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元气未伤还是点滴青霉素的作用,他在病床上只躺了四天便痊愈出院了。在父亲出院的第二天,又是一个周未,欧庆春和李春强以及杜长发突然离开了北京,匆匆飞往九朝故都——洛阳。
走以前,她按照父亲爱吃的做法,把那几斤鸡爪子给炖出来了。其实父亲的身体已经复原,她并不是担心他不能动手烧饭,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对父亲的歉意而已。
她对父亲说:“我很快就回来,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父亲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习惯。”
从她毕业分到刑警队以后,父亲确实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突然出门,然后多日不归的情况。他们从下午四点接到洛阳公安局的电话决定出发,到登上飞机,不过三个小时的时间。洛阳发现了胡大庆的踪迹,据线报他可能有一个秘密的接头安排在明天,处里本来决定多去几个人,万一捕获,好乘火车把他和与他接头的人一并押解回来。但时间仓促只搞到了三张机票,庆春和李春强他们只好先行一步。
庆春匆匆回家炖上鸡爪儿,作为对父亲的告别。临出门时又接到大学生肖童的呼叫。她回了电话,肖童说上次找你想谈点事情结果没谈,所以又来讨扰。庆春说讨扰不敢当,但我要出差马上就走,只能改天再见。庆春心里隐隐纳闷,她隐隐觉得这小子一次次找她也许没事只是故意纠缠。
肖童依然不肯放下电话,他问庆春你走了你爸爸怎么办,是不是还住在医院,要不要我去帮忙照顾?庆春说父亲病已经好了,人已经出院,你就别管了。肖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去多少天?庆春心里有点急,因为飞机不等人她已经有点晚了。
“就这样吧,我必须得走了。”她没有回答肖童的问题,既客气又冷淡地说了结束的话,就把电话挂断。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又有点后悔,想想肖童毕竟是个蛮可爱的青年,最多是年纪太轻不太懂事,但肯助人为乐,个性开朗透明,……她那电话也许不该挂得那么武断。
飞机降落在洛阳时天色已晚,当地公安局派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接到了位于市区的招待所。布公安局的刘副处长已经等在这里,他们就在招待所顶层尽头的一间会议室里连夜开会。
先是由洛阳市局的一位石科长介绍情况,一上来先是抱歉:“今天给你们这电话打得晚了点儿,因为到今天下午这个情报才基本落实。你们要的那个人现在住在花城饭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外貌特征,与你们提供的线索一致,这是我们今天下午拍的外线照片,你们看一下,我们认为和通缉令上的是一个人。”
洛阳的同志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庆春一眼认出:“就是他,没错!”
队长李春强问:“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石科长说:“我们有个案子,盯了有两个月了,案犯是一个叫‘大牙’的。现在基本可以认定,以这个‘大牙’为首,有一个吸毒。贩毒集团。这些人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大牙’提供的、现在的问题是,‘大牙’的毒品来源还不太清楚。他的上线是谁,一直没有查到。昨天晚上我们得到耳目的报告,说‘大牙’今天要和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在茫发书店见面。我们上了手段,对他们见面的情况进行了监视。结果证实,你们找的这个赵虎,也叫胡大庆,对吧,很可能就是他的供货人。”
刘副处长提示石科长,说可以给北京的同志看看这两个家伙见面时的监控摄像。庆春这才注意到屋角已经摆好了电视机和录相机。
于是他们关暗了灯看录相。这次监控显然动用了两台摄像机,其中一台摄录的是见面地点的外景,是一座街头的小书店。摄像机大概是隐蔽在这书店对面的一座楼上,镜头的画面全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书店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胡大庆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庆春突然恶狠狠地兴奋起来,当她看见胡大庆东张西望,步履姗姗,连站在门口点烟观望的动作全被镜头一一吃进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录相里不时传来现场侦察员的交谈声和联络声:“大概就是这个家伙。镜头近一些,……喂喂,五号注意,五号注意,对象进去了……”接下来的画面显然已是第二台摄像机拍下的,那摄像机拍摄时不知是藏在侦察员身上的什么部位,所有镜头都变成仰视的近景。镜头的边缘被伪装遮得朦朦胧胧,像电视台经常播放的那种偷拍下来的“现场目击”。画面已经移到了书店的室内,可以看到胡大庆在书架中东转西转,挑了一本洛阳旅游地图册,然后拿到门口柜台去交款。收钱的人相貌猥琐,长着一口大包牙。摄像机断断续续录下了两个人在结账时的几句交谈:
“……您喜欢旅游对不对?”
