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于是他确信妻子是要生了,哪里还敢迟疑,慌慌地穿衣下床,也顾不得找把伞撑着,冒雨奔出家门到马路上去拦车。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多出租车,何况又是深秋的雨夜,马路上死寂沉沉,盼了半天,连一束车灯都没望见。他想别死心眼儿干等了呀!就回到家里动员妻子坐他的自行车去医院。妻子不敢同意,说万一从车上摔下来,摔流产了怎么办?怀胎十月,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他一听,觉得妻字的顾虑也有道理,可一时又想不出更妥善的去法儿,急得团团转,妻子提醒他,说曾见过一辆平板车在车棚里,就是不知谁家的。他两眼顿时一亮,找到一把老虎钳第二次冲出家门。那平板车果然仍在车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锁着。费九牛二虎之力,弄伤了子,才将车锁钳断。按按双轮,瘪的,一点儿气也没有。半夜三更的,没处找气筒打气,也顾不得打气。先回家去抱了褥子铺在乎板车上,再进楼去抱了一趟被子。最后才一手撑着伞,一手搀着妻子离开家,小心翼翼地下楼梯,缓缓慢慢地走到车栅里。将妻子扶上车坐好,用被手围严了,雨伞交在妻手里撑着了,这才推出车棚,骑上便蹬。轮胎没气的破旧平板车,哪里快得了呢?每蹬一下,各处都发出紧滞缺油的刺耳的响声。而妻子却不停地在背后催促:“快,快!你劲儿都哪去了呀?蹬快点儿不行啊!想让我把孩子生在平板车上呀!……”
终于是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汗水和着雨水从头流到脚。办理过了一道道必不可少的手续,才算将妻子送进妇科夜诊室。
片刻后,不待他喘息平定,值班大夫走出司空见惯地对他说:“来早了,回去吧!”
他一愣,拦住大夫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们究竟该过几天再来啊?”
大夫白了他一眼,待答不理地说:“又不是我怀孕,我怎么能说那么准?我只能告诉你来早了。来早了就没床位,没床位你们就得回去。明白不?”
他可怜兮兮地哀求:“医生,想想办法,替我们想想办法吧!您看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一我们家离医院挺远,已经来了……”
医生又白了他一眼,爱莫能助地说:“我能替你们想出什么办法?确实没床位,我又变不出一张床位来。”
这时妻子双手捧着大肚子,慢腾腾地,一小步一小步地也走出了夜诊室。她显然不忍见他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挺有志气地说:“得啦,求也没用,那咱们就回家!”
他瞧瞧妻子,瞧瞧医生,恼火得要命,却又不知自己有理由生谁的气。
回到家里,被子褥子全湿透了,觉也睡不成了。
妻子流着泪嘟哝:“你要生气,就生我的气吧.都怨我心里没底……”
落汤鸡似的他,阴沉着脸,默默地瞪着妻子。瞪着蹬着,气消了,心中涌了一股对妻子的大的怜悯,又由大的怜悯变成温柔的爱意。他双手捧住她脸,亲了她的额头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两口子嘛,别说怨不怨的话,谁叫咱们是小老百姓呢?小老百姓就得经受如此这般的些个小磨难嘛!”
第二天,他感冒了,发起三十九度多的高烧,却丝毫也不敢显出发高烧的样子,强撑着照顾妻子。
平板车的车主发现车锁被弄坏,在楼外大骂。他急忙跑到楼外,向人家解释,向人家道歉。并请求人家答应自己以后再用两次,保证赔人家新车锁。幸而对方是个嘴恶心软之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满口答应……
妻子吸取了一次教训,似乎变得能够正确对待自己了,不再呻吟了,不再说“我要生了!”不再制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虚惊了。当他试探地问她自我感觉时,她总是含糊地简短地回答:“还行。”
而他则默默地细细地咀嚼“还行”两个字,陷入困惑,不知该作何理解。
第三天早上,他见妻子紧咬下唇,紧握双拳,满脸是汗,看去十分痛苦。
他湍惴不安地又问:“现在感觉怎样了?”
