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十九章
山坡上有一簇土坟
带灯和竹子去锦布峪村,走到半路的一处沟岔里,看见坡上有一簇坟堆,坟堆小小的,但整个坡上没有树,就显得刺眼。正是中午,太阳白花花的,没发现有蜂,蜂声却嗡嗡响,沟岔里很静。
带灯说:瞧见那些坟堆了吗,那肯定是一个家族的,人说生有时死有地,他们埋在这里,应该说坟地就是幽灵出没的穴位。他们先后从这里出来成形为人,做了一场人后,又一个接一个归之于此。
竹子说:那不一定吧,埋在樱镇的都是樱镇的幽灵,那也有外地人嫁过来死了埋在这里的,也有樱镇人离开了樱镇在市里省里工作,那死了不一定就埋回来。
带灯说:能埋在这里的外地人那是从这里出去的幽灵么;生在这里而不埋在这里,就是远方的幽灵跑了来的。
竹子说:那元天亮呢?他肯定将来在城里火化的,他能不是樱镇的?
带灯说:元天亮肯定是这里的幽灵,他就是火化了,骨灰肯定要埋回来的,我有这预感。
竹子说:那咱们呢?咱如果死了埋在这里?
带灯说:你说不来,我可能就在镇政府干到死了,死了还能埋到哪儿去?我恐怕本来就是这里的幽灵,只是还不知道是从哪个穴位里冒出来的一股地气。
和马连翘打架
遇见了在镇街卖杂货的刘慧芹,带灯问最近没回红堡子村?刘慧芹说她没回去,她一回去儿子在镇街学校里就偷懒,但她过几天了还是要回去打核桃的。还问带灯有时间的话,跟她一块去,装一袋子核桃。
带灯以前去红堡子村,也正是打核桃的季节,山沟里流着洗核桃的黑水,水中到处是水边树上落下的核桃,家家院子晒着核桃,人人和你说话都是口里说着手上不误退核桃青皮。红堡子村是樱镇产核桃最多的地方,那里木耳香菇不多,石碴地也不宜种烟叶,卖核桃是主要的经济收入。但红堡子村人口兴旺,村落零乱,独家独院的常有四世同堂,又是生活再困难,永远的义举是全心全意地供养最小一辈出人头地,而不惜贡献家产和老命。所以红堡子村的孩子在镇街学校寄读的多,刘慧芹的儿子早上起不来,起来了迷糊着眼去学校慢得能踏死蚂蚁,刘慧芹总要拿个扫炕条帚在后边撵。
刘慧芹说:主任,我几时把我儿领到你那儿去,你和竹子给他教育教育,学好了将来也能当个镇干部么。竹子说:当啥都不要当镇干部!刘慧芹说:镇干部贵气呀!竹子说:咋个贵气?刘慧芹说:我就爱看看你和主任的样子。竹子说:啥样子?刘慧芹说:这我又说不清,瞧你们穿得多好看。带灯就不吭气,嘿嘿地笑。
三个人正说话,街上就过来了朱志茂老两口。老两口并排走,共同提着一个笼筐,一摇一晃,摇摇晃晃。笼筐里是几十颗带青皮的核桃。竹子悄声说:咦,老两口在一搭过日子了?老两口一个在说:你慢点。另一个在说:你也慢点。带灯觉得老人举止感人。说:再不让老两口在一搭,那就造孽了。
但是,话还没说毕,斜对面卖寿衣纸扎店里冲出来了马连翘,她对着她婆婆尖锐地说:哎,哎!老婆子抬头见是儿媳,说句:碰上了!手一松,笼筐倾斜,把老汉子拖得打了个趔趄,七八颗青皮核桃在地上滚。马连翘说:叫你哩!老婆子说:噢。马连翘说:你又去老二家了?谁让你去他家,你就恁缺不了老汉?!老婆子说:不是我去老二家,是你爹想吃核桃,给我捎话,我领他去后坡里摘了咱些核桃。马连翘说:那是老二家的核桃吗,他跟着老二过活凭啥吃我家的核桃?老婆子说:分家的时候核桃树分给你了么。马连翘说:你给他摘核桃,还把家里什么给他了?老汉子说:我不吃,不吃了!把核桃笼筐放下,颤颤巍巍就走。马连翘就过来拿了笼筐。
