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窥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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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萍自从“火线入团”之后,武支书就有点要培养她的意思。赵丽萍的字写得好,武支书看了夸奖道:“字是打门锤,一个人有不有前途,从写字上看得出来,所以你还是蛮有前途的。”肉联厂大门旁的围墙上,有片地方专供厂团委出墙报,每月一期。团委就一个光杆书记,要出墙报就临时从各车间抽人,轮到抽制药车间的人了,武支书对小关说,让小赵去吧,她字写得好。赵丽萍就坐在人字梯上拿毛笔蘸上水粉颜料写字,一会儿红的,一会儿绿的,又工整又娟秀,就是写得慢。猴子也被抽来画刊头跟插图,两个人共一个梯子,猴子在上,赵丽萍在下。刊头画的是工农兵,工人举铁锤,农民举稻穗,战士举冲锋枪。另外那只手统统弯过来,抱住红宝书,人人脸上皆是胸有朝阳的模样。工农兵踩着地球站着,地球在画面上看起来真是“小小寰球”,当然也画几只苍蝇,三只,代表帝修反,就像工农兵代表中国伟大的无产阶级一样。猴子很得意,因为他画的画有很多人围拢来看,因为他的才华展露无遗,因为他下头还有个漂亮的妹子赵丽萍。出墙报就好比砌一堵墙,他是拿砌刀的泥工,赵丽萍是提灰桶的副工,俗称打下手的。如果还讲得风雅一点,赵大美人就好比跟他铺纸展墨、红袖添香。猴子晚上跟小二吹牛,说他妈妈的小谭师傅看见他,眼睛珠子是绿的。“总有一天,只怕他的帽子都是绿的。哈哈!”

如今小谭师傅跟赵丽萍游马路被人撞见过好几回,于是众人无不晓得。肉联厂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任何人的隐私,无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供欣赏,供咀嚼,供飞短流长。为这事武支书跟小关皆找赵丽萍谈过话。武支书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劝赵丽萍胸怀天下,心想革命,把个人的事情暂放一边。

“你还年轻嘛,”武支书说,“才好多岁?十七八岁吧?先干革命后谈爱,啊。刘胡兰在你这个年龄为共产主义事业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还有黄继光董存瑞,还有欧阳海李向阳,啊。”他把李向阳都扯进来,差点让赵丽萍笑出了声。

武支书的意思当然赵丽萍还是听明白了:只要她不跟小谭师傅游马路,那她就大有前途。现在不是火线入了团吗?将来还可以火线入党嘛。将来的将来还可以火线以工代干嘛,先在车间里当干部,后到厂里头当干部,将来的将来的将来,总之前程似锦,一片辉煌,想起来都心旌摇摇。

赵丽萍总想解释点什么,一张口武支书就伸出布满青筋的手臂止住她,继续苦口婆心,继续欧阳海李向阳。当他终于说完了,赵丽萍想这下总算轮到她来讲几句话了,不料武支书布满青筋的手一挥:“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还有事。我还要到革委会办公楼去开会。”起身走人。

团支书小关的谈话内容跟武支书差不多,但表述方式不一样。因为他喜欢背毛主席诗词,喜欢赋比兴,喜欢排比、拟人以及比喻,喜欢深入浅出。“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他说。这是比喻无产阶级彻底胜利了,全人类彻底解放了,那时再谈恋爱,才会彻底甜蜜,彻底浪漫。“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他又说。这是比喻革命青年斗志如钢,坚不可摧。金钱也好,爱情也好,香风毒草也好,从容面对,不为所动。“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他还说。比喻即使万不得已要谈爱,也要是坚贞的革命爱情,也要是正确的、牺牲的、伟大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就像杨开慧一样,就像江竹筠一样,就像陈铁军一样。 “只有这样的革命爱情,吴刚才会捧出桂花酒来。”

“我不呷酒的。”赵丽萍小声道。

“我不是说你要呷酒。我是打比方。这是毛主席诗词,《蝶恋花》,小赵同志。”小关一脸青春痘万紫千红。

“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小关向来对自己的口才很自信,但此时此刻对于一个不怎么开窍的脑壳却是稍稍有点急躁,“还不晓得?”

“我的意思是,”脑壳既然不开窍,就只好来凿个洞,引进真理的光明,“你即使要谈对象,也要找个思想上进步,政治上有前途的革命伴侣嘛。杨开慧不是找了毛主席吗?江竹筠不是找了彭咏梧吗?陈铁军不是找了周文雍吗?都是找的革命伴侣嘛小赵同志。组织上希望你在个人问题上慎重又慎重,你是组织上的培养对象,你应当认真、正确、具有长远眼光地挑选。我不是说小谭师傅不好,我是说还有比小谭师傅更好的革命同志。比方像我这样的团支书,将来是很有前途的,思想政治都是过得硬的,是完全可以在革命道路上一帮一一对红比翼齐飞的。当然我这是打比方。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还不开窍?还不茅塞顿开?”

赵丽萍不晓得是真的不开窍还是假的不开窍,反正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小关虽然青春痘爆增,却不影响他有足够的耐心同信心。

他对赵丽萍说:“组织上会等待你的。”

至于等待什么,他未明说。就这样他放赵丽萍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赵丽萍穿着紫花的裙子,像一只蝴蝶样地飞了出去。小关一边注视蝴蝶,一边拿手挤脸上一个灌了脓的大痘,挤得红的黄的脓液流出来,弄了一下巴,有点像画墙报的猴子,一脸五颜六色。

猴子跟小二吹牛皮,他妈妈的莫看肉联厂两三千人,真正有艺术气质的只有两个人,女的是田报幕员,男的就是他。

“老子坐在人字梯上,一手拿着调色盒,一手拿着油画笔,偶尔一回头,你猜看见了哪个?”

“还不是田报幕员?”小二有时候一点都不蠢,“肯定是她,肯定。”

“咦呀小二,你跟着老子都变聪明了啊。”猴子说,“是的是的,就是她,站在老子身后,看老子画画。老子画起画来派头真是足。一下涂这里一笔,一下涂那里一笔,像毕加索一样。毕加索你晓得啵?”

小二摇着额头很高的脑壳。

“老子晓得你会摇脑壳你这筒蠢卵。毕加索就是有老子这样派头的人。老子只听得田报幕员口里啧啧啧,估计她要不就是佩服老子画得好,要不就是佩服老子画起画来有派头。老子画了几笔,回过头来就跟她搭腔:‘你是宣传队的报幕员吧,姓田吧,以后我跟你化妆,保证好看。那是哪个跟你化的啊,画得跟猫脸一样。下回你找我,我是制药车间的,我大名叫侯振武,小名叫猴子。你喊我猴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