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代

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据古礼法,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谋臣,为他选了骊山。骊山,层峦叠嶂,景色秀丽,且南麓的蓝田,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正是阳气之精粹,可护龙体于不败,所以,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

很多年过去了,嬴政也由一个少年,到如今四十一岁,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锢三泉,别有洞天。

这些年来,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绝望中饮鸩自尽了。假父嫪毐兵败,被夷三族,所有叛将一齐枭首,并车裂尸体示众。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全囊扑而死。他初露锋芒,即铲除异己,巩固了内政,统一了六国,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几乎便被荆轲所刺了……

经历了连番凶险,大局始定。

却是一壁坚决求生,一壁筑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纤运中,又压死了五人,伤了十多人。

午后,火伞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远望骊山附近一丘,地气蒸腾。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麇集了千军万马。胄甲和铜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丛屏息静气,不发一声。他们不是蓄锐作战,而是凝神贯注。

一人一马,自远而近,沙尘飞扬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只见那匹黑马,桀骜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竖,尖嘶狂动,三番四次,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

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们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开恶斗。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马上翻上马背。众不敢发言,连惊呼也是隐忍。

人与马皆不服气。他又陡然纵身,牵扯着鬃毛,力挟马肚。黑马摔跳踢踏,一时间难以取胜。

它发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剽悍不羁的兽,无法可施,惟有驯服了。

四野尽是喝彩,旗帜被高高举起。

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一声长啸。他策骑东驰,向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贴身侍卫着。

远离了群众,见一头小鹿惊逃。始皇帝心念一动,逐鹿而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两名侍卫,相视一下,突然发难,联手向他突袭。剑拔弩张,一支冷箭,直插他背心。其他两名同僚,还未来得及应变,已经血溅当场。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沾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目露精光,问道:

“护驾者何人?”

“臣蒙天放。愿陛下万寿无疆!”

“担任何职?”

“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十三岁那年?”

始皇帝一点头:

“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另有重赏。随朕回宫!”

“臣领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剑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恩:

“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还,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呻吟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这暴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

纷纭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民夫不明白他的好意,只是慌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伤得怎么样?”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

“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记起那首童谣: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任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各重千斤。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俑和马俑,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

“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

“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他满意了:

“唔,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伐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

“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枭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钎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迸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痛,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士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

“血祭者如何得之?”

“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歔:

“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半晌,转向众方士追问:

“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不知药效如何?有否一试?”

方士都答:

“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只供陛下享用,臣等岂敢轻试?”

其中一位,犹侃侃陈述:

“丹药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炼制。服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长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正欲张口吞服,又迟疑不决。他阴沉地扫视三人。

“若其中有毒,岂非一命呜呼?”

在他沉吟之际,目光与蒙天放接触,望定他:

“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后,进言:

“长生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臣只觉——”

“直说无妨。”

“——只觉有点荒唐。”他稍顿,不知应否继续。

始皇帝一听,斥责:

“天放,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蒙天放知批其逆鳞,忙下跪请罪:

“请恕臣无礼,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舍命护驾,又爱其身手,但没稍露心意,只佯怒:

“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请缨:

“臣愿为陛下试药。”

这郎中令手下的将士一听,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岂非……

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巡视挑选,信手一指二十人。被点中者,毫无异议,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见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选,愕然抬头。

始皇帝道:

“天放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试药。”

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竟不蒙恩赐,有点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入口苦辣炽热,骨碌而下。方士们紧张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观其药效反应。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几,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怒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氤氲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臼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之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惟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时……”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末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八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生——”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便与同僚私语:

“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

“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

“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入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说:

“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

“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一——”

一转身,取出一枚货币。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一边的表面,铸了“半两”两个字。即使微如一钱,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刚铸好之‘半两钱’,必如天圆地方之说,沿用万世。朕只望国势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数十载,日子不够用。”

蒙天放接过铜钱,心深感动。

“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

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

“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间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

“蒙天放!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刻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

“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运多舛,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黏在颈项。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地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过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淅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帔,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宫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冬儿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拈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箸。

雨水滴着。

叮——咚——

叮——咚——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箸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蓦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缎。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侍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谱。”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碣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

“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谪戍、徭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幢幢,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地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

“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

“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赭、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中,又有仙山缥缈,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天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滕、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愫。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欷歔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日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凤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桠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榭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趑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濯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堕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廿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凤头的——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的跑掉,像避火似的。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嗳嗳——”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粗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腕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迸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哽咽了:

“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邃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像一个银盘,朦胧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情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偷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臼,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惟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阒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的,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氤氲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头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的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地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顶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鬟小髻,然后用篦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作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扳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拈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日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廿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蟠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纤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死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蓦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蓦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

“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棹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地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地土,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么?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进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欷歔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但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待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地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一都在吆喝:

“什么事?”

“有人逃跑了!”

“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黏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嚓、嚓”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地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谧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舐向四野和夜空。

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生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熏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

“杀!”

“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遂下令:

“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朕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

“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惟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璨的一刹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鼗、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傩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而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无疆!”

始皇帝作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锤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

两颊、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土,封上他的嘴,他噏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赔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