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他把衣服归拢好,又把拉链拉上,将旅行包推进床底下,站起身说:“看来他是办啥急事去了,可能这一两天就会回来,不然他不会不退房的。”
出得房来,见旅店经理还坐在服务台后面,黑头说:“我去交房费还是你去交?”
经理显然已经想好对策,说:“你就交三百块押金吧,他这一两天回来了再算,多退少补。他的东西都在,啥也没拿,肯定还得回来。”
黑头说:“我替他交押金倒是可以,我回来是不是也可以住呢?”
经理急于要钱,满口答应到:“没问题,没问题,那间房本身就是程先生包了的,你是他的亲戚,当然可以住。”
黑头明明知道他多要了三四天的钱,也不跟他多说,付了三百元押金,拿了押金收据转身就走。
出了旅社,黑头掏出从程铁石旅行包夹层里摸出来的信封,抽出里面的钱数了数,四千五百块。他的心沉了下去,程铁石肯定出事了,如果他去外地两三天不回来,他不会把这么多钱扔在旅馆里面不带走,也不会不退房,按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他舍不得白交几天的房费。
想起博士王交给他的联系电话,黑头看街边不远处有个公共电话亭,就过去给公安局的吴科长打电话,电话挂通了,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吴科长出差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黑头失望地扔下话筒,想想,又给程铁石的律师王天宝挂了个传呼。
等电话的功夫,看电话的老头问黑头:“你住海东大旅社?”
黑头摇摇头:“没,我找人。”
“可别住那儿。”
黑头好奇了,掏根烟递给老头,问:“怎么了?那家旅馆咋不能住?”
“不是那家旅馆不能住,而是这一带不太平,前两天刚擦黑,我亲眼看着住在那里的一个人被三个人劫走了。”
黑头脑子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问:“咋回事?你说详细点,被劫走的人长啥样?多高,穿啥衣服?咋劫的?”
黑头这么一问,老头倒有些迟疑了,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是公安局的吧?”
黑头说:“你看我这样像公安局的吗?我是做生意的,今天来会个朋友,没找着人。”
老头放心了,说:“前天还是大前天我记不准,也就是八点来钟天刚黑定,我看街上没啥人了,就准备关门回家。刚出这亭子,就见海东大旅社门口三个人把一个人用棒子打死了。”
“死了?你看准了?”黑头一听到这儿,头皮发炸,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死没死说不准,反正那一棒子挺狠,至少也得把人打昏。接着那三个人把打倒的人拖到一台小轿车上拉走了。”
“那人长啥样?穿啥衣服?”
“个头跟你差不多,穿了件军大衣,长啥样天黑看不清。”
“打他的那三个人你还能认得吗?”
“当时天黑,事情又突然,哪能看那么细。”
“那你当时咋不喊人,不报警呢?”
“天都黑了,街上哪有人?再说了,我天天在这儿看电话,这年头谁管闲事谁倒霉,我又没挣那份工资……”
老头没说完,黑头冲他怒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是老王八蛋。”骂完转身就走,想想电话费还没交,又回身摸出钱扔在老头脸上。老头脸都吓得变了颜色,惊诧地瞪圆双眼,缩在电话亭里像一条挨了鞭子索索发抖的家犬。
电话亭里老头的话,进一步证实了黑头的判断,他现在焦虑的是丝毫不知道程铁石如今的处境。看来情况远比预料的严重得多。他跟博士王估计程铁石即便出事,不外乎受到恐吓或被揍一顿,却没想到他会有性命之忧。照老头讲的情形来看,那帮人真敢狠下辣手,说不定程铁石真的……黑头不敢再往下想,眼睛却被涌出的泪模糊了。他走到街边的石台上坐下,茫然地看着街市上神情木然来去匆匆的行人和穿梭往来的车辆,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把他的大脑搅成了一锅粥。
报警?他否定了这个想法。长期服刑的经历使他对警察有一种本能的逆反心理。况且他一没证据,二没身价,三不是本地人,即便报警,也不会有什么作用。最重要的事,他对程铁石目前的情况根本一点不了解,万一报了警对方下了毒手就后悔莫及了。程铁石除了银行在海兴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银行能做出这种事情吗?想起博士王的遭遇,他断定银行肯定能做出这种事情。
找银行?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银行根本不会搭理他,明明知道是银行搞鬼,可是银行会承认吗?当然不会。把程铁石的钱稀里糊涂弄没了白纸黑字的证据都不承认,硬着头皮打官司,何况这没踪没影的事他们更是不会认账的。
街上来往的人好奇地盯着这个蹲在街边的大汉,这么冷的天象夏天乘凉似地蹲在街上,确属奇观。黑头察觉人们的好奇眼光,站起身,狠狠弹出手上的烟蒂,烟蒂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在停靠在街边的一辆轿车的车窗上,迸出一点火星滚落到地上。黑头活动着冻僵的腿脚,盲目地在街上游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躁。走过街角,“中国xx银行海兴市分行”的大牌匾赫然装进了黑头的视线,高耸入云的牌匾在苍灰色天空的衬托下,傲慢、冷漠。
“狗日的王八蛋,真敢玩邪的。”黑头心里暗骂,停下脚步,隔着街道,他死死地盯着这家银行用红色花岗岩门柱和银白色玻璃组成的大门。门外的台阶上,有两个拎着黑色橡皮棍的保安踱来踱去,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去或走出来。盯着盯着,黑头忽发奇想,他觉着程铁石像一条无辜的鱼,被面前这张血盆大口囫囵着吞了进去,眼下,程铁石正在银行宽大黑暗的胃肠里苦苦挣扎。他索性坐了下来,隔着街道目不转睛地凝视这银行的大楼,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一只想吞掉大象的老鼠,又像一只发现猎物的猎豹。他认定,要把程铁石的下落弄个水落石出,只能从这家银行下手,说不定程铁石此刻就被关押在这座大楼里某个房间。他决定,你玩邪的,我比你玩的更邪。只是,这场没有规则的游戏到底该怎么开局,他还没有具体的办法。他在寒风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泥雕的塑像,又像入定的老僧。
