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身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肉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着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神童》已寄往《国民文学》,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积压的稿件汗牛充栋,您的前两篇大作暂时还没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给《国民文学》的两位名编周宝和李小宝写了信,请他们帮助查一下,两个宝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们会帮忙的。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兴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性与崇高性,除了钦佩你之外我还要感激您。这才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呢。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高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足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领导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领导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父亲逃荒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领导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高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帮高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国家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高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高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说她祖籍在那儿,并不触犯刑律,这官司不打高密也输了。高密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后来听说河南上蔡靠这“十八里红”打开了国际市场,赚了不少外汇。我希望这是真的。文学与酒竟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一绝。我看了最近颁布的著作权法,正准备约上电影导演张艺谋,去上蔡要几个钱花花呢!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艳时,说我问她好。
即颂时绥!
莫言一侦察员丁钩儿睁开眼睛,感觉到眼珠枯涩,头痛欲裂。嘴巴里喷放臭气,比屎还臭。牙床上、舌头上、口腔壁上、咽喉里都沾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吐不出,咽不下,影响呼吸。头顶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浑浑噩噩的黄光,不知道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黎明还是黄昏。手表不知去向,生物钟紊乱。肠子发出雷鸣,痔疮怦怦跳动,合着心脏的节拍。电流让钨丝发热震颤,钨丝令空气咝咝作响。丁钩儿耳朵里嗡嗡嗡,在嗡嗡响的间隙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调动肢体,想离开床,但肢体不听指挥。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旧梦。突然,那个遍体金黄、流着油喷着香、端坐在大铜盘里的婴儿,对着他莞尔一笑。侦察员怪叫一声,意识冲破障碍,思想如同电流,燃烧着骨头与肌肉。他跳了起来,离开了床面,好像鲤鱼从水面上跃出,拉开漂亮的弧线、让空间扭曲变形、空间变化磁场变化光线遭到切割——侦察员展现了一个小身段,就如一条抢屎吃的狗,一头扎在化纤的地毯上。
他赤裸着背,惊讶地打量着墙壁上那四个“十”字,突然感到脊背发凉。那口叼柳叶小刀的鳞皮少年形象生动地从酒精中浮显出来。他发现自己赤着背,助条凸现,肚皮微腆,胸口蓬乱着一撮萎靡不振的黄毛,肚脐眼里布满灰垢。后来侦察员用凉水冲洗了脑袋,对镜端详着自己的浮肿的脸蛋儿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时,突然感到应该在卫生间里自杀。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枪,顶上火,提着,感受着枪柄凉凉的温柔,站在镜前,对着镜中的影像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仇敌。他把冰凉的枪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钻进枪管、鼻翼处冒出几丝皮下分泌物,如数条弯曲的寄生虫。他把枪口抵到太阳穴上,皮肤愉快地颤抖。最后,他把枪口插进嘴巴、并用嘴唇紧紧地嘬住枪管,嘬得十分紧密,连根针也插不进去。那模样很是滑稽,自己看着都想笑。他就这样笑着,镜里的影像也笑。枪管里有一股硝烟的味道、直冲咽喉。什么时候开过枪呢?砰!盘中男婴的脑袋像西瓜皮一样飞翔在空中,五颜六色、异香扑鼻的儿童脑浆飞溅。他记得有人像馋嘴猫儿一样舔食脑浆。责任感在心头爬,狐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他想谁能保证不是骗局呢?是鲜藕瓜做成男童胳膊?还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节五眼鲜藕瓜?
门被敲响。丁钩儿把枪口从嘴里吐出来。
矿长和党委书记来了,满脸都是笑容。
金刚钻副部长来了,潇洒漂亮。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自觉狼狈,拖过一条毛巾被披在肩上,说:“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长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墙壁上那四个刀刻的“十”字,脸上神色庄严肃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他!”
“他是谁?”丁钩儿紧急地问。
“是一个技艺高超、神出鬼没的惯偷。”金刚钻用弯曲的左手中指笃笃地敲打着墙壁上的记号,说:“每次作案后,他都留下这记号。”
丁钩儿凑上前去,盯着那字迹看。职业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晰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枯涩的眼眶里生出了津液,目光变得像鹰隼般犀利。四个“十”字并排着,每一刀都入墙三分,塑胶贴壁纸翻卷着边缘;露出了沙灰墙皮的真面貌。
他想观察金刚钻的脸色时,发现金刚钻一双英俊的眼睛正在观察着自己,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一种碰到了老辣敌手的感觉,一种落入了敌手圈套的感觉。但金刚钻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侦察员意识中的戒备防线,他用美酒般的声音说:“丁钩儿同志,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四个‘十’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丁钩儿一时语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脑壳的婀娜意识之蝴蝶还没有完全归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着金刚钻的嘴和那颗或金或铜的牙齿的闪光。
金刚钻说:“我想,这是一个流氓团伙的记号,这团伙有四十个人,四个‘十’字,表示着四十大盗,当然,也许会出现一个阿里巴巴。也许,您丁钩儿同志就会不自觉地承担起阿里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们酒国市二百万人民的福气了。”
他对着丁钩儿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钩儿狼狈不堪。
丁钩儿说:“我的证件、钱包、香烟、打火机、电动剃须刀、玩具手枪、电话号码本,都被这四十大盗偷走了。”
“太岁头上动土!”金刚钻大笑着说。
“幸亏没把我的真家伙偷走!”丁钩儿把手枪亮了亮,说。
“老丁,我来跟你告个别,本来想请你喝告别酒,考虑到阁下公务缠身,就不打扰了,有什么事到市委找我。”金刚钻说完,对着丁钩儿伸出了手。
丁钩儿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只手,又迷迷糊糊地松开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刚钻在矿山党委书记和矿长的簇拥下像风一样地从房间里消逝。一阵干呕从胃里冲上来,胸腔一阵剧痛。宿酒未消。情况复杂。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足有十分钟。喝了那杯冰凉的陈茶。长吸了几口气,闭着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马,驱赶走私心杂念,然后猛睁眼,思想敏锐,如同一柄则用砂轮打磨过的利斧,劈砍开障眼的粗藤细葛,一个崭新的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中的屏幕上:酒国市有一伙吃人的野兽!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骗局。
他擦干净头脸,穿好鞋袜,扎紧腰带,把手枪装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鳞皮少年弃在地毯上、沾满了呕吐物的蓝格子衬衣,昂然至门边,拉开褚色门,大步行走在走廊间,寻找电梯或者楼梯。服务台上一位奶油色服务小姐非常善良,为他指点了走出迷宫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个部分乌云翻卷、部分阳光灿烂的复杂天气,时间已经是午后,地上匆匆游动着云团的巨大阴影,黄色的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点。丁钩儿鼻孔发痒,连打了七个响亮的喷嚏,腰弯得像虾米,眼睛里噙着泪花。抬直腰,泪眼迷蒙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红色的卷扬机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轮和银灰色的钢丝绳依然在无声无息地油滑转动。一切如旧:葵花金黄、木材散发着清香散布着原始森林的信息,装满煤炭的铁斗车在高矗于煤堆之上的狭窄铁道上来回奔驰。车上装着小电机,电机拖着长长的胶皮线。押车的是位乌黑的姑娘,牙齿洁白晶莹,犹如珍珠。她站在车后挡板上,威风凛凛,像披坚执锐的甲士。每当煤车开到铁轨尽头时,她便猛按刹把,让铁斗车立定,铁斗站起,湿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门房里豢养的那只狼毛老狗,从斜刺里窜出来,对着丁钩儿狂吠数声,仿佛在倾诉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钩儿怅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静地一想我真是无聊之极。我从哪里来?你从省城来。你来干什么?调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个小如微尘的星球上,在这个星球的人海里,站着一个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他心中迷糊,缺乏上进心,情绪低落,悲观孤独,目标失落,他漫无目标地、无所得也无所失地,朝着装煤场上那些喧闹的车辆走去。
无巧不成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喊叫——丁钩儿!丁钩儿!你这个家伙,在这里转悠什么?
