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九章
当归
王随风从县医院领回后,南河村的村长每天给带灯打电话汇报情况,一切还都安然,带灯就让村长领取了两袋面粉送去,事情就可以暂时撂过手了。元天亮春天里容易上虚火,其实带灯也是如此,她给自己买了一服中药熬着喝了,感觉不错,也便以这个方子又加了几味,让伙房刘婶去中药铺抓药,自个在房间里用酒泡起当归。
自从好爱起了中医,带灯就特别喜欢了当归,不仅是当归为妇科中的人参,十个方子里九个方子都会用到,而且这个名字也好。她曾琢磨,这么好的词怎么就用在一种药材上呢?查《药学辞典》,上边说:能使气血各有所归。《本草纲目》上说:女人要药,有思夫之意。而有一本书上还有这样的故事,说三国时姜维跟随诸葛亮后,与母分离,其母思儿心切,去信就写了两个字:当归。现在,带灯开了五服中药,她提前把备有的当归分五份用酒泡了,单独包起来,以免中药抓回来了当归上的酒水湿了其他药。
泡好了当归,想想,又写了两个药方,要一并也寄给元天亮的,一个是清肺方,一个是肝脾肾血虚方。
清肺方是:当归20克,白附子20克,生地黄30克,大贝母23克,知母20克,白茯苓18克,天花粉30克,桔梗10克,麦冬25克,甘草15克。
肝脾肾血虚方是:当归25克,熟地30克,白附子20克,川芎30克,人参白20克,白茯苓20克,白术30克,半夏10克,甘草蜂蜜炙15克,等等。
一切忙毕了,坐在门口痴眼看那蜘蛛网,人面黑蜘蛛又在那里,带灯就无声地笑了一下,心里说:你就是能感觉我要给你寄东西就感觉吧,但我再不提前告诉你!这时候刘婶却回来了,说中药铺不给抓药,认为药方中的白附子和半夏药性是反的。带灯用白附子8克是来提人参黄芪的那个劲的,这一点陈大夫以前提说过,自己的那一服药喝过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呀,但带灯毕竟心里不踏实,就去找陈大夫。
张膏药
带灯拿了药方去找陈大夫,却在镇街一家食摊上看见了竹子在吃神仙粉。神仙粉是用一种叫软枣的叶子做成的凉粉。带灯说:吃独食呀!竹子说:饿得走不到镇政府院子了。
竹子连续几天都去了东岔沟村,她没有摩托,骑自行车进沟一路都是慢坡,太费事,就搭乘从镇街到东岔沟村的三轮蹦蹦车。三轮蹦蹦车上人多得像插萝卜,车速极慢。她又不愿在村里吃饭,回到镇街人饿得都快虚脱了。
竹子嚷嚷着给带灯也来一碗神仙粉,带灯不吃。问起东岔沟的情况,竹子说她之所以在这里胡乱吃些东西,是那些患病的人提供老街上还有一个同他们一块打过工的毛林,听说毛林也患有病,她想过会儿去毛林家看看。带灯说:换布的妹夫?竹子说:换布的妹夫不是那个乔虎吗,怎么毛林也是个妹夫?带灯说:毛林是大妹夫,乔虎是小妹夫。毛林没本事,日子不好,换布拉布就见不得,尤其毛林后来在镇街上拾破烂,嫌给他们丢人,就越发不往来了。我只知道毛林长年害病,却不知他也是在大矿区患的肺病。
斜对面是一家镶牙馆,馆里有人大声嚷着什么,张膏药就立在门口了,瞅了半天,说:我眼神不好,那是不是带灯主任?旁边人说:是带灯主任。张膏药吸溜着清涕过来,一扑沓坐在食摊前的地上,叫道:带灯主任!说话口松,嘴里没了牙。
带灯看着张膏药的额颅上贴着一张膏药,说:你自己的额颅也烧伤啦?!张膏药说:我贴的里边没药,在做广告。带灯就笑,说:那又给谁送膏药了?张膏药说:给谁送呀,这么大个樱镇不发生火灾么!竹子说:啥啥,你盼着有火灾?!张膏药说:那你让我饿死呀?带灯就给竹子说:你不是还要去老街吗,快吃,吃了咱走。
