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星空 第七章

电视机又坏了

镇政府的大院里,白毛狗在啃一个骨头,骨头上早已没有丁点肉,它还在啃。会计洗过了床单,又在铝盆里泡着了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她在骂狗:啃了一下午了你还啃?!马副镇长又把火盆端出来笼火,笼火不是煮茶,要在砂锅里熬中药。说:狗舍不得那肉味么。伙房里传来叮叮咣咣的剁馅儿的声,会计说:中午喝了鳖汤晚上还有饺子?马副镇长说:是白主任自己割了半斤肉,要在电炉子上开小灶哩。会计和白仁宝多年不卯,说:有伙房哩自己还做饭呀?马副镇长说:你有钱你也可以买个电炉子么。会计说:哼,他肯定从元黑眼那儿白拿了肉!经发办的陆主任和派出所的刘副所长还在下棋,已经下了一个下午,脚下的烟蒂积了一堆,仍不分胜负地吵吵嚷嚷。竹子侍弄着那两盆指甲花,她把伙房里打过的鸡蛋壳扣着放在盆土上,增加养分,祈盼着早日开花,又嫌马副镇长熬药的气味吹过来,将花盆端到了院子的另一角。侯干事捏住了一只虱子在手掌上,用放大镜在观察,嚷道:人有漂亮人虱子也有漂亮虱子,这只虱子是双眼皮呀!后来就追着竹子,要把虱子放到竹子的脖领里。竹子像小鸡一样转圈跑,一边跑一边骂侯干事你恶心。

带灯从综治办房间旁边的水泥梯台上到了屋顶,她原本要调整一下安放在屋顶的电视信号接收器,因为昨晚看电视时,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信号接收器就是樱镇人说的电视锅,带灯挪了一下方向没挪动,却注意了隔壁派出所的水泥楼顶上那一片搭架的丝瓜和葫芦。去年栽的丝瓜和葫芦一直没有清理,乱蓬蓬的枯藤蔓上,成群的麻雀自天而来,呼地在架中玩隐身又突然向空中哗然飞去。而就在那枝最高的杆顶上,站着了一对,一个头仰着,媚眼顾盼,尾巴划圆;另一个弯过头来在腋下挠痒了,翘翘地展现出一扇翅和一捋足来。带灯入神地看着,看成了天空中似乎有了两只悠古而神秘的眼睛,看出了她心中的一个人。就默默地说:你在看我吗?你不要地软又来信说不要寄茵陈,那我能给你寄些什么呢?你说你春天总是上火,那是体虚所致,我给你寄些中药吧。我能开药方,我丈夫的胃病就是我开的药方服好的,我为六个老伙计都开过药方治好了病。你要相信我。陈大夫是樱镇的陈神仙,他会给我把关的。带灯这么沉思着,两只鸟儿竟然飞过来,NFDA1啦啦叶子落地,她吃了一惊,鸟儿又若无其事地向天上飞去了。这时候竹子在院子里看见了屋顶上的带灯。

竹子喜欢地喊:啊姐,姐,你回来了,几时回来的我怎么不晓得?

马副镇长搅着砂锅,说:竹子,革命队伍里可没有班辈啊!

带灯不爱听马副镇长阴阳怪气的话,她高声说:疯什么疯呀,去把电视打开看信号行不行?

竹子跑进房间打开了电视,指挥着把电视锅向左挪,再向右挪,再挪,一会儿叫嚷有了,一会叫嚷着又没了。后来说:坏了,全黑了!

天气就是天意

看电视是带灯雷打不动的习惯了,尤其在晚上。所以带灯下乡,即便到最远的磨子坪村,晚上都要赶回来。镇政府大院的人起先以为带灯嫌在乡下过夜不卫生,怕惹上虱子,后来知道她好读书,又有看电视的癖好。议论这也应该:一个女同志么,不喝酒,不爱串门闲谝,在乡下那么长的夜,怎么岔心慌呢?连马副镇长也说:深山里的人不看电视,也没电视,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所以计划生育工作难搞。马副镇长这么一说,侯干事就胡扯淡,说:你是说带灯主任结婚这么多年还不怀孕,是电视看得多了?竹子当然就骂侯干事。