丁钩儿循声望去,一头坚硬的黑发映入眼帘,随即看到女司机那张生动活泼的脸蛋。
她提着两只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车旁,阳光下如同一只小驴驹子。“过来呀,你这个家伙!”她挥舞着白手套,宛若挥舞着一件勾魂的法宝,吸引着侦察员向前走,吸引着正深陷在“孤独综合征”中的丁钩儿无法不向她靠拢。
“是你呀,盐碱地!”丁钩儿很流氓地说。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种轮船傍了岸、孩子见了娘的良好感觉。
“肥田粉!”她龇牙笑着说,“你这家伙还在这里呀?”
“我正想离开这里呢!”
“又想搭我的车?”
“是。”
“没那么便宜的事。”
“一条万宝路。”
“两条。”
“两条就两条。”
“等着吧!”
前边的车辆冒着黑烟开走,煤粉在车轮下沸腾。靠边站,她喊着,跳上车,把住方向盘,一阵凶猛地左旋右打,汽车的车厢正正地贴在那悬空铁轨的尽头。姐儿们,好样的!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发出由衷赞叹。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驾驶室,英姿潇洒地说。丁钩儿心中愉快,咧着嘴笑。她说:笑什么!他说:不笑什么。
铁斗车喀啦啦地响着,像黑色的大鳖,浮游而来。铁轮与铁轨摩擦,偶尔溅出几颗硕大的火星,黑胶皮电线在车后摇曳着延伸着,充满蛇样的灵气。车后的姑娘目光坚定,脸色严肃,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铁斗车直冲过来,有些猛虎下山的气势。丁钩儿害怕它一头栽到汽车厢里,把车厢砸个粉碎。事实证明,他的害怕是多余的,那姑娘的判断力准确无误,反应敏锐,头脑如电脑身体似机械,总是在那一瞬间让铁斗车煞住让铁斗翻起:哗——湿漉漉油亮亮的煤块倾进车厢,一点不外洒一点不残留。新鲜的煤味儿扑进鼻腔,丁钩儿心情更加愉快。
“有烟吗?姐们?”他对着盐碱地伸出手,乞求道,“赏小人一支。”
她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烟雾中她问:“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遭了贼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看骡子。
他和她看到那辆双骡拉马车从布满肝石、煤灰、断裂石条、腐朽木料、生锈铁丝的场地上往这边靠拢时,车夫趾高气扬地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晃动马鞭轰赶拉车的骡子。那是两匹漂亮的黑骡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驾着辕;另一匹小些,没有瞎眼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它拉着长套。噢噢噢……驾驾驾……长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响,小黑骡子勇猛地往前一蹿,马车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黑骡子跌倒在杂乱无章的狰狞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墙壁。车夫对着小黑骡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剧烈颤抖,摇摇晃晃。小黑骡子痛苦的嘶鸣声撩人心弦。车夫怔了一会儿,突然扔掉鞭子,扑向前,跪在地,从两根石条的夹缝里,捧出一只青红皂白的骡蹄。丁钩儿拉着女司机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车夫捧着骡蹄,面色焦黄,呜呜地哭起来。
辕中的老黑骡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追悼大会上的人。
小黑骡三条腿着地,另一条残缺的后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样频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根烂木头,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头和木头周围的其它物质都染红了。
丁钩儿心悸得厉害,想转头走开,但盐碱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给他上了一道难以挣脱的镣铐。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可怜小骡子,有的可怜马车夫,有的谴责马车夫,有的谴责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乱糟糟一窝乌鸦。
“闪开闪开!”
众人吃一惊,慌忙闪开一条缝隙。见两个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飞进来。细看竟是两位女人。她俩的面孔白得过火,令人联想到冬季贮藏的白菜腚。身穿洁白工作服,头戴洁白工作帽。一个手提蜡条篓,一个手提柳条包。似乎是两位天使。
“兽医来了!”
兽医来了,兽医来了,别哭了小伙子,兽医来了。快把骡蹄给兽医让兽医给你把骡蹄接上。
那两位白衣妇女着急地辩白着:“我们不是兽医!我们是招待所的厨师。”
“明天市里领导来矿上参观,矿长下死命令要我们好好招待,鸡呀鱼呀不稀罕,正发愁呢,就听说骡子断了蹄。”
“红烧骡蹄,激汤骡蹄。”
“赶车的,把骡蹄卖了吧!”
“不,不卖……”车夫把骡蹄往怀里搂了搂,一脸痴情,好像抱着爱人的一只断手。
“你这个小伙子,这不是犯糊涂吗?”白衣女人愤愤地说:“你还想给它断肢再植吗?花得起钱吗?这年头,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牲口。”
“我们给你大价钱。”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们给俺……多少钱?”
“三十块钱一只,不便宜吧?”
“你们光要蹄?”
“光要蹄,别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还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么用!”
“它还活着……”
“啰嗦,卖不卖?”
“卖……”
“给钱!数数!”
“卸套,快点!”
车夫一手攥着四只骡蹄钱,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颤抖的骡蹄递给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蜡条篓中。另一位白衣女人从柳条包里摸出钢刀利斧截骨锯,气昂昂站着,口里出高声,催促年轻车夫赶快把小黑骡子解放出来。车夫罗圈着腿、弓着腰、哆嗦着手,解脱了小黑骡子。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女人举起利斧对准骡子宽阔的脑门猝然一击,斧刃挤进了骡头,怎么拔也拨不出来,但她还是拔,在她拔斧头的过程中,小黑骡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后,缓缓地将整个身躯平摊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钩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粗重的呼吸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血液从斧刃的两边洇出来,浸湿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蓝色的短刀,跳到骡子身边,一手攥住骡蹄——黑色的大骡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骡蹄与骡腿之间弯曲的接合部,轻快地一转,轻快地又一转——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骡蹄与骡腿分开,中间只连着一根白色的筋络。短刀一挑,骡蹄与骡腿彻底告别。白手一扬,骡蹄飞到另一个白衣女人手里。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屁。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丁钩儿两手冒汗,心里在想着疱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摇动斧柄,把劈进小黑骡子头颅中的斧头拔出来。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机关枪的枪筒。
卡车终于驶出煤矿艰难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灵般的矿山机械也都隐没在身后沉重的暮霭里,看门狗的叫声、铁斗车的喀啦声、地下的爆炸声也早已无法听到,但那四挺高射机枪似的骡腿还在丁钩儿面前晃动,搅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机的情绪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骡子的影响:在矿区的颠簸道路上,她粗野地骂大街;在通往市区的康庄大道上,她快速地换档,拉大风门,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大,定死,搞得发动机啪啪怪叫。载重卡车疾驰,像一颗呼啸的法西斯炮弹。路边的树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个团团旋转的棋盘。速度表上的粗短针柄指着八十公里。风在呼啸,车轮飞转,排气阀每隔三分钟嗤啦一声。丁钩儿钦佩地斜脱着她,渐渐忘记了对着天空射击的骡腿。
逼近市区时,水箱里喷出的蒸汽给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雾。盐碱地把水箱开成了锅炉。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让车停在了路边。丁钩儿随着她下车,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着她揭开车档板,让凉风给机器降温。发动机散发着逼人的热气,水在水箱里翻腾并发出沸沸噜噜的声响。她垫着手套拧开水箱盖子时,他看到她的脸色像绚丽的晚霞。
她从车底拖出一个扁平的铁皮桶,愤怒地命令:“去,打水!”
丁钩儿不敢也不愿意违抗她的命令,接过水桶,故意装胡涂,说:“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时开车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恼怒地说:“你懂不懂科学?能跑还停下干什么?还有水桶呢!”