一辆黄色出租车驶来,停在银行的门廊下,车上下来的人物让黑头眼前猛然一亮,与此同时像有一道灵光穿透了他大脑里混沌的迷雾。他脑海里杂乱无章的念头如同军人听到了口令,立即排列成井然有序的队列,瞬间,他便决定了这场游戏的开局就从此刻正快步走进银行大门的人身上开始。这个人就是程铁石曾领他认过,又被他揍过的银行信贷科长汪伯伦。
九
三天三夜的时间,有时会让人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程铁石在地下室里熬过的时间,每一分钟对他都是无尽的折磨。他成百次地判断着对方下一步的打算,又成百次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唯一确定无疑的是银行通过这种手段企图逼他中断这场令银行无法下台的诉讼。他如果知道行长已经下过“整死他”的指令,仅仅是由于执行者的畏惧和怯懦他才继续活着,他也许会急的发疯。
他也成百次地试图逃出幽闭他的地牢,他冲着透气窗狂呼大叫,直到嗓子嘶哑又肿又痛,却无一人听到。他也曾使出浑身力气拽门、踢门、撞门,以至于双手碰破,鲜血染红了门把,肩头因撞门而粉碎般地剧痛,门却纹丝不动。逃跑的努力被无情地证明是一种徒劳,这让他气馁,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确认:并没有人看守他,除了那个冬瓜来送过两次吃喝。他非常恼恨自己无能,更痛恨银行的卑鄙。
他的思想集中在如何逃出去这个念头上。这个念头让他劳心费神,有时甚至感到头脑发昏、精神麻木。经过无数次失败以后,他明白了,没有外来的救援,他是出不了这个六面墙壁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的。外面似乎是死亡的世界,任他呼喊嚎叫,没有一个人听到。怎样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个地下室里被关着一个人呢?他掏出冬瓜留给他的烟,点着一支吸了起来。袅袅升起的烟缕,像盘旋起舞的灵蛇,身姿曼妙地缓缓盘上屋顶,又轻盈灵活地从透气窗逸出,融化消失在大气中。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飘逸的轻烟,自己要是也能化成一缕清烟就好了。随即他为自己的荒唐想法隐含的不吉懊丧,人只有在死后火化时才会变成清烟。然而,烟却可以毫无阻拦地逃出这个监牢。对,烟也可以示警,古战场上的烽火台,不就是靠烟来示警吗……
联想产生灵感,程铁石感到他此时像长期休习禅功的人顿悟禅机,新产生的主意让他振奋不已,他一刻也没有犹豫,翻身爬起,毫不留情地拎起身下的草垫竖放到透气窗下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发潮的草垫。草垫极不情愿奉献自己的身躯,程铁石连点几次,刚刚冒出小小的火苗,就又熄灭了。程铁石知道草垫太潮,便又取来冬瓜给他送吃喝用的纸箱,撕开一条,先用打火机燃着纸板,再用纸板燃出的火焰去烧草垫,草垫终于无奈地着了起来,黄色的火苗喷吐出的黑烟顺着透气窗飘出室外,程铁石目送着升上天空的烟,暗暗祈祷能有某个有缘之人看到这不寻常的烽火。希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又将矿泉水瓶、塑料袋一应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堆放到火堆边上。然后他回到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看到火势将灭,便过去伺弄一番,或加点燃料,或翻动一下草垫,让其燃烧的更加充分一些。
火焰像贪婪的舌头,舔噬着送到它口边的燃料。草垫快烧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还保留着本来的色泽和质地,其余部分都已变成了灰黑色的粉尘。塑料袋、塑料瓶一见火便像烈日下的冰糕,融成软软地一坨,接着便冒出蓝绿色的鬼火,吐出深黑刺鼻的浓烟。程铁石剧烈地咳呛,浓烟让他无法呼吸,他坚持着。塑料很快成了灰烬,火焰不再旺盛,仿佛苟延残喘的病人,程铁石开始焦急,他略加思索,毅然决然地脱下军大衣,将军大衣的一角对准火苗燃着,然后细心地将军大衣堆好,让火从上朝下烧,以免像那张草垫子,一旦燃着便很快成为火的美餐。
乘火焰开始慢慢品尝军大衣的间隙,程铁石在屋里四下巡睃,搜寻着一切可以用来喂火的东西。蓦然间,他两眼发亮,喜不自胜,像饥饿的人找到了窝窝头,床板!真是骑着驴找驴,他狠狠在自己头上捶了一拳,还有什么比床板更好烧呢?他掀起床板,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张床板拆成了五六根长木条。
有了充足的燃料,程铁石也有了信心和耐心,盘腿坐在地面上,精心伺奉着那堆有可能帮他逃脱牢狱的烟火。
距离废品收购站一两里之外,是一家小印刷厂,印刷厂的看门人是厂长的岳父。老头子年过七旬,精神体格尚健,工人上班后,他的任务就是关锁大门,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厂区,堵住工人出门之路。大部分时间并无人没事往这个噪音很大的破旧小厂闯入,上班时间更无工人敢随便丢下工作出去办私事。所以看门老头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闲极无聊,便在场院里转来转去,做出认真巡查的样子给当厂长的女婿看。这天他正在场院里兜圈子,忽然感到平日看惯了的四野景观好像多了点什么,与平日的感觉不太一样,便停下步子仔细观察了一番,终于发现东边废品收购站的楼朝外冒出了烟,只见那烟时而浓如泼墨,时而淡如清水,一团团、一股股络绎不绝地袅袅上升,有时升不多高便被风吹散,有时却一直升上天际,偶尔还有一些烧黑烧焦的纸片塑料袋的残骸随着烟浮上半空,上下翻飞,像煽动翅膀的大乌鸦在空中翩翩起舞。
老头初始尚不在意,观景似地了望一阵便又去继续他的巡视。他想,也许是顽童闲的没事烧野火玩儿,也许是废品收购站准备开工烧垃圾,反正与己无关。可是,那股缓缓冒上半空的烟却像是钻进了他的脑壳,死缠着他不肯离去,念头总绕着那股烟转。
“咳,你过来看看,那边咋回事,怎么着起来了?”