竹子知道带灯爱看电视,并不喜欢那些武侠剧和言情剧,她除了看新闻节目外,最关心的倒是天气预报。

竹子曾陪着带灯看天气预报,觉得无聊,但带灯看得认真,她也就耐着性子看完了,说:你听没听说过元天亮的老爷曾经是樱镇的神仙?带灯看着电视,说:嗯。竹子说:听传说他夏天里麦子还没完全黄,他家就开始收割了,村人还都笑话哩,第二天就一场冰雹,把别人家的麦子全砸得窝在地里。后来村人出门都看他的样,大红日头的,他拿上伞了,大家都拿伞,果然不久就生泼大雨;河里平平静静的,他背上背篓要去河里捞南瓜,大家也背了背篓去河里,后半天河上游真的发了洪水,冲下来有南瓜、茄子和土豆。带灯说:嗯。竹子说:过去那神仙说穿了也就是能看天气,现在有天气预报了,人人都可以是神仙么。带灯说:嗯。竹子说:我说啥你咋都是嗯?带灯终于把天气预报看完了,回过头说:我在看天意哩。

竹子第一次听说天气可以看作是天意。

带灯告诉竹子,这当然是她这么认为的:我们整天说天意,天意是什么,天意就是天气呀。天意要你国泰民安,天气就风调雨顺;天意要你日子不好过了,天气就连年的大旱或大涝。你在校学过历史吧,每一个封建王朝灭亡时,你可以说是制度落后,朝廷腐败,外民族入侵,可自然灾害导致庄稼歉收,民不聊生,却是最重要的起因。明朝灭亡时是连续十三年大旱,千里赤地,盗贼四起,长安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东进北移是气候干燥,水源枯竭,风沙肆虐,而邓小平在农村之所以推行土地承包制那么顺利,取得成功,连续多年的大丰收也应该是很大的原因么。竹子觉得带灯说得有道理,而这些道理她是在大学里没有听历史老师讲过,也没有听地理老师讲过。她佩服着带灯和她一样都在樱镇,更都在镇政府的伙房里吃一样的饭,怎么带灯的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但是,竹子却看着带灯,说:或许天气就是天意吧,皇帝是要祭天的,可咱是镇政府的小干部,天气不好了,有个旱呀涝呀的,最多就是少睡些觉,往村寨里跑断腿罢了。带灯说:我也觉得,我琢磨这些事有些荒唐可笑,却说不来怎么啦,脑子里就钻进这些想法。樱镇是苦焦地方,人穷了志气就短,也同时做事使强用狠,现在强调社会稳定,可上访者反映那么多的土地问题、山林问题、救济物资分配问题,哪一样又不都牵涉到天气呢?咱虽然是镇上的小干部,但毕竟吃的是政府的饭,如果天气恶劣,灾害增多,农民生活困难了,社会能稳定吗?天下乱了,没有了玉皇大帝,土地爷土地婆还能有吗?咱们关注天气变化多了,有意识地去往天意上联系,许多事情就能引起警觉和预防吧。带灯说着却突然闭口不说了。竹子说:说得好,你说呀。带灯说:其实我只是这么感觉,我也说不清的。

县志里的祥异

竹子在那个晚上没有睡好,起来翻阅县志,想看看四九年建国以来的天气史料,从中寻出一些天气变化和社会发展的关系。但县志是旧县志,止于清朝的同治年。就后悔当时只图要看县志上关于樱镇的历史,而没有把新县志一块儿借了来。竹子只好在旧县志上找天气的章节,没有,仅仅是一些祥异。

德宗贞元元年,春大旱,天有红光如焰。至夏蝗虫白昼群飞,蔽天旬日不息,草木叶及畜毛皆尽。县东饥民冲进县衙杀五十人。

顺宗永贞四年秋,地震,莽山南崖崩塌,三村寨不复存在。十一月大风怒号,发屋拔木,流寇至,二百人随之。

太宗淳化四年,六月降雪,有黑兽似猴,而腰尾皆长,性猛迅,见人食之。国之易政。

仁宗康定年五月,县东南有冰雹,大如拳,禾麦无收。河川一带有十牛被砸死。盗贼吴有田居天竺山三年。

光宗绍熙二年,冬至夜震雷如炮,电光如火,须臾落地如弓曲状,移时没。来年大旱,粟价腾贵,绝糴罢市,木皮石面皆食尽,父子夫妇相割啖。至腊月,知府被革职,撤县并于山阴县。

圣宗乾亨年,天降黑霜,猪生子似象,有人生角。十月贼寇起,呼啸县城。

世宗大定十八年,八月群鼠结队,昼行街市,九月洪水暴溢。来年世宗亡。

武宗二年天忽黑,风沙走石,十余月未雨,大饥。

洪武三十二年,有星夜坠屹岬岭,光芒曜如白昼,翌日地大震有声,县西乡有裂缝五里,宽十丈,十村尽没。县衙被贼破,翌日知县头悬于城门口。

天聪七年有人牧马山中,雷电四起,云雾蔽谷,人于云雾中见龙与马交,踰年产马长啄短尾,拳毛如龙鳞。至三年,县北人马世昌聚众闹事,随之南方白启山揭竿而起,马世昌五千人投之,五年后白启山、马世昌被灭,而外族入,朝廷遂亡。