张膏药就是不让她们走,当然还是要给带灯和竹子说他的那个儿媳的不是,要求把分给儿媳的一部分钱重新归他。然后是满嘴角的白沫,信口开河,胡搅蛮缠。带灯一直不吭声,卖神仙粉的插了嘴,说你儿媳是不是要改嫁呀?张膏药说:我担心就是她改嫁,她要改嫁咱拦不了,但得把钱退回来!卖神仙粉的说:你嘴咋啦,牙呢?张膏药说:我倒八辈子霉了,没人来买膏药倒啥事都赔钱,才装了一口假牙,昨日过桥去河那边,刚到桥上打了个喷嚏,把牙套喷出去让水吹了。那是一百六十元新做的,早不打晚不打……大家就哄哄笑起来。带灯说:先去再装牙吧,没牙说话漏气,我听不清你说的话。站起来和竹子走,这回张膏药没拉住。
带灯原不想和竹子一块去老街,但为了避开张膏药纠缠,只得陪了竹子。她问张膏药儿媳是不是要改嫁呀,竹子说那儿媳寻了我几次,有那么个意思。带灯说改嫁不改嫁那是她的权益,钱是一分也不能给张膏药,咱还要帮那儿媳住回老屋去。竹子说我也这么想,张膏药却放了狠话,说他绝不给儿媳一根椽的。带灯说这由了他啦?你几时把她叫到镇政府来,咱帮她出主意。
竹子突然说:它咋来了?
带灯回头一看,是白毛狗在跟着,不远不近,拿眼睛瞅她们。带灯说:它最近老要跟我。就招了一下手,狗四蹄翻腾地跑过来。
让毛林做个线人
对于毛林拾破烂,好多人都瞧不起。他提个麻袋从店铺门口过,曹老八的媳妇就说:你等等。她给孙子擦屁股,擦过了把脏纸用脚踢出来,让毛林拾了去。综治办给毛林发放过救济款,理由就是他害着病,丧失了劳动力,但是什么病,一直没搞清,毛林也只是说肚子里没一样好东西了,就抱住个树喘气,满脸虚汗。其实毛林知道他是患了肺病,这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因为从大矿区回来的人有的已盖了新房,有的家里还买了自行车、架子车和电视,而他却带回来了病,觉得丢人,一直不给人说真相,自买了药三天两头在家里偷偷挂吊瓶。
带灯和竹子突然地进了毛林家,毛林回避不及,就说:感冒了,卫生院来人给挂瓶药。家里还坐着换布,换布说:你呀你,一辈子拽不展,啥病就是啥病么!毛林赶紧岔话,喊他媳妇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他媳妇不在,又喊他女儿。女儿在猪圈里给猪剁糠,一直没进来。带灯就问换布:来照顾妹夫了?换布说:你倒会说落好的话!带灯说:你和拉布是咱镇上的富户了,能不照顾你妹夫?毛林,你日子过不前去,你两个哥每月能给你多少钱?毛林说:都要过日子么,嘿嘿。换布把他的墨镜卸下来放在炕沿上,揉搓眼,毛林拿起来看,说:你迟早都戴个镜,太阳都落了还戴着能看清啥?换布说:脏手!把墨镜又拿过来戴了,对带灯说:我是来看看老街,想把我那四间倒坍的房子再撑起来,看能不能把别人家的废房子也掏些钱买了重盖。带灯说:又要住回老街呀?换布说:把这些旧房新盖了,可以办农家乐呀。镇上大工厂一建成,来人就多了,办农家乐坐在家里都挣钱哩。带灯说:你行!樱镇上真是出了你们薛家和元家!换布说:我见不得提元家!带灯说:一山难容二虎么。元黑眼兄弟五个要办沙厂,你换布拉布要改造老街,这脑瓜子怎么就能想得出来!换布说:元黑眼要办沙厂?!这是真的?带灯说:是真的。换布说:这狗日的!办沙厂倒比农家乐钱来得快。毛林说:你钱恁多的,还嫌不够呀?换布说:你不爱钱钱哪儿能爱你?!毛林就不吭声了。换布说:他办沙厂就让他去办吧,我发展这老街,非要把老街弄出个名堂来,人家华阳坪就是有一条街吃喝玩乐一条龙,繁华得……毛林又插了一句:甭提华阳坪!带灯说:大矿区那儿富是富了,可没咱樱镇美么,空气是甜的,河里水任何时候掏起来都能喝。换布说:咱的水好是好,人活着总不能是树只喝水呀!毛林恼得拧了脖子,又喊女儿,并且骂道:七声八声喊不动你?烧滚水呀,给镇政府同志烧滚水呀!换布起身就走了。
