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虹(3)

夜渐渐深了,植物园里静得了不得。碎石子路上有人走过,喀轧喀轧的脚步声一直走到老远还隐隐约约的听得到。荷塘里涨了水,差点冒到路上来,塘面浮着灰白的水雾,一缕一缕绕在竖出水面的荷叶上。

天上有一弯极细极细的月亮,贴在浑黑浑厚的云层上,像是金纸绞成的一样,很黄很暗。高大的椰子树静静的直立着,满园子里尽是一根根黑色的树影子。

开始降露了,耿素棠觉得腿子碰在草地上湿湿的,她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头重得抬不起来,手脚直往下缒,一点也不听调动了。她想好好的歇一歇,口干得难受,胸里窝着的那团暖气,一直在翻腾,散也散不去,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懒,最好就这样靠着,再也不要动了。

——唉,这种天气——

她心里还在抱怨着,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声音,大概是从那边树林里发出来的,开始很模糊,渐渐的移近了,愈来愈清楚,是一阵女孩子合唱的歌声。她看见树林的黑影子里有几点白影子在浮动着,忽隐忽现,一阵风从塘里掠过,把那阵歌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吹了过来:

我不知为了什么,

我会这般悲伤,

有一个旧日的故事,

在心中念念不忘;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夕阳的光辉染红,

染红了山顶——

歌声飘着,浮着,有些微颤抖,轻轻的、幽幽的——

——是了,是了,就是那首《萝——萝累娜》,唉,《萝累娜》!

她坐了起来,仔细的听着,有一点隐痛从她心窝里慢慢地爬了出来,渐渐扩大,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抖,抖得全身都开始发痒发麻,泪水突地挤进了她的眼眶里,愈涌愈多,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好多年好多年没有这样感觉过了,压在心底里的这份哀伤好像被日子磨得消沉了似的,让这阵微微颤抖的歌声慢慢撬,慢慢挤,又泻了出来,涌进嘴巴里,溜酸溜酸,甜沁沁的,柔得很,柔得发溶,柔化了,柔得软绵绵的,软进发根子里去。泪水一直流,流得舒服极了,好畅快,一滴、一滴,热热痒痒的流到颈子里去。

白影子在黑树林里慢慢的浮动着,一隐、一现——

晚风料峭而幽回,

静静吹过莱茵。

——唉,太悲了些,《萝累娜》。

那么久,那么远,埋得那么深,恍恍惚惚,竟隔了几十年似的,才不过是二十七八岁,耿素棠觉得好像老得不懂得回忆了。是日子,是这些日子把人磨得麻木了。远远的那些声音,远远的那些事情,仿仿佛佛的人影子,都随着这远远的歌声在转,在动——

一现一隐,白影子、黑影子,交叉着,交叉着。

——哎,小弟。

她又看见一双忧伤的眼睛在凝视着她了,深深的,柔柔的——

她为什么叫他小弟,她有点记不得了,在班上她总觉得他比她小,她喜欢他,当他弟弟。

就是那一夜晚,在公园里,也是这么一个温温湿湿的三月天,也有这么一钩弯弯细细的小月亮。

“我以后不想见你了。”小弟忽然对她说,他们两人站在亭子里。

她望着他,她不懂。

“你不懂得我!”他抬起头来,两腮通红。

她看到一双柔得使人心都发软的眼睛。

他回头走了,她追了上去,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对站着,好久好久都没有话说。

那时有人在唱《萝累娜》,就是这首听得人心酸的《萝累娜》。

染红了山顶——

白影子愈走愈远了,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

——染灯——

染红——

耿素棠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觉得眼前一黑,脚下几乎站不稳了,又一阵热汗冒上了她的头顶,胃里翻腾很厉害,想吐,她赶忙撑住了一根树干子。

……灰色的房,灰色的窗,窗外下着灰檬漾的冷雨,小弟苍白的嘴角上有血丝,白色的被罩上染着红红的一大片……

……一双疲倦的眼睛半睁着,柔,柔,柔得好忧伤……

耿素棠觉得嘴巴里咸咸的,不晓得什么时候渗进了许多泪水。

——唉,那双眼睛怎么会那样忧伤呢?

她忽然想道,她自己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也死去算了?她记得她曾经有过那个想法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不仅没有去死,而且还嫁了人,生下三个跳蹦蹦哭喳喳的小东西来,她纳闷得很,心里有点歉然,有点懊恼,真是煞风景透了!自从她进了那间鸡窝一般的小房间之后,就真的变成一个赖抱母鸡了,整天带着一群小家伙穷混穷磨,好像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专会洗屎布似的。她忽然奇怪起来,这五六年来在那臭鸡窝里到底是怎么混过去的,那一房的尿臊屎臭,一年四季墙壁上发着绿阴阴的湿霉,有时半夜里,破裂的天花板忽然会滚下一个老鼠来,掉在人身上软趴趴的。

——那种地方再也住不得了!

她差不多想大声喊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到石子路上去。

——不,不能回去,走,随便到哪儿,愈远愈好。

喀轧、喀轧,碎石子路上一直响着急切紊乱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沉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