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记性仍不佳。出门仍常忘带钥匙。现在即使忘带钥匙也不怕了。尾巴缠牢滴水管道,爬上三楼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好比腰间系了安全带。
我又主动向市里献计献策,认为排除某些特例,从普遍情况分析,看来现代人长尾巴也并不见得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我们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许许多多我们从前甚至就在昨天我们所不习惯的东西,也是会渐渐习惯我们长出的尾巴的。莫如因势利导,大力提倡、开展、和推动尾巴文化运动,并将这一文化运动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如火如茶,以文化促经济,也许会迎来一次经济腾飞的新局面。总之,尾巴文化运动,应引起各级领导的充分关注和关心,应视为一次必须牢牢抓住的“新机遇。”
我的英明建议再次被采纳。而且被充分信赖地任命为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我恭请老苗作了我的顾问。曲副书记在一次全市文化工作会议上高度赞扬了我。
他说:“一位党外人士,能够向政府提出这么好的建议,而我们党内的同志,尤其是主管文化的同志,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却连朝这方面想都似乎没想过,这不能不引起我们足够的反省。不读点儿马列主义的书,不研究研究《资本论》,不搞清楚文化和经济既从属、又相互制约相互促进的关系,我认为头脑之中是产生不出来这么好的建议的!……”
于是,我一时间成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追踪报导,追踪采访的热点人物。岂止是热点人物,简直如同风云人物了。
于是市政协开会,我被邀请列席参加……
于是市人大开会,我也被邀请列席参加……
于是我不得不到市图书馆去借马列著作,借《资本论》。回到家里夜以继日地翻阅,东一段儿西一段儿地摘抄些语录,以备应急之用。上帝宽恕我,那一天之前,我从未碰过马克思马老那部伟大的《资本论》,也有近二十多个年头嘴里没说过笔下没写过“马列”两个字了。由于时代的需要,由于尾巴文化运动办公室主任这一正局级职务的需要,最直接的,是由于曲副书记的高度赞扬,我不得不冒充马列主义的忠实信徒。不得不冒充一位业余的《资本论》学者。因为市委宣传部直接领导下的马列主义研究所,已经聘我为名誉研究员了。
老苗这位顾问,有一天巴巴结结又酸酸溜溜地问我——究竟打算做政协委员还是当人大代表?
我说我都没想过。
他说老弟,你脑袋里缺根弦儿怎么的呀?怎么能不想呢?说你自己难道看不出来,老弟你在走运啊!走顺了,从此功、名、利、禄、德,你就一把抓了!
他建议我自己往做政协委员方面再使把劲儿。他说人大代表一般只能连任两届。两届八年。而政协委员不受届的限制,只要当上了,只要不犯大的政治性错误,几乎便是终身的。他说按国外的体制类比,人大相当于“下议院”,政协相当于“上议院”。还是进“上议院”的好……
我说也不是我想入就入得成的事儿啊!
他说所以才提醒你自己替自己再使把劲儿么!说老弟你要使暗劲儿,不要使明劲儿。说你要勤到政协主席和几位副主席家里走走,就如何开展尾巴文化运动虚心征求他们的意见。说你要再提几项建议,进一步表现你参政议政的热忱。说参政嘛其实就是议政,议政嘛其实也等于参政了。归根到底,你除了尾巴文化运动这一项建议一炮打红而外,还须另有些什么建议续上才好。
我向他请教那我该再提些什么建议呢?
他说不能提上边太敏感的问题,也不能提上边太麻木的问题;不能提太大的问题,也不能提太小的问题!不能提太眼前的问题,也不能提大以后的问题!不能提一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不能提解决起来太容易的问题,不能提在上边看来是个问题而在老百姓看来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也不能提在老百性看来是个问题而在上边看来不是个问题的问题……
我听烦了,问他究竟有什么想法?
他胸有成竹地说,老兄,我觉得你应该提出关于物价上涨与城市公共厕所收费标准统一管理的建议。说他把这个建议贡献给我,由我以我的名义去提出,完全是为了报答我帮他调房成功和聘他为顾问。
我对他的贡献既不感兴趣也不感动,但又不能当面扫他的兴泼他的冷水。毕竟是我自己聘的顾问啊!只得装出几分尊敬,烦请他代我详细起草。
短短几天内,本市大大小小国营的或私营的理发店、发廊,都多了一种服务项目——“美尾服务”。包括修剪尾巴毛儿,冷热烫尾巴毛儿,染色、定型、打蜡、干洗……等等。打蜡主要是针对诸种不长毛儿的尾巴的服务。比如老苗的鳄鱼尾巴。大宾馆大饭店的按摩小姐,也从此增加了另一笔收入——按摩尾巴费。
礼仪学校开设了新的专业,系统地传授尾巴礼仪。比如见了长者、尊者、领导、异性、同学间、同事间、亲朋间、师生间,尾巴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规矩方圆,头头是道。
出版社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一部《尾巴语汇词典》,第一版便印了三十余万册。数日内销售净光。于是二次加印三次加印四次加印,供不应求。于是出版社组织近百人的也是堪称一流的编辑队伍,戒骄戒躁,再接再励,继续汇编了《尾巴养护手册》、《尾巴问答一千条》、《从尾巴看健康》、《尾巴在社交中的作用》、《尾巴在爱情中的位置》、《性关系与尾巴》、《尾巴与文明》、《尾巴与幽默》、《尾巴与修养》……
于是洛阳纸贵,久违了的读书热,又在本市蔚然成风。于是拯救了本市日薄西山的印刷业。大大小小濒临倒闭的印刷厂不但起死回生而且再创辉煌。印刷机一转,工人三班倒,昼夜不停……
报纸、电台、电视台,从此有了所谓“主流话语”。报纸标题中尾巴二字日不可缺。哪一天缺了市民们便会觉得哪一天的内容没看头儿。电台开办了“尾巴夜话”频道、“尾巴专题”频道,“尾巴纵横谈”频道、“大家唱尾巴”频道……而电视台岂甘居后,在最短的时间内,拍出了一部四十集的连续剧《老张的尾巴》,溶正剧、喜剧、悲剧、闹剧于一炉。黄金时段播出时,万人空巷,犯罪率陡然下降。播出后好评如潮,都道是力作、杰作、扛鼎之作!总揽中国电视剧一切奖项之头牌无疑!