换布一走,带灯和竹子就问起毛林的病情,毛林还在掩饰说感冒了,带灯就挑明你患的是肺病,准确地说是矽肺病,矽肺病就矽肺病么,有啥丢人不愿说?毛林说:你们咋知道?!突然呜呜地哭。他一哭,就止不住,鼻涕眼泪稀里哗啦全下来。带灯和竹子一时束手无措。毛林哭着哭着,一扭头,看见鸡上了柜盖,在筛子里吃麦,说:失!把鸡撵走了,竹子才趁机讲了东岔沟村那十三户人家的事,说他们都患了矽肺病,不是已经死了就是瘫在炕上,说按劳动合同法上的条文来看,如果在劳动生产中致残和患了职业病,是可以提出赔偿的。毛林说:还有这事?你该不是安慰我吧?带灯说:是有这法规条文。也怪我们工作不踏实,了解情况少,才使你们长期经受身体上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以镇政府的名义,我们就是要为你们争取赔偿呀,所以就来寻你。毛林就挪身子,俯过来要握带灯的手,却又不敢握,竟将胳膊上的针头拉脱了。竹子忙扶住药瓶子,但她和带灯都不会扎针。毛林说:不扎了,这瓶药也快完啦。腾身坐到炕沿上,双脚在地上寻鞋。竹子又按住他,说东岔沟村那些人如今记不清了当年打工时的矿主名,问毛林是否还记得?毛林想了半天,说也记不清了。因为当年都是包工头招的他们。而他们只认得包工头。每天从工棚坐三轮蹦蹦车到矿井。在矿井里戴着像是象鼻子一样的防尘罩干活。而戴那防尘罩干活太憋气,后来就什么也不戴了。他们出力,包工头付他们工钱。和矿主没来往。而且,他们那几年里在七八个矿井干活。每一个矿井都是一个矿主。毛林气不够,说一句,停一句,却说了一大堆。竹子眉头就皱起来,问包工头是谁?毛林说曾经有三个包工头。时间最长的一个,叫李福祥,本县龙口镇人。前年他去县医院看病,在街上碰见了李福祥。李福祥已不在矿井干活了,也不做包工头,在一家公司当门卫。人也衰老得看不成了。带灯说:首先要找到李福祥,得让他出证明,证明你们确实在大矿区干过活,然后找疾控中心职业病鉴定了,才能进行赔偿申报。
毛林说:哎呀,镇政府还真能为我们争取赔偿呀?!带灯说:上次给你救济款时,你闭口不提矽肺病么,早提说可能早也解决了。毛林说:都是我听了王后生的话呀,他给我出主意,说先不要提矽肺病,如果提了矽肺病是在大矿区患的,镇政府肯定认为牵涉的事情多,什么救济的东西都不给你了。带灯说:王后生给你出的主意?!毛林说:他名声是不好,但也是为我好,他说得了救济后再上访病的事。
毛林无意间一句话,一下子把带灯和竹子说得目瞪口呆。竹子就骂王后生,说王后生这阵若在跟前,她扑上去得扇几耳光。带灯说:你能得很,你咋扇呀?!就问毛林:王后生为上访的事找你啦?毛林说:找了三次,说要替我上访。但他要我给他五千元代理费。我哪儿有五千元?就没应承。带灯说:那你听我说,王后生是凭他有些文化能写状子挣钱哩,哪是为了给你争权益?千万别让他粘上你。他是啥人你也清楚。毛林说:这我知道,所以老躲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倒给你提供些情况。镇政府待我这么好,我应该给你们提供些情况。带灯说:啥情况?毛林说:我去过他家厕所拾过破烂。发现厕所里有几张烂纸。其中一张上写着某某领导你好,我是樱镇的王后生。我给你反映什么什么的。后边的字被屎尿浸了看不清。他是不是又在写上访书?带灯说:哦,这样吧,你没事了每天就去他家转转。毛林说:我现在觉悟了,我才不去他那儿!带灯说:这你得去,他要和谁商量上访的事,或者在家写什么状子,你就及时来给我和竹子说。综治办一月给你一百元。毛林说:还给一百元呀?带灯说:给一百元。毛林说:王后生有个姐姐,要不要我也去监视着?带灯说:这倒不必。毛林说:那如果我去王后生家发现有情况了,是不抓他也不打他?带灯说:你还能打人?!毛林说:他也病得重么。带灯说:你只管提供情况。毛林说:这事你不要给外人说。带灯说:是你不要给外人说!