崇德七年地裂,水泉涌,南漆河逆流三日,鼠食于稼,人饥疫,死者相枕藉。

顺治十年,自夏逮秋大雨,伤稼,民饥。兵起。

康熙三十六年阴云四合,色绿,雹大如卵,味臭,自茶埠坪至樱镇禾苗俱毁。四十二年县西沟山洪暴发,山底十三村几成泽国。雷西甫之乱。

雍正十二年,大风月余不止,全县小麦害病,野草种子飞扬,草荒。边关紧张。

嘉庆八年陨霜杀禾,冻土三尺深,不能耕,盗贼四起。

咸丰十年三月天降陨石,七月大蛇累见。有长人见于熊耳山,身三丈余足三尺二寸,白帻黄衫,大呼今当太平。流寇过,天下乱,十一年朝廷改制。

马副镇长提供了重要情况

综治办的电视机彻底坏了,马副镇长却主动来喊带灯和竹子到计生办去看电视。马副镇长说:带灯,别人没事就到我那儿串门,你是从来不来的,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我这是真心请你,你还不肯去吗?带灯说:我哪敢对你有意见?能有什么意见呢?!只是我这小资情调的,怕你有看法。马副镇长说:这话可是镇长说的呀!他当领导咋能给部下下这结论?!带灯说:他也没说错。自己就笑了。

带灯和竹子就在计生办里看电视,带灯把她做好的酱豆拿了一瓶,还送了块硫磺皂。正好,办公室的吴干事进来,看见桌上有一包纸烟,抽出一支就吸起来。马副镇长说:我虽是副镇长可也算个领导吧,别人都是给领导行贿的,你倒是来了就吃我的纸烟,你也学学带灯呀!带灯说:我是要看你电视的,才拿了酱豆硫磺皂的。吴干事说:我吃领导的纸烟是为了体现领导和群众关系亲么,她带灯送硫磺皂你以为是对你好吗?她是嫌你有虱子哩!大家都笑,带灯就骂:你这嘴里啥时候能长象牙呀?!马副镇长也就说:我这儿是有虱子。就没让带灯和竹子坐到床沿上,而让吴干事取两把凳子来,说:凳子上不会有虱子的。

在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过程中,马副镇长话说个不停,他在说书记去省城了,镇长也到县上开会去了,应该今天就回来却没有回来,是不是又忙他的事了?竹子说:他有什么事?马副镇长说:昨日元斜眼碰着我了问,如果书记引进大工厂了,那就是大政绩了,就该提拔到县上的,镇长也顺便当当书记了。竹子说:元斜眼的话能正经?前日他又和人打架,一个大男人家的手那么重,一拳就往金狗媳妇胸上打,打得人家昏在地上。马副镇长说:你知道为啥打金狗媳妇?竹子说:为啥?马副镇长说:金狗前年喂了三头猪,卖了手里攥有几个钱,元斜眼整天和金狗打麻将,他打麻将带手哩,结果卖猪钱输了多半,金狗媳妇就记了恨。近日茨店村有个小伙在大矿区打工回来挣了六七千元,还没回茨店村哩,在镇街上就被元斜眼拉去打麻将,又是钱全输了,元斜眼放债给他,再赌了三天,那小伙还是输了。还不了账,元斜眼就逼那小伙还去大矿区打工,并和大矿区的包工头说好,小伙挣了钱直接交给他抵账。元斜眼在逼那小伙时,金狗媳妇看见了,数说了几句,元斜眼就打金狗媳妇。带灯说:元斜眼在镇街上开赌场?马副镇长说:我只说你看电视哩,也一心二用?开没开赌场我不知道,但他专门找南北二山里在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打麻将倒是真的。带灯说:这事你没给书记镇长说?马副镇长说:这事归综治办管么,我说了对你们不好么!

