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热河城内有座皇家宫苑避暑山庄,避暑山庄里有条河,名曰热河。热河来自地下泉水,四季长流,清澈无比,冬季亦不结冰。此河起于山庄东北部,流数十米,便汇入湖中,可谓短也。故英国《全英大百科全书》中称:热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热河虽短,名气甚大,当年皇上把避暑山庄建在这里,便是明证。民间传说就更神了,先是说英武之气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难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庆和咸丰两朝天子均殁于此。为嘛?皇上属“龙”的,龙入“热”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热”水融“冰”(兵),此地不动刀枪。察看地理,热河城北拒草原,东临关外,南拒京师,西阻边关,实实在在是一塞外重镇。然而有趣的是,遍观史书,甭管哪场大仗打起来,一旦到热河城下,就偃旗息鼓兵不血刃了。这两条说明什么?简单说就是热河地脉气力壮,上敢抗天子,下敢拦刀枪。真是这么回事吗?我也说不清,这些都是小时候听前院我表姐夫老吴说的。老吴是当大兵出身,说来惭愧,他是先当国民党的兵,后来当的解放军(这还是文革中交待出来的)。但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压根就是解放军。这种误解起因于他的自我介绍,他是这么说的:“十一纵四八年开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学东北角,有一个桥型碉堡,火力特强。六连六班长董存瑞冒着枪林弹雨冲过去,举起炸药包就给炸了。当时,俺离那不远,一看这情景,俺和俺们班长一踩油门,呼一下就冲了出去,然后就胜利了,解放了……”您听,这不是解放军嘛。
老吴跟我说这段话时是六二年,低指标瓜菜代,我饿得干巴小猴似的。老吴的爱人叫李姗,是我大姑的闺女,他俩没有孩子。老吴人性差没有朋友,他也不爱搭理人。我父亲三年前病故,母亲带我们四个孩子过日子,生活很困难。我老小,老吴偏喜欢我,他爱吃辣子喝面汤,据说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面汤时有时就朝后院喊我的小名:“小小,来呼汤!”他不是热河人,说话侉,把喝说成呼。甭管他说成呼还是啥,我都很快地跑过去,老吴的面汤上漂着用油炸过的葱花,偶尔还有几滴香油,那对我来讲,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吴的面汤,喝汤的前后,就是耐着性子听老吴讲这讲那,估计在外面没人听他说,表姐李姗也烦他,他憋了一肚子话,就全说给我了。老吴抽烟喝酒,说话崩唾沫星子,还喷熏人的酒气。我吃人家嘴短,只能忍着听着,抽冷子抹脸上他发射过来的子弹。我虽然小,不知道什么纵队啥的,但我看过电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电影。我听他说踩油门,便问:“电影里怎么没见你开的坦克车呀?”我以为他是开坦克的。老吴“呼”了一口汤,脑门子上的汗滴下来,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干辣子,嚼得沙啦沙啦响,末了说:“那会儿没坦克”我问:“那您开啥?”老吴说:“俺开汽车,十个轮的。”若干年后,我才弄清老吴当时是国民党十三军八十九师第二六五团炮兵连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机班长脑瓜灵活,见大势已去,带几个弟兄开车拽了一门山炮投了解放军。人家老吴没撒谎,“解放了”,就是被解放军解放了,是我听不懂。老吴那时让解放军的杀声吓蒙了,根本就没来得及爬上车,他是抱着山炮炮管子投诚过来的。战场上没好路,炮管子还挺热,连颠带烫,把他卵子给弄出了毛病。后来他们总弄不出孩子,老吴让李姗逼得没法儿,去医院检查,大夫说你这睾丸像是煮熟的鸡蛋,根本整不出小鸡来了,老吴细想,便认准是那时做的毛病。现代医学证明男的那俩球怕热,要不然女娲造人咋让那东西在外面吊着,就为凉快。老吴是投诚改编为解放军的,还学会了开车,大军南下到过湖南,在十万大山里剿匪,有一次抓住个女土匪,才二十多岁,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车库里,准备第二天枪毙,轮到老吴站岗时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对鼓鼓的奶子,老吴仔细看了看说:“想使美人计?可惜老子不是那种人。”那女的又脱裤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吴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旁边有没有人,”最后那女的分开两条白生生的大腿,老吴叹了口气,又咬咬牙说:“管他有人没有人,老子给她来个将计就计废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给干了。干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强拉走的。