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卖算啦,”阿楚推我,“两百块吧?最多两百。否则你留下来自己有空时看呀。阿伯,说不定你那时也是一个风流的寻芳客。”
阿伯面有得色。
阿楚乘机投其所好:“一看便知你见闻广博了,这旧报都是你当年存下来的吧?有没有你大名?”
“没有,我又不是名门阔少,不过是陪同朋友,见见世面而已。”
“阿伯,两百块钱卖给我。你存来又没用。”
“——三百?”
阿楚说:“不!”
我说:“好!”
一早掏定银两,以免节外生枝,功败垂成。阿楚气恼,眼看两百块即可成交!却让我一语作结,且又诚实:
“我只要这一份。”
还把其他两份还给他。
那老人,见废物可以换钱,还换得三百块,怎不眉开眼笑。这年头,哪有如此愚钝的买客?真是十年不逢一闰,打响了铜锣满街地找,都找不到半个。要不是我神推鬼拥……是了,一定是——
我把那报折起,珍重地放于后袋中,想想又不安全,若有扒手窃去,怎么办?把它放于前袋内……终于紧紧捏在手中,好像是我的生命。
踏破铁鞋无觅处。
直至完全定下心来,我才回顾这小店,它就在嚤啰街中心,右边数过去,第三间。
三、八、七七!
我把整件事与阿楚商商量量,忖忖度度,只觉越来越迷失。我俩都是正常的人类,何以被放置到一个荒唐的、明昧不定的世界里?一切疑幻疑真,不尽不实。这是一场不愉快的冒险,也许结果是令人惊骇莫名。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如何剥茧?
还不是像小何的恋爱心态:追了一半,中途退出?两头不到岸。
越猜越累。
我跟女友说:
“阿楚,我真怀疑这件事,与我前生有关系。”
“哼!”她白我一眼,“你肯定不是主角。也许你只是一名‘豆粉水’,专门替红牌阿姑传递花笺,四方奔走,任劳任怨。”
也许吧。也许我还负责替她们买胭脂水粉、倒洗脸水和密约情人。
当晚,我们三人对簿公堂。
“如花,请你冷静地听我告知真相:一,十二少没有死,他尚在人间;二,他没有吞鸦片,他是服安眠药的;三,我怀疑你……”忽闻黑夜里啁啾的哭。
还未曾作供完毕,如花痛哭失声:
“他没有死?他不肯死?他……”
“如花,你不要哭——”我道。手足无措。
阿楚抚慰她:
“有话慢慢说。”
她昏昏然站起来:“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他!”一起来又跌坐下,漂泊的影崩溃了。
我与阿楚急急挽留。她这一走,陷我俩于疑窦中度过一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也气上心头,把《天游报》抛出来:
“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我为你四方奔走,任劳任怨,”把阿楚的评语都使用出来,“而你,隐瞒了事实,利用了我的同情,看不出你那么阴险!”
骂得兴起,索性不留情面:
“如果你撒手不管,逃避现实,跑掉了,我们永远都不原谅你。讲故事动听,何以你不去做编剧?做鸡和做编剧都没有分别,一样是作假……”
两个女人从未见过我大发脾气,一起呆住。我也不明白,什么力量叫我非以“夸父逐日”之坚毅精神,追查到底不可。
“你把一切真相,诚实说出来!”
如花满身泪痕,一脸歉疚,朝我一挹。我忙息怒扶住。怎么还有这种重礼,唬得我!