离开毛林家,毛林突然说:主任,你托的事好不好?带灯说:咋啦?毛林说:你是不是让我当特务?带灯说:什么特务不特务呀,我是看你生活困难,想个法儿给你补贴几个钱。说着就掏了一百元先付了他。毛林把钱攥在了手里,吆起一直还卧在门口的白毛狗。白毛狗后腿往起一立,吓得他气又喘不上来。
镇政府大门上贴了对联
就在这天下午,不逢年不过节的,镇政府大门上却贴上了对联。
对联是马副镇长让白仁宝写的,先写的是: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做工作。马副镇长又改成:今年工作不努力,明年努力找工作。
在广仁堂
广仁堂的门关着。
如果人不在,门是要上锁的。带灯就敲门,还是没开,竹子就跑到后门外喊陈大夫哎陈大夫。陈大夫果然就把前门打开了,满头的汗。带灯生气地说:大白天的关门干啥,又哄谁家的婆娘啦?!陈大夫说:我还有那本事?在里屋配些药。带灯说:配治癫痫的药丸?没人偷看你的配方!陈大夫是不好意思地笑。
陈大夫把什么病的方子都给带灯说,就是治癫痫的方子绝口不提。他配的药丸绿豆颗大,凡是来病人,一千元一小袋,至少三个疗程,就是三千元。镇上人都眼红着说几十颗药丸子顶多值十几元钱,怎么就上千元?他说:嫌贵可以不吃么。患癫痫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家里出一个这样的病人,全家老少就甭想安宁,不吃他的药又怎么行呢?大家便笑着说什么时候把陈大夫灌醉,让他交出药方,或派人就藏在他家,偷看他怎么配药丸。陈大夫从此不喝酒,家里也不曾留人过夜,每次配药丸就先在桌前床后查看了,再关上店门。
带灯从口袋取出药方来,说是她开的,治虚火,让陈大夫把把关。陈大夫说:好着呀。带灯说:去东头药铺抓药,他们说白附子和半夏是反的。陈大夫说:要提人参黄芪的劲只能用白附子,没了半夏你咳嗽去!在我这儿抓药吗?带灯说:还是去东头药铺吧,那是县药材公司办的。陈大夫说:那不一定比我的好。
竹子急急从后门外绕过房子进来,给带灯耳语。竹子说:我看谁都不敢相信。带灯说:咋说这话?竹子说:咱一心帮毛林哩,毛林其实也是是非人。陈大夫和你熟成了这样,他也哄你,王后生刚才从后门出去走了。带灯就拿眼睛瞪陈大夫,厉声说:刚才是王后生在你这儿你不开门?陈大夫说:这有啥哩?带灯说:你清楚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你和他在混?!陈大夫说:他是我的病人呀,糖尿病重得脚都烂了,我不能不给他治呀。带灯说:那你关什么门,为什么又让他从后门走了?陈大夫说:我怕别人看见误会么。带灯说:啊你还知道影响呀!陈大夫倒不生气,说他有新做的豆腐乳,给你们装一罐子去。带灯拉了竹子就走,头都没回。
给元天亮的信
春咕咕咕……叫得好听,像去年被丢失的鸟声,有古铜色的味道,如椿树上遗留的伤感的椿花角串串的响动。不觉的暖风掀着村沿儿的废塑料纸报着风向。破败的迹象遮不住春的撩人。现在我坐在坡上有整群的蝇蠓飞舞,望着山脚下一疙瘩一疙瘩的农舍和对面高低浓淡错落有致的山头,我就感觉到我是一辈子在这山里了。山禁锢我的人,也禁锢我的心,心却太能游走。刚才听啄木鸟声时左眼长时间地跳,掐个草叶儿贴上还是跳,我就想是不是这两天没给你发信?啄木鸟在远处的树上啄洞,把眼睛闭上去听,说这是月夜里的敲门呢还是马蹄从石径而来?后来就认定是敲木鱼最妥帖,那么,谁在敲呢,敲得这么耐心!我拨你的电话想让你听,但我想你毕竟是忙人而我又怕你不接了使我饱受打击,所以电话只响了两下赶紧关掉。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为你做点啥,一手握自信,一手握自卑,两个手拍打着想念你。