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吴挠了挠脑袋说你咋不早说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说让你占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吴说放了你俺咋交待,干脆你立功赎罪把土匪头子藏哪交待出来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说了几个地方,没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头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吴还受了嘉奖。这事是后来老吴喝多了,自己吹牛说出去的。坏了菜啦,差点军法从事,幸亏不是强奸,又是初犯,营长一句话把他从汽车连开到炊事班,行军打仗背大锅,不能抬头望天,只自己低头看路,战友们都以为他没啥出息了,可老吴嘎咕,总低头走道,他长了这么个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脚印。一次追土匪时,遇见一个五岔路口。怎么有五岔路口?这是真的,前面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测,五条小路扇子面似的通往各个山缝子里,追差了就啥也别想找着。侦察班在岔口愣住了,连长来了也不敢下决心,老吴(当时是小吴)过来瞅瞅,指着其中一条道说这条是,那几条都是晃子。连长问你咋知道,这泥里都是脚印子。老吴指着那几条道,说别看那脚印不少,那是几个人并排跑出来的,你看那脚印前后离得多近,谁逃命不大步跑,还跑小碎步。你再看这条道,脚印里除了穿草鞋的,还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当官的,追吧,没错。连长点点头,带人追下去,一个不剩的全给追着了。为这,老吴又回了汽车连。五一年老吴还跨过江,开车拉弹药。一出发就奔了“三八”线,老吴开着车琢磨这仗打得也太顺啦,美国鬼子真是纸老虎?会不会是个圈套。他又琢磨那个女“土匪”,现在也不知在哪儿,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妇,也不错。开车最怕走神儿,何况路上全是美军飞机炸的炮弹坑,结果,车翻沟里去了,幸亏弹药没炸,老吴却受了伤,回了后方。但那场战役咱们吃亏了,叫美国军队包围了一部分志愿军。近年有人写了那段历史,被俘的志愿军战士在韩国一个岛上受尽折磨,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动标语,他们宁愿把自己的皮肤烧焦。老吴跟我说他要不翻沟里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问他你会不会跟国民党特务去台湾,老吴说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会去。我说你意志够坚定的,老吴说主要是想那个湘西妹子,你是没见过那两条白腿呀,比现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说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挠你,他说俺压根都没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现在还怕啥。
老吴是在东北野战医院养的伤,伤好了就让他离开部队回老家。老吴舍不得,说要重返前线,为战友报仇。首长说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前线捷报频传,你不去人手也够用,眼下是后方需要人。老吴说中啊,俺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反正俺从小没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长说给你联系个地方,你等着下命令吧。按说往下的事应该挺好的,老吴毕竟有那么一段革命经历,文化水平虽然低,可那时也没有几个高的,老吴长的又不丑,也有个头,穿起志愿军扎成一道道的黄棉袄,挺人模狗样的,估计能给他分个不错的地方。倒霉蛋老吴自己瞎闹,首长前脚让他等命令,他后脚就湖南找那个女“土匪”去了。结果可惨了,湘西妹子没找着,当地公安部门把他找着了,怀疑他是台湾来的特务。他好说歹说跟东北联系上,来人接他回去,如实汇报南下的目的,差点把首长鼻子气歪。同志们呀,那是五二年,国内正肃反呢,竟然有人敢和过去的土匪发生联系,那是天大的问题。不过,人家部队首长还真是不错,没难为老吴,开封信说你去热河省民政厅报到去吧。老吴立正敬礼,背着背包拎个柳条包,一路边关打听着就到了热河。溥仪在长春成立“满洲国”时,热河是一个省。这个省有三大害,抽大烟闹土匪还有旱灾。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吗。直到九十年代,这的山沟子里还有没脱贫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热河城里是个啥样,可想而知。
老吴手里拿着封好的信到民政厅报到,人家拆开看了就放在抽屉里,写些啥老吴不知道。然后就给老吴开信,让他到市民政科报到,市民政科又给他分到区里。老吴有点明白了,那信里准是给自己上眼药啦,看样子没准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吴不干了,在区里掏出红锡包牌香烟抽着,那是临分手时战友送他的,他一直没舍得抽。他挺大气地把烟撒给区里的人,撇着嘴说:“给俺开封介绍信,老子回部队去。”
副区长黄小林才二十出头,没见过这样的转业军人,忙问:“回部队干啥?才下来。”
老吴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来你们不大欢迎俺呀,俺回部队找首长重新分配,俺这回要去湖南,还不鸡巴上你们这破地方来啦!”