“永定!我把一切说了,你还会原谅我吗?”她怯怯地说,不看我,只捡起旧报细阅。手都抖了。
“会会会,一定会!”我强调。原谅而已,不要紧,可以原谅她七十个七次,又不需动用本钱。
于是她清清喉咙,在这艰辛的时刻,为我缕述她故意隐去的一个环扣——
如花思潮起伏,心中萦绕一念:十二少与自己分手,是因为自己不配。他这样回家去,生命中一段荒谬的日子抹煞了,重新做人,今后,便是道左相逢,二人也各不相干。一个越升越高,一个越陷越深,也是天渊之别。十二少,如此心爱的男人,自是与程家淑贤小姐成婚了,淑贤不计前嫌,幸福唾手可得;自己艰苦经营,竟成过眼烟云,真是不忿。想那程家小姐,在与陈家少爷跨凤乘龙之日,鼓乐喧天,金碧辉煌,披着龙裙凤褂,戴了珠钻金饰,交杯合卺,粉脸飞红,轻轻偎在十二少怀中……日后……
如花还不及想到日后。
她只想到今晚。无端地邪恶:
这个男人,她要据为己有!
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对于赌,她耳濡目染,甚是精通,这一铺,就是同归于尽,连本带利豁出去!
“在分手的那晚,我在酒中落了四十粒安眠药,细细拌匀……”
啊,我一听之下,甚为恐惧:这是一宗杀人阴谋!阿楚比我更甚,也许她念及自己一向对如花不怎么友善,怕她把她一并干掉,她来紧握我手,我俩的手一般冷,相比无分轩轾,荣膺双冠军……这可怕的女人!
在与十二少半夕欢娱之后,如花殷勤劝饮,连尽三杯,是的,最后三杯。
然后,如花当着十二少面前吞下鸦片。她且分了一份给他,不等任何回话,以肃穆的神情来交代后事: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十二少当下心潮汹涌,一个痴情女子以死相许,大丈夫何以为报?他呆在原地,如石雕木刻,脑中百音鸣放,唇干舌燥。死,不死?人生最大的趑趄。
如花一瞥壁上大钟,钟摆来回走动,催促岁月消亡,她在毒发之前,不忘嘱咐:
“今天,三月八日,现在,七时七分,来生再见,为怕你我变了样子,或前事模糊,你记住:三八七七,你就知道,那是我来找你!”她把那信物胭脂匣子往颈间一挂。
——如花脸上,闪过一丝阴险,是的,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便死于殉情;如果掉头他去,也死于被杀。这是一场心理上的豪赌。十二少并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逃不过。只要他是真心的,即便死了,也是伟大的吧。
十二少拿起生鸦片烟,如花才抒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才觉大局已定,才知终身有托。她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但脸上一笑牵连,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她吞得很多,毒发得很快。
如果,你也有一点真心……
如果,你也有……
如果,你……
但是——
据医学家解释:服安眠药和吞鸦片的状况差不多,同是剧烈的麻醉剂,毒发时陷入昏迷状态。古老方式拯救吞鸦片的垂危者,是把他放在土坑,希望吸收地气,可以回复知觉。
如花寻死志坚,力挽无从。玉殒香消。
以后的情节,可以想象:十二少,他并没有为如花而死,他颤抖着,倒退,至门前,门已上锁,花布帘还没有掀起,整个人也倒地昏迷。
陈家倾囊施救,竭尽所能……过了两个星期,十二少振邦悠悠复苏,但全身浑黑,医生诊断,中安眠药的毒,虽经洗胃,但这黑皮,要待褪去,重新生过肌肤,才算完全复元。虽脱离危险,但非一两个月,不能痊愈出院。十二少捡回一命,哪在乎休养生息。静中思量一场断梦,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甚至不敢猜测,孰令致此?
如花拼了一条命,什么都换不到。真不知是可怕,抑或可怜——她势难预料如斯结局,还满腔热切来寻他!
生命原是不断地受伤,和复元;既不能复元,不如忘情。
她咬牙:“我错了!”声音低至听不见。
“如花,一切都有安排,不是人力能够控制。不如意事,岂止八九?希望你不要深究。”我劝。
一向伶牙俐齿的阿楚,她的心底一定在恨恨:“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来永定也不是好东西!”无话可说。
三人静默,与第一次会面,听到前半截故事时的静默,迥然不同。因为,这一回,大家都知大势已去。支撑她的,都塌了。
大势已去,是的。到了一九三五年,香港政府严令禁娼,石塘咀的风月也就完了。在如花死后两三年之间,整个的石塘咀成为一阵烟云。谁分清因果?也好像她这一死,全盘落索,四大皆空。
烟花女子,想也有过很多情种,海枯石烂,矢志不渝,任是闺秀淑媛,未遑多让。但也许在如花之后,便没有了。也许如花是所有之中,最痴的一个。因此整个的石塘咀忧谗畏讥,再也活不下去。她完了,石塘咀完了,但他仍没有完呢,他的日子长得很,算算如今尚在,已是七十多岁。测字老人说:“这个‘暗’字,是吉兆呢。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十二少的日子,竟那么地长!