丁钩儿扮了个小鬼脸,他知道这浅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浅薄的小女孩,对这位母夜叉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扮了。果然,她吼道:“少给我挤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你让我到哪儿去找水?”
“我知道还要你去找?”
丁钩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拨开路边柔软的灌木,越过干涸的平浅路沟,站在收割后的农田里。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农田了——那样的农田也就是广袤的原野——由于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经伸到这里,这里一栋孤独的小楼,那里一根冒烟的烟囱,把农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钩儿站在那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忧伤。后来他抬头看到层层叠叠压在西边地平线上那些血红的晚霞,便排除掉忧伤情绪,朝着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马”,这话果然千真万确。那片建筑物沐浴着血红晚霞看起来很近很近,走起来却很远很远。一片片庄稼好像从天而降,插在他与建筑物之间,阻挠着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秆的玉米田里,他大吃了一惊。
那时暮色已经十分浓重,犹如葡萄酒浆,玉米秸秆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钩儿侧着身体行走,但还是将那些悬挂在秸秆上的枯萎叶片碰得索罗罗地响。猛然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像从地下凸出来的怪物一样,挡在丁钩儿面前,吓得这胆大如拳的侦察员浑身冰凉,头发梢子直竖起来,手臂下意识地挥舞铁皮桶,想去打击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后退一步,瓮声瓮气地说:“你打我干什么?”
侦察员定住神,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从沉沉暮气中闪烁出来的星光照耀着那人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和头上的蓬松乱发,轮廓模糊的脸膛上,有两点绿幽幽的光亮。凭感觉丁钩儿知道他衣衫褴褛、骨骼粗大,是个艰苦朴素、勤劳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里发出的呼吸声重浊粗短,间杂着铁锣般的咳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丁钩儿问。
“捉蟋蟀。”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处举了举,说。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里跳跃着,碰撞得罐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老人默默地站着,脸上那两点绿光游移不定,好像两只精疲力竭的萤火虫。
“抓蟋蟀?”丁钩儿问,“这里兴斗蟋蟀吗?”
“这里不兴斗蟋蟀,这里兴吃蟋蟀。”老人缓缓地说着,转过身去,向前挪两步,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叶片抖了几下,便垂挂在他的头颅与肩背上,使他变成一座坟丘。这时刻星光愈加灿烂了,一缕缕清凉的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真格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丁钩儿感到肩背僵硬,心里生出许多寒意。流萤如同梦幻,幽幽地飞行。一瞬间,蟋蟀的凄凉鸣叫声竟然响彻天地,好像到处都是蟋蟀。丁钩儿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细的手电筒,一道金黄的光柱射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只肥大的蟋蟀。它通体金红,方头凸眼,粗腿大腹,摆着一副准备腾跳的架式在那儿喘粗气。老人伸出一张小网轻轻一罩。它进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进入滚烫的油锅,然后进入某个人的肚腹。
侦察员恍惚记起,在一本名为《美食》的杂志里,曾有一篇长文,介绍了蟋蟀的营养价值与蟋蟀的多种吃法。
老人膝行着往前去了。丁钩儿穿过玉米田,向着光明急走。
这是个富有诗意,健康活泼的夜晚,因为在这个夜晚里,探险与发现手拉手,学习与工作肩并肩,恋爱与革命相结合,天上的星光与地下的灯光遥相呼应,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圆球状水银灯使那块长条状大标牌光彩夺目,丁钩儿提着水桶眯着眼读着白标牌上的黑漆仿宋体大字:
特种粮食栽培研究中心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钩儿端详着那几栋秀丽的小楼和那几架灯火辉煌的大棚子,心里想。一位身穿蓝制服、头顶大盖帽、腰束武装带的看门人从门后闪出来,气冲冲地吼叫:“干什么的?你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什么?想来打探贼路吗?”
丁钩儿看着他腰挂毒瓦斯手枪、手挥电警棍的嚣张模样,心里很愤怒,便说:“小子,你说话客气点!”
“什么?你说什么?”看门的年轻人厉声责问着,往前逼过来。
“我说你小子说话客气点!”丁钩儿是正牌的公、检、法系统里的大宠儿,一向横行惯了,今日竟被这看门人粗声大气地斥问,禁不住拳头发痒,心情恶劣,开口骂道,“看门狗!”
“看门狗”嗷地一声叫,跳一跳,离地足有二十厘米高,喝道:“兔崽子,你敢骂老子?老子毙了你!”他从腰间拔出毒气手枪,瞄准了丁钩儿。
丁钩儿笑着说:“小心别把你自己放倒!用这种瓦斯手枪制人,自己要站在上风头。”
“嘿,看不出来,你这兔崽子还挺内行!”
丁钩儿说:“老子擦屁股就用这种破瓦斯枪!”
“放屁!”
“你们领导来了!”丁钩儿对着看门人背后呶呶嘴巴。
趁着看门人转头回望的功夫,丁钩儿不慌不忙地举起水桶,对准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枪应声落地。随即飞起一脚,又踢中了握电警棍的手。电警棍脱手飞去。
看门人想弯腰捡枪,丁钩儿举着水桶说:“弯腰就砸你个狗抢屎。”
看门人知道碰上了厉害角色,倒退几步,扭头便往那栋小楼跑去。丁钩儿微笑着走进大门。
一群与看门人同样装束的人从小楼里奔跑出来,其中一个口里叼着铁哨子死劲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刚才吃了苦头的看门人指点着丁钩儿喊叫着。打这个狗娘养的!保安们一拥而上,十几根电警棍挥舞着,十几张小脸紧绷着,活像一窝小疯狗。
丁钩儿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间,噢,枪装在公事包里,公事包在汽车的驾驶楼里。
一个臂缠红袖标、大概是个小头目的人用警棍指着丁钩儿,气势汹汹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丁钩儿说:“我是汽车司机。”他扬了扬手里的铁皮桶。
“司机?”小头目狐疑地问,“到这里来干什么?”
“找水,水箱烧干了。”
气氛缓和了不少,有几根高举着的警棍低垂下来。
“他不是司机,”吃过苦头的看门人大声说,“这家伙拳脚厉害得要命。”
“这只能说明你太无能。”丁钩儿说。
“你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小头目继续盘问。
丁钩儿突然想起了卡车门上印着的字样,流利地说:“酿造大学的。”
“到哪里出车。”
“煤矿。”
“你的证件呢?”
“在褂子口袋里。”
“褂子呢?”
“在车上。”
“车呢?”
“在公路上。”
“车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漂亮的小姐。”
小头目嘻嘻地笑着说:“你们酿造大学的司机,都是些臊骡子。”
“对,都是臊骡子。”
“走走走,继续干!”小头目说,“楼里有水你不去接还愣着干什么?”
丁钩儿随着他们往楼里走,听到小头目在身后训斥那个看门人:“你这个笨蛋,连个司机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盗来了,还不把你的蛋子骗了去!”
