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部 第7节
这个晚上,婆的耳朵开始往外流脓。年初婆的耳朵就流过脓,吹了些蛇蜕粉和冰散好了的,没想又犯了。脓从耳孔里流出来,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并没有喊出声,她只是一口气一口气吸着,继续在灯下剪着树叶。狗尿苔当然想到了下午看见的红花蛇,他说:婆,要不要再寻些蛇蜕和冰散?婆说:不用。其实夜里到哪儿去寻呢?他就看着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动物。
在古炉村,牛铃老是稀罕着狗尿苔能听得懂动物和草木的言语,但牛铃哪里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动物和草木的,婆只是从来不说,也不让他说。村里人以为婆是手巧,看着什么了就能逮住样子,他们压根没注意到,平日婆在村里,那些馋嘴的猫,卷着尾巴的或拖着尾巴的狗,生产队那些牛,开合家那只爱干净的奶羊,甚至河里的红花鱼,昂嗤鱼,湿地上的蜗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虫,就上下飞翻着前后簇拥着她。这些动物草木之所以亲近着婆,全是要让婆逮它们的样子,再把它们剪下来的。狗尿苔见婆这个晚上剪了这么多的动物,是让这些动物撵走他夜里的噩梦吗,还是她不停地剪着就减缓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着婆,说:剪个猪。婆拿过一张树叶,剪刀一晃,一个猪头就先在树叶的左边出现了,那是送给了铁栓家的那头猪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给铁栓家的那头猪,心里就难受了,说:我要鸟,要窑神庙树上的那种鸟!婆就剪了个勾嘴长尾巴鸟。一片一片剪成的树叶铺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红薯切成片儿晒在了麦苗地里。而隐隐地有了一种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狗尿苔支棱着耳朵,说:婆,谁哭哩?
婆说:狼叫哩。
狗尿苔吓了一跳,说:是不是谁家的狗又装狼了?
婆说:是狼,狼进村了。
狗尿苔看见过后洼地经过的狼群,它们穿着朴素的皮毛,行走时低着头,似乎还一直微笑。但狼身上有一股煞气,任何人谈起来脸都变了,狗尿苔从窗缝里往外看,外边黑得像锅底,他的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婆说:不怕,婆在呢。起身要出去关好院门。婆的腿或许是压麻了,起身时打了个趔趄,扶着炕沿说:把拐拐给我。婆是今年以来开始拄拐拐了,狗尿苔把拐拐递给了婆,心想,婆的腿又细又干,就如同两根木棍,人老了腿就慢慢地变成木质了吗?
婆关好了院门,就把狼声关在了远处,婆又剪了两只狮子,是村南口那个石狮子的模样,压在了枕头下,狗尿苔就睡着了。
第二天,老顺给人说,夜里他起来要尿,他家的尿桶坏了,他又嫌冷没在厕所,站在炕上想从山墙上安的那个小格子窗往外尿,却模模糊糊看见窗外不远处的大碾盘上坐着面鱼儿。他就低声叫:面鱼儿,恁冷的你坐在碾盘上,开石、锁子又惹你生气了?面鱼儿不动,他又说:狗日的,把他们拉扯大了就这样待见你?你到我家来,面鱼儿。面鱼儿站起来了,却不是面鱼儿,是狼,狼把尾巴扬了扬,慢腾腾地转身走了。村人便在窑神庙旁边的篱笆上发现一撮像荒草一样的毛,天布家的照壁下有了一疙瘩屎,白色的,里边有着鸡毛和碎骨头。狼是进村了,但村里没有失一头猪,也没有失一只鸡,相信狼只是饱着肚子路过罢了。
到了中午,狗尿苔提了半笼子土豆去泉里刮皮,又路过了铁栓家,想着了那半截尾巴猪,但铁栓脸黑着就站在院门口,看见了他没理会他。
狗尿苔说:叔,咱那猪,猪好着哩?
铁栓挑了一下眉毛,说:咱那猪?
狗尿苔说:狼没来叼吧?
铁栓突然凶起来,说:狼叼了你!