真是一个笑话。她什么都没有——连姓都没有。他却有大把的“阳火”,构木为巢,安居稳妥,命比拉面还长,越拉越长。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如花抹干了眼泪,听我教训。我变得彻悟、了解,完全是“局外人”的清明:
“没有故事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你想想,即使真有轮回,你俩侥幸重新做人,但不一定碰得上。人挤人,车挤车,你再生于石塘咀,他呢?如果他再生在哈尔滨、乌鲁木齐,或者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一三三巷六弄二号六楼其中一户人家,又怎会遇得上?”
我还没讲出来的是:即使二人果真有情,但来生,是否还记得这些愿望和诺言,重来践约?有情与无情,都不过如是。
“电影可以NG,”阿楚以她的职业本能来帮我注释,“生命怎可以NG再来?不好便由它不好到底了。”
如果生命可以NG,哪来如此大量的菲林?故只得忍辱偷生。
“你那很难读的什么——NG?意思是?——”如花又不明白了。
“反正是‘不好’。”
“那我的NG比人人都多。比所有女人都多。全身都挂满NG。”她卑微地说。
“怎么会?”阿楚被挑动了饶舌筋,开始数算她任内的访问心得,搬弄女性是非,“如花你听着了——”
刘晓庆这样说:“做人难;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做单身的名女人,难乎其难。”
陆小芬这样说:“男人,不过是点心。”
缪骞人这样说:“世上哪有伟大的爱情?可歌可泣的恋爱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人最现实,适者生存。”
丁佩这样说:“自从信奉佛教之后,我的心境才平静多了。”
林青霞这样说:“我过得‘省’,是希望有一天退出影坛时,有能力自给自足。我不愿意依赖婚姻,因为碰到可靠的人,是自己造化好,否则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以一种悲观的心境来面对快乐,刻骨铭心的感觉,难以永恒。”
……
“阿楚,你所提及的女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她们都是美丽而出名吧?她们同我怎会一样?我只是——”
“不,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我不希望阿楚再嚼舌下去。
“恋爱问题很严肃,不是娱乐新闻,说什么滑稽?”
“走走走,我跟如花谈女人之间的烦恼,与你何干?女明星的恋爱不是娱乐新闻?一一都是大众的娱乐!人人都沉迷,就你一个假撇清,你不看八卦周刊?你不知道谁跟谁的分合?没有分合的点缀,没有滑稽感,那么多人爱看?”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我们竟不能给予女人一些安定的感觉,真为天下男人汗颜。
经阿楚这般地灌输,只怕如花一定对男人灰心。她本来就已灰心,现在连灰也不存在了。其实我们应该鼓励她,俾积极开朗一点,好好上路,谁知一沉到底。
我非把她俩都提起来不可。
“如花,明天你便要离开这里了吧?”我尽量放轻松一点,“你可要逛逛这进步一日千里的大都会呢?”
她犹在梦中,怎思得寻乐?
“这样来一趟,不尽情跑马看花,岂不冤枉?那些来自内地的双程访港团,巴不得七天之内一六八小时就把整个香港吸纳至深心中。我明天带你坐地铁、吃比萨饼、山顶漫步、看电影……”
“哈哈!”阿楚笑,“她又不是游客!”