走进楼内,强烈的灯光刺得了钩儿有些头晕。走廊里铺着猩红的化纤地毯,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大照片,照片的内容是庄稼:有玉米、水稻、小麦、高粱,还有一些四不像的东西,丁钩儿猜想那一定是这楼里的农业科学家们呕心吐血捣弄出来的杂种。小头目比较热情地为丁钩儿指出了通往厕所的方向,他说厕所里有一个冲抹布的龙头,可以接水。丁钩儿谢了他几句,看到他与他的部下钻到一间屋里,开门时门缝里钻出了辛辣的烟雾。他猜想他们也许是在打扑克或者搓麻将,当然也许是在学习文件什么的,他微笑了一秒钟,提着桶、小心翼翼地向厕所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各个门口钉着的木牌:技术科、生产科、统计科、财会科、档案室、资料室、实验室、录像室。录像室半掩着门,有人在工作。
他提着一桶水,悄悄地走进去,看到录像室里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录像片。一台屏幕庞大的电视机让他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美丽的隶体字:
稀世珍品——鸡头米美妙的配乐撩人心弦。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他本来没有看这部录像片的意思但录像片很有意思吸引着他看。画面五彩缤纷很美丽。一条自动化杀鸡生产线。一只只鸡头有条不紊地落下来。丝竹齐鸣。解说:特种粮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广大干部群众在……鼓舞下齐心协力集思广益发扬“攻关莫畏难”的精神日夜奋战……一群面孔瘦削、头脑膨大的人身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在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验着什么。一群美丽的女人把头发通通塞进白色工作帽里胸前戴着白围裙手持镊子把一粒粒稻种塞进一颗颗鸡头里。一群与上群女人同样打扮也同样美丽的女人把植入稻种的鸡头埋在一个个火红色的花盆里。画面一转,盆里长出稻秧。几十只喷壶往稻秧上淋水。画面一转,稻子秀出穗子。画面一转再转,终于变成几碗热气袅袅、颜色血红、粒粒透亮、光泽如珠的米饭摆在鲜花盛开的餐桌上。几位或英俊或丰满或魁伟的领导人围桌品尝这稀世珍品,他们脸上都挂着满意的微笑。丁钩儿感叹万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识贫乏。录像片尚未放完,屋里的男女说起话来,丁钩儿怕麻烦,提着水急忙前进。出大门时受到看门人的双目仇视。背上被看门人的目光戳了许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时被干枯的玉米叶子擦了眼珠子,搞了个热泪盈眶。捉蟋蟀的老头儿不知去向。离汽车老远就听到女司机在马路上咆哮:“你他妈的到黄河里去提水还是到长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摇摆着麻木酸痛的胳膊说:“我他妈的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提来的水。”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床上的?”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鸡头米。”
“鸡头米有什么稀罕,你他妈的怎么张口就是你妈的你妈的。”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钩儿一把拉过女司机,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把一张甜酸苦辣的嘴巴紧紧地压在她的嘴上。
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干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学生:李一斗二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干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著安!
学生:李一斗
一斗兄:
来信及小说稿均收到。资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这样艰难地熬过来的。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能使文章变成铅字,我什么样的事都干过或者都想干过。收到你的信后,我立即跟周宝通了电话。他说你的那三篇小说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几遍。他说他也拿不准,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说他正在认真考虑。他已把你的大作转给李小宝,让李尽快看,然后交流一下看法。最后他说,这三篇小说当然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华是毫无疑问的。看到这里,我想你的心情也许会稍微好一点吧?对一个作家来说,才华比什么都重要。有不少人当了一辈子作家,写了许多东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为大作家的“法门”,但最终难成大器。这些人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才华或才华不够大。
《驴街》我看了三遍,总体印象是比较开放、大胆,有点野驴打滚的意思。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野。是不是喝了“红鬃烈马”之后写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见供参考:
①文中描写的那个骑着小黑驴、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皮小男孩,是个使客还是个大盗?他在《肉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现过(是不是一个人呢?),似乎也无不凡表现,在本篇中却突然变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点过火?当然,你并没跟我说这些小说是内容联贯的兄弟姐妹篇。还有,他与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妖精是什么关系?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说小妖精就是鱼鳞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贬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能够吸引那么多的读者,单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去年暑假里,我看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看得废寝忘食。看完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满纸谎言,却为何如醉如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论很有道理。当然,几十部武侠读罢,发现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编乱造一部并不难,但要写到金庸、古龙那个份上,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说中做了一些“杂交”的尝试,成功与否且不论,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当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锋的女作家,“杂交”试验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读读。此人好像就住在距离你们酒国不远的七星县(那里有一位卖耗子药卖出了名的县长),你得空不妨去见见那位瓢虫作家。
②我听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赵大嘴说,“龙凤呈祥”是粤菜中的经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与野鸡(当然在偷工减料的年代里换成了黄鳝和家鸡的可能性很大)。阁下的“龙凤呈祥”竟然用公驴和母驴的外生殖器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担心这道菜因为其赤裸裸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将不被文艺批评家们所接受。时下,文坛上得意着一些英雄豪杰,这些人狗鼻子鹰眼睛,手持放大镜,专门搜寻作品中的“肮脏字眼”,要躲开他们实在不易,就像有缝的鸡蛋要躲开要下蛆的苍蝇一样不易。我因为写了《欢乐》、《红蝗》,几年来早被他们吐了满身粘液,臭不可闻。他们采用“四人帮”时代的战法,断章取义,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全不管那些“不洁细节”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环境,不是用文学的观点,而是用纯粹生理学和伦理学的观点对你进行猛攻,并且根本不允许辩解。所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劝你还是换一盘别的什么菜为好。
③关于余一尺。我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尽管你并没用太多的笔墨去写他。文学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称为典型的并不太多。我希望你能发挥才力,为这个侏儒树碑立传。他不是要“你”给他写“传记”吗?我相信这“传记”会很有意思。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侏儒,忍辱负重几十年,一朝凭借东风力,扶摇直上青云,他得到了金钱、名誉、地位,现在正发誓“肏遍酒国美女”,在这豪言壮语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动机?在实现这豪言壮语的过程中,他的心理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在实现这豪言壮语之后,他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每一个问号后边,都会有精彩的文章可做,你为什么不小试牛刀呢?
④小说的开头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纯属一些朗朗上口的废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能全部删除,文章会更简练一些。
⑤小说中,你把那对女侏儒的父亲设计为国家级领导人,如果是正面歌颂,当然越高级越有利;但大作中经常流露出对大人物的贬辞,这样很糟糕,因为社会是一个宝塔形状,越往高处范围越小,也就越容易对号入座,一旦宝塔顶部的人跟你较起真来,那可比感冒厉害。因此,我建议你把双胞胎侏儒的门第矮一些,乌纱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随意走笔,矛盾百出,你看罢即去休,别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谁认真谁倒霉。
大作《驴街》还是寄给《国民文学》吧,如《国民文学》不用,再想办法往别处推荐。
我的长篇《酒国》(暂名)已写了几章,原以为醉过几次酒便能写酒事,但写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头绪繁多。人类与酒的关系中,几乎包括了人类生存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笔,真能在这个题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气不足,所以处处窘急、捉襟见肘。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激发我一点灵感。
祝好运气!