在“尾巴文化月”期间,还成功地举办了由一千名美尾男士和美尾女士参加竞选的“迷你尾”活动。以最透明的方式,经公证局公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评选出了“迷你尾”王子和“迷你尾”王后。并同时评选出亚、殿、季军及一百“体面的尾巴”男士和“可爱的尾巴”女士。在评选中坚持了“不看人只看尾巴”的原则不动摇。坚持了“宁缺勿滥质量第一”的原则不动摇。坚持了男女一律平等的原则不动摇。有效地杜绝了讲人情、托关系、走后门、批条子等等不正之风。有效地杜绝了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钱色交叉交易等等腐败现象。评出了水准评出了权威评出了民主评出了经验评出了中国特色。使广大尾巴市民看到了社会公正之希望,看到了党风好转之希望,看到了反腐倡廉之希望。开始对“尾巴文化办公室”的一切号召一切工作,给予主动的、积极的、热忱的支持、配合、与监督。人人都加强了加深了对自己的尾巴的正确思想认识。人人都尽量通过各类美尾服务改变自己尾巴的形象,扬其长护其短,炫其美遮其丑,为使自己的尾巴迈上一个新的台阶而不遗余力……
在“尾巴文化月”的热潮中,成立了一大批国营、私营、中外合资尾巴企事业单位。诸如专门生产尾巴裤、尾巴裙的“真优美尾巴服装厂”、“尾巴饰物厂”、“尾巴金银珠宝镶配店”、“尾巴疑难问题全天候咨询所”等……
以上实绩,全都是我的功劳。不是狂妄自大,不是自我标榜自我吹嘘,不是恬不知耻贪天之功为己有,我梁某人的的确确成了中国尾巴运动的开路先锋和前驱者。名符其实的领袖人物。光自己这么说这么认为不算数,人人都这么说这么认为,那自己就不好太谦虚了。太谦虚了,反而会严重挫伤广大尾巴市民对我的虔诚的拥戴之情啊!这就叫——“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命中注定了非要扬名显姓,躲都躲不过去的。
当然,也没谁企图否认。从领导到群众,都给予了极充分的肯定和赞扬。民意测验表明,下一届本市“精英公民”评选中,我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名列榜首!心里暗不服气的人不是没有。据我所知就一个。便是我自己聘任的顾问老苗。他不服气说到底是他嫉妒我。但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呐!自己聘的顾问嘛。关系搞僵了,他若张张扬扬地公开闹辞职,岂不给我一个难堪?何况他知道,在所有那些国营的、私营的、中外合资的尾巴企事业单位中,都有我的暗股。也就是白送给我的股份。折合人民币近三千余万呢!尾巴文化现象带动了尾巴经济现象。尾巴经济现象使我脐身于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行列。列位,让我们一千遍一万遍地高呼:
尾巴文化运动万岁!
尾巴经济运动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胆子不大一点儿行么?没有敢为人先的气魄行么?我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振兴了一座城市的经济自己才趁机捞了三千多万,有什么呀!再说都不是我去要的。是些个开发尾巴企事业的中国人外国人冲着我手里的权白送给我的!我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先富起来的家伙。其实我给老苗的好处也不少。我给他的,加上他自己打着我的名义捞到的,估计也有个五六百万了!我俩是一根绳上拴俩蚂炸,我一旦栽了,他也没好下场。所以在关键时刻,他还是能够顾全大局,急我所急,忧我所忧的。我呢,经常的,也当众对他说几句恭维话儿,也向媒介交待过,不妨偶尔宣传宣传他,突出一下他这位顾问的作用。尽管他实际上并没发挥过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是咱们君子行事,大面儿上总得过得去嘛!
老苗那沉重庞大的巨鳄尾巴,其“一期改造方案”乃是我亲自设计的。改造工程也是在我的监制下完成的——尾巴底下左右安装了两排轮。是进口的。列位可以想象一下十轮大卡。不同之处在于轮子是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转的。磨损二三十年毫无问题。并且将他的尾巴锯为十截,每截以进口钢丝重新连接。工艺水平那绝对是世界一流的。还配备了一个微型电脑自控系统。只消轻轻一按,尾巴就可以自动地迅速地卷起来。好比古代的竹简看过后可以卷起来一样。卷起后,就如同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那个长方型的东西似的。只不过比那东西大得多罢了。怕太沉,坠他腰,安装了两个漂亮美观的搭钩。就是挂蚊帐的那种搭钩。镀金的。镶钻石的。我的顾问嘛!该花多少钱那就得花多少钱,该考究那就得考究,凑和不得的。粗制滥造,丢他的人,也丢我的人呀!尾巴卷起的同时,搭钩自动天线般伸出,升起,准确地搭在他左右两肩上。如果老苗逛早市,逛商场,那他的尾巴的优越功能,简直就无与伦比了!尾巴放下,轮子着地,那就是一辆平板拖车啊!一按自控器,两倍电镀栏杆升起,买了什么东西就往里装吧!其载重量可达二百公斤以上。一句话——“化腐朽为神奇。”
不消说老苗是非常满意的。满意得竟至于对咱有点儿感恩戴德。他经这一件事,终于认识到了咱与人为善的品性本质。逢人便说咱的好话。夸咱不像有些势力眼的家伙,一朝权在手,就不将老同志当回事儿了!