狗尿苔后悔话说急了,没说好。唉,如果说:那头猪到你家后乖呀不乖,昨夜里你知道狼进村了吗?铁栓能发脾气吗?他恨自己,想着以后需要他说话了一定要想妥了再说。到了泉里,杏开也正好在那里洗衣裳,杏开用草木灰祛垢甲,使劲搓着,又举了棒槌砸得嘭嘭响。狗尿苔不急,说:洗衣裳呀,我给你打个皂角。杏开说:不打!
泉在村东头的土塄下,塄上便是秃子金的家,直对着家门口长着一颗大皂角树,树上的皂角还没摘,一嘟噜一嘟噜吊着像吊着无数个蝙蝠。秃子金是逢着下河湾村的集市了摘一篮子皂角去卖的,他家没养鸡,给人夸说:养什么鸡,你们从鸡勾子里掏蛋换盐哩,我有皂角树呀!皂角树是秃子金的钱匣子,他把钱匣子看得紧,不允许任何人摘他家皂角,为这和田芽翻过脸,也和杏开吵过架。
狗尿苔拿眼睛往塄上看,想着扔上去一个土豆能打下一个皂角,或者有一个皂角正好就掉下来吧。杏开说:不要看!狗尿苔说:看都不许看?杏开说:志气些!狗尿苔就不看了,看杏开洗衣服。
杏开跪在那里搓衣裳,别的女人跪下来屁股都是三角形,只有杏开的屁股很圆,两个奶在衣服里好像憋得厉害,狗尿苔鼻子里一股香。狗尿苔说:你身上抹了啥香,恁好闻的。杏开说:自来香!狗尿苔就发现了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香包,他说:自来香?是霸槽给你的荷包!杏开手撩着水溅狗尿苔的眼,狗尿苔不言语了。杏开却又问:你看着我。狗尿苔说:眼里溅水啦。杏开说:把水擦了,看我!狗尿苔揉揉眼,说:脸上长了鼻子眼睛嘴么。杏开说:再看!狗尿苔说:我又不是镜子!杏开说:就要你当镜子!你看我眉毛是不是乱了?杏开的眉毛原先像抹了胶一样紧密的,中间呈现着一条线,现在毛都散开了,但眉形还是弯弯地向上扬,像蝴蝶的须。狗尿苔说:是散开的。杏开说:能看出来?狗尿苔说:散开了是咋回事?塄沿上有人说:散开了就是开处了!
杏开和狗尿苔都吓了一跳,仰头去看,皂角树下站着半香。
杏开脸涨红了,说:你胡说,胡说啥?
半香说:哪有啥呀,桃熟了就要摘的,我像你这般大都开怀了,给妹子一个皂角!
半香扔下来一个皂角,但杏开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就走了。还拉着狗尿苔走,狗尿苔只好也跟着走。走到巷里,狗尿苔说:啥是开处?杏开说:开你个头!扔下狗尿苔却不管了。
狗尿苔说:你把我拉走的你却走啦?提着土豆笼子,没趣地站在那里。两只鸡就缩着脖子跑,边跑边叽叽咕咕,一个说:做啥,做啥,撵我跑?!一个说:公社张书记又来下乡了,你不跑挨刀呀!狗尿苔回头往巷中看看,并没见支书陪着张书记到谁家去,张书记下乡是骑自行车的,也没有听见有什么铃声,但从西头走来了守灯,守灯好像胖了,背着个背篓。
狗尿苔说:守灯,你们换包谷也不叫我?!
守灯不让狗尿苔翻动他背笼里的包谷,说: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狗尿苔抓了一把包谷,包谷黄澄澄的像玛瑙,丢一颗在嘴里咬了,又把手里的扔到背笼,说:我又不抢你!
守灯说: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说:甭找我婆!
