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丰里.2
是你忘了把笼门关上吧,少军说,我猜就是你。我哪儿有空看你的兔子?母亲还是那句话,当然她更想说的是另一句话,她说,咦,那兔子,昨天不还在笼子里吗?昨天?那还用得着你告诉我?少军哭笑不得地扭头就走。原来是一句废话,少军想这件事情跟母亲说等于是对牛弹琴。少军站在他的朋友大头家门口,捏着拳头嘭嘭地敲门。谁?大头在里面问。我,侦探。少军在外面说。
过了一会儿大头才跑来开门,大头宽阔的脑门上淌着几滴汗,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
你在搞什么鬼?少军审视着大头说,怎么等到现在才开门?搞什么鬼?我在大便。大头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只桌屉撞紧,一边反问道,你在搞什么鬼?我的兔子不见了,是你偷的吗?少军说着眼睛却瞄准了那只桌屉,他说,我是侦探,谁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内一定会查出来。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头鼻孔里鄙夷地哼了一声,兔子,我最讨厌兔子了,女孩子才养那种东西。少军极力压抑住受辱后的怒气,他从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着桌上的一把链条枪,这把枪做得不错嘛,少军一只手试着链条枪的扳机,另一只手却突然用力拉开了那只桌屉。大头还未及阻挡,少军已经把大头的秘密紧紧地抓在手中。其实只是一页画片,好像是从哪本画册上撕下来的,一个不穿衣裳的外国女人斜卧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反射出粉红色的光亮,让民丰里的两个男孩触目惊心。好呀,你躲在家里偷偷看这个。少军像挨了烫似的扔掉画片,他说,老实坦白,从哪儿弄来的?
捡来的,在小韩家的垃圾桶里。
撒谎,垃圾桶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骗你是小狗。大头涨红了脸对天发誓,他说,小韩家的垃圾桶里还有几页,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我才不去翻,女人有什么可看的?光着屁股有什么可看的?少军怪笑了一声。少军想起小韩是刚搬进民丰里的住户,小韩孤身一人,很少与邻居们接触,而且总是门窗紧闭,还要拉上几块窗帘布。少军突然觉得小韩一直是鬼鬼祟祟的,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令人怀疑的疑点。你有没有在他的垃圾桶里看见兔毛?少军皱紧了眉头沉吟一会儿,他说,小韩肯定把我的兔子宰了,肯定把我的兔子煮熟吃了,你知道吗,兔子肉吃起来很香的。两个男孩后来就去检查小韩家的垃圾桶,大头望风,少军埋下头去看那只肮脏的红色塑料桶,但桶里没有一根兔毛,甚至连别的垃圾也被倒掉了。怎么回事?少军嘀咕了一声,他想不会什么东西都不见的,头就埋得更低,果然发现了那根红色的玻璃丝线,玻璃丝线很细,粘在桶底,不易被人发现,但少军终于把它小心地拉了出来。
这就是疑点。少军得意地拎起玻璃丝线给大头看,他说,你想想,他家又没有女的,又不用它来扎辫子,他用这玻璃丝线干什么?对,他要玻璃丝线干什么呢?大头茫然道。肯定是作案工具,少军挠着头想了想说,也许,也许他用玻璃丝线勒死了我的兔子,你知道吗,这样不会留下血迹。大约是午后三点钟的时候,阳光寂静地流淌在民丰里狭长的空地上,几只母鸡在啄食石板缝里的草苔,除了刘家窗台上的老花猫,几乎没人看见小韩家门口交头接耳的两个男孩。马上立案,我要开始侦查了,三天之内破案。少军以一种职业化的口吻向他的朋友宣布了他的决定,他对大头说,你配合我,做我的助手。大头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凭什么做你的助手?是你丢了兔子,关我什么事?少军或许是没想到大头会拒绝他的要求,我什么时候让你做助手的?少军立即收回了刚才的话,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说,让你做助手?呆头呆脑的,反而碍我的事!