我有点不好意思。自恨老土。
气氛好了一点。
“我什么地方都不要去,我要把这一切过滤一下,只保留好的,忘记坏的,明天之后,我便完全抛弃一层回忆,喝三口孟婆茶,收拾心情上转轮车,也许不久我便是一个婴儿。让我好好地想念……”
“明晚你再来吗?”我与阿楚都不约而同地依依不舍。
“来的,我来道别。”
“你一定要来,不要骗我们!”
“明晚是香港小姐总决赛,我势将疲于奔命,但一选完了,马上赶来会面。如花……”
阿楚摇撼她的双手。
“你赶不了,驳料算了。”我说。
“是,驳不到料,便嫁人算了。”她笑。
“今晚我想静静度过。”
如花绝望地消失。
“永定,怎么你不留她一下?”一反常态。
“让她安静。”难道要她在那么万念俱灰底下强振精神来与人类交谈?够了,不必取悦任何人。她连自己都不可取悦。让她去舐伤口,痛是一定痛,谁都无能为力。
看来,阿楚对我完全地放心了,她看透了我:不敢造次。我看透了女人:最强的女人会最弱;最弱的女人会最强。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其实我根本无法看得透。
送阿楚下楼坐车,她要养精蓄锐,明晨开始,直至午夜,为一年一度的香港小姐选美尽“跑腿”义务。把闪光灯上足了电,把摄影机上足了菲林,把身体填满精力。明晨,一头小老虎得上路搏杀,争取佳绩。看谁一夜成名?
一夜的风光。明年轮到下一位。
被踢出局的,马上背负“落选港姐”之名;入了围的,一年后便被称作“过气港姐”。落选或者过气,绝不是好字眼。无论赢或输,却都在内了。有什么比这更不划算?但如阿楚所言:“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到了最后,便落叶归根,嫁予一个比她当初所订之标准为低之男子,得以下台。
间中提心吊胆,成为习惯之后,勉为其难地大方。
“喂,”阿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到那台北市南京东路四段?五段?那是谁的地址?”
她的记性真好,呜呼!
“那并非‘谁’的地址,那是我胡乱捏造,台北不是巷呀里呀的一大堆吗?”
“是吗?捏造得那么快?”
“你不信?我再捏一个给你听,”我随口道,“中山北路七段一九○巷十八弄九号四楼。是不是这样?”
阿楚被我逗笑了。
我正色说:“你上当了。我有多位台湾女朋友可供选择。你知道啦,台湾的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对婚姻的要求,只是嫁到香港来,然后转飞美国去。”
不是对手,阿楚才不动真气。
送她坐小巴,然后回家。
在楼梯,便遇到我姊姊一家。因明天星期六短周,不用上学——“一家”均不用上学,遂带同儿子共享天伦。
“舅舅,我们节目真丰富!”
“去过哪儿?”我问小甥子。
“吃自助餐。有气球送。”
“然后呢?”
“看电影。”
“然后呢?”
“爸爸买了一本《大醉侠》给我。”
真快乐!
