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艺术的故乡(4)--流浪汉
外表肮脏下流,不通人情的流浪汉鲁滨松和德拉玛什,在精神上较之初涉人世的卡尔,是要高出一个等级的。他们的出现再一次教育了卡尔。他们是如何教育他的呢?用不断的欺骗和奴役让卡尔饱受心灵之苦,这就是他们的方法。
首先他们骗去卡尔的上衣;接着又心安理得地花他的钱,吃掉他的香肠,还将他当仆人使唤;最后他们还砸开他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卡尔珍藏的照片弄掉。他们如此粗鲁地、忘恩负义地对待卡尔,终于弄得卡尔大发脾气,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卡尔家乡的那套道德对他们是毫不起作用的,这两个人根本不承认卡尔心目中的那种温情和友谊,他们另有一套卡尔不熟悉的做人标准。当卡尔按自己的做人标准行事时,他们也按他们的标准行事,其强硬程度丝毫不弱于卡尔。这到底是两个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缠着卡尔?他们希望从卡尔身上得到什么?在这一段里,意图一直隐蔽着,他们的举动的目的暧昧不明。
然而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出,这不是两个一般的人。当他一树刚在旅店相遇,卡尔按照常规热情地介绍自己时,这两个人粗暴地打断他,继续睡觉。他们不喜欢卡尔的这一套,因为他们是两个身分不明的精神流浪者吧。他们声称自己是钳工,这显然是谎话。他们与卡尔交往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半强迫一半欺骗地剥去他的上衣,卖掉后买酒喝。在与他们打交道中,卡尔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人格,坚持善良厚道的品格,以为“好有好报”。然而没想到,他的道德遭到了这两人的残酷戏弄。围绕着卡尔,他们策划了一场按步就班的掠夺的阴谋。似乎是,他们要奴役这个孩子,使他最终沦为他们俩的奴隶。在连骗带枪地将卡尔视为珍贵的一切都掠夺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一场有计划的掠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舅舅,就像是这两个人取代了舅舅的职责,在继续那种教育课。的确,卡尔用来与他们抗衡的道德显得是那么的可怜,不堪一击。要命的是这种道德一点也不能证明他自身的身份,只是把他自己弄得寸步难行。“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们是强悍的,卡尔是弱小的,任他们摆弄的,卡尔用以支持自己的那些依据都是靠不住的。那么卡尔放弃了吗?当然没有,抗争是卡尔的本性。抗争就是生活,卡尔只能在抗争中认识由这些神秘人物教给他的粗暴冰冷的原则,在折磨中渐渐独立。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机会来到,使卡尔得以暂时离开了他这两个古怪的同伴,卡尔一定会立刻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了。他逃离了,灾难也就在这里埋下了伏笔。
试想如果舅舅得知了卡尔在路上的这一段遭遇,他一定会持着小胡子,若有所思地点头的吧。他曾不无幽默地要卡尔保存好他的箱子,卡尔却一上路就把箱子里最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仔细体会一下,这不正是舅舅所预料、所期望的结果吗?踏上漫漫旅途的人,谁个又不会将身上原有的,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丢个精光?流浪汉们采取的是掠夺的方式,一种既干脆又奏效的方式,即使卡尔想要抗拒也不可能。自身的外部规定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失去,像有一只魔鬼的手将这些东西从他身上剥离。也许曾有过伤感和痛苦,但旅途是不允许停留的,他必须昂起头来继续前行。
流浪汉是魔鬼的使者,他们遵从必然性出现在卡尔的旅途上,用粗暴的方式向这个孩子显示着真理。年轻幼稚的卡尔理性上并没认识到真理,但这不要紧。他们的出现给卡尔造成了一种生存的困境,激励他去反抗,去体验。前面的命运仍然很模糊,这种模糊形成了整个追求之基调。模糊与困惑代表着希望,这是年轻的希望,旅途无限遥远……不可通融的原则
流浪汉们给卡尔的一课尚未上完,路线就改变了。新的希望忽然出现,卡尔改变了主意,投进一位善良的女保护人的怀抱。
原以为会得到善待,进了西方饭店之后,才发觉此地是一座冰窖似的堡垒。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要独自承担自己的行为的一切后果;事实制约着人,人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危险;一旦灾难降临,任何辩解全是不起作用的。母亲似的女厨师长经历了漫长的折磨才在今天的位置上站稳。她的生活经历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以致每天夜里根本无法好好睡觉,只能在失眠中挣扎。她善良,温和,能体谅弱小者的难处。