黄小林怪紧张。才开过会,要求认真落实转业军人的安置工作。要是这位姓吴的大兵闹将起来,岂不是让上级说自己工作无能。黄小林看看手下的人,那几位抽老吴的烟,就帮老吴说话,说人家从枪林弹雨中滚过来,就别再往下面分了,那么也不利于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呀。黄小林心里说你们是不知道,这位吴大兵思想和作风都有问题,上面打电话不许安排在区机关里。黄小林让老吴等着,赶紧坐车去市里请示。坐什么车?那时没公共汽车,区政府也没小车,有一辆马车,领导开会办事都坐。黄小林才走,我表姐李姗来找黄小林,跟老吴见了头一面。李姗那年十八岁,师范毕业,分到郊区一个小学教语文。跟若干年后人们的想法一样,只要参加了工作,都想留在城里。李姗也正抓紧往回办,想进文庙小学。她跟黄小林关系不错,说不错又没到谈恋爱的地步,没到吧,又比一般朋友的关系亲近。原因在于双方都有点让对方不太满意的地方。李姗人长得挺漂亮,大眼睛,鼓鼻梁,头发自来卷,有点外国人那样,小时候外号洋毛子。要是搁现在可棒了。可惜她越长越不像,李姗说不该像的时候像,该像时又不像了,这模样没长在火候上。李姗她妈也就是我大姑抽大烟。我大姑夫不务正业,晚上在鬼市卖假古董,白天在山庄外的河边捣咕鸟。这么一个家庭,在革命热情很高的黄小林眼里,确实是不理想。而我大姑是经黄小林的手戒的烟,那年头也没什么科学手段,土法是把人关在文庙一个大殿里,给吃给喝,就是不给烟抽,干戒!把我大姑差点给戒到阴间去,骂下辈子非把你姓黄的烧成烟泡子活抽了。你想,彼此间有这过节儿,怎么能结成亲戚。正因为如此,黄小林虽然心里挺喜欢李姗,可一想起李姗的父母,心里就堵堵的。李姗呢?她对黄小林也有好感,但她不想一下子就定了终身,她想晚点结婚,兴许还能碰见更好的。另外就是黄小林家里生活困难,他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他母亲又怀上小六了。这家庭,谁当大儿媳妇谁受罪。可李姗眼下若离开小林,调动就成了问题,毕竟黄小林在区里是个官,能给自己张罗这事。
据老吴说,他一眼看见李姗,就把湘西妹子彻底忘了。他说他那时对苏联老大哥很有好感,看见李姗那个样子就想起中苏友谊,就想娶李姗。李姗则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说老吴那会儿跟色狼似的,见哪个女的都往前凑,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后来老吴承认,从小受苦,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被抓兵去打仗,整日把脑袋挂裤腰带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碰上枪子,跟湘西妹子那一回,才知道人世间有这等美妙之事。若是娶个媳妇成了家,那才算没白活一回。我说人家解放军都想杀敌立功,你怎么想这些。老吴笑道杀敌立功俺也想,可不打仗了,都想娶媳妇,人嘛,谁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时,我虽然喝老吴的面汤,但心里不赞成他,认为他思想太落后。同时,表姐李姗跟我母亲说老吴骗了她,毁了她的青春,也使我对老吴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老吴是如何把李姗娶到手的,说来有点小弯弯绕。因老吴耍大兵脾气,黄小林去请示,后来就把他留在了区里,但给他分配的具体工作就很差了,让他管后勤。管后勤也不让他采买。管采买个人能落好处,起码用个什么东西方便。让老吴管的是两个厂子,一个是火柴盒厂,一个是袼褙厂。前者谁都明白,后者可能现在的年轻人不大清楚,袼褙就是做布鞋鞋底的东西,就是把碎布头子用糨子粘在一起,然后剪成鞋底,几层摞在一起,再用麻绳纳,纳出来就是现在歌里唱的: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那是夸张,要真是一千层,就不是鞋底是桌子腿啦。标准鞋底是七层袼褙,再多,鞋底就不打弯啦,人的脚受不了。两个厂共有三十多位妇女,都是我们二道牌楼街道的家庭妇女。也没有什么正式工临时工之说,谁干活谁挣钱,糊得多挣钱多,糊得少挣的少。那时我父亲在世,家境尚好,大姑夫也能咕捣些钱回来,所以,我母亲和我大姑谁都不出去干活。区里和街道干部动员好几回都没用。我大姑说那两个破厂的厂房就是文庙大殿,那是她戒烟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她就头晕。而且,糊那些东西挣钱也太少,抹糊一天,最多也就挣三千块(合新币三角)。