昨晚上听办公室主任和竹子又在讨论着你的书,我静静地听着是一种享受,我喜欢有人经常谈及你。竹子说你的书里絮絮叨叨,我也觉得。我又觉得那尊佛也是一个表情的和各色人等絮叨,用心用腹,或者是听如蚁众生的絮叨而用眼用耳。絮叨什么呢?我们常见有些病人自言自语倾出心中的恐惧、道理和幻想,因为人生实在是太难了。上天给了人归宿却又给了迷途,多少人能有定力不惑心智有尊严地走来?所以人的心智需要清理培育坚固引导的过程。你该是人间的大佛吧。我不大喜欢对一本书做太僵硬的分析,或拿固有的框式去套而定优劣,比如你手持尺子怎么能称出它的重量呢!他们和作者就像砍柴人和做饭人的关系,做饭需要软柴和硬柴,而老婆婆去拾一箩筐苞谷茬子都能做饭。我总想我是个很智慧的老婆婆多好,脑勺挽个发髻穿着干净布衣拾柴担水,人多了不嫌多,人少了不寂寞,经营家园拂尘扫地。院里落几只枯叶,屋里放一杯茶水,正午了你推门进来,咱们相视如太阳展眉。傍晚你依火坐在小屋,吊罐里的蘑菇汤咕咕嘟嘟讲述着这一天的故事,而你从指间和唇间飘出的香烟是我长夜的食味。
看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树木,斧子已经落下去了,响声才啪地跳起来。人砍伐树木而猛兽又吃人,谁得到长久的永生了呢?反倒是我坐着的石头踩着的蒲草得到再生。不是说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吗?但我不想啊亲爱的我不想啊。我坚信这深山内的狐狸、羚羊、麝鹿等等精灵的消失不全是因为猎人,是因为它们知道人世欲望泛滥人心褪色令它们觉得不值得坚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后抽身而去。我又是似人似马地混入人间寻觅命中的你。
竹子的日记
晚饭前,带灯亲自把药方送药铺了,竹子开始写日记。竹子是坚持写日记的,今天除了记录了东岔沟村了解的情况外,又记下对一些上访人的印象。
王后生,六十一二岁,白发白脸白纸一样。糖尿病人。嘴唇总粘个纸烟过滤嘴,不影响说话,能粘一天。其实他没有钱买纸烟吸,总拿个材料边走边看。见谁都客气卖好,人却都避着他。据说打麻将他一输手就抖,满头出汗。别人说你没吃饭呀,他说吃了一碗熬南瓜豆角,就晕过去了。晕过去就得喂一颗糖,他口袋里长年装几颗糖。
张正民,七十岁。红光声朗,经常穿有民政字样的大衣,到处高八度说理,嘴角总有两疙瘩白沫。
马彩存,又胖又矮,跑起来像鸭子。但凡见到我们镇政府的人异常惊喜,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像亲得是娃她姨。但她的问题就是解决不完,屁大的事都寻政府,政府好像是为她办的。谁若烦她,她却见谁就下跪。
郭云三十出头,她丈夫来反映问题是一说二骂,躁得吃了炸药,她却给我们不笑不打招呼。有一口白牙,她不刷牙却牙白,这不可思议,笑起来迷人。我们不给她笑脸。她脸好看但身材恶劣,腿短,感觉走路脚后跟能碰着屁股。
