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玻璃瓶清洗厂大概是城北地区最简陋的小工厂了,一道竹篱笆把工厂与香椿树街街面隔开,篱笆墙内堆满了玻璃瓶的山,从医院运来的空药瓶在这里得到女工们的全面清洗,然后干干净净地运到制药厂重新投入使用。因此这个工厂没有机器声,有的只是毛刷洗瓶的沙啦沙啦的声音,水流的声音,还有女工们不拘一格的嬉笑怒骂声。
都说玻璃瓶厂的女人们风气不正,追本溯源地看,小工厂的前身其实是一群妓女劳动改造的手工作坊,二十年过去,那些解放前的风尘女子已经褪去了妖媚之气,倒是后来进厂的黄花闺女和良家妇女学坏了,有人在街上遇到收破烂的小贩就这样打趣,你要收破鞋?到玻璃瓶厂去,那里破鞋最多了。
素梅对儿子进玻璃厂一直是忧心忡忡的,有一个阴雨天她去给叙德送伞,隔着篱笆墙恰巧看见叙德拎着裤子往屋子里跑,四五个女工拿着毛刷在后面追他。那些女工无疑是要扒叙德的裤子,素梅的脸立刻气白了,她觉得这种下流的玩笑对于她也是一种污辱,素梅于是怒气冲冲地闯进去,把雨伞往叙德脚下一扔,丢下一句话,裤带打下死结,素梅阴沉着脸走过女工们的视线,心里恨不得朝她们每个脸上扇一个巴掌。回到家里,素梅自然地就把男人当了撒气筒,沈庭方对玻璃瓶厂里的玩笑却不以为然,他对素梅笑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别说没扒下来,就是扒下来让她们看见了又有什么?儿子毕竟是儿子,他吃不了亏。素梅说,你当然无所谓,你恨不能跟叙德换一换呢。你无所谓我受不了,你得想办法把儿子从那狐狸窝调出来。沈庭方仍然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反问素梅,调?调哪里去?沈庭方说,别忘了你儿子是让学校开除的,他又不是什么好青年,参军轮不到他,插队你不肯放,拿这八块钱工资就是你的福气了。
儿子叙德长大成人了,但素梅无法估计他的势如破竹的青春欲望,及至后来的那天中午,素梅无意撞见了儿子的隐私,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
素梅从提包里找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街对面滕凤家的门吱扭响了一下,滕凤站在门口剥葱,照例两个女邻居不说话,但素梅觉得滕凤的目光和微笑都暗藏鬼胎,素梅疑疑惑惑地进了家门,为了对女邻居的诡秘表示反感,她有意重重地撞上门。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索梅嘀咕着去推房间的门,砰地一声门后有个椅子翻倒在地上了,怎么把椅子放在门后?素梅的埋怨到此为止,她把房们推开的同时吓了一跳,她看见红漆大床上有一对赤条条的男女,是玻璃瓶厂的骚货金兰和儿子叙德,骚货金兰竟然不知羞耻地坐在叙德的胯上。
叙德在慌乱中斥骂他母亲,谁让你这么早回家?快出去,快给我出去。而金兰明显地处惊不乱,她拉过一条被单遮住身体,两只手就在被单后面迅速地穿戴着,金兰躲避着素梅的目光,绯红的脸上挂着一丝窘迫的笑意,她对叙德说的那句话似乎也是说给素梅听的,都怪你,你不该骗我到你家来,骚货金兰说,这下多难堪呀,羞死人了。
素梅仍然站在那里,手里抓着椅子,素梅浑身发抖,嘴里发出一串含义不明的冷笑。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叙德半推半扶着金兰走到房门边,素梅守着门不让路,叙德的低吼便带上了些许杀气,你让不让路?叙德对母亲说,你再不让路我弄死你。
素梅用一种绝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视着儿子,身子往墙边挪了一步,她看见骚货金兰从面前若无其事地闪过去,一股浓烈的雪花膏香味也若无其事地闪过去。素梅这时候如梦初醒,跺着脚大骂起来,骚货,狐狸情,都说你是狐狸精转世,你真的要吸童男子的精血,你不做下流事就活不下去吗?金兰在堂屋里站住了,一边捋着她凌乱的烫发一边回敬着素梅,什么下流不下流的?你不下流叙德怎么出来的?素梅说,我是明媒正娶生孩子,光明正大,我敢到街上跟沈庭方X去,你敢吗?你偷男人偷上瘾了,连个半大小伙子也不肯放过,金兰这时候打断了素梅的怒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金兰抬起一条腿往上拉着尼龙丝袜,她说,到底是谁不肯放过谁,问你儿子去。
素梅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骚货金兰从家里溜出去,儿子穿着短裤站在门边,歪着头怒视着母亲,素梅突然想起儿子跟金兰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种事,心里就像咽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于是她冲到厨房里端了半盆水,都泼在那张凉席上,然后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拼命地刷洗凉席,素梅咬牙切齿他说,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骚气洗掉,我不能让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发店快要关门了,老朱开始把满地的碎头发注畚箕里扫,突然看见沈庭方的女人推开了玻璃门。老朱觉得奇怪,素梅是属于那种发型毫不讲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发店的门,她们想剪头发时就请女邻居帮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转椅后面,笑着招呼素梅,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吹风还是电烫?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发店四周扫了一眼,嘴角轻蔑地撇了一撇,却不说话。素梅朝上面挽着细花衬衫的衣袖,不难发现那只衣袖是潮的。
你怎么啦,沈家嫂子?老朱抖着白兜布的碎发说,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担心,给你做头发收半费就行了,反正现在店里就我一个人。
素梅摇了摇头,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老朱,突然说,你跟金兰,是夫妻吗?