自从老苗的尾巴被改造了,老苗的夫人变懒了。如若买了什么东西,又正巧在路上碰到了老苗,那就一步也不肯走了。
“死老苗,你倒是放下尾巴呀!白长的哇?白给你改造得那么先进啊……”
于是老苗就赶紧按自控器,乖乖放下尾巴。
有时他夫人不但将东西放在尾巴车上,自己也坐将上去。不过列位不必谴责他夫人奴役他,不必担心他拖不动。这已在我的设计中考虑到了,为他在尾巴系统中安装了小马达。那时老苗就可以将双脚也踏在尾巴车踏板上。再一按,尾巴自动前行。莫道是一个夫人,两个三个载着也不在话下。咱设计监制的,能考虑不周么?
如果阳光太晒,或下雨,老苗夫人的孔雀尾巴刷地开屏,美丽的帷盖罩在老苗也罩在她自己头顶,那一种妙趣横生的都市风景,游遍全世界你也看不到,只能在我们中国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看到!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就是独一无二!
老苗的尾巴共花费人民币五十八万,美金七万,总计一百多万。
一天老苗到我办公室谈事,我问他:“老苗,对你尾巴的改造,心里还满意么?”
老苗说:“满意啊!满意极了!没改造前,我简直对生活都完全丧失了信心。改造以后,我又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信心!怎么,听到什么闲话了么?”
我说:“那倒没有!只要你自己心里满意,有什么闲话我也不怕!”
老苗说:“我也不怕!”
我话锋一转,单刀直人地问:“可你知道为改造你的尾巴花了多少钱么?”
老苗摇头。于是我拉开抽屉,取出一选票据递给他看。
老苗一张张看完,那张胖圆脸就像沙皮狗的狗脸似的,嘴和两只眼睛都往鼻子中间聚,聚出了层层叠叠的脸皮褶儿,仿佛被人灌了一瓶子醋。
“花……花了这……这么多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有些单据还没算在内。多倒不算多。只不过是为改造你的尾巴花的,让你过过目,你心里也有个大概齐的数儿。”
其实没花那么多。七万美金就是打着为他改造尾巴的招牌,我暗示某“尾巴改造公司”为我开的假单据。既然他打着我的招牌四处为自己捞钱,我也打着为他改造尾巴的招牌为自己“创收”。拥有了三千万的股份以后,我开始对人民币不感兴趣了。贪污也罢,受贿也罢,要为自己捞,咱就实实惠惠地捞。美金不但实惠,而且坚挺啊!
“是……是花的咱们……咱们‘尾文办’的公款么?”
我说:“老苗哇,你怎么明白人说糊涂话呢?咱们‘尾文办’白手起家,权利虽然不小,但是个清水衙门,就是想为你花,花得起么?”
“那……是你……是你友情赞助啦?”
我说:“老苗,你这话,不是等于当面诽谤我么?我个人能花得起一百多万赞助你改造尾巴么?我每个月开多少工资你还不清楚么?实话告诉你吧,是‘美的来尾巴集团公司’赞助的!”
“限期什么时候还?利息多少?”
我说:“老苗你今天怎么了?听不懂我的话呀?赞助嘛,哪还要你还?哪还算利息?”
听了我的话,老苗的五官,渐渐散开了,恢复了原状。脸上的褶儿也舒展开了,劈哩啪啦就往下掉汗珠儿。汗珠儿是方才淌下的,全被脸上的褶儿兜住了。
他放心地说:“可把我吓死了。这如果不是赞助,逼我老苗卖了老婆和孙子我也还不起啊!”
一副转忧为喜的嘴脸。
我心说,老苗放你妈的屁!就你那丑老婆,你那鸟孙子,想卖有人买么?白给谁要哇?人啊,一个个骨子里都他妈的是财迷!捞到手的钱,一听说要失去一大笔就会冷汗淋漓。比如老苗,连贪污带受贿,已经拥有五百多万了,却还是一向地习惯了哭穷。
我又说:“老苗,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单据么,你想保留就保留着,你想销毁就销毁。”
他急说:“我想销毁我想销毁”——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就将那些单据烧成了烟灰缸里的一撮纸灰。
他将烟灰缸捧到窗前,伸出去,鼓起腮帮子猛吹一口,纸灰变成了一群黑色的小飞蛾,翩翩漫漫的,转瞬消逝在空中。
他又掏出手绢擦了擦烟灰缸,放回原处后问我:“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是不是?”
我说:“是的老苗。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你甚至可以认为根本没有人赞助过你一百多万!现在咱俩谈正事儿吧。‘美的来尾巴集团’,联合了一家日本银行,决定在人民广场右侧,也就是市府大楼旁,建一座百层的,亚洲最高的‘尾巴摩天大厦’。初步估计,总投资额约两亿美金!如果是一般的一个项目,我批准就行了。可这个项目太大了,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批准的权利。所以呢,想听听你这位顾问有什么高招儿!”
老苗一时沉吟起来。半晌才挠着腮帮子说:“这事儿不好办啊!实在是有些不好办呢!人民广场右侧,那是黄金地段中的黄金地段……”
我打断他的话说:“地价还不能太高。太高人家就不投资了。可是我认为,本市应该矗立起一座宏伟的‘尾巴摩天大厦’!人家‘美的来尾巴集团’,已经聘请一流的设计师,将图纸都设计出来了。而且设计出了楼标——一条虎尾巴一条豹尾巴一条狮尾巴,三条尾巴梢儿勾成三个圆环。这三个圆环又被凤尾和龙尾托着。你想想看,那种高耸入云端的情形是多么的壮观!”