有了喝农药的

回到综治办,竹子说:咱这位领导总是阴阳怪气的。带灯说:他肚子里有气么。竹子说:他没升上官就觉得谁都在亏他,气大了身体不好那就越是难上去了。带灯说:你提醒着我呀,镇长一回来,就得汇报元斜眼的事。竹子仍还对马副镇长不满,埋怨去看看电视么,用不着送他酱豆和硫磺皂,给了他硫磺皂他也不用哩。就说:你瞧见他床头板吗,上边三个血点点,肯定是拈虱子留下的。带灯说:甭说了,你一说我身上就痒哩。咱洗个澡?竹子说:洗呀洗呀!就去找刘婶要伙房的钥匙,自己来烧热水。

后来就关了门,拉上窗帘,解衣脱鞋洗起来。带灯脸色白净,身上皮肤却黑,竹子恨自己不会长,身子白脸黑。突然门外咕哝一声,竹子隔门缝看了,白毛狗卧在那里,低声说:你是偷窥哩还是在守卫?狗咳嗽了一下,竹子拿单子把门缝也挡了。带灯说:它肯定是守卫咱哩。竹子说:狗是不是人变的?我一说它,它便咳嗽,只是它的话咱听不懂。带灯说:可不敢让狗说人话,它要说人话了,镇政府大院里的啥事它都知道。两人咯咯笑,低声议论着狗能知道大院里的什么呢,知道镇上谁给书记、镇长行贿了?知道马副镇长又发什么牢骚了?知道摆衣服摊的那个女的一到白仁宝房间,白仁宝就拉窗帘,在干啥吗?末了,带灯说:狗知道你多少事?竹子说:我有啥事,不就是我妈逼我快嫁么!那你呢,夜里梦话里喊我那姐夫?!带灯拧竹子,竹子哎哟哟叫,两人又一阵笑。

偏这时白仁宝在喊带灯,带灯说这么晚了喊啥哩,不理他。白仁宝又喊竹子:电话,县上电话!竹子说:说我妈,我妈就来电话了!穿了衣服出去。但很快又回来,说:是县信访局电话,白仁宝要你去接。这神经病,不让我接,他喊我?!带灯只好也穿了衣服出去。的确是县信访局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樱镇一上访户在县政府大门外喝农药了,现已被送去县医院,要求樱镇立马来人领走。带灯嗡地一下,脸色都变了,捂了话筒给白仁宝说:出事啦,咱的人在县上喝了农药,让去领哩。白仁宝说:这是综治办的事,所以我让你接的。带灯瞪了白仁宝一眼,对着话筒说:喝了农药?是不是姓朱,朱召财?县信访局的人说:我管他猪呀猫呀的,只要是樱镇的,你们都得来领人!带灯说:你是?那人说:我不是局长你就不听啦?!带灯说:我不是那意思。那人说:樱镇是怎么搞的,让你们守土有责、严加防范,竟然就让人跑到县上来,还喝农药!带灯说:朱召财是全县都有名的老上访户了,老两口七八年都在外边跑着上访,因为责任不在镇上,也不在县上,这多年里考核樱镇工作朱召财问题都是除外的。那人说:你的意思是你们不来接人?叫你们书记镇长接电话!带灯说:好好,我们接人。

带灯放下电话,骂一声:不是局长还口气这凶的,哈巴狗站在粪堆上了!进了综治办,竹子又脱了衣服还要洗,带灯说:出事啦,出事啦!自个先去院子里发动摩托,竹子就重新穿好衣服撵出来,问怎么回事。带灯说了喝农药领人的事,两人推了摩托便往大门外走。白仁宝说:我给个手电?带灯没理,竹子也没理。

朱召财

朱召财是镇街东八里地的月儿滩村人。十多年前月儿滩村出了个人命案,在土窖里发现了同村毛拴牛的尸体,县公安局人来了十几天,抓住了嫌疑人毛中保,毛中保承认人是他杀的,同时还供出一块儿杀人的有朱召财的儿子朱柱石,朱柱石就也被逮捕了。可是,就在把毛中保朱柱石往县上解押时,毛中保半路上要上厕所,从厕所蹲坑里钻下去到了尿窖子里逃跑了。朱柱石一直不承认他杀了人,但有毛中保的供词,朱柱石后来还是判了无期徒刑。从此,朱召财老两口就为儿子申冤,四处要寻找毛中保要他说出真相,却无法找到毛中保。三年前,大矿区通知樱镇,说月儿滩村马明明在大矿区杀了人,被枪毙了,让家人去搬尸。马明明一直在外打工,谁也说不清怎么又在大矿区犯了事,他家里只有一个独眼爹,又恨又嫌丢人,就没去搬尸。可过了八个月,马明明竟然回到了月儿滩村,问清原因后,才知道马明明和毛中保是姑表亲,两人年龄长相近似,毛中保在出事前就借了他的身份证。这样,就肯定了在大矿区被枪毙的是毛中保。毛中保一死,朱召财替儿子翻案的事更没了着落,但老两口仍心不甘,继续上访,这其间多次被抓回,抓回来又跑出去,连续三年再没踪影。年前腊月二十三,老两口都年纪大了,又一身病,才回到月儿滩村。