“还可以……明天去龙门石窟,……那儿人多吗?……我不喜欢人多。”
“你早点去,八点以前人少,人多了挤着不方便。八点……”
胡大庆交完钱出了书店,沿着街道向右走了,摄像镜头就此中断。会议室的灯重新打开。大家对摄像机的角度和画面质量轻松议论几句,石科长便接着介绍:
“‘大牙’就是这家个体书店的老板。那个赵虎呢,我们跟踪下来,他住在花城饭店六0七房间,住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说明他这次使用了赵虎这个名字的身份证。我们的人一直在饭店里盯着,除了吃饭之外,到现在没见他离开房间。据我们的耳目今天傍晚报告,‘大牙’说他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不清楚。我们判断,他们真正的接头可能在明天早上八点前后,地点可能在龙门石窟。”
石科长说完了,目光去看他的上司。那位刘副处长是个年纪不小的河南大汉,身材魁梧,口音也重。他说:“我们局里的意见,如果他们这次真的交了货,可以当场抓获,如果没有交货,我们这个‘大牙’还准备再留一留,我们必须把他的货源搞清楚。对那个赵虎,你们北京方面的意见怎么处理?”
李春强说:“不管他这次交没交货,我们都准备逮捕。”
石科长说:“如果‘大牙’我们暂时不惊动的话,抓这个赵虎就不要在接头现场抓,等他们分开以后再说。”
刘副处长说:“龙门石窟我们已经做了安排。罪犯选这个地方是非常狡猾的。第一,时间定在八点,或者八点以前,游人很少,周围环境极不利于我们的人员隐蔽;第二,那是从北魏到盛唐,用了四百○三年才建成的艺术宝库,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万一我们动起手来,使用武器很不方便。弄不好损坏了石窟,那可要犯历史性错误了。”
杜长发插嘴:“这倒也是,龙门石窟我去旅游过一次,佛窟三千,佛像十万,光宝塔就有四十来个,确实是非常壮观!地形也是曲里拐弯的……”
石科长说:“整个儿龙门一带,佛像佛龛确实成千上万,龙门石窟中心地带没有那么多,不过中心几个窟地形复杂倒是不假,拐弯多,死角多,不易监视,也不易隐蔽。”
李春强道:“明天怎么搞,你们肯定有办法。你们地形。情况都熟,你们说怎么干,我们服从命令听指挥。”
洛阳的同志都笑笑,说:“客气客气。”
不过洛阳同志的办法确实不错。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庆春他们便被从床上叫起。早饭也是在车上吃的,吃的是洛阳市局的同志带来的包子和可乐。他们坐了一辆中型的旅行车,车身上写着“洛阳花都旅行社”的字样。车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五六个洛阳市局的侦察员。大家全是便衣,并且一身游客打扮,挎着水壶背着相机,每人头上还戴了顶花都旅行社的遮阳帽。有的人还故意穿了印有北京通县某厂字样的汗衫。大家互相评价着同伴的装束,问庆春他们这一车人像不像北京来的旅游团。杜长发说北京人和你们长得不一味儿,北京人自己能看出来。在长安街上这么一走,谁是北京的谁是外地的一目了然。李春强说你们别听他吹牛,他这德行就绝不是北京人的样儿,要是的话也是远郊区的农民。我不是贬低农民,我是说我们这大个子憨厚。
庆春笑着说:“你们只要别开口说话,要说话也别露出河南腔来,和北京人就没什么两样。北京也快成了移民城市了,我老家就是山东的。”
洛阳刑警对庆春非常好奇,七嘴八舌的问她:“你是大学生还是演员,是到我们公安局来体验生活的吧?看着可不像干我们这行的。”
庆春说:“不像吗?”
他们说:“不像。”
庆春问:“为什么?”
