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你也玩政治?
记者们赶到虹口日本陆军部监牢门口,等着倪则仁放出来,等着拍于堇救夫的悲喜剧照片。他们打听到的时间是十点半放人,结果空等,他们忍不住攀住进出的汽车车窗问。当然一问三不知,日本人态度很不耐烦,对记者失去“友邦亲善”的态度。记者们没办法,在冷飕飕的门口等着,不愿离开这耸动性新闻的源头。
隔了一会儿,里面一个小头目出来宣布:“半小时前,倪则仁已经释放。”记者们哗然。追问,“人在哪里?”他不回答,大钢门关上了,但最后给了一句话:“他太太接走的。”记者们马上明白了该到什么地方去追上断掉的线索,他们纷纷找车,蜂拥而去。
这些天全是如此,电话响了,莫之因接起来,没人说话。可能是什么女人爱上他了,或是什么女人被他冷落了。这房子虽谈不上寒伧,马马虎虎过得去,也算得上干净清爽。最近这几年,这房子的气泄了,墙上油漆剥脱,家俱长霉,看上去穷酸没落。女佣取了他给的当月工钱,正在给他烫衣服。说实话,他情愿在外面玩通宵,也不愿回来。从里屋走到外屋,他转了圈,这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
不管是谁打来,今天《狐步上海》首演,这就是比其他事还大的事。他得先告诉谭呐,让他有个准备。
“谭兄,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是电话那边,谭呐回答的语气相当平淡,“没有什么事。”“知道于堇的丈夫出狱的事吗?”他问谭呐。
“不知道。”谭呐似乎心不在焉。
“于堇没告诉你?”莫之因问。
谭呐很纳闷,“之因兄,她怎么会对我说这种私事?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变得生分了。”“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么个丈夫在身边,今天戏如何开演?”“之因兄,你有话直说。”谭呐不高兴了:“这跟戏有什么关系?”莫之因不好说下去了,他只说:“我是瞎操心。”
彩排之后,于堇对演戏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使谭呐心里对于堇很佩服。这个大牌明星完全与外界传闻不同,心灵坚强,行动干脆,没有各种受宠女人的怪癖。
实际上,他刚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电话之前,于堇差一厘米就被子弹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设想!但是他不想跟这个莫之因谈此刻的心情。这莫之因好象话中有话,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谁死都行,就于堇不能碰伤一点。每个导演都明白这层考虑,谭呐更是如此。助手在电话那边忙得不可开交,全是询问《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于堇虽然没有被子弹射中,但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晚上还能上舞台吗?
偏偏这个时候,莫之因来电话占他的线,谭呐正急得透不过气,一边握着电话,一边把领带解开,虽然他已于一分钟前打开了一扇窗子。
这一阵子,于堇的名气在这整个上海滩,甚至全国直线上升,宁杭一带的观众,从报上看到于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赶到上海来,分享这难得的机会。十天内预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戏组负责财务的人来问是不是能加演十天,这样爱艺剧团就摆脱长期的财务困窘局面。谭呐心里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过新年就行了,还能把摇钱树往家里搬!
今天这桩枪击案,倒让他越来越焦虑。望着墙上的《狐步上海》戏的广告,谭呐对着含笑的于堇问:到底什么情况,你能说一声吗?
雨并未如期望的结束,这一周里,要么夜里下雨,白天就停,要么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来停,到夜里大约十一点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气温在十度左右,夜里在五六度。
那些观众也真是可爱,能熬得住凉看戏!谭呐一看助手电话搁上了,就对他说:“你赶快去国际饭店,看看于堇情况如何,这里我找人对付。”只剩下他一个人时,谭呐把电话拿起来,开始拔一个脑子里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
就在谭呐坐在兰心戏院办公桌前悬吊着一颗心时,国际饭店门口乱成一团。
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男男女女,挡住于堇的视线。那些开枪人的脸早已消失。于堇只看见其中一个人,虽然戴着墨镜,但是仍看得出来此人很年轻。她认识倪则仁时,倪则仁也是这样年轻干练,短短四年孤岛发财梦,就把他变成一具活尸。这是第一感觉。第二个感觉是倪则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顾不上看周围的情景。眼里只有倪则仁的胸口的三个血洞,在往外喷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边,扶起他的头,喊他的名字,倪则仁好像要说什么,嘴里冒出的都是带泡沫的鲜血。
她俯下身,听见他嘴里咯咯地想说话。
于堇看着他,泪水盈满眼睛。
倪则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头艰难地翻动:“连你也――也玩政治?”话未能说完,他脸一歪就断了气。
于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来:“这是谁干的,谁把我丈夫杀死了?”开枪暗杀这种事,在上海孤岛是家常便饭,大部分是76号特务干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这次在大白天,中午听到枪声,而且是在国际饭店门口,倒是头一回。
四周涌来更多的人,于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仿佛看到拥在周围的那些人背后,有一个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云裳,像道影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