他终于按耐不住好奇,敲着厂长办公室的窗户朝里面喊。厂长是他女婿,叫厂长碍口,叫名字又不合适,他便以“咳”称呼厂长女婿。
厂长出来朝冒烟处看了半会儿,自问自答地嘀咕:“着火了?那也没人,怎么会着火呢?小吴,你过来。”
小吴是厂长任命的办公室主任兼保卫科长。
“你们俩过去看看,那边咋回事,要是着火了就给火警打个电话。”
看门老头和小吴得令,急急忙忙地朝冒烟处奔去。那地方他们很熟,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间地下室。
程铁石总算盼来了活人,听到了经过透气窗传进来的人声:“这不是地下室么!”
“烟是从这个窗口冒出来的。”
“里面不知啥玩意儿烧着了。”
程铁石赶忙踢开堆在窗下的火堆,双手攀着窗沿往外瞄,一张老脸正好凑近窗口朝里窥视,两人贴了个面对面,老脸“呜哇”一声怪叫,朝后跌了个屁蹲。
“咋了?咋了?”
“里面有……有……是人吧?”
程铁石并不知道,几天没有洗脸,再加上烟熏火燎,他早已面目全非,比城隍庙里面目狰狞的小鬼俊不了几分,多亏是大白天,如果是夜间,他这突然露面,弄不好就会把老头吓得昏死过去。
小吴年轻胆气壮,拣起一块砖头,躲躲闪闪蹭到窗户边上问:“你是干啥的?藏这里面干吗?”
程铁石说:“我不是藏到这儿的,是被人关进来的,求求你们赶快帮我出去。”
“谁把你关进来的?关你干啥?”
“一句话说不清,请你们赶快把我救出去,我慢慢告诉你们。”
外面那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小吴冲里面喊:“你等等,我们得从前面绕进去才能开门。”
程铁石连声道谢,回到门边上等他们。片刻,果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摆弄门闩。摆弄了一阵,又听到乒乒乓乓的砸锁声。门总算打开了,程铁石绝处逢生,感激万分地拉住来人的臂膀上上下下地摇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刷刷地往下流。
看门老头和小吴见状也知他不是坏人,确实遭了难,当下也不多说,进到屋内看了看,见灰烬中仍有火苗闪烁其间,三脚两脚把火头踏灭,问:“还有啥拿的吗?”
程铁石此时已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离开这里,便说:“没啥要拿的,我们赶快走。”说完,领先朝外面走。
来到外面,清冷的空气冲激的程铁石打了几个寒战,阳光造成的晕眩瞬间便已过去。他深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四处看看,他所在之处,是一个荒芜的大院落,满地枯萎的衰草在寒风中飕飕颤抖。他刚刚从中出来的楼房有四层高,楼面上的窗玻璃被损毁殆尽,黑通通的窗口像一只只失去了眼珠的眼眶,让人心里发瘆,他不明白,这显然是一座废弃了的建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人给它供应充足的暖气。院落里面,有几排简陋的平房,灰土土地爬卧在杂草丛中。
“大爷,这是哪儿?”程铁石缓过神来,朝老头问道。
“原来是废品回收总站,后来听说这块地卖了,要建什么厂子,厂子到现在也没建起来,撂荒两三年了。”随即又问:“谁把你关这儿的?关多长时间了?”
“关我的人我也不认识,可能是想敲我的钱财,关了有三四天了。”
这两个人虽然搭救了他,但是程铁石并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他们都是海兴地面上的人,说不准会跟关押他的那夥人有什么曲曲绕绕的关系。那夥人肯定在这里有线,不然怎么会把他弄到这儿关起来呢?显然他们对这里也很熟悉。思虑一多,程铁石说话也就谨慎了许多,因而程铁石的回答就含含糊糊,简而又简。
“大爷,从这儿到省城怎么走?”
小吴抢着回答:“朝南走两里地,上了大道有班车,你挡车就停了。”
程铁石急于离开这里,他无法预料那夥人什么时候会来。他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两张朴实的面孔,要把他们深深刻印在脑子里。想了想,他想起身上还有五百元钱,伸手去掏,衣兜里哪还有钱的影子,想必是那夥人乘他昏迷时,把他的钱跟手机都掏走了。所幸的是那些人只看重钱,其他的对他们来说都是无用之物,所以证件还都完整无损地装在裤子的后兜里。没有找到钱,程铁石只好空口白牙地答谢人家:“大爷,还有这位兄弟,你们今天救了我,我感谢不尽,可是我身上的钱都被那帮人掏走了……”
老头子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些干啥?我们也不是专门来救你,只不过见到这边着火冒烟,就过来瞅瞅,见你关在里面就手把你放了出来,换了谁也不能眼见着你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我们也没费啥功夫,你赶快走吧。”
小吴也说:“你快点走吧,也闹不清是啥人要整你,要是黑道上的,回来碰上了对谁也不好。”
程铁石只好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二位的恩我永远记在心里就是。”说完,趟过没脚的荒草,朝南快步走去。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有一条东西方向延伸的公路,程铁石便站在路边等车,过往的车辆不少,不久程铁石就拦住了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客车,匆匆上了车一问,才知这车是到海兴的,与去省城是背道而驰。这种情况下海兴绝对不能去,更不能在海东大旅社露面,程铁石急忙吆喝停车,又从车上跳了下来。客车司机气冲冲地骂了一声:“膘子,上哪去都搞不清就拦车。”没等程铁石站稳就加油挂档,车猛窜出去,一股浓烟从排气管里喷出,裹住了狼狈不堪的程铁石。
程铁石左盯右看小心翼翼躲闪着往来疾驰的车辆,横穿过公路,站在马路边的一棵老槐下等待开往省城的客车。一阵寒风袭过,几片残叶跟枯枝飘落在他的肩头,紧张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透彻骨髓的寒冷。军大衣烧掉了,程铁石懊恼不已,如果自己不是粗心大意张慌失措,早些发现那张可以当柴烧的床板,何至于烧掉那件此时更觉珍贵的军大衣。他缩紧脖颈,双手紧紧环抱着前胸,不时绕着老槐树跑上两圈,又不停地跺着脚,借此抵御寒冷,溺水者盼望救生圈一样盼着开往省城的车。
往来的车辆很多,程铁石拦了半晌,没有一辆肯停下来。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司机摇下了车窗,冲程铁石喊:“咳!哥们,上哪?”
