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

自那以后的一个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静谧中度过的。那个姓安田的人某天夜里打来电话,宣告他的妻子已经丧失,再也不会拜访天吾了。过了一个小时,牛河打来电话,宣告天吾和深绘里两人一组,发挥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带菌者的作用。他们分别将隐含(只能认定是隐含)深刻意义的信息传达给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罗马人站在广场正中的讲坛上,向感兴趣的市民发表宣言。而且两人都在讲完想讲的话后,单方面地将电话挂断了。

这两个是最后的来电,之后再也没有人和天吾联系。电话铃也不响,信件也不来。没有人来敲门,更没有聪明的信鸽咕咕叫着振翅飞来。小松、戎野老师、深绘里,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传达了。

天吾似乎也对这些人失去了兴趣。不,不仅是对他们,他似乎对世上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兴趣。不论是《空气蛹》的销路,还是作者深绘里此刻在何处做什么,才子编辑小松策划的谋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师那冷彻的计划是否顺利,媒体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满谜团的教团“先驱”又显示出怎样的动向,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冲着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无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无论天吾如何挣扎,河水也不可能改变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尽管不知详情,但如果能帮得上忙,他准备不辞劳苦。但不管她此时面对的是何种问题,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实际上,他无能为力。

报纸也完全不读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运转。沉沉暮气如同只属于一个人的烟霞,环拥着他的身体。他讨厌看到《空气蛹》在书店里堆积如山的景象,索性连书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补习学校和住所间直线往返。世间已进入暑假,补习学校有暑期培训课程,这个时期反而比平时忙碌。但对天吾而言,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讲台上时,除了数学,不必思考任何问题。

也不写小说了。虽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处理机的开关,调出界面,他却无心在上面写字。想思考什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与安田恭子的丈夫谈话的片断,要不就是与牛河谈话的片断。无法将意识集中到小说上。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古典式的表达,也许应该说,你们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啦。你们两个虽是偶然邂逅,却是一对远远超出您想象的强大组合,有效地弥补了彼此的不足。

牛河这样说道。

两人的表达都极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两可。但他们试图表达的意思却有相通之处。天吾在连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某种力量,这又给了周围的世界现实的影响(恐怕是不太令人满意的影响)。他们想传达的,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关掉文字处理机,坐在地板上,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他需要更多的启示,希望得到更多拼图所需的小片。但谁也不给他这样的东西。爱心,目前(或恒常地)是这个世界缺乏的东西之一。

他也想过给谁打个电话。打给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师,再不就打给牛河。但他毫无打电话的心情。他们塞过来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讯息,他已经厌烦透顶。他试图针对某个谜团寻找线索,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谜团。他不能永远玩这种没完没了的游戏。深绘里和天吾是一对强大的组合。既然他们这么说,就由他们说吧。天吾和深绘里,简直就像索尼和雪儿①一样。世上最强的二重唱组合。节奏永不停歇。

①Sonny&Cher,美国流行音乐二重唱夫妇组合,自1965年起风靡全美。

时光流逝。没过多久,天吾彻底厌烦了一直枯守家中静待事态变化。他把皮夹和文库本塞进衣袋,头上扣了顶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阳镜,走出家门。步伐坚定地来到车站,出示月票之后,乘上中央线快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看见电车驶入站台,就跳了上去。电车空荡荡的。这天,他一整天都没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儿去,不管干什么事(或是什么也不干),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点,这是个无风而且阳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许牛河说的“调查员”在尾随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头向后看,但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在车站,他又故意走向别的站台,再假装忽然改变主意,掉头奔下台阶,却也没看见有人跟着他一起行动。典型的跟踪妄想症。根本就没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肯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其实,究竟打算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连他自己都稀里糊涂。从远处满怀好奇地观望着天吾之后的行动的人,不如说正是他自己。

他乘坐的电车驶过新宿,驶过四谷,驶过御茶水,然后抵达终点东京站。周围的乘客都下了车。他也和他们一样在那里下了车。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该怎样做。该去哪儿?天吾想,此刻我在东京站。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安排。现在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样子今天会很热,不如到海边去。他仰起脸,望着换乘指南。