带灯和竹子要到县医院去领人,又担心是不是朱召财,就先到月儿滩村寻到村长,和村长到朱召财家,朱召财家果然只有朱召财的老婆在,害腿疼,扶着炕沿和他们说话。问朱召财哪儿去了,说不知道,问几时出的门,说不知道,问出门时都拿了啥,说不知道。带灯非常严厉地训斥村长,嫌村长没有看管好朱召财,现在立即去县医院领人。村长就骂朱召财老婆,朱召财老婆还嘴,村长扇了个耳光,朱召财老婆再不吭声,趴在炕沿上哭。村长问这黑的夜,咋去县城呀,三十里路的,能不能明天去。带灯说:必须连夜把人领回来!我和竹子现在就去医院,两小时后你派人得到,我不管你走着去还是飞着去!

带灯和竹子赶到县医院,医院已经为喝农药的人洗了胃,被安置在一间杂物间里,门口守着县信访局的人。信访局的人劈头盖脸又在呵斥樱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动不动就有上访人到县上寻死觅活。带灯没吭声,竹子上了火,说:是我们把他送来的,农药瓶子是我们递到他手里的!信访局的人说:你还躁哩,你叫啥名字?竹子说:我叫啥名字?我们乡镇干部的名字就叫鳖!带灯说:好了好了,上级批评咱就接受。人交给我们了,你们早点回去睡觉吧。把竹子往一边拉,竹子一委屈,两股子眼泪流下来,又哭了。

王随风

但是,到杂物间领人时,竟然发现喝农药的并不是朱召财,而是南河村的王随风。气得带灯骂:怎么是你?你也学会喝农药啦?!靠住墙喘粗气。

带灯认识王随风很早。

才到镇政府那年,给镇政府盖南边那一排平房的泥水匠和王随风娘家是邻居,王随风在镇街上卖鱼时来看望泥水匠,带灯见过一面。泥水匠赞叹王随风,说她娘家门前有个鱼塘,她每天早上四点骑自行车到县城买猪杂肝回来喂鱼。二十岁时,嫁了婆家也在南河村,她开始拉个架子车在镇街上卖肉沫糊辣汤。卖了一年,生意还行,就到县城的医药公司门口卖,还承包了医药公司的三间房卖起了药品,很赚钱的。她已经穿起了碎花子袄儿,还有皮鞋,皮鞋磨脚,在脚上贴创可贴了还穿皮鞋。后来医药公司职工下岗要求收回房子,而合同期未到,公司开了条件她不走,职工们就把她的东西扔外边,强行撵出。三年半前打官司,对方给予补偿,她不同意,走了上访路。县上曾想结诉给她七万元,她仍不行,要十二万。事情就这么拖下来。

县信访局的人还没走,月儿滩村的村长带了两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到了医院。村长见不是朱召财,屁股一拧就走。带灯说:走啥走啥?村长说:不是朱召财,我给谁擦屎屁股呀?!带灯说:不是朱召财,就算我给你派活哩!村长说:给我派活行,你骂了我不说了,耽搁了瞌睡我也不说了,但我们三人跑这么远,总得有个路费钱吧?竹子说:你要路费钱,谁给我们路费钱了?!村长说:你们吃政府饭么,这是你们的工作。带灯说:我本来准备给你们每人补贴一百元的,你这么一说要钱,我就只给每人五十元。村长说:这我不拉!带灯说:老刘,刘大头,我可是知道你这个村长是怎么当上的,而且我还要给你说,综治办收到你们村三个人联名告你的信。村长说:是王来娃他们写的黑信吧?他为了宅基地和我结下仇的。王来娃,我你妈你诬陷我哩!带灯说:诬陷没诬陷这得等我调查落实了再说,可今日这王随风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村长说:唉,给你们捣乱的你管不住,给你们干活的你倒管了个紧。带灯给竹子说:你身上装没装一百五十元?竹子刚掏出钱,村长一把攥了,转身就从床上把王随风拉了走,王随风却死死抱住床头,就是拉不起。