程铁石一看车牌是省城的,就知道是送客的回头车,赶忙跑到车跟前说:“去省城。”
“给个整张干不干?”
此时程铁石已经冻的半死,浑身颤抖犹如筛糠,那里还有心还价,即便还了价也没钱,索性二话不说点点头拉开车门爬上了车。车上还有两位乘客,都用惊诧的眼光满怀戒备地看着他,程铁石也不搭理他们,全心全意地享受车内暖风造成的舒适。
车子启动之后,司机通过后视镜看看程铁石,问:“哥们,你咋整的?钻煤窑了?”
程铁石被他问的一愣,抬屁股凑到车内的后视镜照了一照,见自己头像老母鸡刚孵过鸡雏的乱草窝,脸上满是黑色的烟渍,可能无意中擦摸过额头,额头上画了一副超印象派的画稿,两个白眼球把眼眶衬得老大,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他看看自己这副尊容,自己也觉着好笑,半真半假地告诉司机:“昨晚上家里的炕塌了。”说罢,便仰靠在后靠背上闭目养神。脱离险境,坐在温暖的轿车里,他紧绷了几天几夜的神经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放松,很快他便沉入了睡梦中,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十
尽管身上穿着厚实的棉皮夹克,腿上穿了两条毛裤外加一条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高腰旅游鞋,在露天地里站久了还是冻得受不了。黑头不时跺跺脚,搓搓手,嘴里的哈气在睫毛上挂了霜,眼珠都冻得发痛发胀。这鬼天气真冷,黑头在心里诅咒着天气,感到自己实在无法跟老天爷对抗下去。身后不远处有一家小餐馆,黑头瞄了瞄,餐馆的窗正对着银行的正门,餐馆没有关严的门朝外散放出一阵阵热腾腾的雾气,抵挡不住的诱惑,黑头于是放弃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打算,走到小餐馆门前撩起了厚厚的棉布帘,顿时一股热气掺合着饭菜的香味和刷锅水的馊味扑面而来。黑头进门,四处环顾,发现临窗的桌前恰好没人,心中一阵窃喜,走过去大马张飞地占据了这张临窗的桌子。
“大哥来点什么?有米饭面条饺子炒菜。”穿着脏兮兮大褂的服务员小姐拿着油腻腻的抹布过来招呼他,顺手把一本原本红色却被油垢污染成紫色的菜谱放到他的面前。黑头没有去看菜谱,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让冻僵了的身躯回暖过来。他双臂夹紧腋窝,把双手插到双膝中间,蜷缩着身子,竭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先来一杯热茶。”
衣着邋遢的服务员动作却很敏捷,他的话音刚落,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已然送到了他的面前。
“还需要点什么您吭声。”说罢,服务员又去忙着服侍别人了。黑头双手捧着热乎乎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热气通过他紧贴茶杯的双手,通过他的喉咙,很快渗透了全身,暖洋洋的感觉令他惬意,他掏出烟点着,心满意足地吸了起来。
“小姐,再来杯茶。”
服务员小姐毫无怨言地给这位坐在餐馆里只喝茶不吃饭的主儿拎来一个大茶壶,斟满他的茶杯后索性把茶壶也放到他的桌上:“大哥,您慢慢喝。”
服务员的宽容大度反倒令黑头有些赧然,当服务员再次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叫住了她:“小姐,给我炒一盘肝尖,来一碗面条,再来一小瓶二锅头。”
等菜的时候,他两眼仍然盯着街道对面的银行。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棉大衣的保安被寒冷驱赶进了银行的大厅,却又不敢安安稳稳地取暖,呆立在玻璃门的里面表情呆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行人,仿佛两尊改了装束的门神。不时有人从银行的大门出出进进,有的志得意满,下了台阶便钻进恭候他们的轿车。有的神情索然,出了银行便勾头缩肩蹒跚而去。他等待的人却始终不见出现。
黑头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大但却让自己白白吃了半天苦受了半天罪的错误。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上班,并非到银行办事的顾客,既然在里面上班,也就只有下班才能出来。想到这一点,黑头不由为自己的糊涂而苦笑自嘲。
酒来了,菜来了,面条也来了,黑头痛快淋漓地开吃。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连吃带喝,风卷残云,一直吃的头上冒出了汗珠,胃里开始向上反嗝,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点着一只烟抽了起来。
时间未到,他还得在这里守下去。为了不至于坐着晾着招眼,他又要了一碟油炸花生,浅斟慢酌地喝起酒来。
天逐渐黑了下来,街上下班的人也多了起来,步行的、骑车的、挤公共汽车的,人们的表情像被严寒冻僵了似地,目不旁瞩地匆匆朝各自的实际意义上或象征意义上的家奔去,这种景象让黑头联想起夜幕降临时匆匆归林的寒鸦。
对面的银行也终于下班了,保安拉下了防盗栅栏,只留一个小门供银行的职员们出来。接送职员们下班的车也已经停在了阶下,一辆乌黑的“奔驰”,黑头记得程铁石告诉过他,那是娘们行长的专车。两辆日本“尼桑”豪华中巴,那是供普通职员乘坐的。银行职员开始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在银行发蓝的霓虹灯照射下,职员们的脸白里泛青,像飘浮在夜空里的幽灵,无声无息地钻进车里。
