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父子.2
我窜出去满地找寻那些落鸟。死去的小生灵们软绵绵热呼呼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手心上。在最初的月光下,我看清那群鸟原来全是又小又丑的麻雀,血很腥很浓,把我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我爹过去从来不打麻雀。"冬子在一片竹影里轻轻地说。他离鸟远远地站着,不知害怕什么。接着我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吩咐我,"你把它们撂在地上吧,麻雀死了归土。"冬子的父亲慢慢弯下腰,他捡枪的动作那么疲惫那么迟拙。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散发的孤独气息。我甚至有这个印象,好像那个傍晚不是外乡人打落了一群小麻雀,而是那群神奇的鸟影从不可知的地方飞来,冲击了他们流浪的灵魂。那年冬天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降临我们的村庄。四周的竹林变成一座座洁白的雪垛,风吹过也不落。绿竹枝全在雪垛下发黄发干,雪地上好久没有人迹,那些黑卵石般的踪迹全是狗踩出来的。祖父颤巍巍地把门外的篾圈摘下来,回头对家里人说:"一年到头了,竹器船该走了。"
我等着最后的竹器船从村里出去。船走了过年也就近了。我背着竹箩去拾狗粪,独自陷在茫茫的雪地里,一路上想着村子以外冬天以外的世界。走到铜炕桥那边,我看见雪地上第一次出现了人的脚印,脚印很小,有胶底的花纹,一直延伸到河边的竹林里。我追寻着来到竹林深处,发现一个穿着花棉袄的男孩缩头缩脑地藏在竹子后面,朝我张望,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冬子。"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干什么。你别总是想管我的事。"
"我以为你来放枪呢。"
"爹从来不肯给我拿枪,他让我来看竹子。""看竹子干什么?""我大概快死了。昨天又做梦,梦见竹子全开满了红花。""我爷爷奶奶都没死呢,你怎么会死?"
"村里听不到我咳嗽吗?夜里我咳得多响呀,爹说我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冬子的脚陷在雪地里,我觉得他像一根独身竹长在冰天雪地里。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病色,那飘飘忽忽的眼神跟老人一样充满宿命的意味。"下雪多好,在东北的时候,我爹隔夜就能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等什么时候雪下厚了,我爹他已经把猎枪擦亮了,等着围山。一下雪山上的野物都没命地往有人烟的地方跑呐。"冬子又咳起来,他带着炫耀的神气,仰头望着四周,"这里怎么没有山呢?回来的时候我爹说老家全是山呢,竹子都长在山上。"也许在村子外面的世界有许多山。我从来没看到过山。便在冬子的诱惑下想像着遥远的东北的山峰。在下雪的冬天里,山上长满了竹子,竹子顶着皑皑的白雪,风一吹,竹枝上就伸出许多红红的花来,那就是冬子的山和冬子梦里的竹林。阴历十二月初五冷得异常。竹器船泊在河滩上,像一头埋伏在雪地里的怪兽,那天风很大,扬起雪粉扑打走出家屋的每一个人。人们挑着小山样的竹器去河边,都冻得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年近八旬的祖父首先上了船,他亲手把一船的竹器码成一个圆丘状,最后又在上面插上一丛翠绿的竹枝。这时候拥挤在河边的人群发出一片呢喃之声,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祈祷,祈祷船过白羊湖时北风不要兴风作浪,祈祷苍天庇护我们村里那杆独特的竹枝旗帜。
我在风中缩着肩膀,混在人群中间。四周那些肃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脸使这天的时光过得冗长、艰难。我在大人孩子中间穿来穿去,等待着什么事情突然发生,像风一样把所有人所有房子卷进去。竹器船将要起锚的时候,有个女人恐怖地尖叫一声,大家闻声朝她望,看见了挤在那女人身边的外乡人。他肩上扛着一个被包,踮着脚从许多人头上面凝望河里的船,一大片雪地被他踏成黑色了。
女人是看见外乡人的被包后吓坏的。他的被包里裹着冬子。冬子的整个身体被捆得结结实实,埋在大花棉被里。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张无声无息的脸。在人们的惊讶声中外乡人把被包放在雪地上,冬子也就躺下了。他的小脸红得让人疑惑,眼睛如小小的油灯,照射着陌生的人群。"你这是干什么?这孩子死了吗?"祖父俯下身子,摸了摸冬子的脸,厉声地质问冬子的父亲。
"没死,他这会儿还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这样想干什么?"
"……你们让冬子跟着船走一回吧。"外乡人脸上表情干涩,直直地盯着祖父干瘪的嘴唇,但是我祖父习惯性地缄默着,隔了好久,祖父说,"送竹童子要挑族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乡人慢吞吞地说。他的长脸仰起来环视着河滩上的人群,显得超凡脱俗。就在这时祖父发现了他脸上类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闻到了当年在童家屋顶上熊熊燃烧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沧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起,也许出于一种消灾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应了让一个垂死的外乡孩子充当送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哗起来,他们排成人墙站在河滩上,挡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么一个德高望重凝结权力的老祖父,他用皱巴巴的铁笊篱一样的手推开了他的下辈们。
冬子的脸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现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笑的呢?在村里他几乎只认识我一个童姓后代。我看见外乡人把他儿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过去。竹条钉成的跳板在他的脚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弹起来。走到河心的时候,外乡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终仰起的头这时垂下去,像一只老羊哺乳羊羔,在他儿子赤红的小脸上舔了一口。那真是个奇怪的日子。开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很晶莹,竹器船吃水很深。人们站在雪水里,眺望那个不同寻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顺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灾运还是吉利的象征,只觉得一缕灵魂的轻烟缓缓卷过了我们的村庄,在每棵竹子每个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张被肺病浸泡的红脸蛋从此留在村人们的记忆中。
竹器船又一次经过铜炕桥时,一村老小都听见远远的一片枪响声,枪声响了足有五分钟,听来震耳欲聋。我又惊愕又振奋,仿佛觉得在空气的剧烈震颤中,方圆几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倾斜过来。那杆枪射出了美丽的火光,有许多竹子被点燃,竹叶上便腾起红色的花来。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放枪。人们都朝铜炕桥的桥洞里张望,桥洞里有一堆火,孤独地闪烁着,那堆火在桥洞里已经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
从此不见了冬子的父亲,那个外乡人。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冬子会活下来。更想不到他后来会成为村里最好的竹匠。"祖父跪在一张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说。他也已经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样,他也年过八旬了。风在夜幕降临前停息,满村的竹林静默下来。围在祖父身前的童姓后代听着外面世界的动静,觉得有一条河咸津津地流过他们的思绪。"也许冬子真姓童,也许他就是童震的后代。"我们听见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说最后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