莫言
《驴街》
亲爱的朋友们,不久前你们曾读过我的《酒精》、《肉孩》、《神童》,现在,请允许我把新作《驴街》献给你们,请多多原谅,请多多关照。以上这些夹七杂八的话,按照文学批评家的看法,绝对不允许它们进入小说去破坏小说的统一和完美,但因为我是一个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闻酒、喝酒,与酒拥抱与酒接吻与酒摩肩擦背,连呼吸的空气都饱含着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么叫熏陶?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颠倒,无法循规蹈矩。酒的品格是放浪不羁;酒的性情是信口开河。
亲爱的朋友们,随着我走出酒国酿造大学富丽堂皇的拱形大门,把酒瓶状的教学大楼抛弃在背后,把酒杯状的实验大楼抛弃在背后,把校办酿酒厂酒气冲天的大烟囱抛弃在背后,“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跟着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过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桥,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莲、莲上的蝴蝶、戏水的白鸭、水中的游鱼、游鱼的感觉、白鸭的情绪、浮萍的思想、流水的梦呓……全部都抛弃在脑后。请注意,烹饪学院香气如潮的大门在向我们施放诱惑!我的老岳母就在这所学院里工作,她最近发了疯,躲在挂着双层窗帘的屋子里,不分昼夜地写揭发检举信。我们暂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从烹饪学院里飘出来的香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混乱和腐化的年代里,人跟鸟一样,看起来好像自由自在,实际上到处都是陷阱和罗网、弹弓与猎枪。好,我们的鼻子已被气味毒害,我们掩住鼻子,赶快把烹饪学院弃置在一侧,跟我斜刺里走,穿过狭窄的鹿街,听到呦呦鹿鸣,想象它们在食野之萍。看着街道两侧店铺门前悬挂着的鹿角,纵横交叉,犹如枪林剑丛。踏着铺着青石板的古旧道路,石板上生着苔藓,石缝里挤出绿草,石板滑溜,注意脚下,当心摔跤。我们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拐进驴街。脚下的路还是用青石铺成。它们历尽沧桑,饱受风吹雨打、轮辗蹄踏之苦;棱角尽失,像铜镜般光滑。驴街比鹿街略微宽阔,石板上汪着污秽的血水、铺着黑色的驴皮。驴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蹒跚着漆黑的乌鸦,呱呱乱叫。行路艰难,提醒大家当心,遵守走路规范:身体要正直,脚下要生根,不许一边走道一边东张西望,像乍进城市的乡巴佬。那样要跌跤,跌跤不雅观,跌跤很糟糕,弄脏了衣服事小,跌坏了臀部事大。总之跌跤很糟糕。为了读者幸福,咱们歇歇再走。
咱酒国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杰,也有偷老婆私房钱换酒喝的酒鬼,还有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坑蒙拐骗的流氓无赖。想当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面兽刀杀的青草蛇张三泼皮牛二都在咱酒国留下了后代,恶种连绵,再有两千年也不会断绝。此类人物聚集驴街,是咱酒国一景。你看那个口叼烟卷儿倚着门板儿,那个提着酒瓶子啃着钱儿肉,那个吹着口哨儿架着鸟笼子的,都是。朋友们仔细看,别去招惹他们,正经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这条驴街是咱酒国的耻辱也是咱酒国的光荣。不走驴街等于没来酒国。驴街上有二十四家杀驴铺,从明朝开杀,杀了一个清朝又加一个中华民国。共产党来了,驴成了生产资料,杀驴犯法,驴街十分萧条。这几年对内搞活对外开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种质量,驴街又大大繁荣。“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肉香、驴肉美、驴肉是人间美味。读者看官,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三揩油喂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么“吃在广州”,纯属造谣惑众!听我说,说什么?说说咱酒国的名吃,挂一漏万在所难免,请多多包涵。站在驴街,放眼酒国,真正是美吃如云,目不暇接:驴街杀驴,鹿街杀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猪厂杀猪,马胡同杀马,狗集猫市杀狗宰猫……数不胜数,令人心烦意乱唇干舌燥,总之,举凡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鱼鳞虫介地球上能吃的东西在咱酒国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没有的咱还有。不但有而且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风格有历史有传统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听起来好像吹牛皮实际不是吹牛皮。在举国上下轰轰烈烈的致富高潮中,咱酒国市领导人独具慧眼、独辟蹊径,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致富道路。诸位朋友、先生们、女士们,人生在世、大概没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为什么要长着一张嘴?就是为着吃喝!要让来到咱酒国的人吃好喝好。让他们吃出名堂吃出乐趣吃出瘾。让他们喝出名堂喝出乐趣喝上瘾。让他们明白吃喝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要通过吃喝体验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学。让他们知道吃和喝不仅是生理活动过程还是精神陶冶过程、美的欣赏过程。
慢慢走,要欣赏。驴街二里长,杀驴铺子列两旁。饭店酒馆九十家,家家都用驴的尸体做原料。花样翻新,高招迭出,吃驴的智慧在这里集了大成。在驴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辈子可以不再吃驴。也只有吃遍驴街的人才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吃过驴!
驴街像一部丰富的大辞典,我的嘴即便锋利得能够斩钉截铁也说不及说不尽说不透。说不好瞎说,说不好胡乱说,请原谅请包涵,请允许我干一杯“红鬃烈马”抖擞抖擞精神头儿。数百年来,咱驴街结果了多少驴的性命,实在无法统计,可以说咱驴街上白天黑夜都游走着成群的驴的冤魂,可以说驴街上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浸透了驴的鲜血,可以说咱驴街的每一株植物里都贯注着驴的精神,可以说咱驴街的每一个厕所里都蓬勃着驴的灵魂,可以说到过驴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驴的气质。朋友们,驴事如烟,笼罩在驴街上空,减弱了太阳的光辉,只要我们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形形色色的毛驴在奔跑、嘶叫。
这里有一个类似神话的传说: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有一头极其玲珑、极其俊秀的小黑驴儿(不知道什么性别),在青石板道上往来奔驰,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到街东头。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玛瑙刻成的酒盅儿般的嫩蹄子,敲打着光滑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响声在深夜里如同天上传下来的音乐,有几分恐怖,几分神秘,几分温柔;闻之欲哭,欲痴,欲醉,欲喟然长叹。如果是月明之夜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柜余一尺多吃了几杯老酒,胃肠泛热,便袒着圆圆的肚腹,像一面小鼓,举着一张竹椅,到店门外那株老石榴树下纳凉。一派月色洒下来,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镜。已是中秋天气,凉风习习,户外纳凉者早已绝迹,余一尺如不是酒力发作也不会出外纳凉。人如蚁群的白天变成了现在的清凉模样,唧唧的虫鸣在各个角落响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锐,似乎能穿透铜墙铁壁。凉风吹拂肚皮,生出无限幸福,一尺仰望着树上那七大八小、呶着花瓣般的小嘴儿的甜石榴,正要朦陇入睡,忽觉头皮一炸,周身爆起鸡皮疙瘩,睡意随风飘散,整个身体已是动弹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一般,当然他的思维是灵活的,他的眼睛也是灵活的。他看到一匹黑色的小毛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街道上。小黑驴又肥又胖,周身放光,犹如用蜡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抖擞抖擞身体,似乎要抖擞掉那些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它就地蹦了个高,撅着尾巴在街上跑起来。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到街东头,就这样跑了三个来回。如同一股黑烟在街上来回窜突。清脆的蹄声把秋虫的唧唧声彻底淹没。当它停在街心不动时、秋虫鸣声又突然大作。余一尺这时还听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犊的哞哞哞,羊巷里羊羔的咩咩咩,马胡同里儿马的咴咴咴,以及远远近近的公鸡鸣声:硬……硬……哽……。小黑驴站在街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两只黑眼睛像小灯笼一样。余一尺早就听说过这头小黑驴的故事,今日亲眼看见,心中惊悚异常,方知世界上的传说都不是凭空捏造。现在他屏息缩身,变成一块死木头,大睁着眼睛,要看那小黑驴的故事。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余一尺眼睛都发了酸,小黑驴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动不动,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这时候,全酒国市的狗都发了疯一般狂叫——当然很遥远——余一尺精神一振,就听得一阵瓦响由远而近,随即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房顶上斜着飘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驴背上。小毛驴立即奋蹄,驮着那从空而降的人,一溜烟去了。余一尺虽是侏儒没能人学念书,但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教授,爷爷是秀才,再上几辈还出过进士翰林什么的,耳濡目染,竟也识字数千阅书博杂,适才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不由使他联想起唐人传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没的侠客来,于是又想,尽管科学发展如光如电,无法解释但确实存在的事情还是有若干。他试试身体,虽然有些发僵但能活动。摸摸肚皮,湿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层冷汗。在那黑影下落过程中,借着明亮月光,余一尺发现那似乎是个身体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层鱼鳞般的东西反射月光,嘴里叼着一柄柳叶状的小刀,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袱……读者看官,你们也许要骂:你这人好生啰嗦,不领我们去酒店喝酒,却让我们在驴街转磨。你们骂得好骂得妙骂得一针见血,咱快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对大家介绍驴街两侧的字号,固然每个字号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铺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铺都有自己的绝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讲了。现在让我们把驴街两侧那些定眼望着我们的驴子们抛在一旁,直奔我们的目标。目标有大有小,我们的大目标是奔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的小目标是奔向坐落在驴街尽头、门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一尺酒店”。为什么叫做“一尺酒店”呢?请听我慢慢道来。