老苗点头道:“当然,当然!一想就好像已经耸立在眼前似的了,真是壮观极了。可……可我觉得……还是不大好办啊!……”
我起身打开保险柜,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文件袋,双手捧着交给老苗。
老苗困惑地接过,低声问我装的是什么?
我告诉他,装的是三十个“美的来”信用卡。十个价值一百万的,十个价值五十万的,十个价值三十万的。
我说:“老苗,这个文件袋,今天就交给你了!这里边可是一千八百万啊!我连收条都不让你打。我信得过你。正像‘美的来尾巴集团’的老总们信得过我一样!你拿去当操办费公关费。不够再和我打招呼。办成了,另有一个卡是你的……”
他问:“在哪儿?”
我从保险箱里又取出一个卡,举在手中给他看。
“这个……价值多少?……”
“一千万”。
他不信。
我就将卡翻开举到他眼前。
他眼睛朝上一翻,顿时晕了过去。
我含了几口茶水,一口口接连喷在他脸上。
他一醒过来立即说:“给保留着!千万给我保留着!我要是办不成这件事儿,我不姓苗!”
……
老苗离开后,我悠哉悠哉地吸着一支烟,满心自得地环视着我的办公室。四壁悬挂着精美的大相框。除了政法书记和纪检委书记,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的每一位成员,都被框在那些精美的大相框里了。在他们每一位的身旁,都站着一个瘦小的理寸头的家伙。那家伙踌橱满志,春风得意,神气十足。
那家伙就是我。
而那些意义——不,意义这个词不太确切。确切地说是对我的事业起到着深远作用的照片,是我的秘书拍的。现在我也有秘书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列位应该想到的。我的秘书不仅是文学硕士,还是出色的业余摄影师。摄影家协会会员。我对他的赏识在后一方面。因为我随时随地需要留下一些照片。尤其需要留下和那些对我的事业起作用的人在一起的照片。那些照片对我来说,就是别人办不下来的批件、就是别人盖不到的公章,就是别人想获得而获得不到的优惠政策、就是支票、就是贷款、就是看似无形实则价值难以估算的资产。我一旦考虑到今后可能用得着谁,更坦率地说是可能用得着谁手中的权利,我就预先将他们框在精美的相框里。当然总是和我框在一起的。而我和他们的合影一旦被悬挂在我的办公室里,他们就成了我的广告。向所有走入过我办公室的人宣告——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更不容轻视的人物。想一想既不可思议又那么的可笑。以前我头脑中哪敢产生和他们单独在一起合影的非分之念!而我现在不但和他们单独在一起合影了,还在照片上和他们握手,亲呢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他们肩上。或者像两个地位般配的人似的,比他们各自的表情还矜持地与他们举杯相撞。钱真是好东西!它改变人的命运、地位和身份,重新排列组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是那么地顺理成章轻而易举!
我的目光不禁落在了从左至右第四幅照片上。它乃是悬挂在我办公室的第一幅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是曲副书记和我。或者换一种意味深长的说法,是我和曲副书记。我俩并肩而立,靠得不能再近。曲副书记的双手背在身后。我的双手交抱胸前。我们的头都向对方的头倾斜着,表达出一股子男人和男人之间情同手足的亲密劲头。
曲副书记是被我第一个拖下水的市委领导干部。说良心话,他是好人。也可以认为基本上是一位好干部。起码在被我拖下水之前是一位好干部。他一向对我也不错。没有他的极力举荐,我是当不上“尾文办”主任的。但是我不能因为他对我不错对我比较器重就不忍心将他拖下水啊!“尾文办”的工作要大力开展,下属十几家尾巴企事业单位的生产规模和业务范围要扩大,经济效益要翻几番,我自己的暗股也要翻几番,每股的含金量更要翻几番,有这么多条正当的,事关重大的理由,不忍也变成忍了。再说不忍哪行嘛!好比“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我挥泪腐蚀曲副书记,挥泪贿赂曲副书记,挥泪拖他下水的呀!
现在我才明白,要腐蚀一位领导干部,要贿赂一位领导干部,要拖一位领导干部下水达到个人发财之目的,其实是不需要多少狡猾多少计谋多少高明的手段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儿。连小痞子都做得来的事儿。反正绝不比喂熟一条别人家的狗难。
我拖曲副书记下水,整个过程充满人情味儿,笼罩着上级和下级之间团结互爱的温馨色彩。曲副书记患有严重的胃病。他又因胃病住院期间,我在老苗的陪同下到他家里去表示慰问。他是目前中共市委书记以上干部中极少数极少数的,仍对文学情有独钟的人。他一个人便足以构成目前中共干部队伍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他爱诗。常在报告中引用古今中外的诗句,也常化了名在报上发表诗和散文以及读书札记什么的。谈到读书二字,他又是一个态度最认真的人。像他那么认真读书的人,现在可谓凤毛麟角了。若有人送他书,他一向视为情重于价的礼物予以珍藏。若书还是送书人自己所著,签了名盖了印章送给他,他一定会亲自包上书皮儿。包书皮儿一律用挂历纸的反面。那一种反面洁白的纸厚且光滑。他会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刚劲又飘逸的字写上书名。写上“曲秀峰珍藏”五个字。而且,他绝不从此束之高阁。他是一定会认真读的。他每天的公私事务,那是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多的。但全市的哪一位作家,都肯定比不上他读的书多。寻常人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挤出时间来读书的。他一旦读完了你推荐给他或者你自己所著的书,总要再挤出时间约你见一面,开诚布公地坦坦率率地谈他的读后感。同时也肯于虔诚地甘当小学生似的洗耳恭听你的读后感,或你著书的初衷。如果他实在因为忙挤不出时间约你面谈,那么也一定会给你写一封不短的信,或主动给你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和你交流,倾谈。哪怕你推荐给他的书,你自己所著的书,其实没多大认真阅读的价值,并不值得他那么虔诚那么郑重地对待。天地良心,的的确确,曲副书记是一位大好人。是一位性情中人。是一位读书人的读友。是一位著书人的知音。是一位待人亲切诚恳的政府官员。一位清正廉洁对职责充满工作热情生活作风严谨口碑颇好的官员。全市的作家谁没寄过自己出版的书给他呢?谁没被他约见过呢?谁没收到过他的亲笔信呢?谁的通讯册上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呢?