守灯并没听狗尿苔的话,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钻进一个厕所去尿了。村里人嫌他,自家族里的杏开嫌他,甚至连这样一个守灯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来,直戳戳地将茅坑里的一窝蛆冲散。当从厕所里出来,巷道里已经有了许多人,议论着守灯是换包谷时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换了一次包谷,竟然在南山的谢沟能一斤米换到了二斤包谷,这诱惑了好多人,守灯就让八成二次进山,领他也去了趟谢沟。谢沟一面坡上尽是碗口粗的漆树,谢沟的人在那里割漆,拿刀在漆树上斜着拉口子,口子下插一个有槽儿的铁皮,让漆汁流下来,然后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树就浑身都是刀痕。守灯是第一次看到漆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着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也就是守灯抱着漆树哭了一场,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从谢沟回来的路上,脸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红疙瘩,等回到村,脸肿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守灯寻着了婆,婆是能给人摆治病的,比如谁头疼脑热了就推额颅,用针挑眉心,谁肩疼了举不起手,就拔火罐,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里立筷子,驱鬼祛邪。守灯的脸肿成这样,婆说: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门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坟地里砍些柏朵来。
狗尿苔这才知道守灯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还没刮完,当然惹得婆骂了几句,就拿了镰去中山根的坟地里去砍柏朵。他家的坟地里柏树高,砍不着,又到牛铃他大的坟上砍,那柏树上的一群鸟和天布他大坟上的一群鸟又在吵架。他说:吵(骨泉)呀?打架么,打么!但两群鸟却没有打架,反倒全飞过来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绳捆了一大堆柏朵拉着回来,婆,守灯,还有一伙人都在他家杜仲树下等着,就在那里点着了柏朵。湿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烟往上长,狗尿苔从没见过黑烟能长得那么高,好像从地上到天上立了个柱子。旁边人说:让你点火哩,你煨烟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腾地燃起来,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让守灯绕着火堆转,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从火堆上往过跳,说:我咋说你咋说。守灯说:你咋说我咋说。婆说:你是七(漆)!守灯跳了一下,说:你是七(漆)!婆说:我是八!守灯又跳了一下,说:我是八!婆说:自个说!守灯就反复跳着说: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边看热闹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烟的时候,他连声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颗纽扣那儿掖着,他不戴,只露个口罩系儿。狗尿苔说: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动手去拽。水皮说:脏手!旁边人说:水皮的口罩从来是不戴的,学洛镇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窝了窝眼,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内八字,走路像猫一样。
水皮去的是支书家,支书不在,而支书那在洛镇农机站工作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对象。那对象也戴了个口罩,但口罩在衣领那儿半掖半露,水皮便背过身时将自己的口罩从衣服里往外拉了拉。水皮说:支书爷呢?那儿子说他大陪公社张书记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妇在厨房里烧火,烟熏得眼睛直流泪,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着,支书和张书记说话,天布就蹴在台阶下杀鸡。鸡的脖子已经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时,鸡翅膀却扇起来,打得天布脸疼,一松手,鸡跑了,跑在院墙上呱呱地哭。水皮刚要进上屋门,上屋门窗子伸出了支书的头,笑天布你杀不了个鸡!水皮就说:支书爷,支书爷,我给你反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支书说:支书就是支书,爷就是爷,昨是支书爷?!张书记说:什么新动向?水皮就把守灯在跳火堆时当着许多贫下中农的面说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说了一遍。张书记说:贫下中农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书说:你不是说谎吧?水皮说:我哪里说谎,他现在还跳着说哩。支书说:去把狗日的给我叫来!水皮应声要去,支书却说:让天布去,你来杀鸡。水皮说:我不敢杀。支书说:杀去! 水皮嘴里咕咕地唤鸡,鸡偏不下墙头。他从屋里抓了些包谷逗引鸡,鸡就下来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按住,把鸡的两个翅膀往后一提,鸡就不动弹了。鸡看着他,他看着鸡,人眼和鸡眼就对着看了很久。支书就说:你拿过来,拿过来!水皮把鸡给了支书,支书就站在窗里的炕上,对着鸡头,扬手啪啪地扇了两下,鸡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水皮说:这下我能杀了,让我杀!他把鸡又拿过来,用手就扭,鸡头扭下来了,鸡身子掉在地上。没了头的鸡竟然还能跑,弹着步子跑到了梨树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张书记:你小伙叫啥?
水皮说:我叫水皮。
支书说:去吧,去吧,没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要看看张书记,但窗子已经关了,没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来了,他告诉支书和张书记,巷子里已没了人,是烧了堆柏朵火,他问了看见跳火堆的人都说是说了那话,可那话是驱漆毒的老话,没啥事。支书就对张书记说:我说么,古炉村会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里没个实话。然后给天布说:你去炖鸡吧,如果鸡肚子里有软蛋,一定给张书记单另炒一盘。张书记说:一块吃,一块吃。
其实,天布赶到杜仲树下,守灯还在那里跳着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灭了。婆问咋回事,天布说了水皮汇报的话,婆哦哦着转身就走,众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灯没走,他还站在那里等水皮。
水皮并没有再去杜仲树下,他回到了家里,他娘让帮着拽展洗过的被单,一人拉着一头,一松一紧,被单子嘭嘭地响。他娘说:甭太用劲。水皮说:我见着公社张书记了。他娘说:你见到张书记啦?水皮说:张书记耳朵四指长哩。他娘说:当官的都是长耳朵。近来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长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铃抱着未烧完的柏朵过来,刚要说话,守灯也走来了。
水皮娘说:哎呀,守灯,脸胖成这样?