是,怎么不是夫妻?结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来,说,这事你刚知道?
素梅又摇了摇头,这时候她有意夸张了那种难以启齿的语调和表情,你们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声说,那你知不知道金兰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脸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话也就此咽回肚里了。都说老朱是香椿树街上最没用的男人,但再没用的男人也会有火气,索梅突然觉得把事情透露给老朱会伤及叙德,到理发店来告状也许是失策的,于是素梅改口说,今天不剪头了,改日再来,说完匆忙退出了理发店的玻璃门,玻璃上映现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里拎着那块白兜布站在转椅边,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台阶上低声骂了一句,可怜的活乌龟。弄根绳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来不想去玻璃瓶厂告状,她路过肉店时看见铁钩上挂着的冻猪肉还算新鲜,就拐进去割了二两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着肉眼前突然闪过下午撞见的那幕场景,骚货全兰,她竟然叉着腿坐在儿子的胯上。素梅想起从小就听说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传闻,心里又恨又怕,骚货,狐狸精,我饶不了她,我要找他们领导去,素梅嘀咕着身体就向后转,朝街西的玻璃厂走去。
玻璃厂的领导也是个女的,脸上长了星星点点的白麻子,人们背后都称她为麻主任,素梅记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个群众大会上控诉资本家剥削残害重工,台下的群众都被她的控诉打动了,素梅也哭成了个泪人。谁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时染了天花没钱治,落下了一脸麻子,谁都知道麻主任是个党员,因此素梅走近她时有一种找到主心骨的轻松。
素梅看见麻主任用一支红笔在报纸上划来划去的,就陪着笑脸搭讪道,主任又在学习了,是不是中央下来九号文件了?
哪来的九号文件?麻主任抬起头瞟了素梅一眼,她对素梅这种不懂装懂的态度无疑感到厌恶,抢白了她一顿,六号文件还没下,哪来的九号文件?中央文件能在报纸上登吗?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报纸合上,又指着它告诉素梅,这是社论,这不叫文件。
社论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见窘色,自己给自己打了圆场后就切入正题,主任,我来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么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她说,是你儿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进,散漫了一点,但是劳动态度倒还可以。
不是我儿子,我来是反映金兰的问题,她跟人搞腐化,让我当场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吧?
有。素梅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胸罩,颇为自得地一笑,她来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里了。
怎么是在你家?麻主任听出了点问题,她用圆珠笔挑了挑那只胸罩,说,这回是跟谁?
跟你男人还是跟你儿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会上狐狸精的当。素梅考虑了几秒钟后,是叙德,孩子什么都不懂,让那狐狸精勾引坏了,叙德刚过十八岁,什么都不懂呢。
什么都不懂,那种事却先懂了。麻主任话里带刺,目光炯炯地看着素梅,这种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儿子好像天生不学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教育的!
素梅脸上终于有点挂不住,她说,你是做领导的,应该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话挑明了说金兰就是个主要矛盾,叙德归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决。
看不出来你学过毛选嘛。麻主任用圆珠笔把金兰的胸罩挑到抽屉里,又朝里面啐了一口说,你放心吧,我饶不了她。
不难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兰,麻主任作为香椿树街正派妇女的语言习惯渐渐暴露出来,她也口口声声称金兰为骚货,最后她对素梅说,等着吧,哪天再搞运动,我非要在那骚货脖子上挂一串破鞋,让她挨批斗,让她去游街,我就不相信,无产阶级专政治不了一个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