他们说:“干刑警风里来雨里去,女同志干个半年就得成了假小子,没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呆会儿到龙门石窟你就在车上留守,帮着看看东西什么的,打起来万一你牺牲了那就太可惜了。”
李春强和杜长发全在一边笑,任那帮小伙子和庆春贫嘴。庆春在刑警队呆了这么多年,脸皮子早就锻炼出来了,也真一句假一句连荤带素地和他们胡扯。
这个行动一共分了四个组,他们这一组先期赶往龙门石窟,预先设伏。还有两组人马,分别盯住花城饭店的胡大庆和小书店的老板“大牙”。第四组人马作为预备队,隐藏待命,以防罪犯临时变更接头地点。也许因为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在逃的贩毒要犯,又因为传闻他凶狠残忍,所以洛阳市局投入的力量特别大。
早晨七点钟,他们的旅行车到达龙门石窟附近的一个预先定好的隐蔽地点。从这里可以看到东西两山的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蜂窝一样的洞龛。伊水贯穿两山之间,淙淙南去。雄伟至极的奉先寺大龛遥遥可望,大龛中间的卢舍那石佛寓笑于唇,含爱于目,敦厚而庄严,在晨雾中若近若远,神秘地凝视着这个阴冷的清晨。
隐蔽的据点是一个不算大大的院子,看上去像个餐厅什么的。扮装成旅行社导游的石科长一边和餐厅的经理聊天,一边用手持电话与盯胡大庆和“大牙”的两个组联络。他把餐厅经理介绍给李春强,说这是自己人。
他们到达这个隐蔽点不到十分钟,花城饭店和益发书店的两个小组先后传来消息,胡大庆和“大牙”都出来了。通过和这两个组不断联络,他们始终了解着这两个目标到了什么位置。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他们都没有向龙门石窟的方向来,而是不断换乘着出租车。在王城公园和中州东路那一带的街道上盘桓。有一刻石科长甚至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这两个家伙也许根本不是在龙门石窟接头,而是另有地点。只有刘副处长信心不减,”再用电话嘱咐他们隐蔽好耐下心不要动,果然,七点四十分左右,两个组相继发来消息:对象乘坐的出租车已经先后开上了龙门路。
算好时间,他们也上了车,把旅行车驶出院子,往龙门石窟开去。按预定的计划,他们赶在罪犯之前到达了石窟。这一天天气不好,乌云压顶,风也很冷,像是暴雨将临。石窟的停车场上,只有孤零零的几部车子。也许时间还大早,游客寥寥无几。他们下了车,站在石窟的入口处,听任执导游小旗的石科长装模作样地为他们背诵导游词,磨蹭着时间。李春强看看这地形,脸色严峻,悄悄把庆春和杜长发拉到人后,小声说:
“这地方太不好控制了,咱们可得灵活点儿。如果一切正常,就按计划在他们交货时动手。如果胡大庆没交货,咱们的任务主要是盯住他,别管那个‘大牙’。要是盯不住的话,索性就先当场动手弄住他,你们看我眼色!”
杜长发说:“哎,他们要是不交货,洛阳市局不是说就不在这儿动手吗,要不交货他们就不想惊动那个‘大牙’。”
李春强压着声音说:“咱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的要犯,比他妈那个‘大牙’重要多了。咱们得以胡大庆为主,再跑了没法儿交待。”
“OK!”庆春和杜长发一齐点了下头。
八点十分的样子,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进了停车场,“大牙”从车里钻出来。石科长立即挥动小旗,大声招呼自己的“游客”往奉先寺方向走去。
李春强犹豫片刻,俯身对庆春嘀咕了几句,他临时决定让庆春留在停车场进行观察。
李春强和杜长发都随他们的“旅游团”进去了,欧庆春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路边一个卖纪念品的小摊儿上浏览。“大牙”还在那边东张西望,他没有找见胡大庆,便站下来吸烟。跟着他来的那几个侦察员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在远处。
终于,胡大庆的车出现了,开进了车场。不知是司机结账太慢还是胡有意要观察一下周围动静,他磨蹭了半天才姗姗下车。看也没看路边吸烟的“大牙”,径直向石窟里走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庆春不管跟在胡大庆身后那几个洛阳市局的便衣是否有意见,她离开小摊,紧随胡大庆身后往里走,那个“大牙”。反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胡大庆穿了一身运动衫,背上掮了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旅行背包。他目不旁顾,大步流星,做出一种长驱直入的姿态,倒让庆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只走了百十米,他又突然止步,未加迟疑地转身返回。庆春不及回避,只得迎面和他擦肩而过。她心里一急,全身似乎都冒出了热汗。她想主力还在里边等着呢,这混蛋怎么不进去了?为了避免过早暴露,她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马上返身去追,她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才停下脚步。但她还没来得及回过身来,就听见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喊声。这突然一喊,把她的心几乎从嗓子眼儿里拽出来了!回头一看,原来跟在后面的便衣们不知何故已经动起手来。看不清几个人扭打在一起。而胡大庆,她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挣脱出来,夺路而逃,向她这边狂奔而来。庆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进随身的小提包里,脚下却不知绊在什么东西上,身体失去平衡,往下一软,嘴里却已大喊出来:
“站住!”
胡大庆身后追来的便衣警察们也齐声大喊,喊的什么庆春没有听清,她只看到胡大庆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她举枪,她清晰地看到那张粗糙的麻脸,和被疯狂扭曲的狰狞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已和她对峙了几百年!
她的六四式手枪在手里震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响,胡大庆的身体剧烈地颠了一颠,紧接着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在她的眼前。她跌坐在地上,依然举着枪,抖动的枪口依然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血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