我就不信找不出万月来!”说完,他真的叫了车,连夜往师部去。政委于海拦挡不住,让副团长刘威拦,刘威竟也拿怪眼瞪着他,好像他做了啥坑蒙拐骗的事。没办法,于海叫上另辆车,紧追而去。

三个小时后,罗正雄坐在了师长刘振海面前,听完他的话,刘振海并没急着跟他解释,而是反问道:“你这消息是哪来的?”

罗正雄不吭气。从刘振海脸上,他已断定,万月真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说啊,哪来的?”刘振海有点急。

“你先告诉我万月在哪,到底出了啥事。”罗正雄忽视了刘振海面部表情的变化,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说啊,消息哪来的?!”刘振海突然吼起来,这声音太吓人了。

“师长……”罗正雄不明白刘振海为什么要问这个,这跟万月是不是特务有啥关系。

正怔着,于海推门进来,刘振海转向于海:“你来的正好,马上给我查明,是谁散布这谣言,谣言散布得有多广。”

“是!”

“谣言?”罗正雄完全让刘振海搞糊涂了。

“你好大的胆子,敢夜闯师部,敢跑到我面前兴师问罪。我现在顾不上追究,你回去,连夜回,赶明天中午,你把传播谣言的人给我带来,这事要是出了岔子,你这个团长,就当到头了。”

转眼,两辆吉普车又驶进黑夜里,车上的两个人,各自陷入到困惑中。

据张双羊说,消息是一营长江涛告诉她的,扫完墓,她跟哥哥告别,离开烈士陵园的一瞬,江涛凑过来,低声说:“知道不,万月是特务,已被隔离审查。”

问江涛,江涛却吞吞吐吐,先是说消息是听来的,后来又说是过去一个战友在墓地告诉他的。

“到底怎么来的,我希望你讲实话。”政委于海一脸沉重,他后悔让江涛去扫墓,早上他是想阻拦的,可罗正雄点名让江涛去,他便不好说什么,就这一念之差,便惹出如此大的乱子。别人可能不拿这事当个事,他不同,万月的事,严格控制在他跟师部几个领导间,包括副团长刘威,也不明真相,怎么就能传出去呢?

江涛默不作声。他似乎也认为于海有点小题大作,不就一个万月么,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把全团的人集中起来,一个挨一个摸查。

“我希望你讲实话。”于海又重复一句。

江涛有点怕,于海如此重复一句话,就证明这句话含有很危险的信息,到底是什么信息呢?万月真的是特务,还是他们怕别人知道万月是特务?

他们?江涛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无意中脑子里闪出的这两个字,忽然让他对自己产生恐惧。他们?那你是谁,你跟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你不想说是不?那好,我给你一点儿时间,你好好想想,仔细想想。”说完,于海扔下江涛,出了门,跟警卫说,“给我留点神,不要打扰他,但不能出意外,明白么?”

“明白!”

直到第二天,江涛被带到师长刘振海面前,他还是没说清消息的来源。他的回答很模糊,消息是他听来的,扫墓时正好有两个人在扫另一个墓,江涛听他们议论万月,留心听了几句,后来他把听到的说给了万月。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有刘振海想像的那么复杂。从陵园管理处了解到的情况看,这一天扫墓者众多,跟张双羊哥哥一同牺牲的,有二十多人,不排除江涛说的这种可能。为了慎重,刘振海决定事情到此为止,不做深究,但,有一点他讲得很明确,关于万月,她正在接受治疗,肺炎不是小病,而且她的身体里还潜伏着一种传染源,师部所以如此,是为了特二团考虑,如果谁怀疑,可以随时去医院看,这个便利他给。

罗正雄一路沉默着回到团部,于海主动跟他说话,他装听不见,他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有人在怀疑他!

夜已经很深了,驼五爷还没睡,有只骆驼病了,不吃草,也不喝水,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驼五爷心里很难受。

圈骆驼的地方离团部不远,是一座草园子,园子口有间茅草房,驼五爷平时就住那。此刻,他点着一堆火,蹲在离骆驼很近的地方。睡不着觉的时候,张双羊会跑到草园子来,陪驼五爷拉话儿。这一老一少,有时聊得还特带劲儿。

“又有心事了?”驼五爷问。

“没,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就是有心事。”驼五爷挑了一把火,呼呼跳动的火焰中,打趣道,“心事其实是个魔,人要是被它缠上了,这辈子,都不安宁。”

张双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火光映得她双颊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这味儿要是搁年轻男人眼里,是了不得的。驼五爷瞅了她一眼,道:“还是为他?”