少军的侦查始于那天夜里。
少军先是爬在他家的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家的动静,他看见小韩推着自行车进了民丰里的门洞,瘦瘦长长的一条身影,笔直地走过去,决不朝左右前后多看一眼。他从来不与人说话,少军想,不说话的人心里都藏着鬼。他注意到小韩自行车的书包架上夹着一件什么东西,大概是一只饭盒,上班的人们都会在自行车后面夹一只饭盒,这不奇怪,但少军突然听见那只饭盒里咕噜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动,是几块没吃光的兔肉?少军这样猜想着,看见小韩打开了门锁,扛着自行车进了屋里,别人的自行车都放在院子里,唯独小韩每天要把自行车扛回家,这也是疑点,少军想,那家伙身上尽是疑点,连扛自行车的动作都显得慌里慌张的。母亲在下面喊,少军你疯了?爬在老虎天窗上干什么?不干什么,我在看星星。少军说。
疯了,丢只兔子跟丢了魂似的。母亲说,你看星星就能把兔子看回来啦?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少军回头说,同志,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能不能别来跟我捣乱?
兔子,不就是两只兔子吗?哪天让你姨妈从乡下捎两只来。母亲絮絮叨叨地走开了,剩下少军站在木梯上,耐心细致地监视着小韩的动静。其实也没什么动静,小韩除了出来倒掉一盆水之外,一直呆在屋子里。除了灯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小韩家的窗上都拉着厚厚的窗帘。少军只能从灯光明火中分析小韩的行为,这个窗口亮着,说明他在厨房里,他在厨房里干什么?又在吃兔肉了?这盏灯灭了,那个窗口又亮了,他大概要睡了,要睡了?少军想为什么早早的就要睡呢?小韩家气窗上的那块空档是突然出现在小军的视线里的,不知道小韩是否想把窗帘拉得更严密一些,反正窗帘动过以后就留下了那块空档。少军现在从狭窄的气窗上恰恰可以看见小韩的床,准确地说是床的一半,一条薄毯的一半,意外的收获几乎使少军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小韩上了床,那张瘦削的脸正面对着少军,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苍白病态,但少军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诡秘的光芒,他看见小韩用双手的食指顶住两个额角,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种动作多么奇怪,少军还想发现些什么,但是很不巧。小韩的脑袋突然沉下去,他肯定是调换了方向躺着,少军后来看见的是两只苍白的脚,它们忽而静止,忽而急遽地颤动,像拧麻绳似地拧在一起,少军想他的脚上也有疑点,睡觉就睡觉,他的脚为什么这样乱动不止?后来小韩家的灯就灭了。除了气窗玻璃上的一小片幽光,少军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少军又去翻看小韩的垃圾桶,桶里没有大头所说的那种画页,也没有红色玻璃丝线了,少军发现了几根骨头,他用树棍拨弄了几下,他觉得那不像是兔子的骨头,那么大那么粗的骨头,到底是什么骨头?少军这么想着心就开始狂跳了,会不会是人的骨头?
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小韩心里肯定藏着鬼胎。少军绕着小韩的屋子走了一圈,他决定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他要利用气窗上的一块空档看看那张可疑的床。假如有大头在旁边望风就更好,但没有他也一样干。假如有人撞见,他就说是接受了公安局的秘密任务来监视小韩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至少不会有人来阻拦他。少军的脸终于贴住了气窗玻璃。现在他看见了小韩的那张床,床和毯子都很正常,使少军产生疑问的是床上的枕头,枕头竟然有两只,又皱又瘪地挤在一起,而且少军清晰地看见另一根红色的玻璃丝线,长长的,细细的,它就盘曲在枕头一侧。因为紧张和激动,少军跳下窗台时不小心把脚踝崴了一下,后来他就那么半跳半奔着跑到大头家里,透露了他的最新发现。小韩,小韩果然有鬼。少军喘着气说。