妻子答:“还……还……还……”
分明的,连“行”字都痛苦得说不出口了。
这一次轮到他觉得刻不容缓十万火急了。当即作出英明果断的决定,又用那辆平板车将妻子送到医院……
另一位医生检查过后,训他:“你是怎么做丈夫的?都快破羊水了!这多危险!立刻去办理入院手续!”
当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后,有天吃罢晚饭,儿子在玩智力拼图时,他望着儿子沉思了许久,以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说:“儿子啊,先把拼图收起来。”
儿子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嘛,我才开始玩。”
“收走来!”
他口吻严厉了。
儿子一挥手将拼图扫得到处都是,噘起嘴,身子朝他一背。
“转过身来!”
儿子不情愿地向他转过了身。
正在厨房刷碗的妻子,探头冲他嚷:“你抽疯啊!闲着没事,扫孩子的玩兴干嘛?”
他说:“你别管,我要和咱们儿子严肃地谈一谈。”——接着,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小学生了,到该懂事的年龄了。你要知道,你的出生,对爸爸妈妈都是不容易的……”
于是,就娓娓他讲起了儿子出生的波折,讲起了儿子出生后,夫妻二人为抚育儿子成长付出的种种辛劳和遇到的种种烦愁。讲到动情处,自己眼眶先湿了。妻子不知何时也坐一旁听,陪着抹泪。儿子垂头,双手背身后,似乎听得很认真。
终于讲完,又以先前那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问:“儿子,听了这些,你心里有感想么?”
儿子说:“有。”
夫妻对视一眼,妻子眼中一亮,都倍觉欣慰地微笑。
妻子迫不及待地替他追问儿子:“快告诉爸爸妈妈,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并做出了准备随时搂抱住儿子大肆亲吻的架式。
不料儿子说:“有的小朋友在妈妈肚子里就天天坐小汽车了,没想到你们一辆平板车瞎对付我!”
妻子眼中的耀亮顿时熄灭。
他皱着眉问:“还有别的感想么?”
儿子说:“要是你们觉得委屈,以后千万别再生了,就我一个得了!”
说得两口子互瞪着,一时都哑口无言。
他瞧出儿子的双手并未老老实实背在身后,伸长脖子俯向儿子身后一看,见儿子的双手居然还在背着鼓捣拼图。身世教育彻底破产,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扬起巴掌就想扇儿子,而妻子却及时将儿子搂在怀里保护住了。
妻子警告:“你敢打儿子,”
儿子从妈怀里拱出头抗议:“是你非逼着我说想法的!”
儿子反而委屈得眼泪汪汪了。
儿子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学校的老师说:“没发现你们儿子有什么别的特长,但听力奇好是真的。全班都在读课文,他能听到有只越冬的蚊子在哪儿嗡嗡,站起来东张西望,还果然被他发现了。这要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是块当指挥家的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夫妻二人专执一念,做梦都梦见以后的儿子成了大指挥家。为了使梦想实现,夫妻二人不惜动用口挪肚攒下来的一点点有限的积蓄,四处求人、送礼,搭上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带着儿子厚着脸面登门央求拜师学艺。可事实证明,儿子的那双耳朵,不过是一双一般孩子的耳朵。并且终于经几位本市音乐人士的说服而接受了一个道理——仅仅靠听力好是当不成指挥家的,还须有其他方面的音乐天赋。那些天赋儿子一概没有……
儿子小学四年级时,他们发现儿子具有绘画的天才。的确,儿子迷上了照着卡通画册临摹卡通人物。实事求是地说,也的确临摹得很像。这一发现又曾使他们激动万分。他们尽量压抑着惊喜,不露声色地给儿子买彩色笔,炭铅笔和正规的图画纸。好比两位伯乐,共同发现了一匹小千里马驹子,耐心地期待它成长得更健美一些再予以训练和调教。在儿子的假期,轮番陪儿子去各类少年美术班。可是进了少年美术班,儿子对绘画的兴趣却一扫而光了,并且滋生了自卑心理。因为绘画天才曾是儿子在同学中唯一的得意,这唯一的得意被美术班里许多同龄的,甚至年龄比儿子小好几岁的孩子比没了,比得平庸无奇了。后来,他们又都知道,各自的同事们的孩子,也都很迷过临摹卡通人物,也都能临摹得很像……
儿子小学五年级时,在班级新年联欢会上表演自编的“小品”——《被爸爸罚站的孩子》,获得了一个文具盒,文具盒所代表的是一等奖。一等奖哇!他们望子成龙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常在家里鼓励甚至命令儿子摹仿葛优、陈佩斯、赵本山、香港头牌搞笑影星周星驰。他们不但觉得儿子确确实实有表演的天才,而且具有葛优式的前额、赵本山式的下巴、陈佩斯式的苦恼小人物无奈无助的天生表情、周星驰说话时那一种快速的神经质的半结巴不结巴的特殊蛙力……
“儿子,你长大了想当影视明星么?”