黑头招来服务员,结账付款,然后来到街边,站到路灯下的暗影里,密切注视着走出银行大门的人,细细分辨着暮色中一张张变得很相似的面孔。出来一个身上裹着绒毛大衣的女人,仿佛一只西伯利亚的棕熊,黑头认出这是娘们行长。他相信如果从她身上着手,肯定也能追出程铁石的下落,可惜她是女人,黑头从不跟女人为难,他肯定自己的手段对女人使不出来。总算等到了汪伯伦,他跟行长在一起,只不过出门时自然要请行长先走,所以他便拉下了一步。汪伯伦朝行长说了句什么,黑头听不见,大概是同行长分手时道再见,行长却毫无反应,径直走到自己的专车前钻了进去。黑“奔驰”低低哼着小曲开走了,像一座油亮的会移动的碉堡。汪伯伦钻进了最后一辆中巴,黑头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才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上哪儿?”司机盯了黑头一眼,冷冷地问。
“跟着那台中巴。”黑头亦冷冷地回答。
“你是公安局的?”司机眼里射出了好奇的光,口气也温和了许多。
“检察院的,”黑头顺着他的思路回答,语气依然冷冷地吩咐:“盯住跟好,跟丢了不给钱。”
“好说,”中国老百姓普遍仇视比自己有钱的人,银行最有钱,而且是把老百姓的钱弄去给银行自己挣钱,而老百姓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放到银行又无别处可放,这种无奈更让老百姓对银行有一种本能的仇视,起码在潜意识里是这样看待银行的。司机听黑头是检察院的,盯的又是银行的车,顺理成章地推测肯定又是哪个银行职员贪污受贿犯事了,像刚刚吸足了海洛因的瘾君子,立刻精神倍增,双眼瞪的滚圆,双手在方向盘上攥了又攥,恨不得马上把前面车上的罪犯从人群中剔出来捉拿归案,他自己也好开开眼,找点令漫长冬夜生动起来的刺激。
人上满了,中巴启动拐上了快车道,黑头的车尾随而动,亦驶上了快车道。黑头跟他的出租车司机很快发现,要跟上并盯住银行的那台日产中巴简直太容易了。那台车像商场里卖的玩具“母鸡下蛋”,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扔下一两个人,基本上是走走停停,所以虽然正是下班交通高峰时间,街上路上行人车辆如同泛滥的洪水,而黑头他们却始终轻轻松松地跟在中巴的后面,黑头也始终可以轻轻松松仔细辨认每一个下车的人。
见汪伯伦也下了车,黑头对司机讲:“好了,就到这儿我也下车。”计价表上显示的钱数是二十五元,黑头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司机给了他两张十元的,正在数零钱往五元上凑,黑头不耐地说:“算了,甭找了。”拉开车门下车,跟在汪伯伦的身后朝胡同里走。
这里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造起来的老式住宅楼,几十栋楼房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巨大的煤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面上。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中间的空隙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胡同。
中国人的头脑由政治挂帅转变为人民币挂帅之后,一些住在一楼的住户便利用一楼的便利条件,动用中国人的聪明头脑,对自己的居所稍加改造,就成了商居两用的格局,临街的窗口就是柜台,挂个招牌就兴趣盎然地做起生意来。汪伯伦走近一家小商店,买了些香烟、啤酒、面包、火腿肠之类的东西,装成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黑头停下脚步,转脸朝墙点了一支烟,眼睛却注意盯住他,深怕他一转身钻进哪个楼道里失去目标。
跟在汪伯伦的身后,黑头不由寻思:按常规,下了班后理应回家,姓汪的小子到底是不是回家还说不准,即便是回家,他家里有几口人,人员结构又怎样,一概不清楚,总不能就这样盲目地冲到他家里办事吧?想到这儿,黑头有些犯难,犯难了他也就不再深想,干脆,先把这小子弄到手再说。
他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加快了脚步,逐渐缩短了跟汪伯伦的距离,汪伯伦刚一拐进楼道,黑头窜上去抡起砖头,冲他后脑就狠狠平拍了下去。汪伯伦一声没吭,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软塌塌地萎堆在地,手上拎的食品也摔到地上,啤酒瓶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黑头急忙将他搀住撑起,把他一支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颈上,夹着他沿着黑黝黝的胡同快步转移。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商店,黑头将汪伯伦堆放到拐角的隐蔽处,匆匆到小卖店买了一瓶白酒,回来后,打开酒瓶,捏住汪伯伦的鼻孔,掰开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下灌,灌了差不多大半瓶,把剩下的酒洒到他的身上,然后扔掉空瓶,架着汪伯伦继续走。
迎面过来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路人,好奇地看着黑头和一滩烂泥般的汪伯伦,嗅到他们身上冲鼻的酒气,远远避开他们绕道而过,黑头暗暗为自己的诡计奏效而得意。
来到街上,黑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停车一看是醉汉挡车,又把车开跑了。黑头只好再拦,好在正是交通高峰期刚刚过去,空载的出租车像一条条饥饿的黄鱼,沿着公路这条凝固的河流往来穿梭搜寻乘客,不久,黑头终于拦下了一辆夏利。
“上哪儿?”
黑头略微思索了一下,告诉司机:“往机场开。”
司机边发动车,边问:“那哥们醉成这样还能坐飞机?”