真的是他?大头说,是他偷了你的兔子?没这么简单。小军的眼眸里闪闪烁烁的,他说,打死你也不会相信,小韩家里还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你又瞎编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大头疑惑地说,一个女人?你怎么发现的?军机不可泄露。少军微笑着说,我早说过小韩这人鬼鬼祟祟的,你不信,什么事情能逃过我的眼睛?可是,可是他把一个女人藏在家里干什么呢?大头又问。少军似乎被一下子问住了,怔了一会儿用鄙夷的目光斜了大头一眼,干什么?你就知道问干什么,偷偷摸摸藏一个人在家里,肯定要干一件危险的事。少军说着匆匆地离开大头家,走到门外时他又回头对大头说,你等着看我的,三天之内我一定破案。奇迹出现在第二天夜里。
少军后来难以描述那天夜里的心情。本来他是爬在老虎天窗上监视小韩的,但母亲一直用扫帚敲着梯子喊他下来,这种干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少军干脆就从梯子上下来了,他想与其这样伸长了脖子,又要听母亲的唠叨,不如冒险爬到小韩的窗台上去。小韩家厚实的窗帘仍然在气窗部分留下一块空档,这给少军的第二次侦查提供了方便。
天渐渐黑透了,小韩家的灯光呈交替状地亮了,又灭了。梧桐树后的少军的心又砰砰地狂跳起来,他听见民丰里唯一的电视机在桃子家咿咿呀呀地响着,有个男人捏着嗓子唱着京戏,少军想那种声音正好可以掩盖他翻窗的声响,他贴着墙壁朝小韩家的窗户挪过去,刘大家的猫这时候喵呜叫了一声,少军吓了一跳,但除了那只猫,没有人看见他。少军站在窗台上,贴住那块气窗玻璃朝里面看,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这已经在少军的预料之中,他从裤袋里摸出手电筒,而室内的那种奇怪的声音恰恰传入了少军耳中,是一种类似于人在搏斗或挣扎时的声音,呻吟和喘息,少军觉得他的心脏快跳不动了,一只手急不可待地拧亮小电筒,对准了气窗玻璃,小电筒的圆形光柱异常精确地投向室内的床。紧接着少军看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种画面。小韩的脖子上勒着那根红色的玻璃丝线,有两只手,不知道是谁的两只手抓紧了玻璃丝线,勒紧,松开,又勒紧,小韩的脸因此变得古怪而恐怖,嘴张得很大,所有异常的声音都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
少军后来不记得自己是否叫喊了,只记得跳离窗台时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
少军光着一只脚跑到香椿树街派出所。
民丰里杀人案,民丰里杀人案。少军一边喘气一边对两个警察说,我侦破了民丰里杀人案。
别慌,说清楚了是谁杀人了?警察说。
十六号的小韩。少军仍然喘着气说,是我侦破,我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小韩把谁杀了?小韩,不,是有人在杀小韩,少军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说,一根玻璃丝线,有人在勒死小韩,我早就发现那根玻璃丝线了。谁在勒死小韩?警察说,别慌,说清楚点。看不清楚人,窗帘挡住了。少军说,反正有一个人,没准还是个女人。两个警察分别从挂钩上取下了枪,少军在后面问,枪里有子弹吗?他们没有理睬这种提问,推了推少军,小孩,给我们带路。少军领着警察冲进民丰里时,民丰里静悄悄的,只有刘大家的猫受惊似地溜过屋顶。他们站在小韩家门口敲门,敲得很急促,里面的灯亮了,左右邻居家的灯也亮了。小韩穿着棉毛衫和短裤出来开门,表情看上去惊愕而茫然,而少军更加惊愕,少军的第一个反应是小斡挣脱了那根玻璃丝线,凶手或许已经跑了。
出了什么事?小韩问警察道,查户口吗?不查户口,查凶杀案。警察说,刚才是不是有人对你行凶?
行凶?莫名其妙,小韩说,谁对我行凶?两个警察径自闯了进去,他们在床的周围细细勘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窗子,而少军眼疾手快地从床上捡起那根玻璃丝线,就是它,就是用它勒的。少军把玻璃丝线塞到警察手里,突然又叫起来,不好,我不该留下指纹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把我弄糊涂了。小韩跟在警察后面说。这个孩子说,有人用玻璃丝线勒住你的脖子,警察严厉地审视着小韩,问,是谁刚才勒你的脖子?
没人勒我的脖子。小韩说。
有人勒你的脖子,我亲眼看见的,少军这时冷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你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吧?