带灯给王随风做工作,说你的问题是老问题,镇政府一直在催督有关部门在解决,一定要相信政府,就是不相信政府,都是女同志,你要相信我,你就是不上访,我也会跑腿给你催督的。而你来县上喝农药不是办法,产生影响是能产生影响,可只能引起各方面的反感,你喝了救得不及时你就死了,死了就白死了,救得及时难受是你。三更半夜的,我们来领人,这是任务,你必须得回去,好说好劝了你就跟着刘村长走,架子车就在楼下,你可以坐在架子车上,你还要死犟,他们就得抱着你回去了。说了半天,王随风就是不吭声,抱住床头不松手。村长又开始拉,把被子拉脱了,又拉王随风的腿,把裤子也拉脱了。带灯忙给系裤子,村长说:把人都丢成啥了,还怕羞?!带灯说:好好说,只要能回去就好,她毕竟是女人么。村长说:这要劝说到啥时候呀,你要劝说那我就不管了,你要叫我拉,你就不要在这儿,我给你拉回去就是!带来的两个人就把带灯和竹子推到门外过道上。村长就对王随风说:我可认不得你,只认你是敌人,走不走?王随风说:不走!村长一脚踢在王随风的手上,手背上蹭开一块皮,手松了,几个人就抬猪一样,抓了胳膊腿出去。从过道里抬到楼梯口,王随风突然杀猪一样地叫,整个楼上都是叫声。

带灯看着那伙人下了楼梯,说:回去直接交给南河村的村长啊!说毕,腿软得靠墙溜下去,坐在地上。竹子说:姐,咱回。带灯说:心慌得很,让我歇歇。却说:你跟着下去,给村长交代,才洗了胃,人还虚着,别强拉硬扯的,也别半路上再让跑了。

吃饭

带灯和竹子离开医院时,天麻麻亮。县城的街道上,各类小吃开始上摊。竹子要请带灯吃豆花,一摸口袋,再没了一分钱。带灯说:你是故意说要请我,其实要我请你。竹子说:你是姐么,工资比我高。带灯说:让你谈恋爱你不谈,谈恋爱了就有人管待你钱哩。竹子说:镇政府就那么大个单位,和谁谈呀?就是谈了,能再遇上像姐夫那样能挣钱的人肯让我花?带灯却冷了脸,说:甭说他!竹子觉得奇怪,但带灯不让说,她也就不说了。两人一时没了话,竹子就跟着带灯,带灯经过豆花店了,并没有进去,竹子也没敢过问,只说这顿饭是没指望了,带灯却进了一家水盆羊肉馆,说:要吃就吃顿硬饭!

正吃着,店外一阵吵闹,两个城管和一个推着三轮车卖油茶的小贩在争执。可能是小贩把油茶车停放在了马路上卖,城管过来要罚款,小贩不服,嘴里骂了什么,城管一脚踢了油茶车,油茶壶没倒,七八个碗稀里哗啦翻在地上碎了。店里很多吃饭人就往外跑看热闹,或许是也指责了城管几句,城管回过头来,又立即噤了口,回坐到座位上了,说:狼么!竹子也要出去看,带灯踩了她的脚,说:坐好。竹子坐好,两人低头只管吃。店外的小贩坐在地上骂,城管偏还要罚款,后来小贩就在地上打滚,别的小贩四处逃散,逃散时还顺手又拿走了油茶车把上吊着的一次性筷子的插筒,而更多的人聚了过来,两人趁机从旁边溜走。

带灯说:一个档次!竹子说:啥一个档次?带灯说:小贩素质差,不按规定地点支摊,又乱扔套碗的塑料袋儿,城管也是低素质,野蛮执法。真是啥人用啥人治。竹子说:那让咱俩整天和上访人打交道,是糟践咱了?!带灯说:咱也一样吧,在综治办干得久了,肯定有人看咱是坏蛋,咱也觉得自己肮脏了。竹子再没接话。

带灯却突然做出决定,既然来城里了,就多待半天,她的一个同学开了家宾馆:咱去洗个澡!

洗澡

听说洗澡,竹子当然高兴,说在镇政府没洗成,又跑了一夜,身上快发酸了。两人赶到一家宾馆,经理正领员工擦洗门窗,立即朝楼上喊:开一间房子,把热水放开,土地婆又来泡澡了!