陈双峰总是说几句就有泪。陈水泉是陈双峰的堂弟,来替他仗义,说认识县上、市上某某大官,大官给他发过纸烟,我们知道他在胡吹,不怕他去搬人压我们,所以不理他。他就当我们面要给大官打电话,说:你们信不信?但电话没打通,他说:领导正开会哩。李海鱼总要吃米皮,好像米皮是世上最好的食品,曾跑进书记办公室闹,我拉她出来,她说她脚碰伤了,要揉揉,揉脚时却兔子一样又往镇长办公室跑,我再去拉,拉住了,她说:不跑就不跑了,你得给我五元钱。给了她五元钱,她才到镇街吃米皮。男同志拉她,她说摸她……
王富萍做姑娘时当过几年民办教师,来上访还满口名词。豹峪村老村长过世,我们去吊唁,王富萍是老村长的外侄女,也跪在灵堂哭。她哭:我坚强勇敢勤劳忠诚的舅啊……抑扬顿挫,如唱戏一般。突然看见了我们,立即说:带灯主任,政府,政府!拉住我们又诉她的冤枉。
刘贵田,光棍,五十四岁,冬夏穿袄都不系扣子,襟一掖,拴根草绳,他说一根草绳抵住一件袄哩。他没有完整的裤子,不是裆烂着就是裤腿开了缝,以为他来上访故意这样,我还说:你应该在脸上抹些锅底灰,就更可怜了!后得知确实贫穷,他家为责任田转包的事也真的受了委屈,我们帮他解决了问题,又救济了两件上衣,一条裤子。裤子是西裤,前边有开口,他怕一边穿容易烂,前后换了穿。但把开口穿到后面,来镇政府坐不下也不蹲,靠住墙,说:政府里还有好人。
给药铺人发火
马副镇长的老婆每年有几次要来镇政府大院住几天,她很会伺候马副镇长,和大院里的职工也熟了。这回带了小孙女,还带了自己在乡下炒好的蚕蛹,就喊着带灯和竹子去吃。竹子爱吃蚕蛹,吃得嘴角往下流油,带灯却嫌太油,不吃蚕蛹了却要咬那小孙女的胖胳膊,舌齿是轻轻地含着肉,浑身却夸张地在用力,恨不得真要吃进肚里。马副镇长老婆就说:带灯主任你的娃娃多大啦?带灯说:我没娃娃。马副镇长老婆说:你没有娃娃?年纪不小了,咋能不要个娃娃?!你是怀不上吗?婶给你个偏方,灵验得很,我这孙女就是三年没怀上,吃了几服药就一下子有了!带灯说:我还想耍几年了再说。马副镇长老婆说:还再耍几年?人是在啥时候就得干啥事的,不敢再耽搁了。你婆婆她也不急?!马副镇长就说:你给娃娃梳头去!把小孙女塞给了老婆,带灯有些不自在,却还说:娃娃这拳头多软和,握着了像握棉花蛋,越握越小。马副镇长老婆就给孙女梳头,一边往头发上唾唾沫一边梳,就发现了头发里有了虱虮子,取了药粉抹,孙女不情愿,杀猪般地叫。马副镇长老婆说:你不抹,虱子把你咬死去!马副镇长说:要抹到里屋去抹。竹子悄声给带灯说:头发里也有虱子吗?!也不再吃蚕蛹。门外有人喊:带灯主任,带灯主任!带灯说:哦,送药的来了。趁势出来,竹子也跟着出来。
药铺的经理送来了药,收了款,还说了一阵带灯长得好看的话,又关心地问竹子的婚姻,说她已打听过了竹子还没结婚,她就谋划着怎样能嫁到樱镇来。竹子说:嫁到樱镇让虱咬呀?!经理说:咱物色个富裕家,衣服多,常换洗,哪有多少虱子!竹子说:那你物色个啥样的?经理说:东街村元家老五不错,带灯主任有摩托,人家元老五也骑摩托。带灯说:去去去,你再寻不下人啦,寻个半截子?!
经理一走,两个人咯咯咯笑了半天。带灯说:元家兄弟,四个人高马大的,老五咋就那么矮?竹子说:矮是矮,那家伙手脚利索,凶起来像狗一样,眼睛都是红的。她怎么能想到把他物色给我,我就恁差吗?自个拿了镜子照,说:长得蛮不错么,如果再白一点,就是个小带灯么!带灯却突然骂了一声:这他妈的!
带灯骂了粗话,倒把竹子吓了一跳。原来带灯解开了药包,发现药中没有人参,顿时生气。带灯说:我常到药铺去的,见面看得眼珠子都花,她竟然欺诈我?!