带灯便过去说:马连翘你太过分了,把核桃放下!马连翘说:我爹跟着老二,我娘给他吃什么核桃?带灯说:你还知道把他们叫爹叫娘呀?!核桃是我让他们去摘的!马连翘说:你让摘的,你镇政府人能管了催粮催款刮宫流产还管到我家的树呀?带灯说:我就管了!上前夺核桃笼筐。马连翘抱住笼筐不放,两人就推推搡搡。带灯没马连翘力气大,但带灯手快,后来是马连翘打她一下,她把马连翘打两下。马连翘抓了她的脖子脸,她手伸到马连翘怀里拧,恨得得地拧了一把。竹子赶忙跑去拉架,她抱住了马连翘,把两个胳膊和身子全抱住,带灯趁机在马连翘胳肘窝里连戳了两拳,将核桃笼筐夺了下来。马连翘骂竹子:你这是拉架吗,你把我抱住让她打?!竹子说:你这没良心的,我拉架你还怨我,不拉了,让打去!马连翘踢过来一脚,没想脚被带灯捉住,往前一拥,马连翘倒在地上。马连翘倒在地上不起来,喊:打人了!镇政府人打人了!带灯说:我就打了,打你这个不孝顺的!还往前扑。马连翘翻身就跑,跑进了不远处的肉铺里。
竹子说:她去搬元黑眼了!
旁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嘁嘁咻咻着马连翘还能有人惹得下,带灯看起来那么文静漂亮的人还会打架,出手竟那么麻利!这阵都拿眼睛往肉铺子里瞅,说:搬元黑眼了?还真搬元黑眼了?!
竹子立即从地上捡了半块砖提在手里,又觉得不好,把砖扔了,给旁边刘慧芹叽咕着让去把元黑眼的婆娘喊来,然后就拍着手上的土,大声说:行么,搬谁都行,让他元黑眼出来!
但元黑眼没有出来,肉铺的后院里一阵一阵猪被杀的嘶叫声。
思想工作
第二天,镇政府给职工发当月补贴,还没等带灯、竹子去领,刘秀珍跑来说:怎么停发你两个的补贴?竹子当下火了,问为什么停发我们的补贴,带灯制止了她,问刘秀珍怎么回事,刘秀珍说是你们身为政府工作人员,当街竟然和群众打架,有损了镇政府的形象。带灯噢了一下,她没有去领补贴,也没有去寻领导,让竹子去采些指甲花来,在蒜窝子里捣呀捣呀,捣成了泥,两人就把花泥敷在指甲上。
肯定是有领导要来的,果然镇长就来了,镇长说他是来做思想工作的。
镇长说:你俩好像不服气?带灯说:把我们卖了还要我们帮着数钱是不是?镇长说:但你们是打了架了呀!带灯说:是打了架,这是我到樱镇以来打的第二架。第一架是为修路占地,别人围攻你,我去和一些人推搡过,竹子也是被人唾了一脸。镇长说:不说上次事。带灯说:这次马连翘不行孝道,欺负老人,该不该教训她?何况她先动手,你瞧我这脖子!镇长说:谁都知道马连翘不是好货,可你是什么身分,你一百个理一出手就没一个理了,人家元黑眼来找书记……带灯说:他元黑眼还有脸寻书记?书记怎不问问他元黑眼凭什么来给马连翘说话?镇长说:好姐哩,别再惹事,悄悄的。书记发了火,要给你们处分,还是我从中通融了,才取消了你们的补贴。这一月没补贴了,我会想办法以后在别的方面给你们再补回来。带灯说:我稀罕你补?你走吧,我不要你来做思想工作,这一月没补贴我饿不下,就是把工资全扣了我也活得下去!镇长说:你原先不是这脾气么,现在咋成了这样?竹子说:啥环境么,还不允许人有脾气?镇长说:你少插嘴,要不是你也搅和,事情能闹这一步?竹子不吭气了,带灯还在敷她的指甲花泥。镇长说:你去给书记做个检讨,这事就妥妥过去了,他讲究有人给他说软话。带灯说:我是孩子呀,被大人打了还要给大人说打我是为了我好,是不是?我不去!她倒在床上,一拉被单盖了头。竹子说:你睡呀?哦,那我把窗帘拉上。镇长瞪了一眼竹子就退出了门。
去买衣服
带灯和竹子被取消了当月的补贴,大院里的人突然看她们时眼光怪怪的,只要她们也看过去一眼,这些人又立即客气地给她们笑。带灯知道这并不是在同情她和竹子,而是在嘲笑。竹子偏气嘟嘟地走过去,白仁宝说:你瞪我?竹子说:谁瞪你?白仁宝说:你眼睁那么大没瞪我?竹子说:我眼大!