过了好久以后卡尔才知道她的这些美德一旦涉及到职务(原则)上的事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对卡尔的保护只是种象征性的安慰,一点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很显然,这位母亲似的保护人是精神生活中的过来人。她从前来自卡尔的故乡,因而一眼就从人群里将茫然的卡尔认了出来,打算亲手栽培他,使他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她的这种愿望里也许有庇护的因素,可在实行时,一切世俗意义上的庇护在西方饭店这个秩序井然的迷宫里都是受到坚决排斥的。当然独立性很强的卡尔也并不期望受到庇护,他只想通过努力站稳脚跟。然而事实是,主观的努力完全不能带来预期中的效果,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无形的权威在操纵小人物的命运。有时候,努力往往与效果成反比。而命运,不以他当下的努力为转移,却受到他从前无意中做过的事的制约。不管卡尔是如何地克己守则,表现出来的品德是如何好,事情发展的规律也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因为规律和原则是暗中起作用的,看不见的,所以人往往受到表面现象的迷惑,产生种种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规律的后果显露,人仍然糊里糊涂,看不见眼前的真理,只觉得不可思议。卡尔在这个迷宫里竭尽全力地工作,规律也在暗中以“好心恶报”的方式发展着。他孤立无援,困顿不堪,咬紧牙关挣扎,而灾难也在悄悄地一天天临近。卡尔在西方饭店拼命维持自己的地位的举动,可以看作维持精神生存与相对稳定的象征。饭店于不言中要求他做到的是:断绝一切社会关系,拼全力工作,抛弃同情心,告别自己的过去。这饭店里的工作人员人人都是他的榜样,他的女友特蕾泽更是以自己的亲自经历,以声泪俱下的回忆向地呈现了人的真实处境。
年轻的打字员特营泽疲倦,苍白,老气,对自己那份力不从心的职务一丝不苟。她在第一次看望卡尔时就告诉他,她是多么的寂寞,她在这里没人可以说话,因为西方饭店决不允许违反原则的温情,所以她与女厨师长的关系也基本上是上下级关系,她之所以来找卡尔诉说只不过是想在一种极其狭隘的范围内与卡尔建立起友爱关系。他们很快成了朋友。谁也无法驱散特育泽内心的恐惧,那种恐惧深深嵌在她的本质中,促使她发疯似地努力工作,并时时刻刻用一些不满来折磨自己,弄得自己不得安宁。特营译过去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有一天她向卡尔叙述了自己的身世。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道被父亲所遗弃,流落街头。之后,处在绝境中的母亲又遗弃了幼小的她,自己自杀了。特营泽是彻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特营泽没有说到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详细地叙述她和妈妈陷入绝境的细节,讲述那些扶不去的记忆的片断,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也是对她来说致命的一课。这一课为特营泽今后的成人奠定了基础。一个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死掉,竟然活了下来,便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所以,外表弱小的特营泽实际上是非常坚强的,她在小小年纪就洞悉了真实,懂得了人要活下去就要拼命挣扎。她比卡尔老练得多,她知道原则对人的限制,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忍耐。她在卡尔说起过去的朋友流浪汉德拉玛什时,立刻预感到了卡尔的危险,反复地劝他与德拉玛什断绝关系。她凭直觉感到了这个德拉玛什是卡尔的灾星,因为进入西方饭店工作的人都得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比如她自己,就只能在偶然的闲空里想一想过去的事;再比如女厨师,每天夜里为过去的噩梦困扰而睡不着觉,还是要强撑下去。西方饭店是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陷阱,任何伤感怀;目的举动都要受到严厉的惩罚。作为过来人的特蕾泽看到了卡尔的“弱点”,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他,何况这种事也没法用道理使蒙在鼓里的卡尔明白,只能靠他亲身经历,旁人无能为力。特蕾泽劝过卡尔了,这种劝戒无异于对聋人说话,卡尔一点也没明白。这件事也体现了西方饭店的原则:每个人的路都要靠自己来走,谁也帮不了谁。特蕾泽,作为劫后余生,早就懂得了加倍珍惜现有的一切,压抑自己的生命力,把自己融进原则里去。而卡尔,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西方饭店的生活是一种地狱似的煎熬,所有的弦都时刻绷得紧紧的,除了职务外,其他的一切个人的东西都要被消灭。这里的人都患有严重的精神病,被内心的矛盾折磨得痛苦不堪,所以特蕾泽总在担心自己要神经错乱。卡尔初到此地,内心的矛盾还没来得及展开,每天浑浑噩噩地劳其筋骨,懵懵懂懂地判断周围的一切;他完全缺乏应有的警惕,不知过去的阴影已经逼近了他。直到有一天矛盾突然爆发,弄得他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