酒店掌柜余一尺实际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样,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自己的年龄,别人也无法猜测他的年龄。在驴街人的记忆里,这个和蔼可亲的小侏儒几十年一贯地保持着他的容貌和态度。当别人对他投去惊讶的目光时,他则回报以嫣然一笑。这一笑千娇百媚,令人心中忧伤无比,并随之生出悲天悯人的情绪。余一尺就是靠着他笑的魅力,丰衣足食地生活。由于他识字解文,家学渊博,腹中满装着五花八门的学问,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给驴街人带来许多乐趣,不敢设想这驴街失去了余一尺会变得何等寂寞和无聊。余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条件,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怀大志,不愿吃嗟来之食,趁着改革开放的雄风,竟然申请来一纸营业执照,从腰里拍出了不知何年攒就的一摞钱,请人改造了自家的旧房屋,办起了如今已名满酒国的一尺酒店。余一尺奇想联翩,也许是从古典小说《镜花缘》里受了启发,也许是从《海外奇闻》里得了灵感,酒店开业之后,他在《酒国日报》上登了一则启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来酒店服务,这件事情当时轰动酒国,曾引起过激烈争论。一派意见认为:侏儒开店,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侮辱,是往鲜艳的五星红旗上抹灰,随着来咱酒国市观光的外国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将成为我市的巨大耻辱,不仅丢了我们的市脸,而且丢了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族脸。另一派意见认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观现象。外国的侏儒靠乞讨过活,我们的侏儒靠劳动过活。这非但不是耻辱而是莫大的光荣。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将让国际友人认识到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正当两派论战相持不下时,余一尺从市府大院的阴沟里钻进了市府大院(门卫如狼似虎,他无法从正门进去),钻进了市府办公大楼,钻进了市长办公室,与市长进行了一番长谈。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市长用自己的豪华轿车把余一尺送回驴街,市报上的争论就此平息。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一尺酒店近在咫尺,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今天我请客,我跟余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品酒吟诗,面对着万紫千红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乐章。他是重义气轻钱财的好哥们,优惠服务,价格八折。
诸位高朋,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一尺酒店门前。请抬头观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个镏金大字,个个生龙活虎,气韵生动;这是本市著名书法家刘半瓶的手笔,听他的名字就该知道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会写字的主儿。站在门口两侧那两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着锦锻彩带,对着我们微笑。她俩是一对双胞胎,是看了《酒国日报》上余一尺的招聘启事,坐着三叉戟喷气式飞机,从天上飞来的。这对双胞胎出生在一个高级干部家庭,她们的父亲的大名赫赫,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因此不说也罢。本来,这对姐妹依仗着父亲的权势,完全可以锦衣玉食、在富贵乡里过一生,但是她们偏不,偏要来咱酒国凑热闹。这对仙女的下凡,惊动了咱酒国市的党政最高领导,他们冒着雨,亲自到离市区七十公里的桃源机场迎接这对好宝贝。陪同这两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种秘书。机场迎接宾馆宴请忙忙碌碌客客气气折腾了整整半个月,才算安排妥当。朋友们,不要以为咱酒国市在这件事上吃了亏,那是目光短浅或者说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国为迎接仙女及其母亲小小地破费了一点,但咱酒国却因此而跟那位绝对高级的首长攀上了亲戚,只要他老人家动笔划几个圈子,咱酒国就有大大的买卖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钱可赚。去年,他老人家来过咱酒国,抬了抬铅笔头,批给咱酒国市多少贷款?你们猜,在去年紧缩银根的恶劣金融气候下,他老人家批给咱酒国一亿元低息贷款!一亿元啊朋友们!咱们猿酒攻关项目的上马、中华酿酒博览馆辉煌大楼的建设、十月份第一届国际猿酒节的召开,都是用这一亿元。如果没有这两位仙女,他老人家怎么会到咱酒国来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们,把余一尺先生说成是咱酒国市特大功臣毫不过分,我听说市委已经在整理材料,报请上级,评余一尺为全国劳动模范,并颁发“五一”劳动奖章。
这两位出身高贵的仙女对着我们弯腰鞠躬,脸上笑容可捧可掬。她们容貌美丽,体态匀称,除了小巧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我们对她们报以微笑,由于她们的高贵出身,使我们对她们肃然起敬。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谢谢。谢谢。
“一尺酒店”,外界也称为“侏儒酒店”,内部装修豪华富丽,地上铺着五寸厚的纯羊毛地毯,一脚下去,温柔陷没踝骨。壁上镶着原色的长白山桦木板,嵌着名人字画,长大的鱼缸里懒洋洋地游动着巴掌大的金鱼,几盆名贵鲜花,开得如火如荼。大厅正中,活活地站着一匹黑色小毛驴,细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这番气象,自然是门口那两位仙女降临之后的事,酒国市领导不是傻瓜,怎能让他老人家的一对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个体小酒店里上班呢?现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对“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就不必赘述。请原谅,允许我再回头说几句,赶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国市已为两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园附近,盖了一栋小巧的楼房,还为这姐妹俩每人购买了一辆“菲亚特”牌小汽车。进门时不知诸位注意到了没有,那两辆“菲亚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树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红衣戴红帽的引座员迎着我们走过来了。他身躯的大小与一位两岁左右的婴儿相仿,脸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紧凑,基本也是儿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踩着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来扭去,颇似一只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鸭子。他引导着我们,如同一条肥胖的小狗引导着一群盲人。
我们踏着漆成酱红色的松木板楼梯,爬到楼上,小红孩推开一扇门,侧身立在门边,像指挥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样,左臂弯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体侧,两只手掌挺直,左掌心朝里。右掌心朝外,两只手掌指示着同一个方向:葡萄厅。
请进吧,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我们是贵宾,葡萄厅是雅座。在你们只顾打量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穗穗葡萄时,我偶然看了一眼这引座的小家伙,他那双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对着我们放射毒辣的光芒,这光芒似喂饱了毒汁的箭头,射到哪里哪里腐烂,我的双眼一阵刺痛,一时间就像瞎子一样。
在短暂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惊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包裹在红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脱脱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还用那双阴整的眼睛看着我。就是他,就是他。细细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卷曲的头发,二尺左右的身躯。我在《神童》里,详细描述了他在烹饪学院特别食品收购部里策划、领导暴乱的全部过程,在那篇文章里,我几乎把他写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专家、一个运筹帷幄的天才。我只写到他领导着孩子打死看管他们的“秃鹰”、四散躲藏在校园内便搁了笔,按照我的构思,一起参加暴动的孩子们,一无遗漏地被捉拿归案,送到我岳母领导的烹调研究中心里去,等待着被烹、被蒸、被红烧。惟有小妖精从烹饪学院的阴沟里钻了出来,落在一群从阴沟里打捞食物充饥的乞丐手中,然后再开始他的传奇生涯。可是他并不服从我的调遣,他从我的小说里叛逃出来,加入了余一尺领导的侏儒队伍,他穿着猩红的呢绒制服,脖子上扎着洁白的蝴蝶结,头上扣着猩红的呢绒船状小帽,足登着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现在我的面前。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压制着内心深处的狂涛巨澜,我让笑容挂在脸上,与你们一起入座。柔软的座椅,洁白的桌布,夺目的鲜花,轻松的音乐,占有了我们的感觉。有必要插一句: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适。一位小鸟般的女服务员端着一盘消过毒的方块毛巾走过来。她身体柔弱。端着一盘毛巾显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怜爱。这时,小妖精不见了,他完成了任务应该走,应该去为新来的客人引座,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总认为他的消失暗藏着险恶的阴谋。
朋友们,为了实现“价格八折”,请你们坐等一会儿,我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们在这里,可以抽烟喝茶听音乐,可以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观看后院的情景。
读者诸君,我原本想与你们一起共进丰盛驴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厅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万分。但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应该公开,否则便是心怀鬼胎。我在这店里是轻车熟路,找到余一尺十分容易。推开办公室的门,才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我的老朋友余一尺,正站在他那张办公桌上,与一位丰臀高乳的女人接吻——对不起,十分对不起,我连声道歉着,对不起,我忘记了敲门求进的起码礼仪。