清早起来,竹子穿了件黑衫子,带灯说:那件红衫子多好看的,洗了?竹子说:黑衫子能配合心情么,我还要摘朵白花别在胸前。带灯说:穿红衫子!还有啥鲜亮的衫子就换着穿!竹子说:没啥鲜亮的。带灯说:那咱到县城买衣服去,有罚的钱还没咱买几件好衣服的钱?!
带灯当即发动了摩托和竹子出大院,白毛狗汪汪着也要跟着去,带灯没让去,马副镇长说:带灯去哪儿呀,上午全体职工政治学习哩。竹子说:石门村有了上访,那不去了?马副镇长说:去吧去吧。
带灯在樱镇是最讲究穿衣的,但毕竟也是在樱镇呆得久了,到了县城商场,才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土气,也才知道学着县城人穿戴时尚是要费功夫的。两人在商场转了大半天,挑来挑去要么觉得一件都不行,要么觉得几件都好。后来,不厌其烦地从这个商场跑到那个商场,试穿了一件脱下来又试穿一件,还是不称心,再跑,再试,末了能决定下来的还是最初看中的,就反复地照镜子,照得都不认得镜子里的人了,接着讨价还价,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也不去吃饭,有了头晕恶心到厕所里吐,吐得几乎把肠子吐出来。终于把身上所有钱都花得一分不剩了,竹子买的是一件二百元的碎花粉红衫,一件一百六十元的牛仔裤,一件黄衫,一个发卡,一支唇膏,还有一个手镯,手镯是玻璃做的,注了绿色,竹子说:别人问,你就说是翡翠!带灯买得更多: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一双高跟鞋,四双袜子,花了两千元。当下两人都换上了新衣服。
带灯说:为啥不给自己穿呢?!竹子说:穿!带灯说:新衣服穿上了自己都觉得精神!竹子说:就是!
回到樱镇石桥后村的路口,两人停下摩托拢头发,要以整洁的面目进镇街,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吱扭开院门,她们挺了身子准备着让第一个见到的人感到惊艳,但院门里先露出的不是人头,是黄牛。两人就嗤嗤笑。忽然觉得脑后一股凉气,竹子说有风了?带灯就看炯囱,烟囱里的烟歪了,是有了风,却仍不是要下雨的风。
沙厂的生意十分红火
带灯和竹子始终没有给书记检讨,甚至一连几天也未到书记办公室去。马副镇长甚至把一个锡燎壶让带灯拿给书记,还交待书记好喝酒,喜欢他这只燎壶,就说是在石门村下乡时从村里买来的送给书记。带灯没接受锡燎壶。其实,书记下令取消带灯和竹子补贴后,并没要求再写检讨,而大工厂的基建进度非常快,工地上一天一个样,巨大的兴奋使他几乎把带灯和竹子的事都忘了。