当即和竹子去了中药铺,那经理还在结账,噼里啪啦拨算盘,见带灯进来神情异样,说:哎呀,带灯主任你咋啦?带灯把药包往柜台一摊,说:你看看,是我不认识红人参还是你压根儿就没给抓?!经理看了药,说:对着哩呀!带灯说:对个屁,红人参呢,参呢?!经理说:带灯主任,现在的季节红人参以切成片好。从柜台下取来红人参让带灯看,再把药包里的红人参片剔出来让带灯看。带灯不言语了,停了半会儿,说:这就好,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人。
把药重新包好,直接还去邮局寄了。回来的路上,竹子说:呀,你刚才凶得很!带灯说:是急躁了。我凶起来样子可怕?竹子说:可怕。带灯说:那你没见过我温柔。竹子说:对我姐夫温柔?带灯说:不让你提他,你偏提他!竹子说:那对谁,莫非还有人?带灯却狠狠地盯着竹子。竹子其实最害怕带灯这样盯她,赶紧说:姐,啊姐。带灯说:叫主任!
李存存的婆婆喝了剩下的那服中药
杨二猫来给带灯汇报:他是每天坐在门口往河对岸的路上看的,但他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没有看到王后生去东岔沟村,他害怕没完成任务,还到镇街的老街去问王后生,王后生说他最近病了。王后生病了没有去东岔沟村,因此这不是他的错。杨二猫汇报完了,就交给了带灯一张照片。带灯说:不是你的错。却看着照片说:这怎么用,像个逃犯似的。杨二猫说:照相的说我底版不好。要再照就得掏两次钱。带灯就领了杨二猫去找马四。
马四是镇中街村马平川的儿子,马平川当年去市里拾荒,投奔的市南郊的本县帮。拾荒了三个月,挣了四千多元,却被一块儿拾荒的牛传魁偷了个净光,讨饭回来后不久就病死了。马平川死时担心就是马四,这马四比他还老实,人又柔弱,细胳膊细腿的,谁要欺负,都会捏小鸡似地能捏死。但马四人灵醒,喜欢照相,就在镇街上开了个照相馆。说是照相馆,实际上就是在米线店门口摆了个桌子,为人照张相,收个小零钱罢了。带灯和二猫再去找,那桌子却收了,米线店的人说马四的老姨病了,被李存存喊去背老姨上卫生院了。带灯和李存存是老伙计,带灯还是第一次听说马四把李存存的婆婆叫老姨儿,带灯说:哦,这镇街上的人拐弯抹角的咋都沾亲带故?
李存存的婆婆今年是七十多岁的人,前不久带灯在镇街上碰着,老婆婆拉住她,让她到她的姐姐家去主持个公道。带灯问:你还有个姐姐?老婆婆说:就是马连翘的婆婆。马连翘的婆婆跟着她的大儿子过活,生了病,大儿子两口却不给治疗。带灯去了,发现马连翘的婆婆是后脖上长了个东西,人高烧着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带灯责问为什么不给老人看医生,那大儿媳说:这不用去花钱了。带灯说:不给看医生这不是等着让人死吗?大儿媳说:谁到最后不是有个病才死的,都不得病,那人咋死呀?!带灯非常生气,硬逼着大儿媳去卫生院叫医生,医生来检查了说是疖子化脓了,打几天消炎针就能好的。果然打了五天针人好了。而现在,李存存婆婆的姐姐病好了,李存存的婆婆却病倒了,带灯顺脚就去卫生院要看看她。
带灯刚到卫生院,李存存瞧见了就先迎出来。带灯问老人啥病?李存存把带灯拉到一旁,说:咱说低点,她耳朵灵哩,甭让听到。原来给马连翘的婆婆治好病后,李存存回来自己就病了,头疼恶心,去广仁堂抓了三服中药,熬的喝了两服,病基本好了,就没再喝第三服。她婆婆看到还剩了一服,扔了可惜,自己就把中药熬着喝了,没想上吐下泻,气又堵得出不来,差点送了命。带灯听了,又气又笑,说:她以为这是剩饭剩菜呀?!李存存又说:说低点。老人一辈子细法惯了,见不得什么东西糟蹋么。你进去,啥话都不提,问候问候就是。带灯就进了病房,说:阿姨,生病啦?老婆婆说:着凉啦,后跑哩。带灯说:吃些药歇几天就没事了。老婆婆说:不吃药,药有三分毒哩,吃些面糊糊就好了。带灯说:对,吃些面糊糊。便把马四叫去了给杨二猫重新照相。