守灯说:吃的来。
水皮娘说:吃啥了?
守灯说:吃气啦!
水皮说: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水皮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没有守灯个子高,他不敢动手,跑回屋里拿镜子看脸。水皮娘扑近去抓守灯的头发,一抓一把,像撕下来的草,守灯也要扯水皮娘的脸,已经扯上了,脸皮拉得很长,但脸皮没揭下来。狗尿苔和牛铃赶紧拉架,他们抱住了水皮娘,守灯就走了。水皮娘说:有这种拉架的吗,你们抱住我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说:队里来验尿水,验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铃过来时,是看见满盆灶火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验尿水,顺口说了,没想满盆他们竟也正好来了。
各家尿窖子里的尿水,生产队定期要验等级,一等的一担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担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担折合半分工。验过了就派人来担去搅和从各家收缴的猪圈粪。满盆和灶火他们一来,水皮娘不闹了,端着烟匣子让满盆灶火吃,并催着狗尿苔:拿火绳呀,你那火绳呢?!
狗尿苔的腰里是缠着一条火绳,取出来了,又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仅有三根火柴,又舍不得用,让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来点。水皮娘说:你火柴有哩么。狗尿苔就取出一根,为了能保险划着,将火柴棒塞进耳朵里暖暖,然后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开了。他引燃了火绳。但是,满盆和灶火没有吃水皮家的烟,他们用棍子搅动着尿窖子,看尿水的颜色,闻尿水的气味,末了,没有验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脸了,说:这是为啥?满盆说:你在尿窖子里加水太多。水皮娘说:验不上一等还验不上二等?满盆说:二等也验不上!
他们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话,他看见水皮家的窗台上有一团干包谷缨子,就过去拿了。水皮娘一回头,叫道:你干啥?狗尿苔说:你没用么,我拿着辫火绳呀。水皮娘说:没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谷缨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满盆纠缠,满盆说:你拍着心口说,加水了没?水皮娘说:谁家尿窖子里是干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锅水倒在了里边。满盆说:你一次涮锅用几担水,尿水就这么清?水皮娘说: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满盆不和她说了,对灶火说:走!
狗尿苔已经把火绳捏灭了,又帮着把验尿的长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将狗尿苔推开,说:你掺和啥?
狗尿苔说:你在尿窖子里掺水!
水皮娘说:我掺水你看见了?
狗尿苔说:我就是看见了,昨晚上你担水往尿窖子里倒哩,倒了六七担。
水皮娘说:你看见算个屁,你有证据?
狗尿苔噎住了,却说:墙头上站着葫芦家的猫哩,不信问猫去!
狗尿苔说猫也看见,连满盆都笑了,灶火一拨胳膊,说:去去去,哪儿有太阳到哪儿晒暖暖去!他们就顺着巷子走了。水皮娘气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儿,勾了指头,说:狗尿苔,你过来,过来!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气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远了,却哧溜一声拐脚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树下。
狗尿苔跑起来胳膊腿短,摇得生欢,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却飞得不快。但他觉得胳膊腿那么摆动着,如果是在水里,水会起着浪花,这空气应该像水一样吧,是看不见的水,那么就会起风,风要把老榆树的叶子要摇起来。可是,老榆树的叶子没有摇。没风,用手扇了扇,还是没风,一只旱蜗牛悄悄地在旁边的墙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树枝子交叉错落地罩着,太阳裂了缝,好像要散开呀。狗尿苔才想着要骂一骂水皮娘,他知道一骂,三道巷的家家院墙都是破瓦盆废匣钵砌的,那回声就特别大,使很多人在他们家里也能听到水皮娘在尿窖子里加水的事,而谁家又没有在尿窖子里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不骂了,只努了个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