基建之所以顺利,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却是施工用的沙料供应很充足。这沙车源源不断地把沙运到工地,收沙员几乎是运多少收多少,装方计量,现场付款,元家五兄弟由元老三管钱做账,他每天数票子数到指头蛋子疼。他们没有想到沙厂的生意这么红火,又雇了几十个打工的,日日夜夜连轴转在河滩里干活,机械轰鸣,喇叭呜咽,整个河滩狼藉一片,通往厂区工地的便道上被倾轧得到处是坑;最大的坑竟有笸篮大。打工者三班倒换,换下来的有的就到河堤里的地里摘了人家的辣椒,坐在沙滩上夹在馍里吃,吃饱了卧地便睡,有的则肩头搭了衣服,三五一伙去镇街喝酒。当然,他们是坐不到酒馆子里的,因为酒馆子里坐了大工厂工地的人,人家大都说着南方的蛮语,着统一工装,有饭有菜,他们就蹴在酒馆子外边的石桌前干喝,划了拳,声如狼嚎。镇街人都在议论:狗日的沙厂发得扑腾了,那不是在淘沙,是挖金窖!有人就看着他们喝酒,等喝毕了去捡酒瓶子,但他们却把空瓶子收了。
换布拉布还有乔虎,眼红得出了血,恨当初没有先去办沙厂然后再改造老街,谁一提说元家兄弟,就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斥责:你住嘴!当换布在凉粉摊上吃凉粉,马连翘走过来屁股抡欢了,说:呀换布你蹴着吃凉粉?快拿个凳子让换布坐么,咋能让换布蹴着?!换布先觉得这女人好意,说:你也吃呀?马连翘说:我就是有口福也没个清闲空么,得去沙厂呀!换布立马不舒服了,说:你也敢去沙厂?马连翘说:沙厂人手不够,我能干了男人活。换布把凉粉碗往地上一暾,恨恨地说:你能干了男人!
换布就谋算着也要办沙厂,去找书记,书记说已经有沙厂了,一个镇上咋能再办第二个,何况现在从松云寺下河湾处到下河湾的青石砭都是沙厂的范围,你把新沙厂办在哪儿?换布说镇街前的河滩那是全镇街人民的,他元黑眼的沙厂咋能把整个河滩都成了他的?书记说:那你起来迟了,当然拾不到粪了。换布说:这不公平!书记说:你改造老街就公平啦?!换布其实是来试探书记口气的,而书记一口回绝,使他回来和拉布乔虎喝了几瓶闷酒,差不多都喝醉了。
换布的媳妇见不得换布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打鸡踢狗还骂她,所以见换布又喝高了,叫喊着去炒鸡蛋呀,腊肉呢,咋不切一盘腊肉来?!她去了厨房,把鸡蛋、腊肉全藏起来,自个去了广仁堂。她长年害心口病,觉得有些气堵,找陈大夫开点药。
广仁堂里有好多人,不是热感冒了就是嘴角生燎泡,更多的犯了心慌,血压增高。大家都在说旱情,有人就说天上开始过厚云了,也听说县城那边用炮往天上打了几次,虽然人工降雨还没成功,估计也快能打下雨了。也有人说,天只要不灭绝人,它总是要下雨的,这和人一样前半世受苦了后半世就享福,前半世享福了后半世要受苦,雨是有定数的,不下就不下,一旦下开了那就成倍地下哩。连陈大夫也说他的跛腿从大前日就有些疼,往年天一变就疼的。换布的媳妇没有和那些人搭口,买了药就回来。拉布和乔虎已经走了,换布没脱衣服在炕上睡着,可能是醉了上厕所,踩了屎,又直接到炕上睡,被子褥子上肮脏一片。她骂换布,换布眼一瞪,倒骂让你炒鸡蛋哩你死到哪儿去了?换布媳妇就不骂了,收拾被褥,又给换布喝散酒的浆水,却也说了在广仁堂听到的话,换布扑出来看天上的云,突然大声吼:快下雨吧,快涨水吧,把河滩里的沙都给我冲了去!