余一尺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宛若一只狸猫。看着我的窘态,他幽默生动的小脸蛋子绽开笑容,尖声尖气地说:“酒博士,是你这个小家伙,那猿酒研究的怎么样了?可别误了猿酒节,你那个老丈人也是个糊涂虫,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话滔滔不绝,令人厌烦,但由于我是来求他,只能耐着性子听,脸上还要装出聚精会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说完,我才说:“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吃驴……”
余一尺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他的头顶恰好齐着那女人的膝盖。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黄花姑娘,一派少妇风韵,两片肥嘟嘟的唇上,沾着一些粘液,好像刚刚生嚼过一只蜗牛。他举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说:“亲爱的,你先回去吧!告诉老沈尽管放心,咱余一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向是说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个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弯腰,让两只喷薄欲出的大乳房沉甸甸地砸在余一尺仰起的脸上——砸得余一尺呲牙咧嘴——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单纯从体积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亲抱着儿子一样,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这复杂得多。她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投掷篮球一样,把他扔到贴着墙壁的长沙发上。她举起手,妖媚地说:“小老头儿,再见了。”
余一尺的身体还在沙发弹簧上动荡着,那女人已经扭动着鲜红的屁股,消失在墙的拐角。他追着她眩目的背影喊道:“滚吧,狐狸精!”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余一尺。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大镜子前,梳理头发,整理领带,还用那两只小爪子搓搓两个腮帮子,然后猛转身,衣冠楚楚、严肃认真地面对着我,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气派。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这个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们,艳福不浅啊!您这叫黄鼠狼子日骆驼,专拣大个的,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阴森森地冷笑一声,脸皮胀得青紫,双眼放出绿光,双臂炸开,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雕。这模样委实可怕,我与余一尺交往日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想想我适才的玩笑话,也许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顿时感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逼上来,咬牙切齿地说,“连你都敢嘲弄我!”
我连连倒退着,盯着他那因激怒而微微抖动的利爪,感觉到喉咙很不安全。是的,他随时都会闪电般跃起,骑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对不起,“老大哥,对不起……”我的背已经紧靠在贴着布纹壁纸的墙壁上,但我还在试图后退。后来,我急中生智,举起手来,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啪啪啪一串肉响,我的腮帮子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飞舞着金色的星星……对不起老大哥,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根黑驴……在我的丑恶表演下,他的脸色由青紫转黄白,炸起的双臂也缓慢地垂下去。我的身体也随之瘫软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色皮革蒙面、底部装着螺丝、能够团团旋转的宝座上,不是坐着而是蹲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高级香烟,用一揿按钮便嗤嗤作响、喷出强劲火焰的强力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眼盯墙上风景,陷入沉思状态,目光深邃莫测,犹如两潭黑水。我瑟缩在门侧,痛苦地思想:昔日那个插科打诨、任人作弄的小侏儒凭借什么力量变成了这副专横跋扈、耀武扬威的模样?我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一个身高不足一尺五、体重不足三十斤的丑八怪?答案像子弹出膛一样蹦出来,不说也罢。
“我要肏遍酒国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为立姿,挺在转椅上,高举着一只拳头,庄严地宣布:“我要肏遍酒国的美女!”
他的精神亢奋,脸上神采飞扬,高举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久久地不动。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桨叶在飞速旋转,意识之船在雪白的精神浪花上颠簸。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忧了他的遐想。
后来他终于松弛下来,扔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问:“认识她吗?”
“谁?”我问。
“刚才那个女人。”
“不认识……但好像有点面熟……”
“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来了!”我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她经常手握着话筒,面带着温柔华美的笑容,对我们说三道四。”
“这是第三个!”他恶狠狠地说,“这是第三个……”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来,眼睛里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张保养得光洁如玉的面孔一瞬间布满了皱纹,本来就小的身躯变得变小。他萎缩在他的宝座上。
我抽着烟,痛苦地看着这位古怪的朋友,一时竟不知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我要让你们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闷,抬起头来问我,“你来找我?”
“约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厅里……”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穷酸文人……”
他摸起电话,对着不知什么人咕噜了几句。放话筒时他说,“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给你们开个全驴宴。”
朋友们,我们口福不浅!全驴宴!最高档次!我感激万分。对着他连连鞠躬。他的精神头儿有些恢复,由坐姿变为蹲姿,明亮的光线又从眼睛里射出,他问道:“听说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说:“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他说:“博士先生,咱俩做笔交易吧!”
我问:“什么交易?”
他说:“你给我写部自传,我给你两万元钱。”
我兴奋得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却说:“我文笔拙劣,只怕难当重任。”
他挥挥手,说:“瞎谦虚什么,一言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我的经历。”
我连声说:“大哥,大哥,什么钱不钱的,为大哥这样的奇男子树碑立传,是小弟应尽的义务,什么钱不钱的……”
他冷笑道:“小子,别虚伪,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许有不爱钱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个。大哥敢扬言肏遍酒国美女,就是仗着这个,他妈妈的钱!”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说,“去你妈的蛋!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滚吧!”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条“万宝路”,对着我掷来,我接了烟,道谢不迭着,滚回葡萄厅,与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坐在一起。
几位小侏儒倒茶斟酒,传盘递碗,脚下像装着轮子一样,围着我们团团旋转。茶是乌龙,酒是茅台,虽无地方色彩,却是国宴水平。先是十二个冷盘上来,拼成一朵莲花:驴肚、驴肝、驴心、驴肠、驴肺、驴舌、驴唇……全是驴身上的零件。朋友们,浅尝辄止,留点肚皮,根据我的经验,精彩节目还在后头。朋友们,注意,热菜上来了,那位姐们,小心别烫着!一位小侏儒。着红衣点红唇腮上涂着红胭脂,穿红鞋戴红帽,从脚红到头,犹如一根红蜡烛。她高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菜,滚动到餐桌边,小嘴一张,吐字如吐珍珠:红烧驴耳,请欣赏!
“清蒸驴脑,请品尝!”
“珍珠驴目,请品尝!”
驴目黑白分明,汪在一只大平盘中。朋友们,动筷子,不要怕,尽管它活龙活现,毕竟也是盘中餐。两只驴眼十个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请指点。蜡烛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钢叉,轻轻两点,便把那乌珠点破。满盘流动着颤颤巍巍的液体。同志们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着险恶,吃着鲜美。我知道一尺酒店还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乌龙戏珠”,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驴上两只驴眼。今日大厨竟把这驴眼烹成了“珍珠驴目”,看来那“乌龙戏珠”是戏不成了。也许今日我们吃了一匹母驴?
弟兄们,千万不要客气,松开腰带,放开肚皮,往死里吃。自己人聚会,我不劝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担心账单,今天我“出血”。
“酒煮驴肋,请品尝。”
“盐水驴舌,请品尝。”
“红烧驴筋,请品尝。”
“梨藕驴喉,请品尝。”
“金鞭驴尾,请品尝。”
“走油驴肠,请品尝。”
“参煨驴蹄,请品尝。”
“五味驴肝,请品尝。”
驴菜滚滚,涌上桌来,吃得我们肚皮如鼓,饱嗝不断,大家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驴油,透过驴油,显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刚从磨道里牵出来的驴子。同志们辛苦了。我趁个空子,抓住一位小姐,问道:“还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还有二十几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做出来,我就端上来。”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说:“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几道?”