张双羊没点头,但也没摇头,驼五爷便明白,这娃又犯傻了。

“听五爷一句话,离他远点。好男人世上多得是,甭往是非窝里钻。”

“我没钻。”

“明明钻了,还想瞒我?不过也难怪,你这个岁数,正是心里乱的时候。”

张双羊垂下头,啥心思也甭想瞒过驼五爷,她也不想瞒,更多的时候,她像女儿一样依恋着他。

“那个杜丽丽,私交难打,你得提防着点,小心让她给算计了。”

“这事儿跟她无关,是我不好,自个难为自个。”一说这事,她的脸越发红了,心也扑扑跳。

“你呀,老是替别人想,迟早会吃亏的。不过也对,人嘛,该光明还是要光明,小肚鸡肠,成不了大事。”

“五爷,你年轻时,也这样?”

一句话,问得驼五爷哑了。人都年轻过,年轻时都犯过傻,可不犯傻就好?怕也不一定。犯傻有犯傻的乐子,人要是不犯点傻,活人是没趣味的,就跟骆驼一样,要是太乖了,太听话,也就成不了好驼。这么想着,他的愁又漫上来。“大眼睛”已三天没吃一嘴草了,再要这么下去,是抵挡不过这个冬天的。“大眼睛”是那峰病驼的名字,驼五爷的驼,都有个漂亮的名字,比如“花耳朵”“蓝尾巴”“宽鼻梁”“美人坯”啥的,看似叫得随意,其实细细观察起来,叫得很形象,驼五爷是抓住了驼的神,拣最关键的叫。驼是他的亲人,无论哪峰驼病了,他都伤心得要落泪。“大眼睛”跟了他八年,八年啊,小羔子跟成了老驼,小媳妇熬成了当家婆,它竟给不吃不喝,打算要走了!

六月里嘛哟哟热难当

磨坊里受罪的李三娘

生下太子咬肚脐呀

东挡西杀保宋王

五月里嘛哟哟五端阳

白蛇黑蛇闹一场

连升三杯雄黄酒呀

吓死了许官人公还阳

四月里嘛哟哟四月八

……

蹲着蹲着,驼五爷竟给唱上了。驼五爷心里有事,不只是“大眼睛”病了,比这更揪心的,是狗日的马老三。

马老三要娶女人!你说说,光棍了大半辈子,他要娶女人!娶女人你就娶吧,我驼老五也不反对,人嘛,一个人活到头也不是个滋味,该娶的时候,还得娶,免得这大冷夜的,没个人暖被窝。你猜猜,他娶谁?

孙寡妇!

七垛儿梁的孙寡妇!

千真万确!

是三天前老羊倌带来的信,还说马老三请他吃喜酒。狗日的马老三,欺负人哩,哪的女人不能娶,偏要娶孙寡妇。还请我吃酒,这酒,我能吃么,咽得下去?也怪老羊倌,咋就看不住个孙寡妇哩,让马老三钻了孔子!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呀,亲亲的兄弟,一个道上混下命的,竟,竟做出这等事!

四月里嘛哟哟四月八

黎山老母把山下

下山不为的别的事呀

单为了大弟子樊梨花

三月里嘛哟哟三清明

桃园结义的四弟兄

桃园结义的四弟兄呀

刘备关张赵子龙

“甭唱了,五爷,我心里难受。”张双羊说着,真就淌下了泪。白日里她跟杜丽丽吵了嘴,是为张笑天。张笑天找她说事儿,进了屋屁股还没坐稳,杜丽丽就杀了进来。骂出的话,难听。真难听!

“娃,唱,唱了心里就好受,唱,唱啊。”

于是,黑夜里,火光下,一老一少,就唱了:

二月里嘛哟哟龙抬头

王三姐梳妆上彩楼

绣球打在贫贵手呀

王凤楼上戏诸候

正月里嘛哟哟是新年

马王曾朋夺状元

马王反戈九连环呀

曾朋箭射金钱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