元家兄弟也听到县城那边又往天上打炮的话,耽心着旱得久了必然有雨,就越发加紧淘沙,再雇了一批人,包括在镇街晃荡的二猫、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王家华、李存仓、邢连锁,还有张膏药的儿媳。雇的人不管吃不管住,每天给二十元。
元黑眼穿了个黑拈绸褂子,肚子大,也不系扣子,寻到带灯问借出的抽水机是不是该还了,因为沙厂生产量大了,现有的抽水机已经忙不过来。带灯说:你挣那么多钱,还在乎一个抽水机?元黑眼说:当时说好是借的呀!我挣得再多那是我用劳动换来的,抽水机再不值钱,那是我的呀!说得带灯只好回话近日她到南胜沟村要抽水机去。
吻过了无数的青蛙才能吻到青蛙王子
夜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竹子在她的房间里读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句外国谚语,她用笔把它勾起来。谚语说:吻过了无数的青蛙才能吻到青蛙王子。
故乡也叫血地
夜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带灯也在她的房间里读元天亮的书,书上说:你生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
在南胜沟村带灯不提抽水机的事
隔了一天,带灯和竹子去南胜沟村。南胜沟村的情况很好,水从峡涧里抽出来,满足着人和畜的饮用,再没人翻过山梁去东岔沟村担水了。实际上,东岔沟村的泉水也彻底涸了,他们吃水反倒又翻山梁过来担。带灯自然不提抽水机的事。
给元天亮的信
我的心像六月天一样有时没有预感的落雨,疼痛如胸腔有了雕刻刀在运行而阵阵作响。我的心要被雕成什么图形呢?昨天我突然奇想觉得在爱情中我应该感谢我自己,是我的好让你喜爱我,又往下想,是你喜欢我而让我好起来。我这是小鸟临水自娱吗?水让小鸟润泽,小鸟看到水中美丽的自己,鸟的笑也是水的笑。然后鸟儿自信地飞向蓝天,却在它歌唱的扭头看见水草边不动的蛤蟆这是另一个丑陋的自己。我有时会跳到岸边得意地蹦跳,但我的家在水里,只有浴在水里才是我真正的安逸,才是真实的自己。我该和水是一体的。我为水而生,水为我而性。我又想到鸟的飞翔是神奇,蛤蟆的跳跃是神秘,拥有美妙的双翘儿和强劲的四腿儿会是什么精灵呢?应该是我心中的图腾,是什么神吧你想吧。
刚才是我上山时给你写的,竹子总问我发什么信息,我不给她看。现在我们到了山梁,她累得躺在那里打盹了,我继续给你写。
前几天,竹子不知从哪里采来了玫瑰就插在了瓶子里,是三十朵,十五朵红玫瑰,十五朵白玫瑰,红白相间,红的像血,白的如雪。三日后的早晨,白玫瑰掉下了一瓣,黄昏又掉下一瓣,一瓣在案下的条凳上,又过一夜,红白又掉下来三瓣。没有听到它们呻吟,掉下的和还和在枝上的都依然安静。
早上便去街上拔牙了,一颗牙已经裂了根呀,无法再保留。牙是骨,伤筋动骨,或脱胎换骨,一个新的生命周期开始了吗?
学校的那老师送给了竹子一个翡翠挂件,可能是为了堵我口也送了我一块青玉,质量一般,而我已经喜欢了。我这里没有关于玉的书,有本《山海经》上边讲,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佩之,以御不祥。啊,人们都说玉能通神是吃玉和用的。但是,我仍是失望,时不时泛上心头的失望像悠悠的雾弥漫了我的心智,我也在这红尘中眯着眼滚滚向前。走累了再回到山里静静地坐,定定地看山。心被涤荡清净了就继续往前走。当我凝望对面大山时看到了心中那双像月亮一样能把我看成太阳的眼睛,哎呀,我第一次叫出了你的名字,欣喜若云飘飘然忘乎凡尘。
鸟儿无法不飞向蓝天,虽然天上没有它栖身之处。蜻蜓不能不伏向河水,虽然河水没有它立足之地。