老吴一接手,就面临人手不够完不成任务的问题。那时,国民经济正处在恢复期,各种物资需求量很大。火柴和鞋是日用消费品,谁都得用,而火柴盒和鞋袼褙又不是国营大厂子生产的,全靠妇女手工干,所以,上面的任务就接二连三的往区里下。黄小林接到任务后只能往老吴头上压,老吴到居民家动员,才进我家大院,就让我大姑给窝回去了。我家住文庙的后山上,一个大院前后好几排房子(后来隔成一个个小院)。正是五月春风得意天,院里一株海棠花开得甚好。我大姑和我表姐坐在小院上唠闲嗑,就说起调动工作和搞对象的事。这时老吴穿着黄军装风纪扣系得严严地进来了。老吴一眼看见李姗,暗想可找着正头香主了,敢情名花出自这里。这么一走神,就不知说啥好。我大姑问你找谁呀。老吴习惯地打了个立正,说:“报告,大兵吴志明前来给你做思想工作。大好时光,呆家里看花,不好!国家生产缺人手,你们闲着也是闲着,跟俺去抹糨子吧,还能挣钱,咋样?”
我的妈呀,有这么做思想工作的吗?我大姑和表姐哪见过这个呀,噗哧一下全乐了。大姑打量打量老吴说:“你到挺实在的,家是哪的?”老吴挺着胸脯道:“家住山东登州府,青凉山下吴家村。”大姑问:“家里几口人呀?”老吴说:“千里地里一根苗,上无老来下无小,吃百家饭长大,不知谁是爹和妈。”大姑皱着眉头问:“那你是啥干部?”老吴瞅瞅李姗说:“打隆化时扛的枪,董存瑞就在我身旁,一年前时渡了江,三八线上受的伤,没有伤着筋和骨,光光荣荣回后方。”
别看老吴没啥文化,可他会说顺口溜,而且是在女人面前说得最溜,比他一句一句说话顺当多了。这本事从哪练的呢?说来惭愧,抗日以后国民党新整编的部队里都有文工队,老吴闻到招兵站里有炖肉香味,稀里糊涂进去吃,吃完就发军装,人家看他太小,还是个孩子,就把他搁文工队里打杂,其间学过一段数来宝,再往后才去了汽车连。他跟组织讲是四八年被抓的兵,其实是四六年初。那年山东大旱,把他给饿跑了,忘了是在什么地方吃了那顿肉当的兵。要说那时国军的伙食不错,老吴的个头儿就在那里长起来的,但国军老打败仗,败得老吴他们编顺口溜,说:国军不是好东西,腰里别着个硬东西,打了败仗就上炕,掏出东西咚咚呛……文革时老吴上台说快板书,说得特棒,差点漏了马脚,他愣说是在东北养伤时闲着没事学的,好不容易才蒙混过去。
往下的事就怪我大姑了。那时我大姑夫要把家搬北京去。他的一个朋友在琉璃厂开了个古董店,需要人手。我大姑夫不愿意带李姗去,因为李姗不是他亲生的。我大姑就这么一个闺女,当然舍不得,可有老头子,总不能跟闺女过,她就想早点给李姗找个对象,她走了心里也踏实,找人口多的,大伯子小姑子的怕李姗受气;找人口少的,怕将来伺候俩老人,让李姗受苦。加上这院里还有房子呢,不能扔啦白搭了,想来想去,最合适的是找个倒插门的。那时贫苦人家很多,找倒插门的不难,问题是那样的汉子李姗也不同意呀,搞对象也不是发善心救穷人。大姑正心里发愁啥时才能找个有头有脸的女婿,响晴的天进来这么一位吴大兵,大姑乱麻般的心就有了点乐趣,大姑逗老吴,说:“你要想让我去干活也不难,你得把我闺女办到城里来。”老吴眼睛发亮道:“这没啥难的,俺看文庙小学就挺好,你们娘俩天天还能见面。”文庙小学是当时热河城里最好的小学,袼褙厂和火柴盒厂就在学校校园内。那校长姓白,是个老学究,看不惯穿戴时髦的年轻女教师,所以,包括黄小林在内,好几个求他调女教师的,他就咬紧牙不点头,老吴不知道这细底,他觉得机会来了。他眼睛不离李姗身上脸上,李姗此时正值青春年华,花季雨季,娇嫩无比。女孩子也有毛病,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你收敛着点也就罢了,不,反倒在男人面上羞羞一笑,于是妩媚又添,夺人心魄,老吴行伍出身,大兵品格,有话肚子里搁不下,眼珠往圆了一睁说:“俺若办成此事,俺也有个要求……”
“啥要求?”