黑头含含混混地说:“到机场不见得就是坐飞机。”
司机不再言声,默默地开动了车子。黑头把瘫靠在他肩头的汪伯伦推放在座椅靠背上,又在他头上摸索了一遍,没有发现破伤之处,只在后脑和顶门之间隆起了一个包,这才彻底放了心。他用砖头打汪伯伦的时候,就怕把他打个头破血流不好办,所以有意识用砖头的平面拍他,达到既不造成外伤,又能把他整晕的目的,他的目达到了。检查完汪伯伦的脑袋,黑头便把他扔到一边不再去管,盯着车窗外的夜景,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和行动。
车已经驶出了市区,除了车灯照亮的前方,四周一片黑暗,不时有路边小店的彩灯招牌从车窗外掠过,黑头用力辨认这些小饭店、小旅馆的招牌,车速太快,不等他认准那些五颜六色的招牌早就被甩到了身后。
“慢点,别跑过头了。”黑头吩咐司机。黑头他们一上车,司机便几次搭讪,问东问西,黑头不搭理他,渐渐司机感到了黑头身上散发出的阴冷之气,不敢再饶舌,默默地开车。听到黑头的吩咐,司机顺从地减慢了车速,每到路边的店家前面,车子开的便像散步,让黑头仔细找他所要找的地方。
又过去了近一个小时,黑头才看到了“悦来旅社”的招牌和“停车住宿、茶饭供应”的大匾。
“到了,就在这儿。”
计价表上的车费是七十五元,黑头掏出一张百元票子递给司机:“不用找了。”下了车,把汪伯伦往外拖,边拖边骂:“熊包,才喝半斤就醉成这样,一会儿看嫂子怎么拾掇你。”
司机想当然地认为醉汉是这家旅馆的人,便下来帮黑头把死猪似的汪伯伦拖了下来,又帮着把他架到黑头肩上,问:“要不要我帮你把他弄进去?”
黑头说:“不用了,你走吧。”
司机巴不得赶快离开这两个满身酒气的醉鬼,二话不说,钻进车调转头逃跑似地朝市内驰去。
黑头架着汪伯伦撑起旅馆的棉布帘子,坐在服务台后的老板见来了客人,急忙迎上前来,一看是黑头,不搭话,架起汪伯伦一支胳膊帮他把汪伯伦弄到后院。
黑头朝最里面的一间房扬扬下巴,老板心领神会,赶忙过去开了房门,黑头把汪伯伦架进去扔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气:“这小子还真沉。”
老板关上房门,才鬼兮兮地问:“黑头哇,咋回事?”
黑头说:“这小子欠我五千块钱,赖账不还还挺横。”
老板说:“你把他弄到这儿准备咋整?”
黑头说:“我先陪他玩两天,憋憋他。”
老板说:“要不要我找俩人来镇镇?”
黑头说:“用不着,我能把他从城里弄到这儿,还治不了他的病?你只要看着点,别让人打扰我就成。”
老板点点头答应,转身出门,不一会儿又送来一壶水。
这个老板以前跟黑头联手做过黑烟黑酒生意,黑头看他拖家带口的,分利时总让着他,攒了点钱后弄了这么个旅店开着,生意不错,对黑头很感激,总觉着欠黑头的人情债。黑烟黑酒生意越来越难做,又违法,黑头赔了两次也就洗手不干了。他知道这个老板为人机敏,嘴又严,还真的讲点义气,便选了他这儿当拘留所。
老板说:“有啥事叫我一声。”
黑头点点头:“你也别担心,我决不会给你找麻烦。”
老板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咧咧嘴,虽然啥话没说,那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确:为你的事我还怕麻烦?
老板走了之后,黑头关好门,脱下外套,又把汪伯轮搬到卫生间里放到地上。这个卫生间很大,有十平方米左右,除了墙上装着一个换气扇,没窗没洞,黑头就是冲这个卫生间才点名要这间房的。
他把汪伯伦的外衣外裤全都脱掉,只留下衬衣衬裤,又脱掉他的鞋袜,将他衣兜里的钱包、证件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件全部掏空,用汪伯伦的外衣包好,拿到外间塞到床下面。这一套他是当年被关进刑事拘留所时跟拘留所的警察学的,如今用在了汪伯伦身上。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沙发上抽了支烟,又回到卫生间,把卫生间里挂着的旧毛巾撕开结成绳子,把汪伯伦的双手背到身后牢牢捆了起来。
黑头看看蜷缩在地上的汪伯伦,心里不知怎么涌起一股近似怜悯的感觉,一时竟然没了整治他的兴趣。见汪伯伦的眼镜歪到一旁挂在一支耳朵上,黑头替他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到洗脸架上。
摘去眼镜的汪伯沦显露出他本质的丑陋,疏疏落落的倒挂眉,大眼角向下探出的老鼠眼儿,构成了他的奸诈。年纪轻轻已经出现了眼袋,无言地坦白了他沉溺酒色的生活。就是这个人,把程铁石坑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至今生死未卜。就是这个人,曾经想侮辱赵雅兰,要不是那天晚上让黑头碰上,赵雅兰如今生活在什么境地里,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想起这些事情,黑头心头又腾起了熊熊怒火,也更急迫地要从眼前这个家伙嘴里探知程铁石的下落。他不再迟疑,起身用橡皮塞堵住浴盆的下水孔,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盆里注凉水。
黑头等水盆注满之后,从房间搬了张椅子放到浴池边上,然后提起汪伯伦,把他浸入到浴缸里,溢出的水溅到黑头的裤腿上,他朝后退了一步,拱着身子,手揪住汪伯伦的头发,防止他的头部淹没在水里。
冬天寒冰似的冷水激得汪伯伦浑身颤抖,活像进了油锅的活鱼,他立即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见黑头,汪伯伦惊诧地张大了嘴,黑头怕他叫喊,立即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对着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叫唤一声,我就淹死你,听明白了吗?”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刚才他一眼看到黑头,就感到很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跟他打过交道。黑头一说话,他就想了起来,他曾因为那个坐台小姐黄丽被眼前这人揍过。认出了黑头,他马上想到,会不会是那个小姐跟黑头确实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让黑头来为他出气。
黑头放开捂着他嘴的手,坐在浴盆旁的椅子上,冷冷看着汪伯伦不说话,仿佛他眼前不是一个浸在冰水里的人,而是一个摆在那儿供人参观的动物标本。黑头冷峻的眼神令汪伯伦极为恐惧,再加上冰水已彻底吸干了他身上的热量,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上牙跟下牙磕碰出“得得得得……”的脆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喷涌而出。
“大哥……您、您饶了我吧,我干了啥错事……我、我认……认服……”汪伯伦开始求情告饶,但激烈的颤抖却让他难以说出顺畅完整的句子。
“程铁石在那儿?”
