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狐步舞
古谷三郎不说话,他过于激动,于堇“噢哟”一声,古谷三郎踩到她的右脚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舞池边的沙发。古谷跟在后面,连声说日本话。于堇听不懂,但知道他的意思在道对不起,这个一身白军装的海军军官,对女人倒是很客气,快步上来用手扶着她。
舞厅里三面都是玻璃窗,垂挂着蓝丝绒的荷叶边的半截窗帘。夜空深远,几乎在这一瞬间瞧得见星月。不下雨的上海,第一次在夜晚露出迷人的美妙来。靠玻璃窗本来就全是一个个单人沙发。这个晚上因为人多,沙发只摆了二十来张。
于堇脚痛得难受,就坐到单沙发上。古谷三郎赶紧去帮她端香槟,这么漂亮的女人,他一辈子只在银幕上看到过,听白云裳说这个女人就是银幕上的大明星。昨夜他专门去兰心大戏院亲眼目睹了演出,惊为天人。在生活中他从没有亲近过这样的丽人。于堇的每一个皱眉每一个眼神,都把他看迷了。
于堇接过香槟,对他感激地一笑,她喝了一口,朝古谷三郎举举杯。古谷三郎准备蹲下来,于堇帮他拿过酒杯,让他坐在沙发上的扶手上。似乎一时高兴,也似乎一时糊涂,她把两个酒杯都搁在他的大腿上,又把两杯酒都拿了起来,自己笑了起来,一杯还给古谷三郎。
“干杯!”于堇说。
古谷三郎重复于堇的话,他俩对饮时,古谷三郎的眼睛盯在于堇的脸上,几乎移不开了。
乐队吹起狂热的爵士乐,男男女女开始跳着狐步舞,这舞不比华尔兹容易,跳舞的男人,怎么看都像莫之因的剧里那种遭受挫折却又欲望高涨的男人。有人坐在舞池边上,把一盒火柴一根一根折断,脸上仍然有礼貌地微笑着。
胡兰成和关露告辞了,莫之因送他们到电梯。回到舞厅来,看到有个舞女,明显喝多了香槟,正好让乐队演奏现在百乐门的流行舞《花好月圆》。她抓着一个日本男人,一边唱一边教他对跳。
一向喜欢充阔佬,每天西装换七套。
花式各样好,扭扭细蜂腰。
又抓住另一个日本男人跳,边跳边唱。过一会儿,嫌这个日本男人太笨不会跳,一个人自跳自唱两个角色,表演了一大段:
请君跳个快狐步――脚步跟不上鼓声报,请君跳个探而戈――晕得生姜一口泡,请君跳个查查舞――丢眉抛眼跌一跤。
莫之因不便走过去,阻止这个喝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出洋相。那些日本人大概跟这个女人一样醉,跟在边上学她的动作,都在哈哈大笑。
与白云裳跳这曲舞时,谭呐留下一个与两天前相反的印象。他看出:在他们这职业演艺圈中,白云裳很可怜,她只是一个找机会上台的戏子,即使是有才能的戏子,永远是戏子,而不是艺术家,哪怕一时盛名也没有用。她和于堇今晚都穿了出自同一个裁缝手中的旗袍,同色,但其实有点不一样,白云裳开叉更高,于堇的开叉恰好在接近大腿。之间的差别也许只有一寸。一寸就可见完全不同的心思。
谭呐是见惯绝色女子的,但是这张妩媚笑着的脸,无法让人不动心。若是换了个场所,谭呐想,自己或许也会不讨厌白云裳?谭呐摇了摇头,谁也代替不了于堇。他只是为了于堇容忍这个人而已。
“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演戏,成为一名演员。”白云裳的话,说得坦白,明显是给他暗示。
看来这个女人不满足于一次玩票,还想真的进入影剧界!他一分神,险些踩错了步,只是一个不被人觉察的慢一拍,他马上跟上了。音乐自然地转成又一支曲子,是应当谁都能跳的慢三步,就是跳舞水平一般的谭呐,不怎么专心,也能应付自如。
白云裳对谭呐说,她是多么想让他多一些了解她。她是一个回到不了家乡去的人。她始终爱一个人,却留在家乡,她经常感觉那个人和她坐在阳台上。她说:“他会像我一样爱上上海。”她的语调和故事一样伤感,活脱一个清纯玉女。
这个白小姐,好像进入一个角色。而谭呐觉得音乐太伤感,他在上海没有家,完全是客居,他不喜欢这个城市,他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上海是中国惟一的影剧之城。这儿的市民懂戏,喜欢“西化”的话剧电影。他不是一个对女演员特别挑剔动辄责备的虐待狂,虽然圈内有人这么看他。但他真不是。
“别用那样的眼光看我。”白云裳说。
谭呐想,业余相出来了。这女人着急着呢?
谭呐听见乐曲接近尾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做一个好观众,对他来说,还是要花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