这般温馨的天伦之乐。到湾仔某餐厅吃一顿自助餐,大人四十八元,小童三十八元,另加一小账。至名贵的菜肴许是烧猪肶。大伙一见有生果捧出来,只是西瓜吧,便兵荒马乱地去抢,抢了回来又吃不完……那种。
餐后一家去看电影,通常是新艺城出品之闹剧,胡乱笑一场。
他们回家了,十分满足。
孩子鲜蹦活跳,大人心安理得。他们都把精神心血花去打扮孩子,因而忽略自己之仪容气质,不必再致力于吸引、猜疑。完全脚踏实地。渐渐各自拥有一个肚腩。
——爱情有好多种。这不是最好的一种,但,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
我肯定他们白头偕老,但不保证永结同心——人人都是如此啦。由绚烂归于平淡,或由平淡走向更平淡,都是如此,不见得有什么不好。中间更不牵涉到谋杀。
他是她永久的夫。
她是他永久的妻。
妻?啊——我想起来了:旧报微型菲林,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第一眼见到的一幅广告,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我想起来了,桩桩件件,都泄露了一点天机。
所不同的,是陈世美被包公斩了,秦香莲只好活着。而如花殉情,十二少临阵退缩,也只好活着。
呀,忽然我很不甘心。这一件任务还没完成呢。我真想见他一面。我真想见他一面。见不着,就像踢球,临门欠一脚,下棋,走不了最后一着,多遗憾。真是个烂摊子。
但算了,都知道真相,心底虽不甘,不过当事人既然放弃……这样反反复复。今天下班后,专心致志候如花作最后一聚。我想,男人之中,我算是挺不错的。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使离了婚也有朋友做的那种人。反目亦不成仇,重言诺,办事妥当。还给如花安排好节目,一俟阿楚采访完毕,我们三人去看午夜场。遂打开报章挑拣一下。
阿楚一早把行程相告:选美在利舞台举行,然后她会随同大队至利园的酒会拍些当选后花絮。如果看午夜场,必得在铜锣湾区,所以我集中在此区挑拣,最近的,是翡翠戏院了。就是这电影吧。
怂恿如花散散心,体验一下现代香港人夜生活。浮生若梦,一入夜,人都罪恶美丽起来。铜锣湾不比石塘咀逊色,因为有选美,“六宫粉黛”的感觉更形立体。
如果不是门限森严,也许该带她去看选美,让她们惺惺相惜。
“我们坐电车去。”
“好吧。”如花说,“我最熟悉的也只是电车。”
上了车,一切恍如隔世。六天之前,我俩在电车上“邂逅”。
自一九○五年七月五日起,电车就通车了,谁知在这物体上,有多少宗“邂逅”?
“如花,电车快被淘汰了。”我悲哀地说,“它也有七十多八十岁了。”
“——”如花怔怔地,“像人一样。”
我知她心底还缠绕着那男人的影子。不,非驱去她心魔不可。话题回到电车:
“以前电车的票价是多少?”
“唔?”她略定神,“头等一毛,三等五仙。”
“那么便宜?”
“但那时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是七八元。五仙可以饮一餐茶,或吃碗烧鹅濑粉。”
“如此说,今天的票价才最便宜。你看,六毛钱,连面包都买不到。”
“不知道我再来的时候,还有没有电车?”她也无限依依。
“也许还有。到你稍懂人性的时候,便没有了。”
“那有什么分别?结果即是没有。”
在这澄明的夏夜里,电车自石塘咀,悠闲地驶往铜锣湾,清风满怀,心事满怀。虽没说出来,二人也心有不甘:是缘悭一面。
真是凡俗人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至生命最后一秒。
有两个女孩登车,坐到车尾,那座位,正正面对楼梯。其中一个嚷嚷:“我不要坐这儿,看!多不安全,好像车一动就会滚下去。”二人越过我们,坐到前面。
“又有什么位置是安全呢?”如花对自己说。
翡翠戏院今晚的午夜场放映“唐朝豪放女”。我去买票的时候,如花浏览四下的剧照,看不了几张,有十分诧异的反应。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香港的戏院会放映类似生春宫的影画。
但吾等习以为常,不觉有何不妥。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三十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
等到差不多开画了,阿楚气咻咻赶来,看来已把一切工夫交代妥当。我也禁不住好奇:
“谁当了香港小姐?”
“还有谁?那混血儿啦。”
“哦,”我说。“大热门。一点也不刺激。”
于是此缤纷盛事又告一段落。——如果在这几天没有虚报年龄、隐瞒身世、争风呷醋、公开情书、或大爆内幕大打出手之类花边的话,才算圆满结束。可怜阿楚与一干人等奔走了个半月,至今还未松一口气。大家都在等待一些新鲜的秘密,可供发掘盘查。
“你那么迟?”
“是呀,有行家自某模特儿口中,得知新港姐男友之隐私……”
“先看电影吧,都要开场了。”
我把票掏出来,招呼如花入座。
阿楚一看,便埋怨:
“哎吔!怎么你买三张票?”
“有什么不对?”
“真傻,如花是鬼,不必买票。你拣多空位的角落,买两张票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