黑头这压抑着极大愤怒的问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汪伯伦头上,他只觉脑袋“嗡”地一声,似乎头都涨大了许多,他发懵,不知道程铁石跟眼前这位黑壮汉子有什么关系。尽管他胆战心惊,却知道程铁石的事情非同小可,绝对不能轻易漏底,于是坚决地否认:“我不知道。”这句话他回答得很顺畅。
黑头二话不说,伸手把他的头朝下一按,便将他淹没在水中。汪伯伦拼命挣扎,但手被捆住,挣扎变成无奈的扭动,只是腿脚蹬踏溅起的水泼洒到黑头身上、脸上,冷冰冰地。黑头纹丝不动,任由他挣扎,直到他不再乱蹦,水中开始冒出气泡,才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部提出了水面。
汪伯伦张大嘴拼命地呼吸着,像被捞到岸上的大鱼,喷吐着水沫。喘过气来,他便开始号啕大哭,涕泗磅礴,咧着大嘴,活像一口被绑到案头即将挨刀的大猪。成年男人的这种哭法黑头还从未见过,弄不清他是装样儿还是真的,瞅着他那种怪样又有些恶心,便冷冷地不做声,等他的哭声稍停还在抽噎时,又冷峻地沉声追问:“程铁石在那儿?”
汪伯伦只是抽泣,不回答,黑头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把他按到了冰水里。这一回他没有再挣扎,像一只逆来顺受的绵羊。黑头一直等到水中再次开始向上泛出一串串的气泡,才把他提出来。他咳呛着,鼻子嘴里朝外冒着一股一股的清水,眼睛也开始上翻,露出充满血丝的白眼球。黑头见状,知道这一回泡的过了点,便把他上半身拎出浴缸,缸沿垫到他的肚腹下面,下半身泡在浴缸里,上半身头朝下吊在浴盆外,控了起来。
过了一阵,汪伯伦开始呻吟、喘息,黑头就又把他放回浴盆,一字一句地说:“你再不讲实话,我就再把你淹到水里去,一直到你说实话或者被淹死为止。”
汪伯伦此刻已经彻底崩溃了,从他的精神到他的肉体,成了毫无自主精神和抵抗意识可以任人摆布的泥团。如果说女行长放肆摧残他的命根,击垮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那么,黑头肆无忌惮的刑罚,则彻底摧毁了他作为人的主体意识,他觉着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老鼠,被黑头这只凶残的老猫肆意玩弄于指爪之间,他甚至连逃生的意念和勇气都完全丧失了。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表示对黑头所提任何要求都予以应承。
黑头伸手拧开了热水龙头,“哗哗哗”的热水喷进浴盆,又把手伸进浴盆,摸到下水口的软塞拔了出来。水温逐渐升高,汪伯伦逐渐暖了过来,不再打摆子似的发抖。
“程铁石在哪里?”黑头仍然问这个老问题。
“被抓到东郊废品收购站,关在地下室里。”
“谁在那儿看守?”
“没人看,从外面锁上了。”
“谁干的?”
“猫头鹰他们。”汪伯伦本能地把责任推到了猫头鹰他们身上。
“猫头鹰是谁?”
“是我的朋友。”
“那么说他们是替你办事了?这件事你是主谋?”
“是……不是……是我们行长逼着我们办的。”他又把责任推到了行长身上。
“胡扯,行长逼你们抓程铁石干吗?你别电梯里放屁瞅别人,推卸责任。”
“真的,大哥,这会儿了我还敢撒谎吗?程铁石跟我们行长打官司,行长怕官司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就想断了程铁石的道儿,是我心软,没忍心下手。程铁石至今还在那儿,好好的,我们每天还给他送吃送喝,不信我领你去看么。”
黑头看得出,汪伯伦没撒谎,知道程铁石没有性命之忧,放下心来。忽然想起汪伯伦讲“行长怕官司打输了把老底翻出来”的话,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乘这小子这阵儿正吓的骨头酥,把他们的老底摸出来,对程铁石这场官司肯定有用处,便接着问:“你们行长怎么把程铁石的钱弄没的?跟那几个骗子怎么串通的?你老老实实讲给我听听。”他有意让汪伯伦讲“行长”,为的就是他能少点顾忌。果然,汪伯论便把骗子公司如何找行长谈回扣,又如何跟银行串通好,把钱冒领出去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黑头越听越气,伸手给了汪伯伦两个耳光,愤愤骂道:“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守着银行吃香的喝辣的还嫌不够,还干这种缺德事,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说着举手又要打,吓得汪伯伦缩着脖子躲,脑袋撞到浴缸璧上。
“再说,你们打官司的时候,做了哪些鬼?”