当爸的这么问。
“比如周星驰,你不是挺喜欢看他演的电影么?你忘了爸爸妈妈带你看过他主演的……”
“《大话西游》。他演孙悟空。”
“对对,你说你想当影视明星么?”
儿子庄重地考虑了一会儿,淡淡地回答:“也行。”
当爸的说:“儿子,这么回答不可以。要非常肯定地回答——想,或不想。因为,这关系到你将来的人生前途,关系到爸妈如何尽快培养你成材的义务和责任。关系到达么严肃的问题,你不可以仅仅用‘也行’两个字回答!”
儿子又考虑了一会儿,小声儿回答:“那……那就……想……”
于是,他们又一次不惜动用一点点有限的积蓄。又开始四处求人、送礼,搭上七拐八绕的关系,终于在本市最出名的少儿表演培训学校招考前夕,搞到一张报考表。
招考那一天下小雨。妻子因商店盘点清库,得加班,是他陪着儿子去考的。偌大一个厅用屏风隔开,一半是考场,一半是候考场。考孩子时,不许家长往考场探头探脑。但考场那边儿的回答、朗颂、唱歌,屏风这边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候考场一片骚动,是由于一颗据说当年受过培训而如今成了“星”的二十来岁的靓妹的出现,家长们唧唧喳喳地传言她是来兼当考场老师的。
一位当妈的跟她认识,牵着自己的女儿走到她跟前,似乎胸有成竹地当众问她自己为女儿“设计”的“形象”如何?
二十来岁的“星”将那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一番,遂将那当妈的扯到一旁,神秘兮兮悄悄地说:“你怎么给女儿梳了两条小辫儿?多没时代感!多没个性!我当年考取可是剪的短发,和男孩子的分头差不多长的短发!老师们所以一眼就相中了我有培养前途!”
于是那原本胸有成竹的妈着急了,顿着一双穿高跟鞋的脚直嚷嚷:“谁带剪刀了谁带剪刀了!谁带了我花高价借用一次……”
还真有那有备无患的家长,当即从挎包里掏出剪刀来,不过没立刻租借给她,而是首先咔嚓两剪刀,果断地破釜沉舟地将自己女儿的两条小辫剪了下来……
于是那一把剪刀在些个带了女儿来考的家长们手中传、抢、夺。于是十几分钟以后,几乎所有的小女孩儿们都变成了短发的假小子。
那些个爸妈手里攥着剪下来的一截截小辫儿不知该如何处置,而变成了假小子的小女孩们一个个体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
忽然又是一片骚动——一辆崭新的进口“子弹头”轿车驰至门外停下。车门一开,依次下来八个大人!最后才下来一位西服革履的小小阔少,看去年龄最大也不超过十二岁。听八个大人相互间的称呼,不难判断他们是那小小阔少的爸、妈、叔、姨、爷、奶、姥爷、姥姥。一干人等簇拥着小小阔少,扬扬长长地便往屏风后直奔而去。这引起了其他家长们的愤愤不平,都嚷嚷着指责怎么可似不排队不等叫号?
那小小阔少的叔一瞪眼睛:“乱嚷嚷什么?等不耐烦的出去!我们每年赞助二三万,难道连这点儿优先的资格还没有?”
霎时间大厅里被镇住得鸦雀无声,家长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仿佛认为他才真正是决定自己儿女命运的人。
那小小阔少的姨鹤立鸡群地站在大厅中央打手机,以仿佛站在舞台上演话剧的音量说:“一会儿就离开!不过走走形式。其实没这必要,可咱们贝奇心劲儿高哇!孩子嘛,也得满足一下他走走过场的愿望嘛!……”
儿子扯扯王君生衣角,仰脸悄悄说:“爸,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里的狗也叫贝奇……”
他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儿子的嘴。
接着考场那边传来对话:
“贝奇,你想表演点儿什么呢?”