小韩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窘迫的表情,他朝少军投以厌恶的一瞥,一边匆忙地穿着长裤,小韩突然侧过脸对警察说,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一个人,无聊,那么玩很舒服的。两个警察面面相觑,看手里的红色玻璃丝线,看小韩的脸,最后看发呆的少军,两个警察也显得茫然迷惑。不骗你们,那么玩危险,但真的很舒服。小韩对警察挤了挤眼睛,而且他在一个警察耳边低声耳语了一会儿,那个警察居然嘻嘻地笑起来了。
少军呆若木鸡,他不懂一件可怕的凶杀案怎么会逗人发笑,当两个警察后来嬉笑着交或接耳地走出民丰里时,少军愤怒地追上去,他在骗你们,你们怎么听不出来?他尖声说,自己怎么会勒自己的脖子?
年纪稍大的那个警察拍了拍少军的头,仍然很暧昧地笑着,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那个警察说,咳,让我怎么说?那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的好。
民丰里又亮起几盏灯,有人把头探出窗外,朝门洞这边看。少军垂着头沮丧地站在梧桐树下,朝树干踢了一脚,梧桐树叶便簌簌地响,猛地看见一条黑影长长地投过来,少军侧脸一望,是小韩叉着腰站在他家门前。
讨厌,下次再偷看我揍你。小韩说。
少军知道他在骂自己,想想突然觉得委屈,便扯着嗓子对那边喊,讨厌,谁偷了我的兔子?
花匠
花匠在民丰里住了二十年,开始他是仍然种着花的,门前几盆石榴和海棠,窗下一畦瓜叶菊,在远离小屋的大门洞后还植了一片串串红和太阳花。但是那些花很快被孩子们随手摘下,放在鼻孔下闻一闻,然后就扔掉了,剩下的花枝即使被孩子们遗漏,但最终也被大人们的自行车压坏挤死了。要知道民丰里住了十一户人家,他们都习惯于在共用的空间堆放该放的东西,或者是不该放却也不该扔的东西,譬如箩筐、腌菜缸、木柴堆和锈蚀的痰盂,他们觉得花匠的花不该来占地方。花匠有一天修剪着石榴的乱枝,剪下一枝,朝民丰里四下望望,又剪下一枝,在手里捻着,突然叹了口气,把大剪刀对准了石榴的根部,咬紧牙剪下去,咯嗒一声,那棵正开着花的石榴就斜仆在地上了。
花匠后来就不种花了,只有一盆白色的月季时常出现在他的窗台上。遇到阳光温煦的日子,他把月季抱出来,有人凑过去看花的时候,花匠就凑过来看你,看你的手。花匠的眼睛告诉看花的人,不要碰我的花。
民丰里的人们不爱花匠的花,但是对于他的履历却是充满了好奇心,花匠到底姓王还是姓黄?花匠退休前在水泥厂当工人还是种花?人们一知半解,但是花匠年轻时候在军阀郑三炮家里的那段往事,就像一支琅琅上口的民谣,多年来已经在民丰里流传得家喻户晓了。
花匠当年是被郑三炮抽了一百鞭以后扔出郑家花园的。郑三炮是个冷血魔王,杀人不眨眼,一般说来他打人杀人不要什么理由,但鞭逐花匠时却握有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据说花匠与郑家六小姐偷偷地相好了三年,三年过后郑三炮在六小姐的床底下拖出了花匠的一条腿,还有一条腿却被六小姐抱在怀里。郑三炮本来是想用驳壳枪顶住花匠的膝盖的,六小姐推开了父亲的手,结果子弹射偏了,恰恰击中了向郑三炮通风报信的女佣,所以六小姐那天又是哭又是笑的,当花匠终于被人拖到外面时,六小姐就笑着朝血泊中的女佣吐着唾沫,活该,活该,六小姐说,谁让你多嘴多舌?死了活该。军阀郑三炮有八个女儿,与花匠私通的是最美丽最受宠的六小姐,人们后来回味着这则绯闻说,幸亏是六小姐,否则花匠就不止是挨一百鞭,郑三炮肯定要送他去见阎王爷了。但花匠自己在回忆往事时却持相反的论调,假如不是六小姐,郑三炮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说不定就把她许配给我了。花匠对他的亲戚说,郑家二小姐不就嫁给厨子老孙了吗,生米做成熟饭,下嫁也就下嫁了。