竹子说:姐你常来呀?带灯说:凡要进县城办事,都来洗的。经理说:又来抓上访的了?带灯说:没上访的我还泡不了澡。经理说:你这工作有意思,整天跑动,都有故事。哪像我弄个宾馆倒是给我弄了监狱。带灯说:烂工作,综治办是黑暗问题的集中营,我都恨死了。经理说:这你哄我,真是恨死了还穿这么鲜亮,肤色嫩白,瞧这头发一丝不苟?!带灯说:你的意思我就该皱纹纵横面如漆黑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那你这宾馆,门卫都不让进了!经理说:我老成啥了,还讲究是老板哩,这腰里一抓一把赘赘肉,都快没人形了。带灯说:这叫形散神不散么。经理就笑,说:你这心态好!带灯说:工作就像嫁郎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看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就这样了。深山里也有棠棣花么,花只顾自己开放。经理说:我羡慕就羡慕你在乡镇这些年了还没磨下你那小资气。带灯说:就这品种么,麦子种到哪儿都是麦子,长不了苞谷棒子。说罢,再不和经理贫嘴,噔噔噔就往楼上跑。

带灯往楼上跑,心里却想:我怎么给她说像棠棣花一样只顾开放?这话是我在手机上给另一个人写的,那话只写了一句,但要写完整,该是:我睁开眼就很喜悦地想起你。我像棠棣花一样只顾开放。我觉得我爱的人是天是地是宇宙是大自然,那么我就像草木一样为大自然绿着而天地给予阳光雨露清风明月。我把心收到一棵树上,慢慢长起来,因为有你在看着也看得清。别人一见花就折,你会说这花真漂亮,别人见一树果子会说这家人勤快呀而你会说这树能干。所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竹子洗得快,先出了浴室,等带灯泡好出来,她已躺在那里睡着了。带灯说:懒——,身子也倒下去,眼睛已闭上了,吁出个蛋字。

一身的樱花瓣都是眼珠子

一觉醒来后,带灯想在县城里见一下镇长,先用手机联系,镇长说他正在会场,出来上厕所了把电话打过来。镇长果然打来电话,带灯就汇报了王随风的事,要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以防会议上有人突然提出来了使他尴尬。但镇长说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有关领导点名批评了樱镇,他也在会上作了一次检讨。带灯原本是要向镇长表功的,没想给镇长带来了灾,她一下子口拙起来,并一再地道歉是综治办的工作没做好。镇长是没有训责她,却考虑到这事可能还有后遗症,要影响到樱镇的工作考核,他得见见一些领导,这就得带灯以最快的速度去村寨里收购几十斤土鸡蛋托人带来。带灯说能行,明日就把土鸡蛋捎去,而为了汲取教训,她就又反映元斜眼在镇街上专门找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打麻将骗钱的事。镇长说:哦,这确实是不安定因素的新动向,是得趁早打击。这事我回来后咱们研究研究,眼下你得尽快地收购鸡蛋,鸡蛋一定要保证是土鸡蛋啊!

要收土鸡蛋,当然得去南北二山的村寨里,去村寨当然还得找那些老伙计。带灯喊竹子起床,喊了几声竹子醒不来,揭开被子要打屁股,看见了一对白萝卜似的腿,忍不住摸了一下,竹子忽地坐了起来。

竹子说她正做梦哩,梦里有人给她献玫瑰,但献玫瑰的人似乎在不停地换,到底没看清一张具体的脸。

带灯说:梦是反的,都是你这梦做坏了,镇长才来了电话!竹子问:镇长表扬咱们啦?镇政府那么多人,只有咱在第一时间里把王随风领了回去。带灯说:镇长批评综治办没有及时防范。竹子不信,说:真批评啦?带灯说:真批评啦,还让现在就去下乡。竹子就生气了,骂了一句:毬!竹子骂了一句粗话,带灯就笑了,说:一听就是乡镇干部!竹子一仰身又倒在床上,说:领导不珍贵咱了咱珍贵自己,今日就不去下乡,睡,再睡!

睡是不能再睡了,带灯还是把竹子往起拉,说去下乡收购些土鸡蛋要给领导送的。竹子又坐起来,说:咱咋这么可怜呀,就像大人打孩子,把你打哭了,让你不哭你就不能哭,还得写个检讨。收土鸡蛋,巴结一下镇长?带灯说:不是咱巴结他,是他得巴结县上的领导。竹子说:他也巴结人呀?!带灯说:行政干部么,谁不被人巴结,谁又不巴结人?竹子说:咱镇长巴结领导不知道是个啥模样呢?她突然高兴了,觉得受的委屈都不算一回事了。