按我的意思,是要直接到医院去看望曲副书记。但老苗一番话改变了我的想法。他说主任你三思一下,这几天内到医院去看望曲副书记的人少得了么?亲戚朋友会去看他吧?市委市政府两大班子里的其他领导们会去看望他吧?文化局广播电视局出版局教育局的头头脑脑们会去看望他吧?一些受过他恩泽的文艺界人士会去看望他吧?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盼着当官的生病住院啊?当官的生病人院了,受过他恩泽寻找机会表示感激表示报答的人寻找机会打算巴结他的人心怀叵测像咱们这样打算利用他的人才更有接近他的借口呀!尽管他只不过是位主管文教的手中权利空前疲软的人,但毕竟是一位市委副书记哇!是全市的第五把手哇!当别人们都到医院里去搅扰他时,咱们何必凑那个热闹呢!咱们应该到他家里去慰问他的家人!这在军事上叫作“迂回攻克”。
姜还是老的辣!
老苗在腐蚀拉拢干部方面,经验比我丰富。比我狡猾。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这老狐狸!
我俩到曲副书记家时,他妻子正独自垂泪。她是纱厂女工。纱厂因连年亏损,卖给港商了。港商买下的条件极为苛刻,四十岁以上的女工一律不要。每人发给三百元钱,以后再和更了厂名的纱厂毫无关系。这就等于是给了最后一口饭吃便一脚踢开不管不顾了!但条件再苛刻也得卖呀!何况已经卖了。港商代理人已经接手管理了!以她四十八岁的年纪,体弱多病的健康状况,当然也在被打发回家之列。港商了解到她是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后,曾向她当面赔礼道歉。并表示愿意继续留用她,聘以高薪,想干点什么力所能及的就干点什么,什么都不想干花名册上挂个空名也行。意思很明白,是打算白养着她。但几百名被解雇的女工天天到市委市政府门前静坐请愿,就她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仅仅因为县市委副书记的夫人而受港商另一副面孔相待,怕成为舆论把柄,激化矛盾。所以曲副书记没领港商的情,她自己也没领港商的情,毅然绝然地回家呆着了。
她垂泪的原因主要还不是由于自己的命运,而是由于他们女儿。他们两个孩子。儿子为兄。女儿为妹。为妹的女儿刚从职高毕业,可是却没长尾巴。没长尾巴也不是由于诚实得一句谎话都不曾说过,可能主要还是某种健康状况。
她一见了老苗就诉苦。说老苗啊,这可怎么么办呢?愁死人了!没有尾巴,到哪儿都找不到工作呀!当初她堂姐,也就是我们老曲那个侄女,因为长出了尾巴跳楼自杀了,我们老曲大病了一场,心脏也被刺激出毛病来了。现在如果我们的亲女儿因为没长尾巴也想不开,也寻死,那还不要了我和老曲一对儿爸妈的命呀!她说他们的女儿已经吞过安眠药了,已经悬梁自尽过了,只不过命不该死,两次寻死都没死成,被及时救活了……
老苗指着我说——“尾文办”的梁主任,就是为你们的女儿的事儿来的,快请出女儿来见见梁主任!
于是当母亲的就三唤四唤,终于唤出了女儿见我。
那是一个长得很秀气,看去性格很文静,品质也很有教养的姑娘。
我问她在职高学到了什么?
她说她中英文打字的速度是全校前五名。说她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获得过市里的服装设计新人奖。说在毕业前,就有一家大宾馆预聘了她,期待着她毕业后去任大堂经理。可是现在由于她没长尾巴,连小小的丑陋的尾巴都没长,人家不得不遗憾地表示爱莫能助了……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哭得那么绝望,那么伤心难过。
我来时,只带了五万元钱,并没料到还会在曲副书记家遭遇到如此这般令人同情的新问题。老苗从未对我讲起过。我看了他一眼,见他搓着双手,显出一副虽然一心想帮忙,但是无能为力的模样。
我灵机一动,头脑中闪过一个绝妙的策划。
我说姑娘啊,别哭。别那么绝望。咱们还没到一筹莫展的地步呢!不就是没长出尾巴么?梁叔叔将为你安排一次专家会诊,如果是健康情况导至的,该服什么药服什么药,该打什么针打什么针,该怎么治怎么治……
她不哭了,注意地听我说的每一句话。
老苗却打断我的话,说依他想来,只怕非是健康情况导致的。分明的,他陪我来之前也未掌握这一直接关系到曲副书记女儿事业和婚姻的“情报”。
曲副书记的夫人也说:“是啊是啊,我们小冉瘦是瘦点儿,可从小设生过什么怪病呀!肯定和健康情况无关!我这个当妈的失业,她这个当女儿的又找不到工作,我们老曲白当着市委副书记,又哪件事儿都不亲自出面解决!这以后的日子可叫我们怎么过呢?小冉要是愁得没路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想活了!”说着垂泪不止,并不停地用她的长尾巴梢儿爱抚着她的不幸的女儿。她的尾巴究竟是一条什么尾巴,我在此不愿透露。因为她是我所尊敬的曲副书记的夫人啊!替尊者讳嘛!列位相信不是那类丑陋的不体面的尾巴就是了。
我说如果真和健康情况无关那就更好么!我说小冉,现在叔叔以“尾文办”主任的名义,任命你为“尾文办”直属“斯纳维义尾厂厂长”!这个厂嘛,将是一个股份制的企业!咱们干脆在体制上一次到位,省得将来产权不清,公私扯皮!我任总裁,小冉任这个厂长兼总经理!你之上是我,我之下是你!小事儿你做主。大事儿我做主!让你母亲当你的办公室主任!你母亲的工资你走!你的工资你自己定!我不拿工资了。我这个“尾文办”主任兼职多没什么,尾巴经济发展时期,工作需要嘛!但是兼职都拿一份儿工资就影响不好了。我自己只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就行了!总之一句话,这是我和你,和你曲小冉的纯私营企业!法人是你,我是幕后老板!怎么,你还不高兴起来呀?