往事不堪回首,花匠很少提到他在郑三炮家的遭遇,一旦提及他的脸上总是浮出一种抱憾之色,他的手便会在腿上臂上盲目的抓挠着。六小姐,你们没见过,倾国倾城呀,花匠说,就怪我们不小心,就怪当时年轻血旺,半天见不上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本来我们要私奔去香港的,船票都买好了,可是六小姐在花园里朝我摇了摇檀香扇,她摇扇子我就去,偏偏那天夜里让他们发现了。花匠说到这里禁不住喟然长叹一声,他说,本来第二天就要上船的,第二天郑三炮要去南京,家丁们跟着他去,多么好的机会,偏偏六小姐又摇扇子,偏偏我又去她房间了,现在后悔,后悔有什么用?绯闻中的女主角六小姐在民丰里人的想像中类似一张发黄的美人照片,大概有四个民丰里老人在五十年代有幸一睹过六小姐的天姿芳容。那时候花匠刚搬到民丰里来,他脊背上的黑红色鞭痕透过白绸衫仍然清晰可辨。有一天门口来了辆黄包车,一个穿红花锦缎旗袍的女人下了车走进民丰里,站在梧桐树前拿出一面圆镜,迅捷而娴熟地描了眉毛涂了口红,有人上前问,你找谁?那女人淡淡地说,不找谁。问话的人觉得奇怪,看着她把镜子和唇膏收进手袋里,扭着腰肢朝花匠家走,井边的观望者很快发现她认准了花匠家窗前窗下的花,假如她是六小姐,假如她来找花匠,自然是无须向别人问路的。
六小姐那天在花匠家里逗留了大约一个钟头,或许时间更长一些,这个细节没人能记住了。那些老人只记得六小姐出来时脸上有脂粉被泪水洗得红白莫辨,眼圈也红肿着,看上去并不如想像中那样美丽。六小姐站在花匠家门口,用手帕的角在眼睛两侧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在窗台上抱了一盆月季节,抱在怀里走过井台。井台旁的人们没有料到六小姐会跟他们说话,六小姐突然站住了,她朝那些人友好地微笑着,但眼光和声音却是盛气凌人的,我表弟,我表弟初来乍到,六小姐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人老实,你们多照应他,你们多照应他不会吃亏的。
那些老人都记得六小姐说的那番话,她说花匠是她表弟,这种笨拙的障眼法使人撇嘴窃笑,他们觉得六小姐莫名其妙,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已经是社会新闻了,郑三炮已经让政府镇压了,她以为自己还是趾高气扬的郑家六小姐吗?有一个妇女那天注意到了六小姐脚上的长筒丝袜,说丝袜上露出两个眼睛似的破洞,是缀补了以后又绽裂的。这在从前的郑家八姐妹身上是不可能出现的事。从前郑家的小姐们穿袜子,穿上一天扔一双的呀!那个妇女便很感叹,说现在也让六小姐尝到了穿破丝袜的滋味,她觉得很解气也很公平,又觉得有些可怜。二十年前六小姐抱着一盆月季花走过民丰里的门洞,突然回头朝花匠的窗口投去幽幽的一瞥,六小姐真的像一张发黄的照片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传奇般的美丽的背影。六小姐是嫁给本地的绸布大王肖家的,嫁过去第二年就解放了,第三年就跟着肖家回湖南原籍的乡下种田去了。六小姐其实命苦,都怪郑三炮那老杂种,花匠在许多年后再提旧事仍然满腹怨气,提到六小姐的芳名时他的声音则显得凄然,六小姐,倾国倾城呀,花匠说,郑三炮把她嫁给肖家,以为是门当户对了,谁想到是害了六小姐,我早说不管是皇帝和讨饭花子,谁都有个倒霉的时候,偏偏肖家要倒霉的时候六小姐嫁去了,种田?挑担?六小姐哪能干这些粗活?花匠说到这里便扼腕伤神,默默地想一会儿,脸上浮出一种腼腆的微笑,要不是郑三炮狗眼看人低,要是郑家让六小姐下嫁给我,六小姐现在就不会受那些苦,花匠说,我知道六小姐的脾性,她吃的东西的口味我也全知道,要是六小姐下嫁给我,我会把她伺候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听者连连点头,说,信,怎么不信?点头过后不免有些疑惑,心里说这个花匠怎么这样下贱?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事被人遗忘了,这个花匠,他竟然还想着伺候那个六小姐!花匠不是个饶舌的人,其实有关他的陈年旧闻都是香椿树街上的几个园艺爱好者传出来的。每年清明前那些人来民丰里求花匠替他们迁盆插枝,花匠一高兴就说起六小姐,那些人为了让花匠更高兴,问的便也是那个旧时代的美人的事,曾有人用觊觎的目光瞟着窗台上的那盆香水月季,说,这盆花养得真好,花匠瘦削的双颊立刻泛出醉酒似的酡红,他说,是给六小姐养的,她最喜欢这种月季。园艺爱好者听得又是愕然,心里说六小姐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个下贱的花匠,他竟然还给她养着一盆月季!