“你说吧!你出什么题,我表演什么!”
“嚯,这么自信?”
“那当然!没自信也不来!”
“那……你表演一下吃西瓜怎么样啊?”
“吃西瓜?我……我没吃过西瓜!”
“你没吃过西瓜?这不可能吧?西瓜又不贵,你怎么会没吃过西瓜呢?”
小小阔少的爸妈立刻奔到屏风后。
“他是没吃过西瓜!从小长这么大他就没吃过一块西瓜!”
“他爷爷奶奶一向把西瓜瓤剜出来,再用榨汁机榨到杯里。主要是怕他被西瓜子噎着,所以我们贝奇只喝过西瓜汁,没吃过西瓜!”
“我表演喝西瓜汁怎么样?”
“这……也行也行!表演吃,表演喝,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那时刻大厅里肃静得出奇。所有的大人孩子皆屏息敛气,仿佛都在聚精会神地留意倾听什么神秘莫测的天籁之声似的。
屏凤后响起了一阵掌声。王君生在那阵掌声初起之际,扯着儿子的手悄语:“儿子,咱们先出去一会儿,爸爸憋闷得透不过气了!”
儿子说:“爸,我也是。”
于是父子双双离开大厅,到了外边。一站到避雨处,他就赶紧掏为烟来吸。接连猛吸几口,胸中那一种丝棉似的憋闷对算被尼古丁“腐蚀”开了,才算觉得透过些气了,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在大厅里所眼见的情形,心里生出难以言传的悸惧。
儿子又扯了扯他衣角,朝甬路旁的小树林呶嘴:“爸,你看……”
他的目光顺着儿子示意的方向望去,见小树林里活动着母女二人的身影——七八岁的女儿扎着两条冲天小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儿,作若有所思之状低着头慢馒往前走。那当妈的跟在后面,弯着腰,为女儿撑一柄漂亮的,粉色的,带穗儿的小伞。那样的一柄伞,舞蹈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伞舞正有特色,而在现实生活中遮真的宇宙之雨,显然是非常不通用的。雨点儿落在伞上,顺着粉色的伞面往下淌,再经由那些伞穗形成一道道细水流,流在那当妈的平阔的背上,好比山泉垂淌到平原上。那母亲的白衣背全湿了,和身子贴在一起,透出着肉色,而她似乎浑然不觉。
王君生不见犹可,一见之下,心中便又生出一股悸惧来,仿佛自己的身子和湿衣服贴在了一起,身上倏地起一片鸡皮疙瘩。
儿子问:“爸,他们怎么回事儿?”
当爸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她妈在陪着她进入角色啊!”
儿子说:“可她妈的衣服全湿了。”
当爸的也说:“是啊,全湿了。”
“她妈为什么撑那么一柄伞呢?”
“可能原本是曾她带着做道具的吧,”
“大厅里那些小女孩儿不是都把小辫儿剪掉了么?咱们要不要告诉她也该把小辫子剪去?”
“别,儿子,咱不多那事儿.儿子你记住,即使出于好心,多事儿的下场也往往是落埋怨。”
当爸的不失时机地对儿子进行着人生经验之灌输,同时,望着那湿衣服下透出肉色的平阔的背,联想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那句话,心中于悸惧之外,又生出几许的感动,几许说不清道不白的忧伤……
儿子喃喃地嘟哝:“爸,我有点儿怕。”
他立刻给儿子打气:“怕?这又不是癌症大普查,有什么可怕的?你有表演实力,别怕。报考表呢?估计快轮到考你了儿子,拿手里准备着。”
儿子却说;“爸,报考表不在我这儿啊!”
“什……么。不在你那儿?!……”
“出门时,我妈没给你么?”
“坏了!准是在你妈那儿!让她带到班上去了!”
他这一惊,其程度好比飞机乘客在检票口前发现没带机票,唰的出了两手心一脑门子冷汗。
“儿子,你在这儿等着,爸给你蚂打电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