“俺在这之前四海为家,如今想在这热河城扎下根,求您老给俺找个媳妇,成家立业,俺保证好生待她和她父母。”
“你想要啥条件的?”
“俺看着,你家俺妹子这条件就合适……”
李姗捂着脸就跑回屋。大姑心里口平口平跳,暗道可够直肠子的,连孝敬丈母娘的话都说了。大姑心想闺女的工作调动挺要紧的,随便眼下答应了他,将来也未见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办好,我一高兴,没准儿就把我闺女嫁给你。”
老吴叭地一个立正:“丈母娘,说话算数!你瞧好吧,老吴俺去了,三天就办成。”说罢扭头就走了。他走了,李姗出来埋怨母亲,说不该跟这大兵开这玩笑。大姑反倒说我看这个条件挺好的,光身一个人,无牵无挂,身板也不错,还会说顺口溜。李姗脸上发热,倒不是爱上这位老吴,是犯愁,这事要是让黄小林知道了可咋办?她连忙看看西厢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头匠小石头听见。
院里的话不说让小石头听见了,隔着窗户,小石头还把老吴看了个仔细。石头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热河省滦平县金沟屯,娶妻王腊梅。小石头瘦小结实,石头蛋子一般,从小在热河城里学剃头,出徒后自己置了副剃头担子,走街串巷,撩动“唤头”,当当的长音响起来,就把主户唤出来。新社会里人们都想有个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讲卫生讲自由,于是,剃头刮脸的人就多。小石头生意好,逢年过节给家里捎钱,后来就不愿意和旁人伙着住小客栈,租了我大姑家的这间房。顺便说一下,我大姑这院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那原是我爷爷奶奶住的,我大姑头一个丈夫没了,就带着李姗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块。后来老人没了,我爸我叔在后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个前院给她住,于是又招来了这个大姑夫。这个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门有极大的关系。再往后老吴又倒插门,邻居们便说这前院邪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找过一个风水先生来看,人家说毛病出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六层条石,最下那层用的是反面,换句话说,光滑那面挨着地,脚踩的这面不光滑。不光滑就涩,就抓脚,男人脚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脚,不让嫁出去。其实,这条石这么放,是我爷盖房时有意这么做的,也是个风水先生说这院后面就是避暑山庄,是福地,是聚财之地,为了不让福和财跑了,你家台阶必须有一条石面是不打磨的,当时石料都已备好,我爷灵机一动,把一石阶翻过来使。两个风水先生两个说法,其实都是瞎扯淡,一个台阶子哪能管那么大事。为了爱情,千山万水都挡不住,一个麻面石条就能拦住姑娘?还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间屋,你结婚想倒插门,有地方让你的男人插吗。
再说小石头,悠着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楼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该不该给黄小林副区长报个信儿。黄小林主抓区里的小手工业,挺器重小石头,让小石头当了行业小组长,还把区政府理发的活都交给小石头。有一天,黄小林还说区政府有意成立理发店,想第一批就让小石头进去。小石头热血沸腾,盼着快点过上那么一种新生活。如此说来,黄小林对自己有恩,倘若小林与李姗好了,这院里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关系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来这吴大兵,不光看着眼生,脑袋长得还不圆,有硬梆梆的勺子,剃头都不愿碰这脑袋,不论动推子还是下刀子,都别扭。据说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脑后有反骨,是啥样儿,小石头没处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脑袋不一样,老吴那脑袋八成就有那骨盖子,这家伙要是成了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气呀……想到这儿,小石头顺着西大街,就奔头道牌楼区政府去。
李姗喊了声:“妈呀!”捂着脸就窜出去。把老吴弄呆了,心里说你跑个〓。我大姑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裤腰带,一手撩开门帘问老吴猫起秧狗恋帮还得先互相腻咕一会儿,你咋上来就动真的,你是属什么的!老吴纳闷说俺一肚子话还没说,她就窜啦。李姗躲在东屋说那什么叫进行吧。老吴说进行就是开始的意思。李姗说为啥不说开始。老吴说这不是为了使咱们的谈话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说这不是买菜,你这一重可不要紧,把我闺女差点吓出毛病。李姗小声说我真让他吓出毛病了。这是真的,李姗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紧张就憋不住尿,文革当中最厉害,一听有人砸门,她马上就得找尿盆,一点功夫都不容。