她们母女对视一眼,显然都听得糊里糊涂的。
老苗也嘟哝:“主任,厂房在哪儿?产品是什么?投资从何而来?你这不是天方夜谭,马歇尔计划么?”
我说你别扫兴!别泼冷水!说老苗呀,你老喽,头脑跟不上形势发展啦!首先我回答你投资问题!投资从何而来?老苗你问得好,但是也问得未免太蠢!愚不可及!当然得贷款!还不能是二三百万!贷款数额小,银行就成了黄世仁了咱们就成了杨白劳了!要贷款咱们就动真格的!贷它三千万!那咱们和银行的关系就反过来了。咱们就是黄世仁了。只要咱们想,简直就可以逼迫着银行为咱们追加贷款了!不追加?倒闭给银行看!受损失的是他们!那时他们得哄着咱们,惟恐咱们倒闭了!生产什么产品呢?“斯纳维义尾厂”么,当然是生产义尾……
小冉听我讲解天书似的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向往和憧憬地问——叔叔,什么是义尾呀?
她母亲也紧接着问什么是义尾?
我说义尾嘛,说白了就是假尾。假肢不是也叫义肢的么?同理,假尾当然该叫义尾的了!放眼全市,由于这种或者那种原因,没长尾巴的人还是不少的。起码三四十万吧?
老苗连连点头道,对对,能有这个数儿!
我说,那么他们,便是我们的义尾产品的消费对象!长出了不体面的、丑陋的、笨重的、影响自身形象和气质的,或是仅仅是自己讨厌的,不喜欢的尾巴的人,就更其多了!也都是我们的消费对象!我们的“斯纳维义尾厂”,就是为他们几种人而设计尾巴,而生产尾巴,而服务的!他们将是我们的上帝!我们将为一切不长尾巴的人免费安装义尾!决心换一条尾巴的人,只要拿来截尾手术的单据,我们都为他们报销!但前提是,必须选择一条我们生产的义尾!这也是一种吸引消费者的营销策略嘛!羊毛出在羊身上嘛!抬高几层义尾的价格就是了么!我说小冉啊,你这位即将上任的厂长兼总经理,现在就考虑考虑,你有些什么招数打响我们“斯纳维义尾厂”的知名度呢?你又靠什么招数长期占领市场呢?……
小冉苦思冥想了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只说太突然了。突然得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她窘得红了脸。
我让老苗替她考虑考虑。老苗吱吱唔唔地,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也窘得红了脸。
我笑了。说这就把你们难住了?说那么你们现在听我的——首先,小冉你要亲自到电视台去做一次广告宣传,现身说法,大谈特谈没有尾巴给你造成的苦恼。给你的爱情、婚姻和事业造成的严重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广告词可以是这样的——“斯纳维最理解您的苦衷,义尾助你重塑一个美好的自我!”——当然你们能想出比我的还文明还上口还印象深刻的广告词更好!
老苗试探地问我,可不可以搞一次大规律的广告词征集活动?奖金定得高一些?
我一拍他的肩说可以!当然可以。你出了个好主意呀!
于是他表情得意起来。
小冉也低声献策,问可不可以在电视台搞一次辩论赛,辩论为安装一条义尾花一大笔钱值得不值得?
我鼓励地说,这个主意就更好了!但是一定要保证辩论的结果是附合我们意图的。也就是说要保证坚持为安装一条义尾无论花多少钱都值得,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的一方获胜!否则不是事与愿违了么?用钱去暗中招幕日惹悬河,最善于强词夺理,没理揽三分的人嘛!说市里不是有几名在全国大学生辩论赛中表现出色的大学生么?暗中将他们统统都收买了么!大学生们都是些出名心切的年轻人,不必重金就可以收买过来的!说还要收买评委们。但却不必统统收买了。那就没有歧议了,就会使明眼人看穿了。收买半数以上,能确保最后的获胜结果就行了。这年头,凡当评委的,往往是有大名气但没有真能耐,或虽有过真能耐但在名利场上和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丧失了竞争力的人。他们又最是些不甘寂寞的人。他们也是不必重金就很容易收买的!
老苗、小冉、以及她的母亲,都被我的话鼓动得眉飞色舞,坐不大住了。
我接着说,还有一条,也是极为重要的生产原则,关系到我们共同的事业的生死存亡!