昆虫才是最凶残的
竹子把综治办电视机拿去镇街修好后,回来没见到带灯,也没见到白毛狗,就坐在门口,看那几棵指甲花苗。看着看着,人有些迷糊,便感觉那花在开了,米粒一般的小骨朵,哗啦就爆绽了,先还像小孩子噘起了胖乎乎的嘴唇,后来就完全是蝴蝶翩翩在枝头。这时候,她听到了细碎的嗡嗡声,以为院外巷头的谁家又在纺线,一只虫子却掠着自己的鬓发飞过院墙,往隔壁派出所的院子去了。这虫子长得像蜂,但比蜂的身子长,也比蜂的爪子多,而且飞起来可以端直直地往上飞。竹子就想到了直升机,说:你能得很!过了一会儿,细碎的嗡嗡声又响了,那只蜂又飞了来,不久再飞了去,忙忙碌碌。竹子就不愿再理会它,她要换一个姿势,靠着门框打盹呀。可就在刚刚挪了一下身子,墙根下,一只瓢虫进入了她的视线,瓢虫不是七星瓢虫,没有红色的和黑色的小圆点,但十分美丽。小瓢虫是在用露水洗脸吧,似乎很兴奋地张着小翅,却没有起飞。而一只长身多足的虫子就悄声地爬过来了。竹子是讨厌着也害怕着长着多足或多毛的爬虫的。可这只虫子已经爬到了瓢虫的身后,瓢虫竟然浑然不知。竹子还在作想,多足的虫子一定在要给小瓢虫一个惊吓的,她也常如此给带灯恶作剧的。但竹子在眨眼瞬间,那多足虫子一下子扑过去把瓢虫抱住了,于是她看到多足虫子并不是向瓢虫亲热,瓢虫在剧烈地反抗,多足虫越抱越紧,同时发出咝咝的声音。它们就在地上翻滚,像一颗小球球,瓢虫的一扇小翅就脱落了,还有长足虫的两条足。后来瓢虫翻出了腹部,翻出了腹部再难以翻过去,腹部是粉红色的软肉,而多足虫突然伸出了一根针一样的管子,还没分清这管子是多足虫的嘴巴在拉长了,还是在它的尾部本来就长着这东西,管子便插进了瓢虫的腹部,瓢虫不动了。管子静静地插着并不急抽走,好像在吸吮,这如同人用塑料管儿吸瓶子里的酸梅汤,常常就吸噎住了,多足虫抖动了几下,然后要离去的时候,并没有把瓢虫翻过身去,瓢虫仍仰面朝上,四肢僵硬奓着,死相难看。竹子以前看到过在院墙根有着死去的瓢虫,也曾捡过,捡起来都是空壳子,手一拈就成粉末了,原来它们就是被多足虫吸食空了的。正要拿树棍儿去戳那长足虫,又有了细碎的嗡嗡声,那只蜂再次从院墙头飞来,钻进一棵指甲花苗下去了。钻到指甲花苗下干什么,竹子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那里躺着了一条小青虫,小青虫颜色还青翠鲜嫩,却仅个身子。竹子以为那是条死青虫了,没想蜂一趴在了它的身上,它又扭动了,还活着。便见那蜂在小青虫身上来回移动,恐怖的是它不是在抚摸,而用前边举起的长爪如刀锯一样在割肉,很快就割下了一点,叨着端直直地起飞,到了院墙头上,一拐,飘然而去了隔壁院子不见了。小青虫又扭曲了一下,彻底不动了,半个身子往外淌血,小青虫的血是青色的。竹子一直在看着,看得心里发紧,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想:它们并不是狮子老虎呀,小小的昆虫竟然这么凶残?!却又觉得这不可能吧,太不真实呀,蚰蜒怎么有针一样管子就吸食了瓢虫呢,蜂怎么前爪如刀锯一样能切割呢,自己又怎么会目睹着而没去及时制止呢?竹子恍惚里觉得她是在做梦了,甚至觉得她还在梦里指责自己:这是梦,不做这样的梦了!最后,她就靠在综治办的门框上,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