花仙子呀在山坡上多么庄严地有秩序地布撒着花朵!一缕香气袭来,花仙子坐卧不宁四下观望,惊喜地望见自己的师傅位临在远方,花仙子放下活计连飞带滚到师傅跟前,激动地手舞足蹈,啊,心爱的师傅终于牵上你的手了,心中热情万丈。只是可恨的风,强势地坐在花仙子的位子刮风。花仙子无暇理睬它,和师傅到烟火村寨,推开凡人的心房让心出来和师傅说话,到可怜的是非人群吹去凡人心的掩饰,让师傅体察。哦,我和你一起的,只是你看不见我。这是天的安排。你要走了,我放一朵心花在你手上你是知道的,我的一个魂交给了你。我赶快到山上推下风,火烧火燎地开花。开了一遍后静静地双手托腮望着远方想念你,心中苦成甜,花儿也长出了蜜。花有心有蜜就能有蜂来的一天。
又来东岔沟村
离东岔沟村还有二里的山路上,有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行走的人,全都提着一瓶酒,还有的像是一家人吧,老的拄着棍子,女的携了孩子,携累了,把孩子架在男人的脖子上,拿手帕使劲摔打她的身上。她的身上并没土,米汤浆过的上衣硬硬楞楞,衣襟还翘着。竹子不知道这是干啥去呀。带灯说:莫是谁家定婚?!确实是一家人在为儿子定婚了,带灯和竹子便跟着这些去吃宴席的人走。
走进村子,给儿子定婚的竟然是十三个妇女中那个叫生莲的。席安了五桌,饭菜很简单,除了有一道腊肉外,别的都是萝卜土豆南瓜豆角,但他们做菜极其讲究,萝卜要切一样大的滚刀子疙瘩,土豆丝粗细均匀,南瓜熬出来要搅成泥了一定要放上花椒、生姜和韭花,做豆腐的更是在点浆水时嚷嚷你这浆水不行到二毛家去舀老浆水。生莲见了带灯和竹子,高兴得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搂着带灯摇。带灯说:摇散架了!生莲说:我咋有这么大福哟,镇政府的人都来吃宴席了!你们怎么知道的,来了这多给我长脸呀!带灯和竹子当然上了礼,又去给生莲的儿子和那个领口和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热得满脸彤红的未来小媳妇祝贺。但她们不打算吃宴席,因为路还远,得尽早能回镇街。生莲哪里肯放走,为了挽留,还把另外十二个妇女都叫来,七嘴八舌,好说苦劝。带灯说镇政府的事情多,在这里呆得久了,回去不好给领导交待。她们说群众的事就是镇政府要做的事呀,东岔沟村人的日子艰难是不是事,生莲的儿子好不容易找了对象将不再做光棍了是不是事?带灯说:我们当然也想呆,呆十天八天的都行,可我们并没有给你们解决问题,这心里觉得愧么。她们说:问题你们不是在想着法儿解决吗,有人肯给我们想着解决就让我们感激得很了,解决了当然好,实在解决不了,我们还能怪你们吗?心愧的应该是我们。你们不吃一顿饭,不住一夜,这不是在折磨我们吗?带灯说:这吃呀住呀的啥都不方便。她们就生气了,说:以前在你老伙计家也吃过呆过,你老伙计去世了,我们不就是你的新伙计吗,是不肯认我们是新伙计吗,瞧不起我们吗?带灯实在是招架不了,看看天色已晚,就对竹子说:你说咋办?竹子说:我听你的。带灯说:那就吃了住下?十二个妇女齐声叫好。
吃过了宴席,女方家的人就回去了,亲戚朋友和村里人都散伙,十二个妇女仍不离开,在帮着收拾睡铺。她们让生莲的儿子睡到隔壁人家去,把烂被子臭鞋都拿走,打扫土炕,展开还干净的被褥,又寻一块没用过的光面石头裹上毛巾当枕头,又提早把尿桶拿进来放好,交待夜里有任何响动都不用怕,那是猫头鹰在后梁上叫哩,是老鼠啃箱子磨牙哩。如果谁在抓门,那不是人,是狐狸进村来想拉鸡的,鸡已经在棚里关严了。要尿了就在尿桶里,要屙了去厕所,厕所就在院墙角,去的时候拄个棍儿,小心厕所前的草窝里有蛇,还要拿个蒲扇,蹲下了扇屁股,厕所里蚊子多。一切都好像安排停当了,她们仍还不走,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话,竹子就直打哈欠。生莲说:你困了?竹子说:眼皮子打架。生莲说:我给你支个茎儿。掐了两个草茎儿,把竹子的眼皮子撑开来。
待到鸡叫了两遍,她们终于散去。竹子说:我的神呀,她们咋恁能熬夜的!身子一仰就倒在炕上,呼儿呼儿响酣声。带灯说:起来,起来。竹子说:我困得很。带灯说:你就那样睡呀?!竹子猛地翻身起来,说:哦,哦,千万不要惹上虱子!