这时,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他不停地摇头。但无论怎样摇头,都不可能打消这念头。也许在高圆寺车站跳上中央线的上行列车时,在连自己也未觉察的情况下,心便做出了决定。他叹息一声站起来,走下站台的台阶,朝着总武线站台走去。他打听最早一班到千仓的列车发车时间,站员翻开时刻表帮他查找。十一点半有一趟开往馆山的临时特快,再换乘普通列车,两点多就可以到达千仓站。他买了东京与千仓之间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车的对号车票,然后走进车站里的餐馆,要了一份咖喱饭和沙拉。饭后喝着淡咖啡消磨时间。

去见父亲让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对父亲没有好感,也不觉得父亲对自己怀有亲情,甚至不知父亲是否希望和自己会面。天吾念小学时断然拒绝随他去征收NHK视听费之后,两人一直关系冷淡。于是从某一刻起,天吾几乎不再接近父亲。除非万不得已,两人连话也不说。

四年前,父亲从NHK退休,不久便进了千仓一家专门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他迄今为止只到那里探望过两次。父亲刚入院时,事务性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天吾作为唯一的亲属,不得不前去处理。后来还有一次,也是有事务性的事需要办理,只得赶过去。就这么两次。

那家疗养院占地很广,隔着一条公路面对着大海。原是某财阀的别墅,后来被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收购,用作福利设施,近年来又改建成主要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结构建筑和崭新的钢筋混凝土三层楼混杂在一起,多少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不过空气清新,除了涛声,始终十分安静。风和日丽的日子,还可以在海边散步。庭院里种着气派的防风松林。医疗设备也一应俱全。

靠着健康保险、退职金、存款和养老金,天吾的父亲大概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了。多亏他幸运地被NHK录用为正式职员。尽管身后不能留下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这对天吾来说实在值得庆幸。不管对方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天吾都不打算从他那里继承任何东西,也不准备特别给他什么。他们来自并不相干的地方,奔赴并不相干的去处。只是偶然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几年。仅此而已。结局变成这样,固然令人遗憾,但天吾也一筹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亲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极不情愿,如果可能,很想就这样向右转回家去。可是口袋里已经装着往返车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站起身付了饭钱,站在站台上等着开往馆山的特快列车进站。

再次仔细扫视附近,没看到可能是调查员的人影。周围全是拖家带口、笑容满面的游客,打算去海边小住、洗海水浴。他摘下太阳镜塞进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监视就监视个够吧。我现在要到千叶县的海滨小镇,去见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他说不定还记得儿子,也可能已经忘了。上次去见他时,他的记忆力已经相当模糊,现在只怕更加恶化了。都说老年痴呆症只会越来越重,不会恢复。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齿轮。这是天吾对老年痴呆症不多的了解之一。

列车驶出东京站后,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文库本阅读。这是一本以旅行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猫儿统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题目叫作《猫城》。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没听过的德国作家。导读中介绍说,小说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

那位青年背着一只包,独自游历山水。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车出游,有哪个地方引起他的兴趣,便在那里下车。投宿旅馆,游览街市,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尽兴,再继续坐火车旅行。这是他一贯的度假方式。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美丽的河。沿着蜿蜒的河流,平缓的绿色山岗连绵一线,山麓有座玲珑的小镇,给人静谧的感觉。一架古旧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幅景致诱惑着他的心。在这儿说不定能吃上美味的鳟鱼。

列车刚在车站停下,青年便背着包跳下车。没有别的旅客在此处下车。

他刚下车,火车便扬长而去。

车站里没有站员。这里也许是个很清闲的车站。青年踱过石桥,走到镇里。小镇一片静寂,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卷帘门,镇公所里也空无一人。唯一的宾馆里,服务台也没有人。他按响电铃,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来完全是个无人小镇。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来睡午觉了。然而才上午十点半,睡午觉似乎太早了点。或许是出于某种理由,人们合弃了这座小镇,远走他乡了。总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会再有火车,他只能在这里过夜。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时光。