他们顿时的,就都严肃起来。
我说我们生产的义尾,要成系列化。要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也就是说,要设计出动物学上根本不曾出现过的尾巴。比如虎尾或豹尾,如果一个人长两条三条会是什么样?可不可以像五六十年代的大姑娘编辨子似的编在一起?秃尾巴梢可不可以有所改进?而我们的季度生产量,也应比市场总需求量少百分之十到十五左右。千万不能达到饱和。不能生产过剩,造成积压、库存或削价处理!要使市场总需求量始终被我们控制着。控制在一种供不应求半饥半渴的最佳状态!最后一点,我们的尾巴系列产品,要在多样化和美观二字上下功夫。但绝不生产那种经久耐磨损的!如果一条义尾一千多元,几千多元,一安装上就一辈子,那我们还挣谁的钱去?一条义尾安装两三年后,那就该报废了。不报废也该过时了。要使消费者自己产生隔两三年重新安装一条义尾的时髦要求!我们生产的义尾要像某类鞋和某类服装,穿两三年就必须淘汰了,扔了!总之我们要从一开始就引导人们形成一种有利于我们的事业的义尾消费观念……
我说完,我就吸着了一支烟。老苗、小冉、以及她的母亲望着我吸烟,都是一副茅塞顿开彻然大悟的样子。
小冉说:“叔叔,再启发启发我的商业头脑吧!读职高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什么大志向,只不过有些小追求!因为没有尾巴,连小追求都死灭了。叔叔,你等于赐给了我第二次人生啊!父母养育了我,而你重新设计了我呀!”
我急打断她说:“小冉,言重了言重了!你若看得起叔叔,叔叔就认你做一个干女儿吧!”
老苗不失时机地从旁道:“我刚想这么提议,我刚想这么提议!……”
于是小冉的母亲就推了她一下,命她快叫我干爸。
于是小冉亲亲呢呢声音清脆地叫了我一声干爸。
于是她母亲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感激不尽地说:“梁主任,叫我怎么表示好呢?我……我代表老曲,替我们小冉这孩子向你一跪吧!”
她说着站起,双膝一弯,就要在我面前跪下去。
慌得我抢前一步搀住了她。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说嫂子您要真跪下去,那我就得跳楼了!我说的是实话。咱一个从前码字的。受政府官员的器重,一不留神混上了“尾文办”主任,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哪里受得起人家市委副书记的夫人一跪呀!
但是我看出她对我的感激,她要一跪也是百分之百发自内心的!唯其是百分之百发自内心的,我才惴惴不安啊!
我示意老苗做他该做的事。于是老苗便将我们带去的一个精美的礼品盒双手捧送给她。说内中是五万元现金,请她笑纳。
她瞧瞧老苗,瞧瞧我,那表情仿佛不明白钱是谁的?为什么给她?给她派何用场?
我看出她心里是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了的。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迟钝不到她装出的那种地步嘛!我也看出小冉心里都明白了。那十八、九岁的姑娘,故作单纯地大瞪着一双睫毛很密很长的睛睛。装出傻兮兮的样子问:“干爸,这是干啥呀!这是干啥呀……”
老苗就替我解释,说是我这位“尾文办”主任的一点儿心意。说我一知道曲副书记住院了,多么着急多么上火。说五万元钱完全是我以前的稿费收入,绝对是靠诚实的劳动获得的……
曲副书记的夫人却双手推那礼品盒,说不行,不行,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也不能收下我的血汗钱!她若收下了,曲副书记是会发脾气的……
那五万元当然不是我靠爬格子,挣的稿费。那些“尾文办”下属的尾巴企事业单位,和那些名义上挂靠于“尾文办”的尾巴企事业单位,每个月孝敬我的零花钱也不止五万呀!如今,谁若企图用五万元来贿赂我,为他批准个营业执照什么的,我还不稀罕收呢!一不高兴,可能翻起脸来将对方骂出来的。由于尾巴企事业单位,属于特企事业,第一道批准的手续那得在“尾文办”这儿办齐了!没盖上“尾文办”的公章和我“尾文办”主任的名章,工商局方面手续再齐全也白搭。也开不了业。而只要盖上了“尾文办”的公章和我“尾文办”主任的名章,工商局方面则会一路绿灯,微笑服务!我早用钱将工商局的大小头儿们摆平了!据说一纸盖有“尾文办”公章和我“尾文办”主任名章的批件,一倒手就可以易如反掌地转卖二三十万!
我从老苗手中将礼品盒接过,亲自双手递向小冉的母亲。我说嫂子你不收,那就明摆着是瞧不起我了!你还疑心我的钱来路不正不干净么?……
她说不是不是,绝对没有这份儿疑心!
我说那就好!那就痛痛快快地收下!我都是小冉的干爸了,就算我这个干爸给小冉这个干女儿区区五万元零花钱还不行么?嫂子,莫非小冉还不能花我这个干爸的钱么?
我称曲副书记的夫人为嫂子,比称老苗的夫人为嫂子情愿多了。人家毕竟是一位市委副书记的夫人哇!老苗的老婆什么玩艺儿,我称她为嫂子,那是看在老苗过去是作协主席的份儿上。现在他尽管还是作协主席,名义上是我的顾问,但实际上已沦落为一个仰仗于我的老催巴儿了!我还叫他老婆嫂子,多闹心呀!也有失我主任的身份啊!
还是小冉会来事儿。见她母亲迟迟地不肯接那礼品盒子,便起身替她母亲接了过去。
她说:“干爸是个实在人儿,我这干女儿应该以实在换实在才对!我和干爸以后都是股东与股东的关系了,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呀!再说家里正缺钱花呢……”
我说:“小冉,明天把你家这些旧家具都卖了!没人买就扔了!买一套新家具。再买一台超大屏幕的彩电。市委副书记的家嘛,穷哈哈地像怎么回事儿?代表不了咱们这座城市尾巴经济空前发展的大好形势啊!”
小冉说如果买大屏幕的彩电,剩下的钱就不够再买一套像样儿的家具了;
我当着小冉母女二人的面儿指示老苗,明天再送五万来……
我和老苗回到“尾文办”,老苗情绪不知为什么显得很低落,闷闷不乐。
我问:“老苗,你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最近工作太紧张,有点儿累。
我说:“那你就回家去休息吧!”