汪伯伦怕打,只好又把他们如何收买何庭长,马丽芃如何勾搭何庭长的事,凡是他知道的,不管是听说的还是自己亲自办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彻底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黑头也暗暗吃惊,其中的黑幕更是让他愤怒。他本来打算马上让汪伯伦带路去找程铁石,听完汪伯伦的交待后,他感到问题严重事关重大,不能就这么听听而已,口说无凭,必须留下证据。
“你老老实实待会儿。”黑头对汪伯论吩咐道,然后他出去找旅社老板要来纸笔,回到屋里关紧房门,坐在沙发上点着烟思考起来。
“大哥,大哥……”汪伯伦在卫生间里唤他,他走进去一看,汪伯伦脸涨得通红,额上的汗水像是又有人把他的头按到了水里似的。
“热,烫……你快把水关了吧。”
黑头过去把热水关上,对他说:“我这是为你好,刚才用凉水激那么久,不用热水烫的你浑身出汗,寒气积在身体里面你这下半辈子就完蛋了,懂不懂?笨蛋。”
说罢,黑头把他从水里提了出来,拽出卫生间按到桌前的椅子上,又拿了条枕巾替他擦干头上、手上的水,然后解开了捆住双手的绳子,留出右手,把左手绑在椅背上。
“写吧。”黑头指指桌上的纸笔。
“写啥?”汪伯伦不明白,愣愣地盯着黑头。
“把你刚才讲的全部给我写下来,讲过的不许遗漏,讲时没有想起来的想起来了要补上。”
汪伯伦知道,不写这一关是过不去的,只好拿起笔,驯顺地开始写。
写好之后,黑头拿过来认真地看了一遍,交待的挺细,前因后果都写得头头是道。黑头把纸还给他,说:“把你们怎么派人抓程铁石,为什么抓,行长是怎么指示的,抓了以后关在哪里,这些事也一并写上,写完了签上你的名。”
汪伯伦又埋头写了一阵,把写完的材料交给黑头过目。黑头指着汪伯伦的签名说:“盖个手印。”汪伯伦作为难状四处看看:“没印泥。”
黑头拽过他的手,掏出弹簧刀,汪伯伦惊恐地往回抽手,黑头牢牢地握住不放,随即打开刀,用刀尖在汪伯伦的食指上轻轻一挑:“没事,不疼,”说着捏住他的食指挤了两下,殷红的血珠从指头尖上长了出来,“这就是印泥。”黑头向他解释着血珠的用途,然后抓着汪伯伦的手指在材料上签名的地方按了手印,又在每一页的页码上也按了手印,最后又将几页纸排开,在边页的接隙处也按了手印,这也是黑头在“里面”跟警察学的。
黑头把写好的材料折起,放进贴肉的衬衣口袋,他知道这材料的重要性。然后解开汪伯伦的手,命令道:“把衣服穿好。”
汪伯伦为难地说:“这么湿……”
“湿了脱下来拧拧,你要想让我放你,就快点,不想走就呆在这儿,我可没时间陪你。”
一听这话,汪伯伦赶紧脱光身上的衬衣衬裤,拧干又穿上。黑头从床底下掏出他的衣服裤子鞋袜扔给他,他匆匆忙忙地穿好,又把钱包、证件、钥匙之类的物件装进口袋。
黑头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裤腰带解开抽了下来,又命他脱掉一只鞋,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提着鞋,前后观赏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行了。”然后又用枕巾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便推着汪伯伦出了门。
来到前堂,老板还心神不定地守着门没睡。黑头指指蒙着眼的汪伯伦,示意老板别吭声,扒到老板的耳边悄声吩咐:“弄辆车来,司机要可靠。”
老板点点头,出门去叫车,不大一会儿领来一辆破旧的拉达轿车。黑头推着汪伯伦上了车,从汪伯伦的兜里掏出钱包,抽了两张一百元的递给司机,又将钱包装回汪伯伦的衣袋。司机不吭声揣了钱等着黑头的吩咐,黑头指指海兴的方向,司机会意,启动车,朝市区开去。
进了城,已是凌晨,街上基本上没有行人。这时候,黑头才解开了汪伯伦头上蒙着的枕巾。
“这是海东大旅社,认准了?”
汪伯伦点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领道,去找程铁石,”说着,黑头掏出弹簧刀在他眼前晃晃:“你要是说了谎,我就挖个坑把你种到地里变成化肥。”
汪伯伦顺从地点点头,又疑神疑鬼地打量前面的司机,司机不吭声,也不回头,更显得莫测高深。汪伯伦弄不清司机跟黑头的关系,估计他们是一伙的,不敢多说,指点着前面:“往东一直走。”
按汪伯伦的指引,他们很快来到了市郊的废品收购站,下到地下室,打开灯,两个人都目瞪口呆。熏得乌黑的房子里,哪里有程铁石的影子?黑头第一个反应就是汪伯伦骗了他,怒火腾起,他抓起汪伯伦的右臂朝后一扭又猛力一抬,汪伯伦惨叫一声右臂便从肩部脱臼了。随即黑头抓住他的左臂朝左一拉,同时用脚绊住汪伯伦的腿,汪伯伦沉重地跌翻在地,黑头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用手揪着头发把他的脸朝上一搬,怒火中烧地骂道:“你他妈的跟我玩藏猫猫是不是?你活腻了是不是?”
汪伯伦鼻涕眼泪涂了满脸,额上也擦破了皮,渗出一丝丝血痕:“大哥,我真的没骗你,我要骗你我是大姑娘养的。”他恐怖极了,程铁石的失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感到自己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黑头又朝屋内仔细看看,在烧剩的灰堆旁看到半扇军大衣的大襟,他过去捡起来细细一看,觉得像是程铁石的那件军大衣。又看到铁架床的下面,还扔着一些吃剩的食物。看来汪伯伦没有说谎,起码程铁石在这里关过。
“人呢?程铁石呢?”黑头追问汪伯伦。
“大哥,程铁石真的一直关在这儿,我哪敢骗你呀。”汪伯伦也是莫名其妙,无可奈何。
“你没骗我?那人呢?你给我把人交出来!”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汪伯伦几乎又要放声大哭一场,他被黑头这个凶神弄得痛苦异常,程铁石是被他弄到这儿的,可是人却又不见了,他无法向黑头交待,黑头将对他做什么想也不敢想,他被深入灵魂的恐怖攫住了。
“你他妈的别哭,再哭我踢你。”黑头对他的哭讨厌到了极点,见他又咧嘴,警告他道。
汪伯伦不敢再哭,急的满地乱转,嗓子里还抽抽噎噎地哽咽着。
“会不会让别人给转移了?”黑头问汪伯伦。
“不会呀,转移也不会不经过我同意啊。”想了想汪伯伦又说:“大哥,我攥在你手里,我还能骗你吗?要不我打电话问问猫头鹰他们,看看咋回事。”
看来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黑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点着一支烟抽着。汪伯伦也挣扎着爬起来,缩在另一头的墙角,远远避开黑头,可怜兮兮地呻吟着。
黑头暗暗打定主意,程铁石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让汪伯伦下半辈子过不顺当。
“告诉你吧,要是你不把程铁石给我找出来,我先废了你的胳膊,然后再拿着你的交待材料押着你到公安局去报案,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汪伯伦恐惧地哀求:“大哥,你别急,我一定想办法把程铁石找出来。”
黑头烦躁地过去踹了他一脚:“去你妈的吧,你赶快想办法,别在这儿装疯卖傻。”