两人骑了摩托刚出了县城,镇长的电话又来了,他在提醒着带灯,收购土鸡蛋的时候要收购没被公鸡踏过的母鸡下的蛋,不能收购被公鸡踏过的母鸡下的蛋,一颗都不能收购。带灯有些疑惑,吃鸡蛋不要吃用激素饲料喂过的鸡的蛋而要吃放养的鸡的蛋,却怎么还分被公鸡踏过和没踏过的?镇长说:常务副县长是和丈母娘一块生活的,那老太太吃斋,肉不吃,葱蒜不吃,被公鸡踏过的母鸡生下的蛋也不吃。带灯说:这咋分得清哪颗蛋是被踏过的哪颗蛋是没被踏过的?镇长说:你连这点知识都不懂?买蛋的时候你拿手电照么,里边清亮的是没被踏过的。要一颗一颗照啊!带灯没好气地说:你真心细!放下电话,就琢磨这么收购土鸡蛋,只能去东岔沟村找六斤了,便扭转了摩托,沿城关一条近路直接去了东岔沟村。

六斤也算是带灯的老伙计。当初,六斤提了鸡蛋篮子来镇街集市上卖,每每到了镇街西头的石桥下,就把身上的破衣服脱了,换一件碎花衫子。卖完了鸡蛋回去,也是在石桥下再把碎花衫子脱了,又穿上破衣服。带灯注意了她,和她闲话,问有没有男娃,她很轻松地说:两个女的,给别人家养哩。十几年前她从崛头坪寨抱养个八岁男孩,这男孩上学时,周日总和他哥们回老家,收养关系也就名存实亡。十六岁和他哥去大矿区打工出了矿难,她火速到大矿区争取赔偿,拿到了两万元,但和男孩的亲父母起了争执。亲父母在老家安埋了男孩,她给了三千元,又经人劝说再给了五千元。带灯也批评她:你这做得不好。她说:谁不想要钱?带灯送给她几件过时的衣服,她每次卖鸡蛋见了带灯就要给带灯几颗,并说明这几颗绝对是土鸡蛋。带灯不肯收,她不行,当下把鸡蛋敲开,给带灯嘴里倒。

竹子说:咱今日去,你老伙计会不会给咱做饭?带灯说:肚子饥了就让她熬刀豆糊汤,她封干的蔓菁煮着好吃。竹子说:人干净不?我第一次和马副镇长去药铺山村吃饭,那家媳妇擀了长面,吃着可口,吃完了我才发现她手背上垢痂恁黑的,一出门就恶心得吐了。带灯说:人算不上干净。竹子说:那我不吃!带灯说:我以前下乡也不吃饭,后来发觉你不吃饭了人家就生分你。竹子说:你那些老伙计都是吃出来的?带灯说:你不吃就不吃吧,可你如果也想有些老伙计,我教你个办法,下乡时拿上照相机,只要给他们照相,关系就热火了。竹子说:这我不,要洗照片,我有多少钱?带灯说:我是给他们看病的,看不了大病就教些小偏方。竹子说:哦,那我也向陈大夫讨些偏方去。带灯说:你岔我的行呀?竹子说:哟哟,你要是六斤,我可能连颗生鸡蛋都吃不上!带灯就咯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摩托头一拐,差点撞在路边的水泥礅上。

没到樱镇,沿途的樱树少见,一进了樱镇地界,樱树就多了,越来越多。经过几个村寨,所有的狗都惊动了,乱声呐喊,竟然两只三只撵着摩托跑,撵上了又在摩托前跑。狗的呐喊和追撵是别一种的鸣锣开道,带灯和竹子觉得很得意。村寨的人都从屋里出来,或在地里正干活就拄了镢头和锨,至她们一出现就盯着一直盯着她们身影消失。有人在村口的泉里用勺往桶里舀水,只顾看了带灯和竹子,桶里水已经满了还在舀,水就溢出来湿了鞋,他媳妇一手帕摔在他头上,说:看啥哩看啥哩?!他说:这不是镇政府的谁和谁吗?人家吃啥哩喝啥哩长得这好的!他媳妇骂:你去闻么,人家放屁都是香的哩!带灯和竹子当然是看到了也听到了,全都忘记了镇长的批评,经过每一个村寨,偏把摩托的速度放慢,还要鸣着喇叭。竹子说:姐,姐,又有人看哩!带灯说:就让看么,把脸扬起来!竹子说:咱是不是有些骚?带灯说:骚啊!竹子就后悔她没有穿那件红衫子。

满空中是忽悠的樱花瓣,不时地粘在她们的头发上,衣服上,甚至还有一瓣贴住了竹子的眼睛。竹子用手去抹,它又飘走了。到了东岔沟村,摩托停下来,两人抖着身子,花瓣就落了一地。竹子说:哎呀,这花瓣是咱开的?带灯说:那不是花瓣,是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