小姐面有难色道:“你们定了一匹全驴,这才吃了多少?”
“我们确实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给厨房里通融通融,拣最有特色的上几道,其余的我们就不吃了。”
小姐说:“你们真不中用。好吧,你给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后一道菜上来:“龙凤呈祥,请欣赏!请品尝!”
小姐让我们先欣赏,再品尝。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问服务员小姐:“这‘龙凤呈祥’所用原料是驴的什么器官?”
服务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驴的性器官。”
女士脸皮红了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我们只吃了一匹驴,怎么会……”她对着盘中的“龙”和“凤”呶呶嘴。
服务小姐说:“你们少吃了十几道菜,大厨不过意,又给你们添了一套母驴的性器官,配成了这道大菜。”
“吃吧,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这是驴身上的两件珍宝,模样不好看,味道极鲜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龙凤呈祥’。”
正在大家举箸犹豫之时,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进厅来。我慌忙起立,给你们介绍:“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全国劳模,今天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东道。”
他笑容满面,转着圈与每个人握手,握手的同时塞给每个人一张香气扑鼻印满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来了,大家对他满怀好感。
他瞥了一眼“龙凤呈祥”,说:“连这都上了,你们这辈子也算吃过驴了。”
一片感谢声绕着桌子,弟兄们,姐妹们,你们脸上都挂着馅媚的笑容。
“不要谢我,谢他吧!”他指着我说,“龙凤呈祥”轻易不做,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几位著名人士点名要吃这道菜都没吃成,他们不够级别,所以我可以说:“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著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绞肉机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响。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生殖器官极感兴趣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邪刺刺地笑着说:“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发现夜已三更,满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几只醉猫在人家的房顶上争风吃醋,闹得一片瓦响。凉露似霜,逼得街道两侧的树木纷纷落叶。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东一句西一句,驴唇马嘴,南腔北调,声音比屋上的猫叫好听不了多少。其他丑态,不愿一一列举。正闹着呢,就听得一行清脆蹄音,从街东头传过来。顷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灯的小黑驴,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众人也好像吃了一惊,因为唱歌的闭住了嘴巴,呕吐的也闭住了嘴巴,大家都睁大醉眼,看着那奔驰的小黑驴儿。看着它从街东头奔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奔驰到街东头,如此者三后,它静静地站在驴街当中,通体黑又亮,不出半点声息,宛若一匹雕塑。我们肢体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现实证实传说。果然,一阵瓦响流过来,一个黑影飞下来,恰好落在驴背上。那确实是个少年,身背一个大包袱,裸露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嘴里叼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春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春天,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藏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玉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中国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潮,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学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请老师允许我逐一回答老师信中提出的问题。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肉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干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麻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身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干锄奸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干了什么,白天满城皆知。干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色舞,公安局长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泄民愤,促进安定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干部腐败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压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乱子不可。鱼鳞少年无法制止干部的腐化行为,但鱼鳞少年却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实,鱼鳞少年帮了酒国市政府的大忙,我们的一些糊涂官竟下令让公安局捉他。
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学生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何况我还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呢!实对您说吧,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斗争性,有时可以把他们一分为二,有时又可以把他们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况人乎?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实性,这批评更令我难于接受,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种豆角,飞檐走壁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放了一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白毛女用脚尖走路,我们看后不服:你能用脚尖走路,我们难道就不能了吗?练!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总可以了吧?八天之后,我们村的少年除了那个极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学会了用脚尖走路。从此后,我们的娘在缝鞋时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们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况鱼鳞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怀深化大恨,为了复仇练技,岂能不事半功倍势如破竹乎?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高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干。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迷,学生我也一定去找几本看看,没准也会大获利益。瓢虫小姐的名声我仿佛在公厕里听说过,听说她喜欢写地里生长出一根血红的肉柱子这类的细节,性意识十分地强烈。她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等几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几篇拉屎时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园里开过妓院,难道头上顶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不成?
②老师您怕我那盘驴街名菜“龙凤呈祥”招徕苍蝇,学生斗胆认为老师您委实是太多虑了。这盘菜连北京来的大批评家大音乐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里扒拉,何脏之有?我们追求的是美,仅仅追求美,不去创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创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为美。这里有两层意思,老师您听我慢慢道来。一,一根驴屌,一扇驴bí,插在一起,往盘里一放,黑不溜啾,毛杂八七,臊巴拉唧,当然不美,也无人敢下筷子。但一尺餐厅里的高级厨师把那两件物事放在清水里泡三遍,放在血水里浴三遍,再放在硷水里煮三遍,然后剔除臊筋,拔尽臊毛,在油锅里熘一遍,砂锅里烟一遍,高压锅里蒸一遍,再以精细刀工,切出各种花纹,配上名贵佐料,点缀上鲜艳菜心,于是,公驴的变成一条乌龙,母驴的变成一只黑凤,一龙一凤,吻接尾交,弯曲盘缠在那万紫千红之中,香气扑鼻,栩栩如生,赏心悦目,这是不是化丑为美呢?二,驴属、驴bí,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伤眼,也容易让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们把前者易名为龙、把后者易名为凤,龙与凤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庄严图腾,至高至圣至美之象征,其涵义千千万万可谓罄竹难书。您看,这不是又化大丑为太美了吗?
老师,我忽然觉得,这盘驴街名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与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何其相似乃尔。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类嘛!都是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嘛!
老师,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危言来耸听我,这盘菜我坚决不撤。
《欢乐》和《红蝗》我认为是老师您的两部力作,那些骂您的人因为吃胎盘和婴儿太多,热力上冲,把脑子烧昏了,他们的话,老师何必在意。我们酒国市作家协会那位领导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无胎盘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盘与鸡蛋的混合汤,所以他写的文章“人味”浓重。
③老师,余一尺这个人高深莫测,我心里挺怵他。他要我为他写传记,并答应给我丰厚报酬,我心里很矛盾。既然老师鼓励我写,我就喝口大胆汤,壮着胆子去写吧!不过,我更希望老师能与我合作。您大名鼎鼎,给余一尺做传,肯定会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您不知道余一尺屁颠屁颠时那神情姿态是多么可爱,简直活脱脱是一匹在雪地里打滚撒欢的小巴儿狗!他这人腰缠万贯,出手大方,一掷千金,不会亏待您的。另外,老师也的确该到我们酒国来一趟,观观光,开开眼,我想这对您的创作将会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婴儿宴对健康大有裨益一样。老师您不来酒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重大损失,单单为着品尝“龙凤呈祥”您也该来酒国一游。
④《驴街》开头部分,老师既然夸为“朗朗上口”,那“废话”又有何妨?现在我们出版了多少诘屈赘牙的废话,我的“朗朗上口的废话”为什么要“全部删除”呢?您这个建议我不愿也不能接受。
⑤那对侏儒姐妹的父亲本来就是高级领导人,您凭什么让我给他降低职务?再说,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去当村长,他能干吗?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从另一个方面讲,文学艺术是虚构嘛,谁愿来对号入座就让谁来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气得心脏爆炸还要我偿命不成?偿命就偿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师,请您代我问问周宝老师和李小宝老师,他们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届“酒国旅酒节”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开,这种酒坛盛会甭说在酒国就是在全中国也是首次,届时,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开怀畅饮;人间佳肴,让莫言老师狼吞虎咽。欢迎老师携带宝眷一起来,我老岳父袁双鱼教授是首届猿酒节筹委会的技术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健康!
学生李一斗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