民丰里住着许多热心好事的妇女,空闲时便跑东走西的给单身男女牵线做媒,从花匠年轻力壮的时候开始便有人登门说亲,多少年过去却没说出一个结果,那些为花匠做过媒的妇女谈起此事便怨声载道,说花匠并不是不想女人,只是想得奇怪,是女人都无法忍受。花匠让媒人领着去相亲,却不肯与人面对面坐下来,他说,用不着靠那么近,我看一眼就行,隔着玻璃也行,离开十步路远也行。媒人只好精心设计了让花匠看那么一眼,但是让人扫兴的是花匠看上一眼便垂下头来,嘴里轻声嘀咕一句,不像,一点都不像。媒人听见他的嘀咕声就知道亲事吹了,不像?不像谁?又是那个军阀恶霸家的六小姐!做媒人的嘴上不点破,心里却在骂,从来没见过这么痴心这么下贱的人。做媒的人甩下花匠往前走,走了几步又想气气这个下贱的花匠,就回头丢下一句话,你也别太挑剔,其实人家也没看上你。花匠垂着头在后面走,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媒人的话,花匠说,不像,又叹了口气说,不像,真的一点也不像。其实说不管花匠的事都是气话,民丰里住着这么一个单身男人,那些热心的妇女不可能对花匠的亲事撒手不管,她们总是期望有一天在花匠的亲事上鸣金收兵。这一天终于真的来临了,功臣是桃子的母亲,女的则是一个废品收购站的会计,叫阿珍,守了多年寡了。桃子的母亲后来公正地评价过阿珍,说,阿珍其实脾气很暴躁的,不过她长得很像那个六小姐,桃子的母亲噗哧笑了一声,像六小姐就行,花匠说脾气好坏没关系,只要像六小姐就行。
据桃子的母亲说,花匠当时隔着收购站的麻袋包看阿珍打算盘,眼睛里倏地闪出光来。嘴里几乎喊着,像,只有她最像。桃子的母亲这么绘声绘色地描述时井边妇女们都笑起来,笑过了以后侧脸望望花匠窗台上的那盆月季,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阿珍是那年春天再嫁到民丰里的,听花匠说过郑家六小姐的人都从她的脸上身上想像六小姐的绰约风姿。但阿珍毕竟是人老珠黄了,人们很难把她与花匠嘴里的倾国倾城联系起来,阿珍每天拎着一只尼龙袋在石库门里进出,脸上总是像挂了一层霜,假如孩子们在院子里相互追逐与她擦身而过,阿珍便怒气冲冲地朝他们翻个白眼,说,去充军啊?邻居们便想,毕竟做惯了寡妇,脾气果然不好,又想,花匠也真是滑稽,挑了多少年的女人,最后挑了个阿珍。那年春天花匠是快乐的,花匠新插的几盆月季都早早地开了花,放在窗台上,一盆比一盆艳丽。花匠在早晨的阳光下给花浇水,他脸上的喜悦与所有新婚的男人如出一辙。但是阿珍却不快乐,民丰里的妇女们都看出来了,她们说脾气再坏的女人也不会像她那样,好像别人都欠了她的债。有一天人们看见阿珍端着一碗粥跑到门口,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口,突然回过头朝花匠尖叫了一声,又放糖了,告诉你别在粥里放糖,我不是六小姐,我讨厌在粥里放糖,你不长耳朵吗?果然不出所料,阿珍的不快乐,也与六小姐有关。阿珍有一天抓着一只银耳挖子到桃子家诉苦,你看看这种东西,他说是给六小姐留着的,他天天要来给我挖耳朵,阿珍怨恨交加地向桃子的母亲挥着银耳挖子说,我又不是六小姐,我耳朵里干干净净的,谁要他来挖?桃子的母亲忍着笑说,他来给你挖耳朵有什么不好?挖耳朵很舒服的,那是他对你好。阿珍几乎叫喊着说,不是对我好,是对六小姐好!他每天还要来给我捶腿敲背,一副下贱的奴才样,恶心死啦,我又不是六小姐,我不要做她的替身。桃子的母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劝阿珍说,你也别太计较了,半路夫妻,他对你好就行了。阿珍稍稍平静下来,自己拿银耳挖子在耳朵里掏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说,对我好?这种好法我受不了。桃子的母亲预感到花匠与阿珍的夫妻做不长,果然就做不长,春天刚刚过去,民丰里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刚刚绿透,阿珍就拎着一口皮箱离开了民丰里。人们记得阿珍临走时砸碎了花匠窗台上的三盆月季,砰,砰,砰,沉闷的三声巨响使民丰里的邻居们吓了一跳,他们纷纷把头探出窗外,看见阿珍正拍着手上的泥土,阿珍对着三盆月季的残骸说,砸死你,砸死你这个反动军阀六小姐。