然而,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时,许多猫儿便走过石桥,来到镇子里。各色花纹、各个品种的猫儿。它们要比普通猫儿大得多,可终究还是猫儿。青年看见这光景,心中一惊,慌忙爬到小镇中央的钟楼上躲起来。猫儿们轻车熟路,或是打开卷帘门,或是坐在镇公所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没过多久,更多的猫儿同样越过石桥,来到镇里。猫儿们走进商店购物,去镇公所办理手续,在宾馆的餐厅用餐。它们在小酒馆里喝啤酒,唱着快活的猫歌。有的拉手风琴,有的和着琴声翩翩起舞。猫儿们夜间眼睛更好用,几乎不用照明,不过这天夜里,满月的银光笼罩小镇,青年在钟楼上将这些光景尽收眼底。将近天亮时,猫儿们关上店门,结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结队地走过石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猫儿们都走了,小镇又回到了无人状态,青年爬下钟楼,走进宾馆,自顾自地上床睡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吃宾馆厨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鱼。等到天开始暗下来,他再次爬上钟楼躲起来,彻夜观察猫儿们的行动,直到天亮。火车在上午和傍晚之前开来,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车,可以向前旅行;而乘坐下午的火车,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没有乘客在这个车站下车,也没有人从这个车站上车。但火车还是规规矩矩地在这儿停车,一分钟后再发车。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车,离开这座令人战栗的猫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年轻,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和冒险精神。他还想多看一看这座猫城奇异的景象。从何时起,又是为何,这里变成了猫城?这座猫城的结构又是怎么回事?猫儿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这些。亲眼目睹过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第三天夜里,钟楼下的广场上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动。

“你不觉得好像有人的气味吗?”一只猫儿说。

“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这几天有一股怪味。”有猫儿抽动着鼻头赞同。“其实俺也感觉到啦。”又有谁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这儿来的。”有猫儿说。

“对,那是当然。人来不了这座猫城。”

“不过,的确有那帮家伙的气味呀。”

猫儿们分成几队,像自卫队一般,开始搜索小镇的每个角落。认真起来,猫儿们的鼻子灵敏极了。没用多少时间,它们便发现钟楼就是那股气味的来源。青年也听见了它们那柔软的爪子爬上台阶、步步逼近的声音。完蛋了,他想。猫儿们似乎因为人的气味极度兴奋,怒火中烧。它们个头很大,拥有锋锐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这座小镇是个人类不可涉足的场所。如果被抓住,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过,很难认为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它们还会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

三只猫儿爬上了钟楼,使劲闻着气味。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动着长胡须,说,“明明有气味,却没人。”

“的确奇怪。”另一只说,“总之,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这太奇怪啦。”

于是,它们百思不解地离去了。猫儿们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年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其妙。要知道,猫儿们和他是在极其狭窄的地方遇见的,就像人们常说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但不知为何,猫儿们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竖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变成透明的。不可思议。不管怎样,明早就去车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车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车没在小站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就那样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下午那趟火车也一样。他看见司机座上坐着司机,车窗里还有乘客们的脸,但火车丝毫没有表现出要停车的意思。

正等车的青年的身影,甚至连同火车站,似乎根本没有映人入们的眼帘。下午那趟车的踪影消失后,周围陷入前所未有的静寂。黄昏开始降临。很快就要到猫儿们来临的时刻了。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天吾把这则短篇小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味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远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列车正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上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过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是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不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是的。”天吾回答。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的确是。”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可以去探望他了。”

“我父亲情况如何?”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至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蝉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复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着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日公演的T恤上,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而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张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

天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了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口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他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很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西,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缘,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的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窝。

“您好吗?”天吾说。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理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吗?”天吾问。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亲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从东京来。”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山,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高圆寺。杉并区。”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我是天吾。

是你的儿子。”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父亲点点头。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纠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呜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这就足够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该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中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亲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父亲说。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在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没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电波是不对的。

干完了就逃之天天。”

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喜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在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迹。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就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儿去了?

后来又怎么样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爱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说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他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用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的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在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

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我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①,一卷不缺。然而要在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①武侠小说,长达42卷,描写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剑客的故事。作者为中里介山。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开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三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着,只是深深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摇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是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的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传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声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情。“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没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洁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补。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一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母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和空白交合?”

”是的。”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声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来的?”天吾问。

没有回答。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而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记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出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