带灯之所以要返回镇街,说了许多理由还有一个理由没说出口,那就是在东岔沟村过夜怎么睡呢,会不会惹上虱子呢?还后悔着来时没有给他们带些洗衣粉和硫磺皂,如果这些东西用得多了能灭虱子,那以后一定要多带些。现在真的住在东岔沟村了,两个人困得要命,就是不敢上炕去。带灯说:以后下乡就带上被单,万不得已在外过夜裹了被单睡。她们关了门,把两条长凳子拿来,一人睡一条。长凳子上不能翻身,而且没有枕的,竹子把外套脱下来叠个枕头,带灯不让叠,说山里后半夜冷,别感冒了。山里人枕砖头石头,她们嫌太硬,枕不了。山里人也有把鞋当枕头的,她们更接受不了,那么平躺了一会就躺不住了,起来靠着墙坐。竹子说:咱还是坐着说话吧。两人就说话。带灯说:那女的有没有二十岁?竹子说:二十四五吧。带灯说:她是有些老气。竹子说:你觉得她怎样?带灯说:你说呢?竹子说:身体好。说着说着都没话了,头垂在了前胸。
天才露明,带灯就开门出来,外边有悠悠风,空气新鲜,头脑也清爽了许多。要喊竹子,竹子却睡得正香,再没喊,自个坐在门前石头上,看东院墙根的那几架弯豆角全窝拉在地上,三只松鼠在那里洗脸。生莲也起得早,开了她睡的下屋房门,要趁客人还睡着就抱柴禾要在锅里煮醪糟鸡蛋,却发现带灯已在院子里,吃了一惊,说:你咋起得这早?!带灯赶紧阻止生莲煮醪糟鸡蛋,说昨天吃得多了,肚子还沉腾腾的。生莲说:那行?带灯说:行呀!生莲说其实山里人也都是一天两顿饭,早起都出去干活,太阳一竿子高了回来吃一顿,到太阳压山时再吃一顿。带灯问上午干啥活呀,生莲说还有些五味子没晒,树上还有些核桃。带灯就和她把下屋房里的五味子在院里铺席晒了,拿了长竿子到屋后半坡上打核桃。
后来,十二个妇女分别也都来了,她们只说带灯和竹子要睡懒觉的,就各自先忙自己的活,有的去打毛栗子,有的剥削桦栎树皮,还有的是把堆起来的青皮核桃扒开,青皮自动裂开,然后把核桃收进筐里。没想带灯早起来了,就觉得不好意思。带灯询问今年花椒的价钱,五味子的价钱,她没有指责剥削桦栎树皮,还问了树皮是啥价钱,她们告诉她:今年花椒不好,没有卖,想压到腊月了去镇街上弄好价钱,那时一斤能卖到十五元哩。五味子晒干了,要挑出好的,一斤卖一元五角。桦栎树皮还是八毛钱。毛栗子少,爱生虫,三五天就出虫了,拿不到镇街去,留下给娃娃们吃。摘柏玲子还可以,但费事,晒干还得压出籽,一斤卖一元的,如果能摘上千斤,收入就不错了。她们给带灯说着,说得很兴奋,山里的秋天是全靠这些山果子赚全年的花销钱哩。就在她们有些得意的说话时,带灯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因为她们还说东岔沟村往北山清阳县大荆乡是核桃产区,每年这一带人都是帮人家打核桃,不管吃住,打一天核桃可以挣五十元;而出了沟,顺着沟外朝东的路上走一百三十里就是双平县的永乐镇了,永乐镇的苹果有名,在那里摘苹果一天四十元。虽然打核桃比摘苹果挣得多,但打核桃要上树,她们上不了树,树又多在塄畔崖头上,去年武成带了妻弟去过,妻弟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连赔偿都没有。摘苹果是容易些,还管吃管住,每天的四十元就全落下了。于是,带灯说:那就去摘苹果呀!她们说:前几年男人还可以干些活,领着我们去的,现在男人睡倒了,我们不敢去么。带灯说:我和竹子领你们去!她们说:你说天话哩吧?带灯说:去啊!她们都睁圆了眼,突然拍手说:呀,呀,遇上活菩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