花匠追出门外朝阿珍喊,走就走了,你怎么砸我的花?花匠这么喊着声音突然嘶哑了,他开始是想追阿珍的,追了几步又退回去,退回去抱起他的花。人们看见花匠抱着那株露出根须的白色月季,脸上已经老泪纵横。后来有人站在一旁,充满怜悯之意地看花匠为花换盆,问,换了盆能活吗?花匠说,能活,这盆白月季不容易死的。又有人过来开门见山地问花匠,阿珍跟你离婚了?离了。花匠凄然一笑,用手拍了拍盆里的土说,她不像,是我看错人了,她其实一点也不像。这些年花匠老了,头发花白,腰背也驼了。即使花匠不老民丰里的人们大概也不会去管他的闲事了,从花匠那里人们得出某种新鲜的结论,有的人的闲事别人是管不了的,管了也是越管越糟。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不会丧失乐于助人的天性,所以去年花匠突然向邻居提出要借一辆板车时,桃子的母亲一口答应,当天就去菜场把板车拖回了民丰里。她把板车交到花匠手里,随口问了一句,你要板车拖什么?花匠的苍老的脸上又露出了少年般的腼腆,他轻声说,拖一个人。桃子的母亲追问道,拖谁?花匠低下头搓他的手,搓了一会儿说,是六小姐回来了,她男人死了,她病得很厉害。花匠的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像呻吟也像哽咽,他说,不瞒你,她也快死了。桃子的母亲惊呆在板车旁,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现在把她拖回家干什么呢?人都快死了,拖回家干什么呢?花匠在板车上拾起一片菜叶扔掉,他说,不干什么,把六小姐拖回来,让她看一眼我的月季花,你不知道,她最喜欢白色月季花了。消息惊动了整个民丰里,那个黄昏当然是二十年后的黄昏,民丰里的人们汇集在大门洞两侧,等待传说中美丽而神秘的六小姐重访旧地。他们看见花匠拖着板车慢慢地过来,挤进狭窄的门洞,他们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板车上躺着的人,看清楚了,六小姐竟然是一个面若黄纸奄奄一息的老妇人,六小姐进门的时候眼睛朝左侧一瞥,左侧都是孩子,那目光充满了温柔和慈祥,又朝右侧一扫,右侧多为妇女,那目光却依然是矜持和高傲。夜里有人趴在花匠家的窗台上朝里面窥望,看见屋里彻夜亮着灯,除了灯还点着许多蜡烛,六小姐就躺在一块床板上,她的枕边放着那盆白色的月季花。他们看见花匠坐在旁边,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都以为他睡着了,但花匠突然站起来抓住六小姐的脚敲了几下,笃,笃,花匠的动作非常轻柔而娴熟,这时候窗外的人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她已经咽气了,花匠还在给她敲脚!
事情确实如此,花匠把六小姐拖回家的那天夜里六小姐就死了。民丰里的人们很难确定花匠和六小姐的关系,他们最终是否算是做了一回夫妻?但他们第二天都往花匠家送了花圈或线绨被面的幛子,不管怎么说,那是民丰里的人们最尊崇的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