他表情不禁恐慌起来,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反问:“主任,你这话的意思,不是炒我的鱿鱼了吧?”
我说:“老苗,你想哪儿去嘛!我是体恤你呀!要是不愿早点儿回家,那就去洗桑那,让按摩小姐为你全身按摩按摩,放松放松筋骨。再到咱们‘尾文办’下属那家‘尾巴护养院’去护养护养尾巴,该上油的地方上次油,该紧螺丝的地方紧紧螺丝,该清垢的地方清清垢。一百多万改装的一条尾巴,虽然是私有的东西,但毕竟是赞助款改装的嘛。不像爱惜贵重的私有财产一样爱惜,起码对不起赞助单位啊!”
他连说:“主任教诲的有理,主任教诲的有理……”——却在我眼前转悠过来转悠过去的,并不及早离去。
我心里就有点儿烦他了。因为我晚上有特殊的安排。“尾文办”下属的“东方之尾舞蹈团”里一位漂亮而又性感的、长猎豹秀尾的姑娘,希望我去某宾馆她租住的客房单独审查她自编自演的独舞。她那漂亮的脸庞,性感的身段,和她那条比她本人更漂亮更性感的猎豹秀尾,使我一见到她的当时就被她迷住了!我怎么能错过去她租住的地方单独审查她那独舞的机会呢?尽管我对她的独舞其实毫无兴趣。
我暗瞧了一眼手表,离我和那迷人的豹尾姑娘约定的时间只差半个小时了。
我没好脸色地对老苗说:“你到底有事没事?有事就快开口,没事就快走!我还要单独办一会儿公呢!”
他说:“主任,我确实有点儿事。不直讲出来吧,憋在心里是块心病,讲出来吧,又怕惹你不高兴。”
我说:“你快讲快讲,我保证不生你的气就是了!”
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物价这么上涨,人民币一贬再贬,他每思每想自己的晚景,后顾之优一天比一天大。说现在还能发点儿余光发点儿余热,为尾巴文化事业和尾巴经济事业的双繁荣做点儿贡献,也同时能为自己多增加点儿收入。可真到老了什么都干不了那一天,指望谁呢?每月八百多元那份可怜的离休金,够干什么用的呢!指望国家那下场肯定很惨啊!在局级干部多如蚂蚁的中国,政府能关照得过来么!他说左思右想,前思后想,想”来想去,想通了一条——得赶紧的开始自救!如果自己能活到八十岁的话,也不过就还能活七千多天!才七千多天呀!今天已经算过去了,又少了一天呀!……
他那双由于眼皮经常浮肿,怎么努力睁也睁不大的眼中,像没拧紧的水笼头似的,渐渐的垂下了两滴泪……
尽管我在耐着性子努力倾听他的每一句话,听了半天却没有听明白他吐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板着脸打断他。说我已经没时间听他唠叨了。说我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摇头说不。说他心理没病。说在今天,一个五十八岁了的,不替自己的晚景忧患的人心理才有问题呢!
我不禁拍了一下桌子,厉问——老苗,你到底要什么?如果你想要的是寿数,哪怕想多要一天,我也给不了你!不是我小抠儿,是阎王爷那儿管着呐!谁都拿阎王爷没什么治!如果你想要别的东西,那你就说明白了!别跟我这儿绕弯子,白白浪费我此刻的宝贵时间!
他用一只又大又白的,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快速地揩去了脸颊上的两滴泪,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要我那份儿!也得有我那一份儿股份!小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都有一半儿的股份,为什么我一股都没有!别拿我老苗当傻瓜使唤!你们都在大发,发得急赤白脸的,也得允许我老苗小发吧?这年头不为自己着想的人没有了!我老苗也不是……”
我以望一个完全陌生但又必须进行利用的人那种目光研究地望了他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我从我的皮转椅上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瞪着他的脸,也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老苗,你他妈别跟我来这套!别人不清楚你的底,我还不清楚你的底么?你吃了多少回扣,打着我的旗号私捞了多少,我心里是有一本儿细帐的!”
于是我扳着手指揭他的底:“搞全市‘选尾活动’那一次,咱们一共拉到了二百八十万赞助对不对?实际上花了二百万都不到,那八十万哪儿去了?咱们建‘尾巴服装厂’,投资了一千七百多万,施工单位是你介绍的,他们没给过你好处?咱们建‘尾巴按摩院’,贷款也是你联系的对不对?你说银行的头要百分之三十的回扣,实际上人家只要了百分之二十,那一千万的百分之十又到哪儿去了?‘尾巴服装厂’、‘尾巴按摩院’、‘尾巴全天候咨询所’的广告业务,也是经你之手委托出去的!为什么那么多深谙广告业务的男人你不用?偏偏将一千多万的广告业务代理给一个在国外混不下去了不得不再回到国内充星作角的寡妇?你他妈和她是什么特殊关系那么厚爱有加?你说老苗!你他妈今天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我交待清楚!你贪得无厌捞取多多受贿多多还厚着脸皮在我面前哭穷!……”
我越说越气,不是因为他比我年纪大,可能已经扇了他几耳光。
他垂着目光肃立在我面前,一副不冤不辩不急不怒的表情,镇定自若地听我说完后,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的底我也一清二楚。我心里也有一本细帐。我更能扳着手指一桩桩一件件替你算来。”
他软绵绵的话顿时噎得我毫无脾气了。
他缓缓抬着头,眯着他那双小眼睛盯着我的脸问:“你想听么?”
那时刻我觉得被他从自己脸上揩去的眼泪,真他妈的是两滴鳄鱼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