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辫长,小辫短 4
此后,梅纹一直担忧地注视着。
当细米站起来的一刹那间,她便立即明白了他的全部动机。她的心顿时变得滚烫,同时在心里说着:“你真傻呀!”
杜子渐走出教室后,并无任何动静。他看上去甚至都无生气的神态。中午吃饭,一家人如往常一样围住一桌,杜子渐与细米只一臂之遥,也都没有发作。但细米的妈妈与梅纹却一直将心悬得高高的。细米埋头吃饭,不时地拿眼睛瞟一下杜子渐,目光里掩藏着惶恐。杜子渐吃饱饭后开始喝汤,“哧溜哧溜”的声音,都使人感到惶惶不安。
后来的整整一个下午,也平安无事。
然而,越是这样,梅纹就越感到事情的可怕。她的视野里,一直有着细米。她必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个一直需要别人保护的人,这时转而成为保护别人的人。这种转换,就是在细米站起来的那一刻,轻而易举地完成的。自打从苏州城回到稻香渡之后,她的身体一直很虚弱,然而现在她却由于神经紧绷而显得精力旺盛——她必须使自己精神起来。
放学了,校园渐渐安静下来。
杜子渐一直在家中的藤椅上闷声不响地坐着,夕阳从西窗照进屋里,照在他冷冰冰的脸上。
细米走进院子。
梅纹跟着也走进院子。她看到细米正朝屋里走去,想阻止他,但迟疑了一下,细米已经走进了屋子。她也朝屋里走去。当她就要走进门口时,杜子渐在门口出现了,并迅捷将门“咣当”关上了。她叫了一声:“校长!”然后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
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梅纹用手拍着门,但没有任何效果,仿佛屋中无人。她掉头跑向院门外,大声叫着:“师娘!师娘!”
细米的妈妈正挎着一篮菜从菜园里回来。
梅纹慌慌张张地说:“校长在打细米……”
细米的妈妈连忙往家跑,一边跑一边说:“打死了好,打死了好……”跑进院子后,她冲着紧闭的屋门,大声说,“打吧,你打吧,打死他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细米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梅纹用双手拍打着门:“校长,校长……”眼泪“哗哗”流淌下来。
杜子渐抓着皮带,平时的那份斯文荡然无存。他完全处在愤怒与疯狂的状态,样子十分凶狠。因为屋门紧闭,屋里光线黑暗,他的双眼被凶焰所燃,显得森然可怕。
细米的身上已经挨了一皮带,此时,后背正火辣辣地疼痛。他躲在墙角边,瑟瑟发抖地望着父亲。
杜子渐走了过来,又高高挥起了皮带。
细米惊恐地看着空中的皮带。
杜子渐将皮带狠狠地抽了下来。
细米觉得胳膊上的肉好像被抽开了,“哎哟”一声尖叫,瘫在了墙角边。
梅纹猛劲拍门:“校长!校长!”转而又哭着叫唤,“细米!细米……”
细米轻声呻吟着。
妈妈冲着门叫着:“打得好!打得好!……”手却不住地抹着眼泪。
红藕来找细米,知道细米正被杜子渐关在屋里殴打,转身跑向办公室,打老远就叫:“你们快来呀,我姑父要把细米打死啦!……”
老师们听到消息,立即往细米家院子里跑来。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站满了人。他们纷纷向屋里的杜子渐喊叫,望杜子渐能手下留情,且饶了细米这一回。
杜子渐一句也听不进,只管沉浸在暴打儿子的莫大快意之中。儿子玷污了他一世的清白与正派,给他带来了洗不尽的羞耻。他只有一个欲望:痛打!这一欲望如火落一堆干柴,在他胸中“噼噼啪啪”地燃烧。他挥着那条曾丢失了钥匙的皮带,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儿子凄厉的叫唤声,非但没有激起他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如火上浇油,更刺激起他鞭挞的欲望。黑暗中已经挥汗如雨的他,已完全不能把握自己。此时,稻香渡的师生与稻香渡的乡民若看到杜子渐的形象,绝不会相信这就是他们平常所见到的杜子渐。
细米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他的叫唤声、呻吟声,没有随着父亲鞭挞力度的增大而增大,却在渐渐减弱。他不再躲避父亲的皮带,只是蜷在墙角上,用双手抱住脑袋。
院子里,人们的呼喊声越来越高。
梅纹、红藕、细米的妈妈不住地拍打着门。
冯醒城用双手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的手势之后,对着屋里说:“杜校长,杜校长,你听到了吗?你听我说,我们大家都在求你,请你放下手中的皮带!细米错了,好,就算他是犯罪了,但你想过没有,他毕竟是个孩子。这孩子到底怎么样,我们大家心中都清楚。这是一个好孩子,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我敢说,稻香渡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喜欢你的儿子的!……”
“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吗?”杜子渐在心中反问,怒火越发地不可遏制,挥起皮带,又是猛然一抽。
细米的叫唤声虽然不高,但却撕心裂肺。
冯醒城继续深情地叫着:“杜校长,杜校长……”见杜子渐毫无反应,他顿改容颜,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拳,咬牙切齿地大声喊道:“杜子渐,你听着!我要到上头告你!你对我的学生施行暴力!……”
“暴力?暴力就暴力!”杜子渐将皮带又抽下了。
梅纹“扑通”跪在门槛上,将双手按在门上,眼泪滚滚而下:“校长,我是梅纹,我跪在这里求你。细米他是为了我——一切罪过都是我的,我现在就向您辞职,从明天起,我就不再做教师了。我求您了,求您饶了他,饶了他,饶了他……”
红藕哭了,很多人哭了。
杜子渐扔掉了手中的皮带,疲倦地瘫坐在藤椅上,黑暗中,他的双眼也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