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断送(2)
没有星月,小二把手枕在脑壳后头,淹没在一片黑暗中。眼前飘过零乱的人影,夸张而变形:帮教会上一张一合的嘴巴,施技师说那句“一切要从头来起”时的眼神,猴子同薛军贴在墙上的姿势,以及那些哗哗水声中的七八条白晃晃的身体,以及跑过马之后看到的窗外的月亮……一切让小二心烦。小二本是个无思无虑的快活后生,如今却开始了心烦的日子。
但即使心烦,小二的眼前还是会飘过徐元元的影子。胖胖的脸,牙齿细密的笑。那天他到保管室去,正碰到徐元元也在那里领东西。徐元元打他一下,说:“你这个鬼啊,何解老是出问题?”声音里没有责备,没有轻蔑,仍是一如既往的关切同温暖。小二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地笑笑。徐元元又打他一下,说:“经常看到你坐在大礼堂里看我们排节目。我跳得好不好?”
小二点点头:“蛮好,蛮好,蛮要得。”
“那你要经常来。看见你坐在下头,我就觉得有人在欣赏我,蛮高兴的。”
“欣赏你的人多咧,还要我来凑个数,还要?”
徐元元又打小二一下:“喜欢你望我的样子,呆得好可爱。别人没你那样呆。”
总共打了三下,小二躺在黑暗中慢慢回味。有时是那只白白的手在眼前一晃一晃,有时又是急宰间里的同样白白的手、大腿、屁股同奶子一晃一晃。小二脑壳里又不由自主开始了移花接木术。徐元元在洗澡,站在胶管下,肥皂沫冲净之后浑身在日光灯下闪着荧光,而且嘻嘻哈哈,一边冲澡一边同别的婆娘打打闹闹。然后拿毛巾擦身体,腰一会儿弯一会儿直。然后穿衣服,如同一支蜡烛燃到最后一点一点熄灭,那些肉光也是一点一点被衣服布料遮挡住了。
小二感觉下头又拱立起来,发热发胀。这让他很惶恐,但是又着迷。他上初中时有个小名叫光洋的同学爬女厕所被学校抓起来,后被开除学籍,流浪街头,放学时候就堵在校门口,手拿一根白木三节棍,扬言要报复班长跟班主任,因为是班长跟班主任合伙把他出卖给校方的。那时候,小二觉得光洋就是个地道的流氓。爬女厕所,想起来是几多下流啊,几多委琐啊,几多无耻啊。现在,小二也跟着薛军同猴子爬了墙,性质跟光洋一模一样。所以小二在最初的兴奋过后就是自责,自责过后就是整日里神思恍惚。一连好几天,小二脑壳里都掠过了光洋下流无耻的影子。
小二躺在黑暗里,忽然听得隔壁寝室有人轻轻敲门。
这就奇怪了。平常一停电,楼里的人悉数出去了,除了老鼠,没有谁愿意呆在黑暗中。小二隔壁住的是王胖子,还有廖师傅跟小谭师傅,原先还有个苏福生,苏福生自绝于人民之后没人敢来睡他的床。他们的寝室所以只住了三个人。
小二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轻声说话的声音。小二不光眼力好,听力也好。他听出说话的是小谭师傅跟赵丽萍。
在武支书跟小关轮流语重心长地教导之后,赵丽萍仍然跟小谭师傅游马路。天气越来越热,四处皆有打赤膊提小凳出来歇凉的人,要想游马路不被人发现,除非是进过日本人的特高课,受过易装术训练,把自己打扮成要饭的或者卖哈德门香烟的。所以日子一长他们就完全暴露了。
小谭师傅能说会道,人长得白净修长,衣服一年四季干干净净,一双白回力鞋只要不上班就穿在脚上,进城的时候背一个那时的运动员皆喜欢背的人造革桶袋,胀鼓鼓的也不晓得装了些什么东西,模样十分潇洒,特别得女人欢心。按如今的归类法或职称段位,小谭师傅应属师奶杀手级天元。赵丽萍跟徐元元谈起过她欣赏男人的标准,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两条,一要长得白净,二要穿得干净。这二净主义的话后来传了出去,搞得维修车间那些一身机油只晓得打勾针献殷勤的后生子先是严重自卑,后是学会了拿马头牌肥皂洗脏衣服臭袜子以及拿三角锉刀一层一层锉自己的面皮——有点像后来以不断换肤著名的歌王杰克逊。
赵丽萍从第一眼瞧见小谭师傅起就心生欢喜。她觉得工人阶级就应当是这个模样,英俊潇洒,眉目生情,又白净又干净。赵丽萍很快就发现,小谭师傅周围总是飞满了花蝴蝶。他一到哪里,女人就围拢来,模样极兴奋,话特别多,笑声也特别多。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场面,赵丽萍暗下决心,第一个游马路的对象不是别人,就是小谭师傅了。赵丽萍相信,所有的蝴蝶中,她是最漂亮的那一只。
在关于赵丽萍跟小谭师傅游马路的各种版本中,没人晓得哪种版本最真实。小二只关心徐元元,并不关心赵丽萍,所以他也没有研究版本学的兴趣。他听到赵丽萍的声音在隔壁响起,不大不小,属正常说话的分贝值,可能是她估计整个楼上没有别人。
听得赵丽萍说话:“今天下午陈干部直接找了我本人,要我好好考虑。”
听得小谭师傅说话,似乎有点急:“没答应他吧?没答应吧?”
“我没答应,也没不答应。我把话讲得模棱两可。我是这样讲的——”
“你为何要模棱两可?你为何不一口回绝?你为何态度不鲜明?”
“念中学的时候我当班长,班主任张老师常常教导我,处理疑难棘手问题的时候要善用缓兵之计。我现在就是用的缓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