老吴一个“进行”,把我大姑娘俩给征服了一半。大姑急着跟大姑夫去北京,这院里除了小石头之外,还有三户租房的,都想浑水摸鱼赖房钱。老吴又叉腰站在当院说谁赖俺丈母娘一分房钱,就别怪俺老吴不客气,打官司,俺带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钱全交了来,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给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说就这么着了,护院得养厉害狗,选婚不选窝囊男,就这个大老吴了。
许多年以后,李姗承认当时自己是太软弱了,在关键时刻没把握住,让母亲一句话定了终身。同时,她说老吴身上那股匪气也确实吓人,吓得你只能顺着他来。老吴说那叫阳刚之气。李姗说狗屁,你劁小石头鸡,咬二宝娘腚,那是阳刚之气?老吴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那些事都发生在老吴李姗结婚之后,对他俩的结合,包括我母亲在内,街坊邻居全都认为是一堆牛粪砸在一朵鲜花上。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不,老吴倒插门住正房睡洋姑娘,在众人眼里就是牛粪撞进来了。那会儿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吴成了这的户主,他俩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工资多,日子当然好。老吴自打那年在学校操场连着守了一个月的夜,又动员了不少妇女来干活,受到表扬后,领导把他调回区政府当了食堂管理员。那可是美差,净吃好的,还花不了多少钱。李姗让他带的,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大爱搭理人,有点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来嘎嘎嘎,放个屁也噔噔响”。这是住东厢房大宝二宝和一帮孩子给李姗编的,为这我还跟他们打过架。我虽然不怕他们,但怕他妈。他妈鲁芝苹母老虎似的,一脸横肉,大屁股磨盘一般,两口子打架,她坐断过二宝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吴要房租时,她才搬来不久,凶相未露,这几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铁社当个小组长,她就来了神了,谁都敢骂,急了还敢动手,人称她是鲁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姗家,李姗家有自行车收音机,夏天晚上在院里坐着乘凉,李姗家收音机里放评戏,是新凤霞的《刘巧儿》,特好听。鲁芝苹有屎都不去拉,硬憋着跟全院人一起听。老吴下班回来,也不吭气,进屋就把收音机闭了,气得鲁芝苹到厕所里整蹲了一个钟头,嘴里说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后来小石头说您出来吧,您再不出来就把我憋死了,鲁芝苹才从茅房钻出来。因为前院就一个厕所一个坑,门一关就谁也进不去。老吴可能在战场上受过凉,肠子不好,爱拉稀,去厕所频一些。鲁芝苹一跟老吴闹别扭,就去占坑气老吴。有时真憋得老吴可院子转,然后就不敢转,捂着肚子在厕所外等着。鲁芝苹这时在里面乐得直放响屁,隔着破墙听得真真的。
还有一个小石头。这会儿他不小了,儿子都挺大了。但小石头在理发店里有个女相好,总想甩了乡下的媳妇王腊梅。可怜王腊梅在乡下又带孩子又种地,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小石头对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腊梅脸黑,二嫌不会温柔,深更半夜把王腊梅撵到当院哭。这本来没有老吴的事,他却好抱打不平,把小石头堵被窝里,问在乡下种地的人,有几个脸是白的。小石头说那她也不会温柔。老吴说啥叫温柔,她会温泔水就是温柔。小石头说我宁愿削去这俩蛋,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睡觉。老吴抄起剃头刀说我帮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吓得小石头光腚从窗户跳到院里……
咬鲁芝苹的腚是在夏天。那阵子,鲁芝苹逮谁欺负谁,看我家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她愣把我妈晒在院里的一件蓝褂子给偷走了。她偷时让我看见了,我妈找她要,她不承认还骂我妈,把我妈气坏了,躺炕上好几天起不来。但我妈嘱咐我不许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听话,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们上厕所的时候,鲁芝苹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吴从山上遛回来,手里拎着条死蛇,他用树棍扎到蛇肚子里,瞅瞅四下没人,他一指前院厕所后面的破墙洞子,小声跟我说:“等我进院,你就往里捅,捅完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